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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传:
第六章 历史的进退之间——在北京(二)(1921.1-192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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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病中的彷徨

  1921年1月至9月,周作人是在病床上度过的。据说,这回患的是肋膜炎。头三个月是在家中养病,因为赶写一篇文章病势加重,又在医院住了两个月,接着去西山碧云寺般若堂休养,直到这年9月21日才下山回到家里。
  历史有时也会重复。1903年一场大病,使热血沸腾、渴望投入革命运动的周作人陡然冷静下来,开始面对悲惨的人生;眼下这一场大病又是周作人的思想、情绪从高潮跌入低潮的转折点。而这精神历程的陡转又是与时代的转变相适应的。
  因为生的是肋膜炎,是胸部的疾病,多少和肺病有点关系。到了午后热度就高了起来,晚间几乎处于昏沉状态。这在生理上自然是极不舒服的,却适宜做诗。在疾苦呻吟之中,感觉特别敏锐,容易发生诗思,这也是“痛苦出诗人”之一例吧。总之,这一时期周作人的诗作特别丰富就是了。我们也就因此获得了窥探周作人内心世界的绝好机会。
  最使周作人念念不忘的,却是那一番情景:大约黄昏时分,大哥像往常一样,满头大汗,夹着一蓝布包的书,悄悄来到床边;周作人微笑相迎,只指着桌上一叠稿纸,却没有力气多说一句话。大哥走过去,拿起稿纸,约略看了一遍,便低声地慢慢读了起来——

  这过去的我的三个月的生命,哪里去了?
  没有了,永远的走过去了!
  我亲自听见他沉沉的缓缓的,一步一步的,
  在我的床头走过去了。
  我坐起来,拿了一枝笔,在纸上乱点。
  想将他按在纸上,留下一些痕迹,——
  但是一行也不能写,
  一行也不能写。
  我仍是睡在床上,
  亲自听见他沉沉的,缓缓的,一步一步的,
  在我的床头走过去了。

  念完了,兄弟俩都沉默不语,似乎在聆听什么,仿佛真觉得有东西在走过去的样子。灵犀一点,周氏兄弟此时都感悟到了生命与历史的不可驻留,这是既给人以沉重感,又不免令人感到几分迷惘的。这首诗后来题为《过去的生命》。这是否意味着:周作人是在自觉地利用这场大病的契机,对“过去的生命”——它的存在方式、价值进行历史的反思呢?
  可能是这样的吧。因为我们又读到了下列诗句:“我的梦太多了。/外面敲门的声音,/恰将我从梦中叫醒了。/你这冷酷的声音,/叫我去黑夜里游行么?/啊,曙光在那里呢?/我的力真太小了,/我怕要在黑夜里发狂了呢”①。然而,就在一年前,周作人还写过“北风在空中呜呜的叫,/马路旁发芽的杨柳,当着风不住的动摇:/这猛烈的北风,也正是将来春天的先兆”②呢。毫无疑问,现在,周作人再也没有那理想zhuyi的“梦想者”的乐观、自信,他为一种自我怀疑的情绪所压倒了。所感到的,岂只是自己力量“太小了”呢?他在一封信里坦白承认:“我近来的思想动摇与混乱,可谓‘至其极’了”③。

①周作人:《过去的生命·梦想者的悲哀》
②周作人:《过去的生命·北风br》 ③周作人:《自己的园地·山中杂信》(1921.6.15)


  医院的生活,特别是西山疗养生活,是宁静的。所租的屋在般若寺门里边的东偏,是三间西房,位置在高台上面,西墙外直临溪谷。东边有泉水,沿着寺流下来,溪上架着一座板桥。桥边有两三棵大树,成了凉棚,即便是正午也很凉快。马夫和乡民常坐在树下的石头上,谈天憩息。早晚散步时,到溪坑底里捡圆的小石头,或者立在桥上,看看溪水的流动,或者当马夫们的驴马中间,偶然出现几头带着小驴的母驴,欣赏一下那可爱而多少有点呆相的很长的脸,也是饶有兴味的。这里长闲逸豫的空气,原是可以平矜释躁的。——无论在南京,还是在日本,周作人一直是过着这种“自由宽懈的日子”②:这本是属于“他”的生活方式。

②周作人:《雨天的书·怀旧》。

  但此刻的周作人却不能。
  这不仅是因为一日里总有一个阴郁的时候,破坏这“长闲逸豫”的气氛:这便是下午清华园的邮差送报来后的半点钟。每天的报纸上,总是充满着不愉快的事情;周作人原本神经衰弱,易于激动,病后更甚,只要一看见报上所载社会骚乱、国事不宁的消息,稍加思索,便烦躁起来,几乎陷入发热状态。这天报纸上登载一条消息:前几天北京各校教员因抗议北洋军阀zheengffuu积欠教育经费而举行“索薪”游行,不料在新华门前被军警殴伤,zheengffuu发布命令,竟然宣布是教员自己“碰伤”。周作人从报上得知此事,一时竟为当局的凶残与厚颜无耻惊呆了;“碰伤”二字忽然化为一幅幅神奇的图画:披一身钢甲,甲上都是尖刺,不必自己动手,野兽纷纷负伤而去;突有一“见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的蛇,无须触及,只一见即中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倒下;又有修炼得道的剑侠,站着不动,却以飞剑取人头于百步之外……周作人想笑却笑不出,因为“碰伤”倒下的都是自己的同事;周作人坐下来,想写点什么,却觉得笔尖下仿佛有鲜血涌出……①

①参看周作人:《译泻集·碰伤》

  其实,岂只是那下午“阴郁”的“半点钟”,周作人几乎时时,处处,不由自主地就烦躁起来。比如说吧,周作人刚刚站在寺院附属的厨房门外的白杨树前,听着树叶在没有风的时候瑟瑟作响,沉湎于“白杨多悲风,萧萧愁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的诗的意境中时,一个七八岁的小西洋人跟着宁波老妈子走进厨房来,又忽然来了两个小广东人,不由分说地接连打小西洋人的嘴巴,旁边人看不过意,把他们隔开两回,那位“攘夷”的勇士又冲过去,寻着要打嘴巴……。顿时,周作人刚才的浪漫思想也被打得不知去向,只是感到现实的切肤之痛——这样的“爱国”行为何等的可悲、可耻呵……。就是在平静的院墙内,敏感的周作人也能感受到那时隐时显的并不和平的“战氛”。他一来就听说般若堂里的一个和尚,被方丈差人抓去,说他偷寺内的法物,先打了一顿,然后捆送到城内什么衙门去了;这件小事却逗起了周作人的深长的思索。他想道:“这和尚究竟偷东西没有,是别一个问题,但吊打恐总非佛家所宜。大约现在佛徒的戒律也同‘儒业’的三纲五常一样,早已成为具文了。自己即使犯了永为弃物的波罗夷罪,并无妨碍,只要有权力,便可以处置别人,正如护持名教的人却打他的老父,世间也一点都不以为奇……”。周作人的思绪一旦转向chinazhongguo传统文化及现实生活的种种弊端,他就身不由己地烦躁起来……
  连周作人自己都觉得奇怪,他的神经竟至如此的敏感,联想力又是这样地牵连不断:厨房里的马夫,一个普通的独身乡民,因患肺病陡然死去,他为之不安(也许是联想到普通人的生命价值的低贱?);周围小店里的人立刻撕去死者的欠帐,并且烧纸钱祭送,也使他感慨万端(也许是联想到“人”之易于被“抹煞”、“忘却”?)①甚至间壁住着的两个卖汽水的人的争吵,也使他感到不宁;而当其中的伙计终于被辞退,周作人望着他彳亍的走下那长长石阶的后影,竟然感到,这位浮着亲切的微笑的狡黠的卖汽水的人内心的寂寞②——其实,真正感到寂寞的,何尝是这位游荡四方的年轻人呢?

①参看周作人:《过去的生命·一个乡民的死》
②参看周作人:《过去的生命·卖汽水的人》


  不仅是人的命运,连大自然中的生物,也都能触动周作人的绵绵思绪。山中苍蝇之多,是出乎意外的。每到下午,在窗外群飞,嗡嗡作声,仿佛是蜜蜂的排衙。周作人将风门糊了冷布,紧紧关闭,但每一出入,总有几个混进屋里来;各处桌上摊着苍蝇纸,另外又用棕丝制的蝇拍追着打,还是不能绝灭。周作人以当年和鲁迅在补树书屋里追打猫的劲头,与苍蝇“搏斗”。“搏斗”之余,却不免陷入种种遐想。他先是想起了英国诗人勃来克的《苍蝇》一诗,将蝇来比喻无常的人生;又不觉吟诵起日本的小林一茶的俳句:“不要打哪!那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再联想到佛教“若虱走出,应作筒盛;若虱出筒,应作盖塞。随其寒暑,加以腻食将养之”的“戒律”,终于引发出心底里的矛盾:“一面承认苍蝇是与我同具生命的众生之一,但一面又总当他是脚上带着许多有害的细菌,在头上而爬的痒痒的,一种可恶的小虫,心想除灭他。这个情与知的冲突,实在是无法调和,因为我笃信‘赛老先生’的话,但也不想拿他的解剖dao去破坏诗人的美的世界,所以在这一点上,大约只好甘心且做蝙蝠派罢了”①。连绵的思绪牵连到这里,周作人内心的烦躁、不安,就再也摆脱不掉了。

①周作人:《雨天的书·山中杂信之二》

  周作人试图对自己内心的矛盾,作一番理性的清理,总觉得很难。他写过一首题为《歧路》的诗,诗中这样写道——

  荒野上许多足迹
  指示着前人走过的道路,
  有向东的,有向西的,
  也有一直向南去的。
  这许多道路究竟到一同的去处么?
  我相信是这样的。
  而我不能决定向那一条路去,
  只是睁了眼望着,站在歧路的中间。
  我爱耶稣,
  但我也爱摩西。
  耶稣说,‘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来由他打!’
  摩西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吾师乎!吾师乎!
  你们的言语怎样的确实呵!
  我如果有力量,我必然跟耶稣背十字架去了,
  我如果有较小的力量,我也跟摩西做士师去了。
  但是懦弱的人
  你能做什么事呢?①

①周作人:《过去的生命·歧路》

在给朋友的信中,周作人也这样解剖自己:“托尔斯泰的无我爱与尼采的超人,gongchanzhuyi与善种学,耶佛孔老的教训与科学的例证,我都一样的喜欢尊重,却又不能调和统一起来,造成一条可以行的大路。我只将这各种思想,凌乱的堆在头里,真是乡间的杂货一料店了”②。

②周作人:《雨天的书·山中杂信之一》

  这或许能够说明一些问题。chinazhongguo知识分子是怀着寻找救国图存真理的功利目的去接受外来文化思潮的;他们的选择既是以“我”为主,又不能不是多元的。可以说五四时期相当多的知识分子的头脑都是周作人所说的“杂货铺”。随着“五四”以后chinazhongguo变革事业的深入,就迫使每一个知识分子对自己思想中所受庞杂的影响作一番清理,再作一次新的选择。周作人所面临的,正是这“再选择”的彷徨与苦闷。其实,周作人诗文中所说的多元兴趣、影响,也是可以作具体分析的;大体说来,所谓“托尔斯泰的无我爱”、“gongchanzhuyi”、“耶佛孔老的教训”与“尼采的超人”、“善种学”、“科学的例证”,所谓“耶稣”与“摩西”,是代表了两种思潮的:前者是18、19世纪的人道zhuyi思潮(其最急进的表现,就是空想社会zhuyi),后者则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兴起的个性zhuyi思潮。这与本书“第二故乡”一章所介绍过的本世纪初,流行于日本chinazhongguo留学生中的无zheengffuugongchanzhuyi与无zheengffuu个人zhuyi思潮自有一脉相承之处。只是周作人在日本时期更倾向于无zheengffuugongchanzhuyi;五四时期,周作人成为空想社会zhuyi思潮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与李大钊等早期communistgcd人在精神上有更多契合,都是这一倾向的自然发展。但同时,周作人又强调以“个人本位zhuyi”为人道zhuyi的根本,显示了另一种倾向。现在,周作人的矛盾恰恰要在同情下层人民,以“下者”、“弱者”为本,响往社会zhuyi为特征的人道zhuyi与强调“个人本位zhuyi”的个性zhuyi(个人无zheengffuuzhuyi)之间作出一个新的选择。在选择过程中,周作人就不能不感到一种“无所归依”的彷徨。一时间,寻找归宿的愿望如此的强烈,以至于周作人住在般若堂中,早晚看到和尚作功课,都觉得并不烦扰,于自己似乎还有一种清醒的力量。他感到与这些和尚比较起来,自己好像上海许多有国籍的西商中间,夹着一个‘无领事管束’的西人;因此,每当清早与黄昏听着清彻的磬声,他都觉得是“仿佛在催促我们无所信仰、无所归依的人,拣定一条道路精进向前”。这说明,此时周作人还没有从五四新文化战线真正退出,他仍然处于五四的强大影响之下;因而,他仍然没有放弃对于“信仰”的追求,他现在所面临的问题仅仅是对于“多元信仰”的再选择与调整而已。这样,在写给朋友的《山中杂信》中,周作人提出以基督教作为chinazhongguo人民新的信仰的“设想”,也是顺理成章的①。但客观地说,周作人此时内心深处已经对建立“信仰”的必要产生了某种怀疑。因此,他一面迫切地要为自己混乱的思想寻找一个“统一”的最后“归宿”,一面却一再地说:“或者世间本来没有思想上的‘国道’,也未可知”,“至于无领事管束,究竟是好是坏,我还想不明白”②,看得出他在竭力地安慰与说服自己。这本是一时不容易想清楚的问题,最后也只能搁置起来:“现在决心放任,并不硬去统一,姑且看书消遣,这倒也还罢了”③,“大约只好甘心做蝙蝠派罢了”④,“真是无从说起,到还不如不说也罢”⑤:总而言之,不求彻底解决。这大概是无可奈何之中的“最后选择”吧。

①但周作人仍有两条保留:“其一是这新宗教的神切不可与旧的神的观念去同化,以致变成一个西装的玉皇大帝;其二是切不可造成教阀,去妨碍自由思想的发达”。
②周作人:《雨天的书·山中杂信》
③周作人:《雨天的书·山中杂信》
④周作人:《雨天的书·山中杂信》
⑤周作人:《雨天的书·山中杂信》


  于是,在《山居杂诗》中,我们又读到了这样的诗——

  一片槐树的碧绿的叶
  现出一切的世界的神秘,
  空中飞过的一个白翅膀的百蛉子
  又牵动了我的惊异。
  我仿佛会悟了这神秘的奥义,
  却又实在未曾了知。
  但我已经很是满足,
  因为我得见了这个神秘了。


  周作人暂时忘却了尘世的骚扰,也回避了内心的矛盾,只沉浸在“自然”中,在“神秘的奥义”的“会悟”里,寻求身心的平静。
  而且,我们又读到了周作人的《对于小孩的祈祷》。这是用日文写的;也许周作人觉得“优婉”的日本语更能表达他的情思吧——

  小孩呵,小孩呵,
  我对你们祈祷了。
  你们是我的赎罪者。
  请赎我的罪罢,
  还有我所未能赎的先人的罪,
  用了你们的笑。
  你们的喜悦与幸福,
  用了得能成为真正的人的矜夸。
  在你们的前面,有一个美的花园。
  从我的上头跳过去了
  平安的往那边去罢。
  而且请赎我的罪罢,——
  我不能够到那边去了,
  并且连那微茫的影子也容易望不见了的罪。


这时期,周作人还写了不少题为《小孩》的诗;显然,周作人把他的理想、希望、企求,都寄托给了将来,给了儿童:他们将成为“真正的人”,有一个“真的花园”;在渴望着后来者从自己头上“跳过”的同时,也不能不为自身的命运感到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