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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传:
第三章 第二故乡——在日本(1906.6-1911.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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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赤羽桥边

  1910年,在周作人离开日本前一年,他买了一本书:《远野物语》,日本柳田国男著。这是刚出版的新书,共总刊350部。周作人所有的是291号。因为书面略有墨痕,想要另换一本,书店的人说这是编号的,只能顺序出售。这件小事周作人一直没有忘记,直到晚年还津津乐道。最难忘的自然是这本书给周作人指示了民俗学的丰富趣味,尤其是柳田国男强调的“乡土研究”,使周作人懂得了,要真正了解一国的文化,必须深入到普通人民生活街头巷尾里去。
  1910年11月,周作人全家搬出了本乡区,到了留学生极少的麻布区森元町。直接的原因自然是经济的关系①,柳田国男“乡土研究”的启示,至少也是一个潜在的因素吧。

①周作人说,麻布的房屋比较简陋,前门临街,里边是六席的一间,右手三席,后面是厨房与厕所,楼上三席和六席各一间,但是房租却很便宜,仿佛只是十元日金,比本乡的几乎要便宜一半的样子。

  据周作人说,本乡区在东京呼为“山手”,意云靠山的地方,即是高地。西片町更是知识阶级聚居之地,周作人居住的吕之七号,就是夏自漱石曾经住过的。由本乡西片町搬到麻布,虽然不能算是出了乔木,迁于幽谷,但也确实是根本改变了环境:这里更接近平民。周作人打了一个比方,说在本乡居住的时候,似乎坐在二等火车上,各自摆出绅士的架子,彼此不相接谈;在森元町,大家都是火车里的三等的乘客。都无什么间隙,看见就打招呼,也随便的说话。一些市井间的琐闻俗事,也就传了进来:这正是周作人所乐于知道的。
  据周作人说,他在森元町过的是“游惰的生活”②,这是一种最适合周作人的生活方式。白天偷懒不去上课(这时周作人名义上仍是立教大学的学生,森元町距立教大学不远)的时候,就躲在小楼上读各种novelxiaoshuo,晚饭后,或者到附近三田看夜店,或者上神、神田保町一带逛旧书店。周作人一直珍藏着的日本著名的俳文家文泉子的《如梦记》就是在三田散步时无意中购得的;周作人恍惚记得,卖这本书的书店是特别卑陋的,似乎只以小学儿童为主顾,于其小书架上不意得见此书,当时是很有些出乎意外的。往神田去须步行到芝公园桥坐电车,终点是赤羽桥。有时白昼往来,即在芝公园桥的前一站增上寺下车,进了山门,从寺的左侧走出后门,出芝公园就到寓所,这一条路据周作人说,称得起“城市山林”,是别有风味的。但是一到傍晚后门就关上了,所以这条路在夜间是不能利用的。周作人在30多年后写的《留学的回忆》里说:“我对于这几条路不知怎的很有点留恋,这样的例在本国却还不多,只有在南京学校的时候,礼拜日放假往城南去玩,夜里回来,从鼓楼到三牌楼马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树,浓荫覆地,阒无人声,仿佛随时可以有绿林豪客窜出来的样子,我们二三同学独在这中间且谈且走,虽是另外一种情景,却也还深深地记得,约略可以相比也”。

②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九○,大逆事件》

  自然,最难忘的,还是这里的“人”。右邻裱糊工的女儿就很引得周作人的兴趣。她因为与自己的后母不和,渐渐流为“不良少女”。每天午后,胡同里就听见有男子在吹口哨,她便溜出门去,到附近的芝公园里与她的那些男女同志会合。晚上父亲回来,听了后母的诉说,照例来一通大嚷大骂,以至痛打,但有什么用呢?第二天到那时候,口哨又来了,弱小的心灵恍如受了符咒的诱惑,不知不觉间仍旧冲了出去,结果又是一场吵闹。有邻居劝她:“你也何妨规矩点,省得你父亲那样生气呢?”她却笑嘻嘻地回答:“你不知道在外边玩耍是多么有趣呢!”周作人在一旁听见了,觉得很有意思;他想,这日本女孩子的话是值得人们去思索、玩味的。
  赤羽桥左边,还有一位理发师。周作人也常去光顾,虽然不曾谈什么天。这位理发师据说也有妻子,却独自住着,店面设备很考究,也颇清净,价格也格外的高。人们都传闻他有神经病,周作人每隔两三星期去理一次发,却也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的行动。但此人性情乖戾与孤独,大概是确定无疑的。周作人把他叫作“畸人”,这也算得上“市井人物”之一吧。
  那么,周作人生活在这一群人中间,应该是十分地自如的。可惜那时候写的文章已经没有存留了;晚年周作人写《知堂回想录》时,从故纸中找得一纸,却无题。其文曰:

  庚戌秋日,偕内人、内弟重久及保坂氏媪早出、往大隅川钓鱼。经蓬莱町、出驹入病院前,途渐寂静,隘但容车,两旁皆树木杂草,如在山岭间。径尽忽豁朗,出一悬崖上,即是田端。下视田野罗列,草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尚青,屋宇点缀其间,左折循崖而下为大路,夹路流水涓涓然。行未十丈许,雨忽集,以雨具不足,踌躇久之遂决行。前有田家售杂品,拟求竹笠,问之无应者。重久言当冒雨独行,乃分果饵与之使去,而自先归。遂至田端驿,乘电车至巢鸭,欲附马车而待久不至,保坂媪请先行。未几车至即乘之。意媪去未远,留意观之,见前有人折旗负包而行,呼之果媪也。令同乘。至铃本亭前下车,雨已小霁。归家饥甚。发食合取团饭啖之甚旨,其味为未尝有也。未几雨复大至,旁午重久亦返,言至川畔而雨甚,因走至羽太家假伞而归,所持饵壷钓竿,则已弃之矣。是日为月曜,十月顷也。

  这已经是地道的日本“写生文”了,虽然周作人自觉幽默味不足。无论如何,周作人是相当的“日本化”了;或者说他终于找到了“自我”与“日本文化”(以及chinazhongguo传统文化)的契合点:这才是最重要的。
  而此次日本之游的最后印象,却在周作人的“日本观”上留下一层阴影。那是1910年1月24日,周作人正在立教大学赤门前行走,突然听见新闻的号外呼声,买来一看,不觉愕然立定了。报上所载是关于“大逆事件”的裁判与执行的消息。当局以共谋“大逆”(即谋shaa天皇)的罪名突然逮捕了具有无zheengffuuzhuyi倾向的社会zhuyi者幸德秋水为首的24人,其实他们之间并无联系,查获的证物只是洋铁罐和几根铁丝、huoyao及盐酸少许,却一律处以死刑;次日又由天皇特饬减刑,只将一半人处死,一半减为无期徒刑,以示天恩尚厚。这手段凶恶可憎,也实在拙笨得可怜,周作人为之大为震惊。但它确也赤裸裸地暴露了日本现实生活中“反人道”的一面,周作人却由此而隐隐感到了日本文化中封建武断专制的阴影。
  若干年后,他又读到永井荷风在大逆事件后所写的一段话:“现在虽云时代全已变革,要之只是外观罢了,若以合理的眼光,一看破其外衣,则武断zhengzhi的精神与百年以前毫无所异”,他终于明白:日本,作为一个东方gguuoojiia,与chinazhongguo一样背着封建武断zhengzhi精神的传统的重负,这使得东方gguuoojiia的变革不能不是空前艰难的。意识到这一点,周作人感到分外地沉重。这种沉重感使他从理想回到现实,把他记忆中许多美好的印象冲淡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