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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传:
第三章 第二故乡——在日本(1906.6-1911.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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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第一瞥的印象

  直到真的踏上了征程——1906年6月,周作人、鲁迅与两个同乡结伴由绍兴出发,经由上海直去东京,周作人仍然不能摆脱思乡之情的纠缠。夜航船遇见对面来船,纤夫照例发出带着浓重乡音的“靠塘来”、“靠下去”的呼唤——情况似乎与5年前周作人由绍兴去南京时一样,但此时周作人听来,却“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同行的大哥也是沉默着——他刚刚奉命“完婚”,痛苦与憎恨压得他不言,不笑,更给这终于盼来的“旅行”增添了无形的沉重。
  但当海轮驶出吴淞口,周作人一人站在甲板上,面对大海,向茫茫的远方(那是他想象中的日本)眺望时,他又感到一种期待的兴奋。1906年,正是明治三十九年,日俄战争结束后的一年;由于战胜了不可一世的俄国熊,日本在同样渴求民族自存的zhongguo知识分子的眼里,陡然增加了几分神秘的(se-dangjin)彩:这位东方邻国究竟掌握了什么“秘密武器”,使自己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足以与西方列强对抗呢?
  因此,当初到东京的那一天傍晚,周作人跟随着鲁迅,来到鲁迅寄宿的本乡汤岛二丁目的伏见馆时,他是充满了好奇心的。应声而出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日本少女——据鲁迅介绍,这是馆主人的妹子兼作下女工作的乾荣子;她是来给客人搬运皮包、和送茶水的。周作人只向她投去一瞥,就怔住了——他看见的竟是一双赤足,轻盈地自然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周作人立刻想起了故园水乡的妇女,她们是常常赤着脚的;那首著名的“江南好”词也同时浮现:“江南好,大脚果如仙。衫布裙绸腰帕翠,环银钗玉鬓花偏。一溜走如烟”,周作人禁不住微笑了。就在这刹那间,紧张,好奇……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丝淡淡的温馨。周作人甚至觉得,一切都没有发生:他没有飘洋过海来到陌生的异国异地,他仍然留在自己的家乡亲人中间;就是眼前这位他所见到的第一个日本人,这唤作“乾荣子”的少女,也使他想起了娱园里的郦表姐。那一年因为舅父的独子娶亲,中表兄弟姐妹聚集一起,隐密地怀抱着对美丽的郦表姐的情意,自视为“丑小鸭”的周作人曾仿佛无意似的拿起她的一件雪青纺绸衫穿了跳起舞来。而此刻,周作人对乾荣子的一瞥,竟也产生了类似的扰乱与兴奋。而且奇怪得很,周作人似乎没有看清乾荣子的面容,仅留下一个朦胧的姿态,只有一双赤足在跳跃,闪动……。
  周作人真的“爱”上了什么吗?他一时说不清:是爱上了这位少女,还是她的祖国?总之,周作人当时只觉着亲切罢了。以后,对于前一种“爱”,周作人一直讳莫如深,仅在一些文章的字里行间留下一些蛛丝马迹。因此,我们的以上描写,也多有猜测之言;而后者,周作人却是频频谈及的。直到30年后,周作人为日本2600年纪念作《日本之再认识》仍津津乐道于日本的“赤足之美”:“我相信日本民间赤脚的风俗总是极好的,出外固然穿上木屐或草履,在室内席上便白足行走,这实在是一种很健全很美的事。我所嫌恶zhongguo恶俗之一是女子的缠足,所以反动的总是赞美赤脚,想起两足白如霜不著鸦头袜之句,觉得青莲居士毕竟是可人,在zhongguo古人中殊不可多得”……
  这样,周作人就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习惯敏锐地领悟了日本文化的某些神韵。而且,他还隐隐地感到zhongguo文化中已经消失(甚至走到反面)的某些习俗、传统依然保留在日本:这“发现”给周作人带来的喜悦是难言的。
  当周作人被安排在鲁迅栖身之处——楼上路南这一旁靠近西端的房间,他仔细打量四周时,又产生了新的惊异:地上仅铺着草席,后来周作人才知道,每席长2米宽1米,室之大小以席数计算,鲁迅的住房约四席半,一室面积才9平方米,比维摩斗室还小2/10。屋内窗户都用格子糊以薄纸,可称纸窗;其他则两面裱糊暗(se-dangjin)厚纸,用以间隔,可云纸屏。室内还有“阁”,即壁橱,分上下层,分贮被褥及衣箱杂物;有“床第”,即壁龛而大,却不睡人,只用堆积书报。此外,仅一张小几,二三坐褥而已;小几却特别小,别人大抵普通是1米长,0.7米宽,鲁迅的这张长只0.7米,宽不到半米,有两个小抽斗,放剪dao、表和零钱,桌上一块长方的小砚台,上有木盖,是日本一般小学生所用。对于习惯于屋内堆满桌椅箱橱的zhongguo人,这样的陈设未免过于简陋。但住了一两天,周作人就立刻感到了它的适用。坐在几前读书写字,前后左右凡有空地都可安放书卷纸张,等于一张大书桌;客来遍地可坐,六、七人不算拥挤,倦时随便卧倒,不必另备沙发。深夜从壁橱取被摊开,便即正式睡觉,何等地随意简便。周作人不禁遐想:倘若地处远村,还可以凭窗看山,或著浴衣躺在席上,一边品茶,一边静听林涛流水声,又可享受一番旧日的长闲的风趣。于是,周作人再一次感到了日本简素适用的住房特别便于简易生活,这与幼年时代已经习以为常的乡人“简单中有真味”的生活方式之间,存在着某种内在的相通……。
  待到房主人送上每日的吃食时,更加深了周作人的这种亲切感。应该说,日本下宿生活是相当清苦的,每天早上两片面包加黄油,中午和晚上两餐饭,萝卜、竹笋而外,绝少肉食。平常鸟兽的肉只是猪、牛与鸡,羊肉简直无处买,鹅、鸭也极不常见。zhongguo留学生到日本,吃到日本饭菜那么清淡,枯槁,没有油水,常大惊小怪;周作人却不以为苦,倒觉得这有别一种风趣。他说:“吾乡穷苦,人民努力日吃三顿饭,唯以腌菜臭豆腐螺蛳为菜,故不怕咸与臭,亦不嗜油如命”,吃日本的清茶淡饭,反倒吃得滋滋有味。日本食物的又一特(se-dangjin)为“冷”,周作人所住的伏见馆倒是供应热饭的,而当时日本一般中下等人家大抵只煮早饭,家人之为官吏教员工匠学生者皆裹饭而出,各曰“便当”,匣中盛饭,别一格盛莱,上者有鱼,否则梅干一二而已。傍晚归来,有的连晚饭也不煮,仅吃早晨所余,冬夜苦寒,就用热苦茶淘饭,以腌菜和“泽渍”等为佐,自有清淡而甘香的风味。对于食物zhongguo人大概喜热忌冷,留学生看了“便当”以及茶淘饭的吃法,没有一个不头痛的。但对于周作人,却唤起了他幼时的回忆:十二、三岁时,他在杭州陪侍祖父,每天一顿稀饭和两顿干饭的定时食每感不足,就只有偷冷饭吃,独自到灶头,从挂着的饭篮里拣大块的饭直往嘴里送,当时觉得“这淡饭的滋味简直无物可比,可以说是一生所吃过的东西里的最美味”①。如今回想起来,是既辛酸,又略带甜味的。联想起“咬得菜报,则百事可做”那句zhongguo古话,周作人甚至觉得这里包含着某种人类(无论是zhongguo人,还是日本人)共通的人生哲理,那就更耐人寻味了。

①周作人:《知堂回想录·十五,花牌楼(上)》

  精于吃食的周作人就这样在日本的吃食中发现了一种新的趣味。在伏见馆安顿下来以后,他就随着鲁迅走街串巷,去寻觅日本吃食之美。这自然是有收获的:离汤岛不远的青木堂有买猪肉的“琉球煮”,其实煮法也不特别,大抵同zhongguo差不多,其不搁糖的一点或者与绍兴相似;在本乡一处小店里曾买到寄售的大垣名产柿羊羹,装在对劈开的毛竹内,上贴竹箬作盖,倒真是价廉物美;本乡三丁目的藤村制的栗馒头与羊羹是比较名贵的,虽是豆米的成品,那优雅的形(se-dangjin),朴素的味道,很合于茶食的资格,各(se-dangjin)的羊羹大有特殊的风味;最普通的是落花生,那是随便什么小店都可以买到的……。周作人甚至产生了考证的兴趣,他发现,落花生,zhongguo传说来自扶桑,而日本则俗名南京豆,暗示出自zhongguo,而此事正有类例,同是一瓜,在zhongguo称倭瓜(又通称南瓜),日本则称唐茄子①;羊羹原制出唐浮屠,传入日本后,成为日本的特产,在zhongguo反而失传,由日本再传入zhongguo后,反成为“东洋点心”了②。周作人由此而打开一个思路:日本“有些东西可以与故乡的什么相比,有些又即是zhongguo某处的什么。这样一想就很有意思。如味噌汁与干菜汤,金山寺味噌与豆板酱,福神渍与酱咯哒,牛蒡独活与芦笋,盐鲑与勒鲞,皆相似的食物也。又如大德寺纳豆即咸豆豉,泽庵渍即福建的黄土萝卜,蒟蒻即四川的黑豆腐,刺身即广东的鱼生,寿司即古昔的鱼鲊,其制法见于《齐民要术》,此其间又含有文化交通的历史”③,这就是说,周作人寻到的不仅是日本的吃食之美,更是中日文化交流史的一页页饶有兴味的记录——这确实是“不但可吃,也更可思索”④的。

①周作人:《药堂语录·落花生》
②周作人:《知堂杂诗抄·丙戌丁亥杂诗·茶食》
③④周作人:《苦竹杂记·日本的衣食住》


  就这样,周作人一到日本,就和鲁迅一样,很自然地选择了“完全日本化”的生活方式。周作人后来回忆说:“有好些留学生过不惯日本人的生活,住在下宿里要用桌椅,有人买不起卧床,至于爬上壁橱(户棚)去睡觉,吃的也非热饭不可,这种人常为我们所嘲笑,因为我们觉得不能吃苦何必出外,而且到日本来单学一点技术回去,结局也终是皮毛,如不从生活上去体验,对于日本事情便无法深知的”③。周氏兄弟当时住的是日本普通下宿,上学时穿学生服,平常只是和服穿裙着木屐,下雨时或穿皮鞋,后来也改用高齿屐(足驮)了。一日两餐吃的是下宿的饭,在校时带饭盒。总之衣、食、住各方面过的全是日本生活,不但没有什么不便,惯了还觉得很有趣。这里不仅包含了对日本人民普通生活的切身体验,而且还是对日本生活中保留的zhongguo古俗、zhongguo民间的原始的生活方式的重温,从而达到一种心灵的契合。周作人说:“我自己在东京住了六年,便不曾回过一次家,我称东京为第二故乡,也就是这个缘故”②;他还说:“我们在日本的感觉,一半是异域,一半却是古昔,而这古昔乃是健全地活在异域的,所以不是梦幻似地空假”③。这感觉是真实的:尽管只是“第一瞥”的印象,对于周作人,日本已不再是神秘的异乡。一般的留学生往往注目于日本文化所受西方的影响,强调中日文化之异,而周作人却如此注目于中日文化的沟通,从这方面说,周作人的“第一感觉”又是独特的。

①周作人:《药堂杂文·留学的回忆》
②周作人:《药堂杂文·大学的回忆》
③周作人:《苦竹杂记·日本的衣食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