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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传:
第四章“卧治”时期——在绍兴(1911.秋-19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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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起怀旧之思”

  1914年1月,周作人在他主持的《绍兴县教育会月刊》4号上发表了“启事”,征求绍兴儿歌童话,其文曰——

  作人今欲采集儿歌童话,录为一编。以存越国土风之特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为民俗研究、儿童教育之资材。即大人读之,如闻天籁,起怀旧之思。儿时钓游故地,风雨异时,朋侪之嬉戏,母姊之话言,犹景象宛在,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可亲,亦一乐也。第兹事体繁重,非一人才力所能及,尚希当世方闻之士,举其所知,曲赐教益,得以有成,实为大幸。

  这是周作人将儿童文学的研究与乡土风俗的调查结合的一次尝试。实际上,早在1912年周作人归国初期已开始了民歌、儿歌的搜集①。阐扬家乡文化的课题,更是在日本时期就已经提出的,所谓“吾言爱国,必自爱乡始”②,构成了民族zhuyi、复古zhuyi思潮的有机组成部分,周作人自然是早已跃跃欲试的。但真要认真实行起来,却注定要碰壁:因为在这动荡的年代,一般人很难懂得这类文化基本建设工作的意义,一些徒作空言的“革命者”更不屑一顾。周作人“启事”登出后,响应者仅一人③,算是聊胜于无。这样,周作人就不得不独自默默耕耘。当然,支持者仍是有的,远在北京的鲁迅,时时关注着二弟的工作,在“启事”发表后,即寄来所录儿歌六首及注文。④周作人已经习惯于这种寂寞了,他甚至从中感到一种乐趣。仿佛是有意与世俗抗衡,周作人更全面地展开了他对乡土文化的探寻。

①1912.12.16.周作人日记:“……归又搜山歌,可八十余种”。1912.12.18.周作人日记:“检山歌中有汝河的歌全编十八套,首尾完具,可为标本……”。1913.1.19.周作人日记:“录童谣,就古谣谚分别取之”。1913.1.20.周作人日记:“抄越谚孺歌”。1913.1.23.周作人日记:“下午录天籁所记童谣,夜毕,凡七十首,颇杂,当更分择”。1913.1.29.周作人日记:“夜录儿童谜语数则”。
②《江苏同乡会并始记事》
③据《绍兴县教育会月刊》6号:“搜集儿歌童话报告:二月十日得漓渚野逸君函”。
④鲁迅手迹原件影印本载《民间文学》1956年10月号


  首先着手的自然是绍兴儿歌的搜集、整理。凡是自己下决心要做的,一定做到底,这是周作人自小养成的习惯,大概也是显示了他性格中“刚”的一面吧。从1913年开始,到1915年春,周作人就将草稿大致写定,历时二年有余。周作人后来说,他之搜集绍兴儿歌,大抵兴趣所在一是言语,二是名物,三是风俗。在周作人看来,故乡给我们以极大影响,想要摆脱也无从摆脱的,就是言语;普通提起方言多只注重那特殊的声音,但真正有趣的还是其词与句,即名物云谓及表现方式,一个人假如想诚实地表现自己,他的文章总是暗中受他方言支配的。①因此,周作人搜集绍兴儿歌,用力处却在就语言、名物方面作笺注。但这项工作却迁延很久,1936年5月写过一篇《绍兴儿歌述略序》,至1958年9月才正式完稿,距离起意搜集,已是四十五度春秋。而且最后终未出版,连与世人见面的机会也没有:此书的命运可谓坎坷!

①见周作人:《知堂序跋·绍兴儿歌述略序》

  周作人回国不久即开始帮助鲁迅翻看古书类书,抄录《古novelxiaoshuo钩沉》和《会稽郡故书杂集》,此项工作延续了很久。在1914-1915年周作人日记里,我们读到了如下记载——

  1914年6月25日:上午架凉棚,就《嘉泰志》抄《会稽记》逸文,午了。下午抄《云溪杂记》了。
  1914年6月26日:寄北京函,附逸文四纸。
  1914年11月17日:至大路取北京十日寄书一包,内……《会稽故书杂集》稿三本。
  1914年11月23日:晚校《会稽故书》稿(上)了。
  1914年11月25日:上午出校至清道桥许广记,定刻《故书杂集》。
  1914年12月19日:许广记送稿上卷29页来,傍晚校了。
  1915年3月6日:晚校《故书杂集》(下)了。
  1915年6月14日:许广记送《杂集》90册来,……晚阅《杂集》一过。
  1915年6月15日:上午寄北京书两包,内《杂集》20本,又寄赠浙江图书馆一本,分赠朱渭侠,祝霞城、陈伯祥、孙福源、越铎报社、叒社各一本……。

  至此,鲁迅辑录《会稽郡故书杂集》一事算是大功告成。周作人积极参预其事,从材料的搜集到校对,直到联系刊刻,确实出了大力。序言发表及全书付刊时,鲁迅执意署周作人的名字,是把此书看作是他们兄弟合作的产物的。鲁迅去世后,周作人将此事公布,并予高度评价:“这一件小事我以为很有点意义。这就是证明他做事全不为名誉,只是由于自己的爱好。这是求学问弄艺术的最高标准”①。这自然是包含了他自己当时的一些牢骚在内的。不过《会稽郡故书杂集》确实是可以看作鲁迅与周作人兄弟友情的纪念碑的。可惜,1919年冬,全家预备迁北京,鲁迅一人回家整理,将堆在楼上的《会稽郡故书杂集》木板误认为是废物而付之一炬,《会稽郡故书杂集》终成绝版。序言则收入《鲁迅全集》,记录着周氏兄弟当年的共同追求:

①周作人:《瓜豆集·关于鲁迅》

  十年已后,归于会稽。禹勾践之遗迹故在。士女敖嬉,睤睨而过,殆将无所眷念,曾何夸饰之云,而士风不加美。是故叙述名德,著其贤能,记注陵泉,传其典实,使后人穆然有思古之情,古作者之用心至矣!
  也许是受鲁迅辑录《会稽郡故书杂集》的启发,周作人自己于1915年初起,开始搜集山阴、会稽籍的同乡著作①,后来又转而辑录有关越中古文献,以《读书杂录》为总题,于《绍兴教育杂志》连载,前后一年之久②。现录《范啸风》一篇片断以见其一斑——

①周作人曾说他的故乡“是山阴、会稽两县,清末合并称作绍兴县,但是我不很喜欢这个名称,除官文书如履历等外总不常用”,“我讨厌的是那浮夸的吉语,有如钱庄的灵牌”(《风雨谈·三部乡土诗》)。周作人在《三部乡土诗》中还谈到他搜集同乡人著作的原则:“不过偶然遇见的时候把他买来,也不是每书必买,价目太贵时大抵作罢”。
②分别载《绍兴教育杂志》4、5、6、8、9、11、16期,时间约1915.2始,1916.2止。1936年又以《越中文献杂录》为题再载于《越风》1卷6期。


  范寅字啸风,别号扁舟子,前清副榜,居会稽皇甫庄,与外祖家邻。儿时往游,闻其集童谣,召邻有小儿,令竞歌唱,酬以果饵,盖时正编越谚也。……《越谚》虽仍有遗漏,用字亦未尽恰当,但搜寻方言,不避粗俗,实空前之作,亦难能而可贵。……《越谚》中收童谣可50章,重要者大旨已具,且信口记述,不加改饰,至为有识,贤于吕氏《演小儿语》远矣。

  至于山阴、会稽籍乡人著作的搜寻,虽收获不丰,偶有发现,却也足以使周作人兴奋累日了。他后来多次谈及的山阴王思任著《谑庵文饭小品》就是在大路口的一家熟识的书摊,用了两三角钱买到的一本残书。书中《游杭州诸胜记》、《先后游吾越诸胜记》等文是使周作人称羡不已的;据说“其好处在于表现之鲜新与设想之奇辟”,“他所独有的特点大约可以说是谑罢。以诙谐手法写文章,到谑庵的境界,的确是大成就”①。周作人搜集的张岱《三不朽图赞》中曾说起王思任“少年狂放,以谑浪忤人”,并赞曰:“拾芥功名,生花彩笔。以文为饭,以弈为律。谑不避虐,钱不讳癖。”周作人真正赏识的大概正是这种人生境界。他后来谈到另一本同乡人著作《筠庵文选》时,对他这一时期的搜集兴趣作了一个概括话:“盖大都是所谓吴越间遗老尤放恣的一派,深为桐城派人所不喜者也”②,所强调的也是人生的“放恣”状态。这实际上都是可以看作是周作人的一种理想与追求的;不过它的表现形式却是思乡怀古的幽情。

①周作人:《夜读抄·文饭小品》
②周作人:《风雨谈·陶筠庵论竟陵派》


  周作人这时对故乡的古迹也突然爆发出一阵热情。在《绍兴教育月刊》上先后发表了好几篇古迹调查,并特地撰文《论保存古迹》:“古物者,西人称曰纪念物,以其为国民文化之所留遗,足为纪念,流连抚视,令人奕然起怀古之思,如承史教也”。他严厉指责“以破迷信为言,至不惜种火古庙,排仆金人而后快”的幼稚行为,以为“破迷信者在于改革敝习,而非拔除宗教”。在周作人看来,对于宗教的形而上追求,正是人不可或缺的;古迹所能唤起的,不仅是怀古的情思,更是形而上的遐想,这是周作人所看重的。
  一个时期,周作人还热衷于金石拓本的搜集,这也是鲁迅的兴趣引发的。据周作人说,他所搜集的,除拓本外,都是些金石“小品”,制作精工,价值颇高,却又价格低廉,为经济能力所允许,且又轻巧,便于欣赏。这类金石小品,金属的有古钱与古镜,石类则有石砖,尽有很好的文字图样,却又在毫不经意之中得之。随便翻开1914、1915年间周作人日记,有关搜集金石小品的记载随处可见,而每一记载,都能唤起周作人一连串美好的回忆:

  1914年3.11:在仓桥,买跳山建初摩崖妙相寺石佛背铭,共五纸,寄至北京。
  1914年5.17:在马下桥下小店,得残砖一,文曰‘凤皇三年七’(下缺),又一砖完好无文,但作泉纹。下午拓凤皇砖文二纸,盖吴时物,阅《古砖图解》,饮酒,食罗汉豆。
  1914年6月18日:下午晴。……往大街里寻石砖,无所得。……又于古董店得瓷杯一,买饼干而返,饮善酿酒……。
  1914年6月23日:在贯珠楼红木店得汉砖二,计洋一元。令为上蜡,约廿八、九取。文一曰‘马卫将作’,一曰‘建宁元年8月10日造作’,皆萧山、杭坞山物,光绪丙申出土,距今共1748年矣。归后饮酒,阅《汉碑篆额》一过。……
  1914年7月4日:在涤园饮茶。遂至山阴县前吃馄饨。返登怪山,于塔下得断砖二:一云塔砖,一云护国禅师月江。侧文已残,但存‘嘉、信、三、块、魁’五字,携归。护国禅师传,重久为特往持来,晚拓二本,当系梁时物也。
  1914年8月17日:下午晴,往大街,于大路地摊上得吉语大泉一枚,值三角,文曰‘龟鹤齐寿’。罗泌谓字壮劲如大观泉,信然。在学仁堂得铜镜三,明日往取。晚拓泉文一纸,阅《石桥氏镜/话》。
  ……

  每一次寻访所得,都给周作人带来“发现”的喜悦。马下桥下小店得到的那块残砖系乡人得上溪水中,文字小有磨灭,弥增古趣。“凤凰”三年为公元274年,系孙皓年号,过了6年,皓遂降于晋,去做所谓降王了。周作人得此“凤凰砖”,当更爱惜。周作人后来还得过一块南齐永明砖,他在一篇题记里说:“大沼枕山句云,一种风流吾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诗。此意余甚喜之,古人不可见,尚得见此古物,亦大幸矣”。而大路口摊头购得的吉语大泉,其钱直径9厘米,字作六朝楷体,甚有雅趣;周作人尝手拓制锌板,印成信封,但因龟字适居zhoongyaang,如写信时适当姓名之前,虑或犯忌讳,故终未使用。应天塔下拾得的断砖,因砖端有“护国禅师月汇”阳文楷书六字,曾引起了考证的兴趣,但最终也没有查出这位和尚是什么人。其实,是否查到并不重要,周作人本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不过,细心的读者自会注意到,周作人寻访拓本金石每有所获,必小饮数杯,伴之以罗汉豆之类的家乡小菜,在微醺之中,恍惚古今之间:周作人要的就是这“味儿”(或“境界”)。
  因此,对于周作人,辛亥革命大风暴中的孤独感、寂寞感只是暂时的;他很快就在读书写作、追怀先贤、赏玩古董之中,寻到了生活的乐趣,获取了心理的平衡。在绍兴教书这四年,周作人在辛亥革命与五四运动之间的历史波谷空隙之中,依然过着自由宽懈的日子,与南京、日本时期也并无实质的差异。但他默默耕耘的文化教育事业,无论是他的儿童学、童话学研究,还是他对俄国、东欧、希腊文学的介绍,都在客观上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做着准备,尽管他自己对此毫无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