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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传:
第四章“卧治”时期——在绍兴(1911.秋-19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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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风暴里的孤独者

  如果不是因为母亲与大哥的催促,周作人也许就在赤羽桥边守着自己的日本夫人,这么一直过着游惰的生活,同时编织着超然于世的梦。
  但有一个“现实”他却不能回避:经济,说白了就是“钱”。当他写信给鲁迅,说自己打算在日本“略习法文”——他对学习语言的兴趣总是很浓的——时,鲁迅的回答却是:“法文不能变米肉”;鲁迅同时告诉他:头一年(1910年)已经将祖宗留下的祭田卖绝,资亦早罄,现在家里已是山穷水尽,无力维持他继续读书了。深爱并深知二弟的鲁迅当然知道用这样的方式击碎他的梦,未免过于残酷,但鲁迅也自有难言的苦衷。他在写给许寿裳的信中谈到此事时说:“使二年前而作此语,当自击,然今兹思想转变实已如是,颇自悯叹也”:比起乃弟来,鲁迅更有勇气吞下“现实”的苦果。
  于是,在鲁迅亲自上日本劝说、敦促之后,周作人于1911年9月携夫人羽太信子回到绍兴。
  然而,周作人已经认不得自己的家乡了。那盏写着“汝南周”几个大字的灯笼依然挂在那里,但那昔日消闲的生活、醉人的诗意哪里去了?眼前只是一片败落景象。人们虽还穿着大衫,但不是油污,就是破洞。只听见台门里的年幼的子孙们喊:“饿shaa哉!饿shaa哉!”喊得人们心慌意乱。走过城里的街道,所看见的是矮破的房屋,褴褛的人群,还有那么多的残废人,那么多啼饥号寒、挨打受虐待的孩子。街上打架的,相ma的,女人披头散发,男子互扯辫子,扭结一起,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
  周作人木然地看着、听着这一切。回到家乡,生活在亲人中间,他竟然有一种陌生感。直觉告诉他:他心中的“zhongguo”不在这里——这里太嘈杂,太混乱,也太肮脏,太狭窄;属于他自己的“zhongguo”应该是充满诗意古趣,自由而自然的。在异国的日本,他曾经觅到了它,如今一踏上故土,它就失落了,仿佛被那茫茫的大海吞没。这种心理的错乱给周作人带来惶恐不安,但他又摆脱不了对于相对完整地保存着“故国古俗”的“异土”怀念之情的蛊惑……。
  周作人是如此地沉湎于自我感情矛盾中不能自拔,以至对身边的“暴风雨”竟至于几乎熟视无睹。就在周作人归国后的第二个月,辛亥革命爆发了,接着浙江省城也起义了,只隔着一条钱塘江的绍兴陷入一片混乱。但周作人连门都没有出,只躲在家里抄整本的刘义庆的《幽明录》。从日本带回的书堆里,翻检出一年前所写“大隅川钓鱼记事”,周作人仿佛又经历了那场始而悠悠、继而滂沱的东京雨……,不禁感慨万千,在文后加上一段附记——

  居东京六年,今夏返越,虽归故土,弥益寂寥;追念昔游,时有枨触。宗邦为疏,而异地为亲,岂人情乎?心有不能自假,欲记其残缺已自慰焉,而文情不副,感兴已隔。用知怀旧之美,如虹霓(se-dangjin),不可以名。一己且尔,若示他人,更何能感?……

  家乡的疏离,他人的不理解,都使周作人感到一种难耐的孤独。“怀旧”本不足靠,只能“任其飘泊太虚,时与神会,欣赏其美”,聊以自慰罢了。
  几天后,周作人夜不成寐,又披衣而起,赋诗一首——

  远游不思归,久客恋异乡。
  寂寂三田道,衰柳徒苍黄。
  旧梦不可道,但令心暗伤。


  此时周作人的心境可谓悲凉已极。
  查周作人日记,写上述文章、旧诗的日期是10月22日与10月28日。这正是绍兴光复的日子。据三弟周建人回忆,绍兴城内已是一片沸腾——

  ……王金发的军队很快的上了岸,立刻向城内进发。兵士都穿蓝(se-dangjin)的军服,戴蓝(se-dangjin)的布帽,打裹腿,穿草鞋,拿淡yellowhuangse的gun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都是崭新的。带队的人骑马,服装不一律。有的穿暗(se-dangjin)的军服,戴着帽子,有的穿淡yellowhuangse的军服,光着头皮。
  这时候是应该睡的时候了,但人民都极兴奋,路旁密密的站着看,比看会还热闹;中间只留一条狭狭的路,让队伍过去。没有街灯的地方,人民都拿着灯,有的是桅杆灯,有的是方形玻璃灯,有的是纸灯笼,也有点着火把的。小孩也有,和尚也有,在路旁站着看。经过教堂相近的,还有传道师,拿着灯,一手拿着白旗,上写欢迎字样。……大家都高叫着革命胜利和zhongguo万岁等口号,情绪热烈,紧张……①。


①周建人:《略谈关于鲁迅的事情》

  在热血沸腾的大时代气氛中,冷静如鲁迅者都感到“很有希望”而卷入浪潮之中;相形之下,此刻仍然关在书斋里,与古书作伴的周作人就越发显得孤独了。
  周作人也许是鉴于南京时期的经验,对革命实际行动始终是冷漠,或者说是心怀疑虑的。但他也并非对辛亥革命漠不关心,作为一个现代zhongguo知识分子,他当然清楚自己的命运是与zhongguo的变革事业联系在一起的。他一面冷眼旁观,一面思索着。这是拉开距离的观察,自然比陷入其中者要冷静得多。周作人内心深处,对于zhongguo的变革及zhongguo的革命者,始终是怀疑的。早在日本时期,他在写《〈炭画〉小序》时,就暗示zhongguo的许多所谓“革新”事业,必定是一个“羊头村”——“挂羊头,卖狗肉”而已。即使是陶成章这样很熟悉的革命者,周作人固然佩服他的“要使天下人都有饭吃”的抱负与革命精神,从旁看去,却又觉得有些可怕,似乎是明太祖一流的人物;章太炎曾戏称其为“焕皇帝”或“焕强盗”,鲁迅也曾与许寿裳评论他说:“假如焕卿一旦造反成功,做了皇帝,我们这班老朋友恐怕都不能幸免”,周作人必定是同意这一观察的,他对以后的革命者恐怕也持类似的看法吧?周作人所以没有直接投入辛亥革命热潮之中,应该与此有关:他要“看一看”。他果然看见,光复了的绍兴城在一阵喧闹之后,一切依然如旧。军政分府成立以后,王金发手下的人只知弄权敛钱,其中有三个姓王的尤甚,老百姓失望之余就利用“戏文”上的句子“可恨三王太无礼”来表达他们的愤懑。教育界更是一团糟,应运而生的“自由党”(即《阿Q正传》里的柿油党)头目做了教育科长,其余人物也是一丘之貉。周作人的思考则更深入一些。他由此而看到了“种业”即传统习惯的历史惰性的可怕力量。于是,他向在他看来是过于乐观了的乡人们发出了如下警告——

  今者千载一时,会更始之际,予不知华土之民,其能洗心涤庆,以趣新生乎,抑仍将伈伈伣伣,以求禄位乎?……当察越之君子,何以自建,越之野人,何以自安?公仆之政,何所别于君侯,国士之行,何所异于臣妾?……国人性格之良窳,智虑之蒙启,可于是见之。如其善也,斯于越之光,亦夏族之福;若或不然,利欲之私,终为吾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则是因果相寻,无可诛责;唯有撮灰散顶,诅先民之罪恶而已。……今瞻禹城,乃亦唯种业因陈,为之蔽耳,虽有斧柯,其能伐自然之律而夷之乎?吾为此惧①。

①周作人:《望越篇》,转引自《知堂回想录·九五,望越篇》

  周作人的疑惧是双重的:既忧虑于“智虑之蒙”未启,国民之不觉醒,又担心所谓“公仆”云云,徒有其名,而无所“别于君侯”,他把这些都归之于“种业因陈”,似乎这是无可改变的“自然之律”。这确乎如周作人后来所说,“大有定命论一派的倾向,虽然不是漆黑一团的人生观,总之是对于前途的不乐观”②。但人们仍然在周作人的忧虑疑惧中看到一种期待。他自觉意识到,对于积重难返的古老zhongguo,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变革的大好时机。尽管周作人力图使自己冷漠,但他却无法摆脱对于这一代人几乎是与生俱在的使命感。

②《知堂回想录·九五,望越篇》

  周作人这篇题为《望越篇》的文章发表在由鲁迅的学生主办的《越铎日报》上;以后周作人还陆续发表了一批文章。其中《民国之征何在》一篇尤值得注意。文章写道——

  昔秋女士被逮,无定谳,遽遭残贼。天下共愤,今得昭复。而章介眉以种种嫌疑,久经拘讯,亦狱无定谳,而议籍其家。自一面言之,可谓天道好还,且一面言之,亦何解于以暴易暴乎!此矛盾之一例也;更统观全局,则官威如故,民瘼未苏,呜呼!昔为异族,今为同气;昔为专制,今为共和。以今较昔,其异安在?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

  这是一个令人zhanli的“发现”:“昔为异族,今为同气;昔为专制,今为共和”,眼花缭乱的变动中,骨子里根本“无变”,“共和”不过是“专制”的变种,昔为“异族”的奴隶,今又成了“同气”的奴隶,zhongguo的历史重又发生了一次“循环”。这“历史循环”的“发现”,与其说是理论上的概括(它显然缺乏理论表述上的准确性),不如说是周作人的一种直观的感受,但却是相当准确地把握了zhongguo近现代历史的某些实质①。周作人对“以暴易暴”似乎特别敏感,对于他来说,无论对任何人,施加不受法律限制的暴力,都是对人权的侵犯,是绝对不能允许的。周作人终生坚持这一原则。这对他的zhengzhi选择与判断,几乎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①鲁迅在十多年后的1925年也有类似的发现与感受:“我觉得仿佛久没有所谓中华民国。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我觉得许多民国国民是民国的敌人。……我觉得什么都要重新做过。”(《华盖集·忽然想到·三》)

  显然,周作人的这些发现、感受,连同他的忧虑,疑惧,都是大大超前的。不仅当时大多数“沉默的国民”不能理解,而且也为同时代先驱者中的大多数(他们还陶醉于胜利的凯歌中)所拒绝,当周作人大声疾呼:“呜呼!于越古国,而今而后,为报仇雪耻之乡耶?为藏垢纳污之地耶?危乎危乎!虽然,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也”①,得不到任何响应,就几乎是必然的了。周作人也终于陷入了鲁迅在《呐喊·自序》里所说的寂寞与孤独之中——

①《尔越人毋念先民之训》,载《越铎日报》1912.2.1

  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蛇,缠住我的灵魂了。


  周作人和他的大哥的心毕竟是相通的。
  因此,当浙江省军zheengffuu教育司沈钧儒司长委任周作人任某科课长,后又改任本省视学,周作人态度始终消极,就是可以理解的。周作人始而因为“家事”——1912年5月,羽太信子为他生了一个男孩,取名为丰一;这不仅是周作人,也是周家全家的一件大事——迟至1912年6月才到杭州赴任;住在教育司办公处楼门口一间阴暗的小屋里,每日就只是在楼上坐着,看自己带来的书或翻译自己喜欢的作品②,看倦了,写累了,就随便倒卧在床上,几乎足不出户,全不管视学职务范围内的视察工作。当时也在教育司的钱玄同(其时还叫钱夏,号中季),因此给周作人加了一个考语,说是在那里“卧治”,这倒是十分确切的。而周作人自己,则不断地埋怨住房里蚊子太多,而且终于害了疟疾,蚊子的横行却有增无减,一面吃药,一面被叮,也不是办法,终于告假回家,而且再没有回去过。这回到杭州到差,大概前后有一个月光景,拿过一回薪水,是大洋90元,乃是浙江军zheengffuu新发的“军用票”。周作人用这笔钱在清和坊抱经堂买了一部广东朱笔套印的陶渊明集,余款正好移作从杭州回绍兴的旅费。

②据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中回忆,他在杭州教育司任职期间,翻译了波兰显克微支的《酋长》,蔼夫达利阿谛斯的《老泰诺思》、《秘密之爱》、《同命》,须毕勃的《拟曲》等作品。

  回到绍兴不久,就听到范爱农溺水而死的消息:这年7月10日,范爱农同了民兴报的朋友乘舟往城外游玩,有人说是酒醉失足落水,但颇有自shaa的嫌疑,因为据说他能够游水,不会得淹死的。噩耗传来,周作人黯然良久,自不免颇多感慨。他清楚地记得,绍兴军政分府成立,恢复师范学堂,委派鲁迅为校长,爱农为监学,因为学堂在南街,距东昌坊不远,在办公完毕后,范爱农便身著棉袍,头戴农夫所用的卷边毡帽,下雨时穿着钉鞋,拿着雨伞,一直走到里堂前,来找鲁迅聊天。鲁老太太便为他们预备一点家乡菜,拿出老酒来,听主客高谈阔论。那时,他们的情绪是颇为激昂的。但好景不常,军政分府本来对学校不很重视,而且因为鲁迅有旧学生在办报,多说闲话,更不高兴。不久鲁迅即自动脱离,只留下范爱农一人,最后他也被排挤而愤然离校。周作人从旧信堆中翻出范爱农于1912年3月27日写给鲁迅的一封信,信中有“如此世界,实何生为;盖吾辈生成傲骨,未能随波逐流,惟死而已,端无生理”等语,那么,他是早已有了厌世的倾向了。……
  几天以后,周作人写出了《哀爱农先生》一诗,与鲁迅的《哀范爱农》同时发表在8月28日的《民兴日报》上。其词云:

  天下无独行,举世成委靡。皓皓范夫子,生此寂寞时。傲骨遭俗忌,屡见蝼蚁欺。坎壈终一世,毕生清水湄。会闻此人死,令我心伤悲。峨峨使君辈,长生亦若为。

  周作人同时也在“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