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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传:
第一章 说不尽的童年——在绍兴(1885.1——19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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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变革时代的最初选择

  1898年2月18日(戊戌正月28日),14岁的周作人开始记日记。
  少年周作人此刻在关注什么?他在思索什么呢?

  2月27日(即开始记日记的第十天)日记:“下午接越函,……函云诸暨武童刺死洋人4名”。
  3月7日日记:“闻诸暨之事,惟拆教堂,余俱讹传”。
  3月22日日记:“下午接绍29日函,……云有《新知报》内有瓜分zhongguo一图,言英、日、俄、法、德五国,谋由扬子江先取白门,瓜分其地,得浙英也”。
  4月7日日记:“报云,俄欲占东三省,英欲占浙”。

  鲁迅的来信,使周作人第一次面对帝国zhuyi瓜分zhongguo的严峻现实。这恰是周作人与西方世界的第一次接触。尽管在此以前,绍兴已经有了英美教会办的教堂,传教士、修女也曾到周家来劝说入教,但他(她)们的传教活动与周作人家族和个人都没有任何关系,也没有产生什么影响;而现在,他们的家乡——浙江也成为帝国zhuyi瓜分的对象,这就直接威胁到国家、民族、家族,以至个人的生死存亡。周作人在他刚刚接触人生、思考社会问题时,就与同时代人一起,感受到了如此强烈的民族危机感,这对他心灵世界的影响是深刻而长远的。由于西方文化是伴随着帝国zhuyi军舰火炮强制输入的,这一代人在接受西方文化时,就难出摆脱那刻骨铭心的民族屈辱感,因而不可避免地要陷入理性(意识到西方文化的先进性,而趋于主动接受)与情感(面对“先生老是侵略学生”的事实而趋向于阻拒)的矛盾,徘徊于二者之间。而且只要人们仅仅从落后国家的本民族观念出发,这种矛盾的接受心态就不可改变。
  在面临“外患”的同时,周作人及其同代人,必然面对“国内的动乱”。于是,周作人这一年的日记里,又不断出现了如下记载——

  4月6日:“下午接金陵函……云二月后大雪五次,道殣相望,徐海尤甚,大小盗案共40余件”。
  5月24日:“接玉泉公公初四日函,云测水牌、瓦窑头等聚众毁米店,昌安、五云二门尤甚,傅恒记亦毁”。
  5月31日:“温州民毁官衙土局,拒兵劫米”。
  6月5日:“山东沂州乱,广东刘毅募勇五千,鼓噪索粮”。
  6月12日:“直隶大名府土匪起”。
  6月13日:“闻宁波民变,殴鄞县、慈溪二令;又潮州乱,知府被戕云”。

  正是在1898年,由于帝国zhuyi瓜分zhongguo的狂潮激起的民族危机,迅速地转化为社会危机。这一年,天时不正,造成了灾荒,更加剧了社会危机,终于爆发了以“捣毁教堂”与“饥民民变”为主要内容的社会大动乱。这年冬天,绍兴四乡农民首先涌进城来,每人手里拿着一支香,跪在绍兴府衙门的两旁,请求减免租粮。据礼房的衡廷叔说,农民跪香,被知府程赞清派散兵游勇打散,农民们呼天抢地,号啕痛哭。白门里里外外议论纷纷,老年人都摇头叹气,说太平天国要重演了。
  接着就是周作人日记里所记载的绍兴饥民抢米事件。据目击者说,饥民们聚集在米店前,米店老板一看形势不对,连忙上排门,这反而激怒了饥民,纷纷厉声大骂:“伢(我们)末(虚词)饿煞,倷(你们)末(虚词)把米放起来卖好价钿……”,骂了一阵以后,领头的说:“搡”,大家就冲进去,把店门、木栅、招牌搡掉,出一口气,但没有敢抢米。接着又去“搡”“大家”(大地主人家),饥民们把辫子盘起,挽起纠纠头,赤膊,光脚,穿一条破裤冲进去。厅堂里外乱搡一气,却没有进内房。知府程赞清当夜shaa掉了一个16岁的小理发匠,说他乘势拿了一个铜脚炉。
  这时,周作人虽在杭州,但家乡发生的这一切,不能不引起他的关注与震动。外忧内乱的时代终于到来,无忧无虑的“金(se-dangjin)的童年”生活结束了。
  1900年初,周作人回绍兴过年。因为接连下雨,河水涨得很高,携带行李不便,没有及时回杭州。约定日期来接,却一等再等,老不见人来。原来祖父在狱中是租着申报的,消息比较灵通,他最先预感到大风暴的到来,就决定让周作人暂避在绍兴。果然,到四月份,就传开了“闹义和拳”的消息,整个绍兴府城,立即人心惶惶,好像大祸就要临头似的。周作人日记里,又出现了如下记载——

  1900年6月15日日记:“闻天津义和拳匪300人拆毁洋房、电杆、铁路,下松桩300里,顷刻变为面炭。为首姓郜,盖妖术也。又闻天津水师学堂亦已拆毁。此等教匪,虽有扶清灭洋之语,然总是国家之顽民也”。
  6月20日日记:“接江南函,云拳匪滋事是实,并无妖术,想是谣传也”。
  7月1日日记:“闻拳匪与夷人开仗,洋人三北,今决于16日上海大战。倘拳匪不胜,洋人必下杭州。因此绍人多有自杭逃归者。时势如此,深切杞忧”。
  7月2日日记:“闻近处教堂与洋人皆逃去,想必有确信或拳匪得胜,闻之喜悦累日。又闻洋人愿帖zhongguo银600兆求和,义和有款14条,洋人已依12条云”。
  7月4日日记:“晨大云桥忽有洋人独行,路人见之,哗为洋鬼子,俱已逐出,今此何为者?俱噪逐之,洋人趋蹶而逃,几为所执。后经人劝解,始获逃脱。追者五六十人,……夜,鸣山叔以义和告示及申电童谣见示,因录得一纸”。

  周作人还在这几天日记的画眉上,用大字写着:“驱逐洋人在此时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足见其情绪之激昂。
  不久,这座偏远的县城也发生了骚乱。周作人在7月19日的日记中这样写着:“七下钟余在双犀轩纳凉,忽闻总府点名守城,山会本府均同在稽山旱门防堵云。台州殷万登之子孙,报父仇兼拆教堂,正在邗村过宿,距城只七八十里矣。余闻之骇然。少顷渭叔亦来,因遣人去探,所云亦然。街上人声不绝,多有连夜逃避城外者。船价大贵,大者每只七八元,家中疑惧颇甚,不能成寐,12下钟始寝。闻城门船只进出纳洋一元,九城门合计总有千余元云,天气甚热”。同日又记:“讹言益伙,人心摇摇。谦婶拟逃避城外,后闻少平,因此不果然。对门傅澄记、间壁张永兴均已逃避矣”。第二天日记中又写着:“闻本府出示,禁止讹言,云并无其事,百姓安业不得惊慌云云。人心少定。昨日傅、张二姓逃出在外,下午逡巡自归,闻之不觉大噱。……渭叔云,有人自横溪上来者,俱云无事,未知昨宵从何而起”。
  这小小的“风波”,毋宁说是一次社会动乱的演习。以后鲁迅以此为素材,写了novelxiaoshuo《怀旧》;面对于周作人,却是一次永远难忘的人生体验。由帝国zhuyi侵略引起的社会动乱,已经不是遥远的,与己无关的传闻,而是亲自耳闻目睹,并且直接影响着自己生活的现实。时代向周作人及其同代知识分子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如何对待帝国zhuyi的侵略,以及必然引起的人民的反抗,并由此造成的社会动乱?周作人后来在总结自己这一段的思想发展时说:“我……最早是尊王攘夷的思想”①,“它表示是赞成义和拳的‘灭洋’,就是主张排外,这坏的方面是‘沙文zhuyi’,但也有好的方面,便是民族革命与反帝国zhuyi的,但它又怀疑乃是‘顽民’,恐他的‘扶清’不真实,则又是保皇思想了。这两重的思想实在胡涂得很”②。这确实是“两重的思想”:外对于西方世界,既坚持反抗帝国zhuyi侵略的民族zhuyi,又有盲目排外的沙文zhuyi;内对于人民,既视之为抗击外来侵略者的力量而寄以希望,又视为威胁封建统治的“拳匪”“顽民”,破坏社会安定的力量而心怀疑惧。在此前后,周作人曾购得清代人李小池著《思痛记》一书。此书历述太平天国运动所造成的破坏,给周作人以极其强烈的印象。直至40年后,他仍这样回忆:“李小池著《思痛记》二卷,余于戊戌冬间买得一册,于今已40余年矣,时出披阅,有自己鞭尸之痛。……洪杨之事,今世艳称,不知其惨痛乃如此,……唯此记所书殆可与《扬州十日记》竞爽,思之尤可畏惧,此意正亦不忍言也”③。周作人将《思痛记》与《扬州十日记》并论,在他看来,异族侵略者的shaa戮与本国“暴民”的破坏是同样令人发指与不能忍受的。这里固然包含了对zhongguo国民性某些弱点(比如残忍性、狂热性、向弱者发泄愤火)的深刻观察与把握,同时也表示着对于人民自发反抗力量的本能的疑惧。这是来自“十字街头”的周作人却始终与“十字街头”若即若离、最终走到对立面的最根本的原因。这种“疑惧感”将终生追随着周作人。

①周作人:《雨天的书·元旦试笔》
②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二三,义和拳》
③周作人:《书房一角·看书偶记·思痛记》


  在社会发生动乱的同时,周作人的故家也一天天地显出败落相。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周作人的感情又受到一次巨大的冲击:全家最钟爱的四弟突然逝世。周作人在全家排行第二,上有长兄樟寿(树人),下有三弟松寿(建人)与四弟椿寿。周作人与鲁迅、建人相差均三、四岁,三人朝夕共处,可谓“兄弟怡怡”,而与鲁迅似更为相知。四弟椿寿出世时,周作人已九岁。据周作人后来为这位四弟所作“小传”,椿寿在兄弟四人中才华最为出众:“生而灵警,见生人不啼,甲午之春(时弟二岁),即能言语,性孝友奇杰。三四岁教之唐诗,上口成诵,能属对,皆出人意表。又能搦管作字,奇劲非常,人见之皆以为宿学者所书也。以是人咸以大器期之”①。这里所述也许含有若干夸大的成分,但包括周作人在内的全家对四弟分外宠爱并寄以厚望,则是事实。椿寿长得方头大耳,十分结实;却不想戊戌之冬,偶患风寒,即气喘不止,卧床三日而遽逝,年仅六岁。这突然而至的死亡,把全家人都惊呆了。不知所措之间,周作人在当天日记中,仅写了“四弟以患喘逝,时方辰时,抚膺大哭,悲感不胜”寥寥几字。第二天下葬时,周作人木立在寒风中,看着庆叔用砖砌好了四弟的坟,坟前立着碑,碑上写着“亡弟荫轩处士之墓 兄樟寿立”。不远处,是一岁即殇的三妹的小坟,碑上刻着父亲伯宜公亲笔写的“亡女端姑之墓”几个字。坟葬在南门外龟山,龟山临河那一边有一个废庙,里面安放着祖母孙氏和父亲的灵柩。这是周作人第一次面对“死亡”(在此之前,父亲的死并没有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一个年轻的,充满希望的生命,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被夺去了,这印象是惨痛,酷烈的。从四弟墓地归来,周作人长久地沉默不语。母亲思念四弟心切,叫周作人请人来画了四弟的遗相,挂在房间里——至今仍挂在北京西四条母亲卧室的墙上,周作人仍然沉默不语,以至于连日来日记上仅有“忘录”二字。近20天后,才勉力写出了几句悼诗——

①周作人辛丑日记抄录《逍遥处士小传》,载《鲁迅研究资料》10辑。

  ……世人纵有回天力,难使弟兄无离别。发冲冠,泪沾臆,欲问昊天天不语(《有感》)。
  闻君手有回生术,手足断时可能续?闻君橐有起死丹,兄弟无者可复还?(《读〈华陀传〉有感》)。
  家庭寂寞伴青灯,倍觉凄其感不胜。犹忆当年丹桂下,凭栏听唱一颗星(《冬夜有感》)。
  不愿来生再为人,免受人间离别苦。……形尚在目前,人竟归何处?……(《长短句》)。①

①录自周作人戊戌日记,载《鲁迅研究资料》8辑。

  这可以说是周作人最早的创作。但却很难相信是出于周作人笔下:竟用了如许夸张的词句,而且不加节制地表现了一种过于急切、悲愤的情感。正象他自己在日记里的自我评价所说:“戊戌之冬,四棣患喘以逝,满腹劳骚,无处发泄,故冬以至春迄皆悲感,即所作俚词亦甚凄,甚哀飒,间有过激之语”,“句庸而感深”;诗的意境与词句都是陈陈相因,摆脱不了传统的框架,并无创造性,但感情却热烈、真挚,当然也是夸张了的。
  幼弟的早夭,为什么竟引起周作人如此强烈的反应?实际上,周作人也是在“借酒浇愁”,这仅是他情感的一个喷发口。
  请读1899年10月30日这段日记:“转瞬仲冬,学术无进,而马齿将增,不觉恧然。又因大哥在宁,四弟长别,则又不觉黯然。而不知回肠几折矣”②。这是时代的动荡,家庭的变迁,个人前途的渺茫,引起的一种惆怅。再加上进入青春期以后所特有的莫名的焦躁与感伤,使周作人的精神生活、感情世界,第一次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②周作人:己亥年日记,载《鲁迅研究资料》8辑。

  周作人面临选择——艰难的人生选择。
  路该怎么走呢?
  首先的选择,也是最容易的:走传统为知识分子安排好的老路——应试仕途。
  周作人对这条路曾寄以很大希望。他写过一首诗:“飘飘两腋觉风生,搔首看时识是君。满腹经纶皆在握,遍身锦绣尽成文。上天定有冲天翮,下世还为救世臣。自叹无能不如汝,羡君平步上青云”①。他还做过一个梦:“黎明梦一家匾上题‘花甲登科’四字”②。对于“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平步上青云”的仕途竟至如此神往,这表现了周作人与知识分子传统割不断的联系,也显示了他内心深处的平庸——这平庸将害他一生。

①周作人:《题〈灭官风筝〉》
②周作人:庚子正月22日日记,录己亥3月15日日记,载《鲁迅研究资料》8辑。


  于是,周作人几乎是以一种虔诚的心情去应试——这是清王朝以八股取士的最后一次考试。
  这是交织着胜利与失败、希望与绝望的令人哭笑不得的记录:戊戌(1898)年11月、12月,己亥(1899)年10月,庚子(1900)年10月11月连续三年,经过反复的考试,周作人终于落榜。周氏族人中仅义房仲翔考取了第40名即末名秀才。
  也许因为是“最后”一次,“赴考”的情景在周作人心中一直留有十分鲜明的印象,到晚年也不曾忘记——

  ……正是大寒的时节,考试的前一天在半夜里起床,……将考篮托付给同去的工人,自己只提着一盏考灯,是四方的玻璃灯,中间点着一枝洋蜡烛;周身是一副“考相公”装束,棉袍棉马褂棉鞋,头上披着“风兜”……
  (到了考场),叫人代去点名接了卷子回来,一面安排考具。……不久便封门了,是时天(se-dangjin)也已是鱼肚白,快要天亮了,题目也就发下,这是写了贴在一块板上,由人扶擎着走的。题目有了便要开始作文,于是场中一时便静了下来,但闻咿唔之声随之而起;不过这与前回的很有不同,以前的喧嚣是热闹,现在则有点凄凉之感罢了。……
  冬天日短,快近冬至了,下午的太阳特别跑的快,一会儿看着就要下山去了。这时候就显得特别紧张,咿唔之声也格外凄楚。在暮(se-dangjin)苍然之中,点点灯火逐渐增加,望过去真如许多鬼火,连成一片;在这半明不灭的火光里,透出呻吟似的声音来,的确要疑非人境。……等到真正放班了,才算了结,自放头班以至溜四班,场内的人悉数出去了……①。


①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二一,县考的杂碎,二二,县考的杂碎(续)》

  “读书求官”的仕途也就埋葬在这阴暗的记忆里了。那么,回到家里,固守家业,行不行呢?
  周作人日记中又出现了如下记载——

  戊戌(1898)年11月30日:“小雨。往城收租。午晴。六和庄午飧,收谷25袋,托荇舫叔收劳家封3户。谷8袋”。
  己亥(1899)年11月21日:“阴。黎明早餐,同伸翔叔下舟,至诸家湾收租,吃点心,租水九分二。风甚冷而又甚大,衣服少穿,寒风砭骨,颇不能支。又至六禾庄,午餐尝新谷,共收20袋。下午放舟回家……”。
  己亥11月22日:“晨大雨。往五雲门外收租,先至后丁,佃户甚劣,颇费气力,至上午始收迄。又至昌安,食鸟肉,……上午雨至,下午小雨,风。共收租25袋另。至家已晚……”。
  己亥12月11日:“晴。下午往会稽县完粮。银3.462元,米1.038元,共洋4.5元”。

  由于父亲早死,鲁迅这时正在南京求学,周作人不得不担负起全家的主要责任,收租与完粮,就是必须完成的任务之一。周作人也全力以赴地去做了,但他显然于此毫无兴趣。不仅农民的困苦引不起他的同情,收租本身也使他感到“颇费气力”,以至成为沉重的精神负担。他当然不愿意一辈子充当靠收租吃饭的周家二少爷。
  周家台门内的生活使周作人彻底失望,于是,他一度——仅仅是一度——走向“十字街头”。用周作人的话来说,“几乎成了小流氓”。“小流氓”在绍兴的土语里叫“破脚骨”。周作人介绍说,“这个名词的本意不甚明瞭,望文生义地看去,大约因为时常要被打破脚骨,所以这样称的罢”①。据说,一个人要变成“破脚骨”,须有相当的训练,与古代武士的修行一样,不是很容易的事。“破脚骨”生活里最重要的事件是挨打,所以非有十足的忍苦忍辱的勇气,不能成为一个象样的“破脚骨”。而且,他们也有自己的道德,崇尚义与勇,即使并非同帮,只要在酒楼茶馆会过一两面,他们便算是有交情,不再来暗算,而且有时还肯保护。周作人有一个堂叔,身上有100块钱,要派什么用场,结果全部输光,还写了一张”欠100块钱”的欠条;万般无奈,就托人去找了这一方“破脚骨”的总头目,把那班赌徒打了一顿,借据也销毁了,把100元现洋作为请酒席的钱花掉了。鲁迅曾评价说:“这绍兴的‘破脚骨’,倒很有古时候武士侠客的遗风。孟尝君、春申君门下有食客数千,其中有一些鸡鸣狗盗之徒,大概也是这些人吧”②。我们曾经说过,“十字街头”有“禹墨遗风”;zhongguo古代,“禹——墨——侠”是一脉相承的,因此,更确切地说,绍兴的“市风”是承继着“禹、墨、侠”的余绪的。鲁迅与周作人幼年时读过《绿野仙踪》,这时正迷恋于《七剑十三侠》③这一类侠盗传奇,鲁迅甚至自名为戛剑生,以示对“侠义”传统的响往。周作人在找不到出路的情况下,也结识了一位名叫姜渭河、人称阿九的小“破脚骨”。此人自称姜太公的后代,开始是跟着周作人读书,后来两人就一起在城内外闲逛,但不真正惹事。游荡到半夜,就在近地吃点夜宵。有一回正在张永兴寿材老板开设的荤粥摊上吃粥时,阿九忽然正(se-dangjin)问道:“这里边你们下了什么?”店主愕然不知所对,阿九才慢慢说道:“我想起你们的本行来,生怕这里弄点花样”,暗示店主在粥里下了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药,店主人听他这说明,不禁失笑。这就是小“破脚骨”的一点把戏,实在含有很不少诙谐。周作人说:“我从他的种种言行之中着实学了些流氓的手法”④。但如此游荡,也不是长久之事,必须另寻出路。

①周作人:《雨天的书·破脚骨》
②转引自周建人:《鲁迅故家的败落》
③周作人己亥年9月28日日记:“上午至试前文奎堂,购《七剑十三侠》一部,凡六本,……阅一过,颇新奇可喜”。
④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二四,几乎成了小流氓》


  周作人择路的苦闷有增无减,只有逃到大自然里去。早在1899年春,15岁的周作人与母亲、三弟同往小阜埠外祖母处叩岁,又随茗山叔至调马场扫墓,“一路鸟语花香,山环水绕,枫叶凌霜,杉枝带雨”,不禁“雅兴”大发,在当日日记中写道:“倘得筑以茅屋三椽,环以箩墙一带,古书千卷,同志数人,以为隐居之意,而吾将终老乎!”这自然多少带有故作隐逸之态的成份①。但当他在现实中一再碰壁,情不自禁地嬉游于山水之间,就越来越带有“躲避”的性质了。

①周作人己亥正月15日日记,收《鲁迅研究资料》8辑。

  于是,又有了庚子(1900年)九月与辛丑(1901年)五月两次出游安桥——

  庚子四月初十日记:“上午至昌安门外趁船,下午到安桥。小雨。因近地里赵有戏,舅父辈均去,余亦去看,演《双玉镜》。晚同七斤公公至其熟识家吃点心,……又在里赵看戏,夜半冷甚……”。
  庚子四月十五日:“晴。下午嬉大湖,又同七斤公公至坂抽(读绸)蚕豆。……在书房睡。人声既静,但闻犬吠如豹,四野蛙声相应答,如合节拍,声喤喤然。倏响倏轻,夜半闻之,令人胆怯,至三更始熟睡。及晨起,则已红日三竿矣。”
  庚子四月十七日:“……夜同七斤公公说鬼。二更小雨”。
  庚子四月廿四日:“晴。下午同七斤公公至镇塘殿一游。饮烧酒一盏,红彻于颊,酣醉欲睡。食枇杷,归家已晚。夜嬉马吊,夜半始寝”。
  庚子四月廿六日:“……天气热甚,戴七公公凉帽,赤髆科头,箕踞舱下,同舟人见之,皆不能识,疑为舟子,可发一笑。石尤风甚,大舟底砰砰有声,撺播不定。行至龙天庙,日(se-dangjin)如火,小雨数点。……”
  庚子四月廿八日:“……傍晚天(se-dangjin)如淡烟,小雨簌簌,余方指点云物,忽黄云一片,从东北隅飞起,至zhoongyaang散布四方。天(se-dangjin)淡黄,风声呼呼,隐约从东北起,急掩柴门,少顷则百窍怒号,江河震沸,窗屋皆摇。林木摩戛作声甚厉,又兼雨声,对面相语不能闻,雷电煜如,耸人毛发。屋上尘土簌簌落脊上,初尚不知,约炊斗黍时,风止,摸身上皆是,可发一笑。所谓惊定始知痛也。近处船舍,其半为风吹坠,至一更始止。雷亦渐轻,二更许则石上皆燥。此真可谓怪风也,天气顿凉”。
  辛丑(1901年)五月初八:“晨同三弟往探花桥趁埠船……,辰刻抵安桥”。
  辛丑五月初十:“大雨,水高尺余,明堂内亦满,桥皆低下,舟不能过,率皆从桥脚上行,岸上水没及髁,为二三年来未有之事也”。
  辛丑五月十二日:“……夜同蕺翁至屋后田中摸鱼,得鲫二尾”。……

  安桥是周作人母亲的家乡,距绍兴城昌安门外东北18公里外,靠近曹娥江,出口就是杭州湾。不仅村外是一片水,村里也是汊、港、湖、荡、溇密布,从城里去安桥,自然也要坐船:这是一个真正的水乡。
  周作人回忆道——

  水乡不必说了,便是城里也都是河道,差不多与大街小巷平行着,一叶渔舟,沿河高呼‘鱼荷虾荷’,在门口河埠头就可以买到,若是大一点的有如胖头鱼、鲢鱼、鲤鱼之类,自然在早市更为齐全便利……,古人称越人断发文身,与蛟龙斗,与蛙龟处,现在不是那样了,但其与水族的情分还是很不错的……①。

①周作人:《知堂集外集·〈亦报〉随笔·吃鱼》。

  “水乡”对于周作人来说,自然不仅是“水”而已;令人追怀的,是水中的人与水相联系的生活方式。周作人说得好,“我们本是水乡的居民,……仿佛觉得生活的美与悦乐之背景里都有水在,由水而生的草木次之,禽虫又次之……”①。周作人只要提起水,眼前必然要浮现出上述日记里所记载的水上嬉戏生活:看戏,斗牌,摸鱼,观潮,喝酒,吃豆,说鬼,谈天……,还有平静如水、透明如水的七斤公公,六一公公,蕺翁……,这一切浑然融为一个整体,构成了一种特殊的“文化”:它内在的纯净、自然、风趣、清澈、透明、柔和,以及它外在的“青”、“白”颜(se-dangjin),汩汩水声,都滋润着周作人的心田,影响着他的气质与文风。吸引周作人的,还有水的哲学。周作人不只一次地说过,“鄙人是zhongguo东南水乡的人民,对水很有情分,可是也十分知道水的利害。《小河》的题材即由此而出。古人云,民犹水也,水能载舟,亦能复舟。法国路易十六说朕死之后有洪水来”②,周作人把这称之为“古老的忧虑”。谈到“过江”的危险时,周作人又说:“这在我们水乡的居民,这算得什么事呢,实在是,哪里顾得这许多呢?身边四面都是河港,出门一步都是用船,一层薄板底下,便是没有空气的水。我们暂时称强便只在水上的一刻,而一生中却是时时刻刻都可以落到水中去,若要怕它岂不是没有功夫做别的事情吗”③?这时时刻刻都可以“落到水中去”的忧虑,也可以说是“现代的忧虑”吧?而由这“忧虑”激发起来的奋斗力量,也是属于“水”的:周作人要我们“从积极方面去想”,去看看“那些渡船上的‘老大’”,他们不“都是饱经风险过来的”么④?“周作人的哲学、气质、文风与水的关系”,这是一篇“大文章”;周作人即将与少年时代告别时,所渡过的这一段“水乡生活”,就是这篇“文章”的一个开头。

①周作人:《风雨谈·北平的春天》
②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一三一,小河与新村(中)》
③④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二八,西兴渡江》


  在走向大千世界之前,周作人对于故乡的最后“一瞥”中,永远铭刻在心上的,还有“禹陵”的形象。查周作人日记,庚子年(1900年)2月(阴历)与辛丑年(1901年)2月(阴历),周作人曾有几次禹陵之游——

  庚子2月13日日记:“晴。上午余与咸孙、荷孙兄往稽山门乘船,每人五文,乘至禹王庙下。游禹穴,颇热闹。至窆石亭,风甚大,走石飞沙,凛然其不可留。亭上一碑折断,赑屃头亦为碑压断矣。时方修庙,砖石如雨,头颅几为敲破。又至天南第一镇,游人极少,啜茶一瓯而返回。至禹陵……,少顷,至宋小梅处测字(系一老妪,年七十余,颇准,字亦颇佳,亦一奇人也),下午又趁船回城,至稽山门上岸。……(禹陵外殿从右转入门,里许有一亭,中一碑上书‘大禹陵’三字,又有一亭一碑,书‘古斋台’三字,未知何义也。南镇有一碑,书‘秀带岩壑’四字,系乾隆御笔也)”①。

①周作人:《庚子日记》,载《鲁迅研究资料》9辑。

  辛丑2月初五日记:“……晨同伟和出嵇山门,行至禹王庙,少憩,又至天南第一镇,即由径上山。山甚高,岭如螺旋,约四五千级。将至顶,有两石并立,下賸穴可容一人出入。至顶有庙,则炉峰之观音殿也。少顷下山,至南镇少坐,即至禹庙,观岣嵝碑。又至两庑,观各朝告祭碑。由小门入,上百步阶瞻禹象,高可一丈,宇甚高,蟔蛽鸣其上,吱吱不歇。即出,又由外殿之右门入,见有一亭,刻‘大禹陵’三字,左侧蓬蒿间有一碣,刻‘禹穴’二字,系康熙中会稽县昝蟔蛽林所书也。又有一院立碣,书‘斋台’二字,未知何义。又登窆石亭,石上犹有皇庆元年题字,名字则漫漶,不可考矣。亭畔有二碑,下有赑屃负之。又至外殿观纯庙御碑。……又至禹穴各处一游……下午回家”②。

②周作人:《辛丑日记》,载《鲁迅研究资料》10辑。

  周作人说过,“古圣先王中我只佩服一个大禹,其次是越大夫范蠡”。他认为《论语》中“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庄子》“禹大圣也,……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屐屩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都足以“写出一个大zhengzhi家,儒而近墨的伟大人物”①。实际上,在周作人的心目中,禹是集中了吴越地方文化以至整个zhongguo传统文化的精粹的。因此,对于周作人,思乡的蛊惑中,除了故乡的水,故乡的吃食(例如“夜糖”之类)之外,故乡的名胜中首先就是与禹有关的遗迹。耐人寻味的是,周作人以后每忆及禹陵,总要想起“殿上多蝙蝠,昼夜鸣叫不息,或曰亦栖于禹像耳中,不知其审”②。也许周作人是象日本俳句所说,“带了什么败残之憾或历史的悲愁那种情调”,去看“蝙蝠在暮(se-dangjin)中飞翔”,自然浮起了“别种的意趣”罢③。

①周作人:《药味集·禹迹寺》
②周作人:《儿童杂事诗·丙之十一,玩具二·小注》,参看《看云集·关于蝙蝠》,《药味集·禹迹寺》。
③周作人:《看云集·关于蝙蝠》


  尽管由于或多或少地有了某种“历史的悲愁”感,故乡的山水凭添了别一种(se-dangjin)彩,但是,对于年仅十六、七岁的周作人,尚未探寻过的未知世界毕竟是更有诱惑力的。周作人即使要回到“大自然”中来,也得要在他在现实生活中碰得头破血流以后。
  而眼前的现实——日趋败落的大家庭生活,却越来越不堪忍受了。特别是当祖父异想天开,要让周作人每天早晨到菜场买菜,在全部着短衣的人群中,一人穿着白(se-dangjin)夏布长衫,带着几个装菜的“菜篮”,挤在鱼摊菜担之间,周作人更感到受着“无形的虐待”,再加上大家族中无休止的谗言与内争,又产生了无以摆脱的窒息之感。周作人终于在辛丑(1901年)4月19日的日记里写道:“连日郁郁不快,故日记亦多挂漏,未知何时得乘长风破万里浪作海外游也!毛锥误我行,当投笔执戈,从事域外,安得郁郁居此,与草木同朽哉”①?周作人显然直观地感觉到,整个封建社会(包括封建家族制度)已经走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从而发出了绝不“与草木同朽”的觉醒的呼声。这标示着,封建大家族最优秀的子弟终于实现了由“浪子”向“逆子”的转变,从而在其内部出现了埋葬封建家族制度的新生力量。

①周作人:《辛丑日记》,载《鲁迅研究资料》10辑。
  周作人“从事域外”“作海外游”的眼光也是全新的。zhongguo传统知识分子在对现实感到失望时,总是把目光转向“过去”:或三皇五帝时代或历史上的盛世,希望在封建体系内部的调整中找到出路;而上世纪末、本世纪以来,zhongguo被迫打开大门,面对与zhongguo传统异质的西方体系,zhongguo知识分子就有了新的选择。周作人是幸运的,有大哥在前面为他开路。1900、1901年间,兄弟俩曾有诗唱和,互相鼓励。1900年3月,周作人收到鲁迅自南京寄来“别诸弟三首”,其三曰:“从来一别又经年,万里长风送客船。我有一言应记取,文章得失不由天”。周作人读后大受鼓舞,不能成寐。次年正月,鲁迅寒假结束由绍兴返回南京,周作人“送大哥至舟,执手言别,中心黯然”,夜作《送戛剑生往白(步别诸弟三首原韵)》,其三曰:“家食于今又一年,羡人破浪泛楼船,自惭鱼鹿终无就,欲拟灵均问昊天”。鲁迅收到此诗,每欲“把笔,辄黯然而止”,最后终成“别诸弟”又三章,其三曰:“春风容易送韶年,一棹烟波夜驶船,何事脊令偏傲我,时随帆顶过长天”①。在诗信往来中,周氏兄弟互相理解,支持,一再表达共同的心愿与意志:是船,总要冲风破浪;是鹰,定会冲掠长天!1901年7月12日,周作人收到鲁迅的南京来信,“说已禀叔祖,②使予往宁充(水师学堂)额外生,并嘱予八月中同封燮臣出去。又叔祖致大文函,并说此事,并云己为予改名作人”③。周作人终于获得机会,将要冲出牢笼了!同月20日,离家前,周作人最后一次来到安桥,并由六一公公陪同至镇塘殿观潮。周作人在当天日记里写道——

  “少顷,潮头自远而至,势如万马奔腾,澎湃之声骇人耳目;其浪高约壹贰丈,如万顷玻璃,独立不仆,真宇宙奇观也”。

①周作人:《辛丑2月24日日记》,载《鲁迅研究资料》10辑。
②叔祖,即周庆蕃,字椒生,时为江南水师学堂国文教习兼管轮堂监督。
③据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五三,我的笔名》中解释:“我既然决定进水师学堂,监督公用了‘周王寿考,遐不作人’的典故,给我更名”,故曰“作人”。


  此时,周作人注目于钱塘江潮的是“万马奔腾”的气势,“独立不仆”的精神,视其为“宇宙”之奇境。这胸襟与眼光表明:周家新台门内兴房”二少爷”的时代已经结束,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但这天日记的最后一句,却是——

  “夜,同六一公公闲谈”①。

①周作人:《辛丑日记》,载《鲁迅研究资料》10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