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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传:
第一章 说不尽的童年——在绍兴(1885.1——19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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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字街头(上)

  对于幼年时代的周作人,台门之内,是一个世界——一个充满“现世之美”,却又处处散发着死尸气息的世界;台门外面,又是一个世界——一个也许更具吸引力、更有活力的、熙熙攘攘的世界。
  台门所在的东昌坊是一条东西街,所谓东昌坊,是街西端的十字路口。在路口有个栅门,一到夜里,就关栅门,一般人只能从栅门的小门里进出。往南是都亭桥,往北是塔子桥,往西是秋官第、大云桥,往东就是东昌坊。
  周作人说:“我从小就是十字街头的人。……吸尽了街头的空气,所差者只没有在相公殿里宿过夜。因此我虽不能称为道地的'街之子',但总是与街有缘,并不是非戴上耳朵套不能出门的人物。我之所以喜欢多事,缺少绅士态度,大抵即由于此,从前祖父也骂我这是下贱之相”①。这里所说的“街头的空气”,即是指与市民阶层的市民文化和民间文化的精神联系,这是培育周作人的另一个不可或缺的土壤与文化背景。这是一条不长的街道,不过十几户人家。但,一家一个世界,在日常生活的谈笑哭骂间,蕴含着市民社会特有的悲欢。

①周作人:《雨天的书·十字街头的塔》

  十字街头的东南角是一家老铺:德兴酒店①。只有一间门面,门口有一个曲尺形柜台。靠墙放着玫瑰烧、五加皮等酒瓶,直柜台下面放酒坛,横柜台临街,台上有半截栅栏,栅栏里放着过酒胚。进柜台就是雅座,几个长板凳条凳,可以坐十来个人。周作人记得,“有一回,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独自一人走进德兴去,在后边雅座里找着先君正和一位远房堂伯在喝老酒。他们称赞我能干,分下酒的鸡肫豆给我吃。那时的长方板桌与长凳,高脚的浅酒碗,装下酒盐豆等的黄沙粗碟,我都记得很清楚,……连带的使我不能忘记的是酒店所有的各种过酒胚、下酒的小吃……”②。于是,周作人又有了这样亲切的回忆——
  小时候在故乡酒店常以一文钱买一包鸡肫豆,用细草纸包作纤足状,内有豆可二十粒,乃是黄豆盐煮漉干,软硬得中,自有风味③。

①另一家酒店就是鲁迅笔下的咸亨酒店,设在周家新台门对面,是周作人远房本家一个秀才开设的,但没有多久就关了门。
②周作人:《过去的工作·东昌坊故事》
③周作人:《书房一角·看书余记·二九,记盐豆》


  此外现成的炒洋花生、豆腐干①、咸豆豉等大略具备。但是说也奇怪,这里没有荤腥味,连皮蛋也没有,不要说鱼干鸟肉了。本来这是卖酒附带喝酒,与饭馆不同,是平民的所在,并不准备阔客的降临,所以只有简单的食品,和朴陋的设备正相称②。
  此外还有一两种则是小菜类的东西,人家买去可以作临时的下饭,也是很便利的事。……时萝卜,以萝卜带皮切长条,用盐略腌,再以红霉豆腐卤渍之,随时取食。此皆是极平常的食物,然在素朴之中自有真味,而皆出自酒店店头,或亦可见酒人之真能知味也③。


①关于小酒店里的豆腐干,周作人还有这样的有趣的回忆:“小时候听念佛老太婆说,阴间里豆腐干每块二百文”,这透露出阴间物价极高的意思,并说明”阴间的人尚在吃豆腐干,则他物准是,其情状当与阳世也无甚殊异·(《苦口甘口·读〈鬼神论〉》)
②③周作人:《过去的工作·东昌坊故事》。


  在十字路的东北角,有一个水果摊,主人名莲生,所以大家并其人与摊称之曰水果莲生。东昌坊距离大街很远,临时想买点东西只好上水果莲生那里去,其价钱较贵,也可以说是无怪的;但也就因此有人说水果莲生所卖的水果是仙丹,所以那么贵,又一转水果莲生也被称作华陀了,因为仙丹当然只有华陀那里发售。其实,所谓华陀“仙丹”都是最普通的水果,销路最好的自然是甘蔗、荸荠,其中更以甘蔗为大宗。此外还有初夏时节的樱桃,体格瘦小,面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苍白,引不起诗人的兴趣来的,却大为孩子们所赏识,一堆一堆的也要销去不少。直到晚年,至于特别提出豆腐干而不云火腿皮蛋者,乃是念佛老太婆的本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周作人还深情地回忆说:“我至今不希罕苹果与梨,但对于小时候吃的粗水果,还觉得有点留恋。顶上不了台盘的黄菱肉,大抵只有起码的水果店里才有,我却是最感觉有味,因为那是代表土产品的……所谓土膏露气尚未全失,比起远路来的异果自有另外一种好处”①。

①周作人:《亦报随笔·556,甘蔗荸荠》

  和水果摊在一起的,还有麻花摊。这也是周作人幼时爱光顾的地方。他介绍说:“乡间制麻花不曰店而曰摊,盖大抵简陋,只两高凳架木板,于其上和面搓条,傍一炉可烙烧饼,一油锅炸麻花”,“做麻花的手执一小木棍,用以摊赶湿面,却时时空敲木板,的答有声调,此为麻花摊的一种特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可以代呼声,告诉人家正在开淘有火热麻花吃也”。“麻花摊所制各物殆多系寒具之遗,在今日亦是最平民化的食物,因为到处皆有的缘故,不见得会引起乡思”。但勾起周作人回忆的,却是“小时候曾听老妪们说过”,这类油炸条面食,或呼为“油炸鬼”,据说“当日秦桧既死,百姓怒不能释,因以面肖形炸而食之,日久其形渐脱,其言渐转,所以名为油炸鬼,语亦近似”。——但周作人对这类传统是不以为然的,他以为,“这骂秦桧的风气是从《说岳》及其戏文里出来的”。②

②周作人:《苦竹杂记·谈油炸鬼》

  谢德兴酒店往东依次是高全货油炸店,箍桶店,十字路口西南角泰山堂药店店人兼给人看风水的申屠泉的住宅,高文锦家住宅,荣生轿行。再往东就是小船埠头,依次向东又是傅澄记米店,咸亨酒店与屠家小店。这“屠家小店”在东昌坊街上是颇有些名气的;它的“名气”来自多方面,最吸引小孩子们的,自然是它的出售品:夜糖。正象周作人自己所说:“绍兴如无夜糖,不知小人们当更如何寂寞,盖此与炙糕二者实是儿童的恩物,无论野孩子与大家子弟都是不可缺少者也。夜糖的名义不可解,其实只是圆形的硬糖,平常亦称圆眼糖,……亦有尖角者,则称粽子糖,共有红白黄三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每粒价一钱……梨膏糖每块须四文,寻常小孩多不敢问津。此外还有一钱可买者有茄脯与梅饼。以沙糖煮茄子,略晾干……切为适当的长条,而不能无大小,小儿多较量择取之,是为茄脯。梅饼者,黄梅与甘草同煮,连核捣烂,范为饼如新铸一分铜大,吮食之别有风味,可与青盐梅竞爽也。卖糖者大率用担,但非是肩挑,实只一筐,俗名桥篮,上列木匣,分格货糖,盖以玻璃,有木架交叉如交椅,置篮其上,以待顾客,行则叠架夹胁下,左臂操筐,俗语曰桥。虚左手持一小锣,右手执木片如笏状,击之声镗镗然,此即卖糖之信号也,小儿闻之惊心动魄,殆不下于货郎之惊闺与唤娇娘焉”①。几十年后回想起来,既有“想见当年立门口,茄脯梅饼遍亲尝”的甜蜜②,亦有“儿童围作圈,探囊竞买啖。亦有贫家儿,衔指倚门看。所缺一文钱,无奈英雄汉”的感慨③。

①周作人:《药味集·卖糖》
②周作人:《知堂杂诗抄·儿童杂事诗·丙之二十二,果饼四》
③周作人:《知堂杂诗抄·往昔三十首·五之四,炙糕担》


  东昌坊街头引人注目的铺面还有两家,一是前面已经提到的荣生轿行。这一家并不卖“货”却卖“力”,店里的一乘轿是出租用的。主人名叫荣生,可能姓樊,但大家都叫他:“做不shaa的荣生”。这是因为他终日终年地卖苦力,不知歇息。有人来租轿,他马上和他弟兄两人抬轿。抬完轿,马上贩水果,挑了担沿街叫卖。谁家死了人,他赶去入殓,抬棺材。一到秋天,他又赶到大教场去当一名操练兵。有火灾的时候,他又忙着救火。从天不亮起床,到天黑睡觉,一刻不停,样样活路都做,而且都是重活。人称“做不shaa”(即“做不死”);既含着同情,又有几分称羡之意。这位“做不shaa”的荣生是有资格充当市民“英雄”的。
  在辛劳程度上,能够与“做不shaa的荣生”比美的,大概只有屠家小店的东邻,也是这条街的最后一户人家王咬脐锡箔店的店伙。绍兴素有“锡半城”之称,说的是大多数绍兴人都以锡箔业为生。所谓“锡箔”即是“冥”。据说,元顺帝时,在大江大海航行的商人,每遇风浪,就将长方形的锡砖抛入水中,用以镇压“江神”、“海神”;到明太祖时才出现锡箔。锡箔制作中最辛苦的是打箔。用一头小一头大的铁鎯头将小而厚的锡块打成薄而大的锡箔纸(一块锡铸件,一般能打三千二百张锡箔纸),以便“砑”上一种huangse的当地土纸上。从事这重活的大半是当地农民,他们种田和打短工不够维持一家生活,不得不到城里来打箔。除吃饭以外,他们不停地挥锤,于是,从黑暗、潮湿、低矮的木板房里,整天传出来沉重而凝滞的打箔声:“噹,噹,噹……”
  东昌坊这条街并不阔,周作人幼年时走出台门就看见这些做锡箔的,担轿的,摇船的,做木作的,做泥水作的,箍桶的,以及小商小贩……清早起来,就都在忙碌。如果有一天闲着,他们反而要发愁了。一到黄昏,他们在暮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苍茫中吃晚饭——绍兴的风俗是一日三餐煮饭吃的。老百姓往往托了一碗饭站着吃,饭碗上放着一长条乌黑的干菜——整棵的白菜晒干,吃饭时和米一起“熓”(焖)熟,一叶叶撕下来,就那么咬着吃。如是茄子茭白之类,还浇上麻油酱油,吃起来味道就特别好,与用dao切的迥然不同。此外的吃食就是腌菜,霉苋菜梗,红霉豆腐,臭霉豆腐之类。人们常常是吃完饭以后,油灯也舍不得点,摸黑把碗筷收拾好,就休息了。据周作人回忆说,风尚所致,连周家台门内“曾祖母不必说,祖母房里在辛丑年①总还是点着香油灯的”,“大抵小时候睡得很早,后来的习惯也不在灯下作什么事情,无论用功还是游玩,所以对于灯缺少亲近的感觉。古人云,'青灯有味似儿时',那是很幸福的经验,我却是没有”②。有时夜里提着灯笼回来,只见这些破败的陋屋沉浸在夜幕里,只有十字路口向西的地方,高高悬挂着一盏长方形玻璃灯,玻璃上写着四个大字:“清火洋烟”,这是一鸦片烟馆,这盏灯是通宵不灭的,灯下依稀可辨的,是一条长长的石板路,年久光滑,并且已凿出一层,颇不便行走,如是盛夏,石板都热得象木板似的晒干,两头翘起,因此,绍兴有“知了喳喳叫,石板两头翘,懒惰女客困旰觉”的歌谣。稍远处,隐没在黑暗中的是石桥——城内的石桥差不多都只有两三级,有的还与马路相平,底下只可通小船而已;而阴影投射于石板路上的,是砖墙瓦屋,——瓦是一片片的放在屋上,夜深人静,时时发出格格的回响声,那是猫在屋瓦上走过。如下大雨,则雨落在瓦上,瀑布似的掉下来,人们常用竹水溜引进预备好的大缸里,即是上等的茶水。雨后石板铺成的大街上,常传出”橐橐”的声音,那是偶尔在深夜里仍在街上的行人,穿旧钉鞋行走在上面的声音……

①1901年,周作人17岁。
②周作人:《鲁迅的故家·百草园·灯火、灯火二》


  在此以后,周作人多次怀着深情回忆起绍兴(以及江南一带)的石板路,以为它在”民间生活中”十分普遍,“随处出现”,是令人感到亲切”有趣味的”①。实际上,周作人追怀不已的,还是通过这”石板路”所展示的”十字街头”的生活方式。

①参看周作人:《夜读抄·清嘉录》、《过去的工作·石板路》。
  周作人这样说过:“读外乡人游越的文章,大抵众口一词地讥笑土人之臭食,其实这是不足怪的。绍兴中等以下的人家大都能安贫贱,敝衣恶食,终岁勤劳,其所食者除米而外,唯菜与盐,盖亦自然之势耳”。周作人又说:“《邵氏闻见录》云,汪信民常言,人常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咬得菜根,吾乡的平民足以当之,……咬了菜根是否百事可做,我不能确说,但是我觉得这是颇有意义的,第一可以食贫,第二可以习苦,而实在却也有清淡的滋味”②。
②周作人:《看云集·苋菜梗》


  这里所说“安贫贱,敝衣恶食,终岁勤劳”,以及“食贫”与“习苦”都是周作人对故乡绍兴平民生活方式的一个概括。联系前述周作人幼年对“十字街头”生活的记忆,可以看出,绍兴平民生活方式包括“终岁劳苦”与“素朴简单中有真味”这两个侧面,用以后周作人关于“生活之艺术”的分析是属于“自然地简单地生活”一类①。这种平民化的生活方式体现了一种平民化的文化传统与平民化的文化性格。它在绍兴自有其深厚的历史文化的根源。鲁迅在《〈越铎〉出世辞》里曾经热烈地赞颂了故乡人民“复存大禹卓苦勤劳之风”;而据史书记载,禹,墨又是一脉相传的:“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屩为服,白昼不休,以自苦为极”②。绍兴平民上述勤劳卓苦的生活方式,“十字街头”的市风,显然有禹、墨遗风。

①周作人:《雨天的书·生活之艺术》
②《庄子杂篇·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