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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轶事

    体面的夜晚
    如果我把发生在两个不同夜晚的事情,放在一个夜晚讲给你听,因而使我的故事像
那些夜晚一样体面,你会介意吗?我想你不会,因为你是个宽容的人,看重的是发生了
什么。
    其实我和你一样宽容,因此才会答应朋友的请求,带两位江南人士去饭店吃晚饭。
我的朋友在介绍我时,在我的姓氏后面加了“总助”两个字。那两个人立刻热情地跟我
握手。临上车时,我悄声问我的朋友:“‘总助’是什么意思?”
    “总帮助别人。”他说。
    他还在我耳旁说,那两个人是来催款的,肯定买单,一切我都不必操心。
    我从来都不喜欢我的城市,虽然我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但我有这个城市的共同缺
点,肯定是不知不觉中沾惹上的。比如,我看两位江南人士的衣着比普通一般还差一点,
便问他们想去什么地方吃饭。
    “好一点的。”一个人说。
    “是的,好一点的。”另一个也同意。
    “东海渔村。”我告诉司机。
    出租车停在“渔村”门口时,两位江南人士争先恐后付钱,被我拦住了。这又是我
们这个城市的一个缺点:应该是坐在司机旁边的人付钱。
    他们走在我前面,也许穿得太单薄,想早点进到酒店。北方的深秋比江南的隆冬更
有凉意。但他们被站在“渔村”门口的漂亮小伙子拦住了。
    “什么事?先生。”小伙子问他们,他们怔住了。
    我连忙快步赶过去,在我的城市有不少和我相似的人:挣钱不多,但首先要穿在身
上。漂亮小伙子看一眼我的西服,便为我们拉开了门。但前厅的另一位漂亮小伙子马上
向我们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楼上,还是楼下?”
    “楼上?”我探询他们的意见,楼上收费要高一些。
    “楼上有最低消费标准。”小伙子说。
    “有地下室吗?”我只是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
    最后我们在楼上一个角落位置安顿下来,为我们服务的是一位大概刚过二十岁的女
孩儿。
    “小姐,这儿有什么好吃的?”他们中的一个人问道。
    小姐没有马上回答,微笑地扫视我们一眼,然后便确定了重点服务对象是我,因为
她发菜单时是从我开始的,微笑中的热情也是由我向那两位先生递减的。也许你想问,
我们这个城市是不是也有排外的习气。不,我想没有。我们跟上海人不同,跟北京人也
不同,我们没有他们聪明,但也不呆傻。小姐因为我的穿着断定买单的将是我,便自然
有这样的偏重。而我们的某些酒店可以收小费,只要小姐不举着那张人民到处乱嚷就
行了。
    整个进餐过程我就不—一描绘了,总之,小姐一直围来绕去在我们左右,斟酒上菜
诸如此类,宛如一只在水面上点彩的蜻蜓,动作十分轻盈。这位小姐对我们的态度可以
说是不卑不亢:不亢给了我,不卑给了另两位先生。
    两位先生像所有的南方人一样敏锐,很快洞察了一切,特别是对他们的那么一点点
蔑视。但南方人有南方人的沉着,其中一个先生脱下夹克衫搭在椅背上。小姐立刻间他,
要不要替他挂起来。
    “要哇。”那人回答时很seqing,好像小姐是在问他要不要按摩。
    我亲眼看见小姐接过那件夹克衫时的表情,我想,这位小姐的家世一定曾经显赫过,
轮到她父亲这辈破败了,她才不得已做了传者。尽管这样,她还是能在皱眉头时不经意
地弄出几分高贵气。她的眉头那么微微地一皱,既表露出对那件不干净夹克衫及其主人
的蔑视,又不失体统。我又想,要是男人娶了这样的姑娘回家,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
    “蛮好,蛮好。”客人中的一位对另一位评论菜肴。我笑了。肚子饱了便迎来了付
账的时候,”姐用一个精美的碟子把涨单微笑着托给我。我突然不能呼吸,好像胸腔里
闯入一团浓雾。我看一眼两位客人,他们正看着我,我觉得他们的笑意开始渗入恶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
我真不忍心这么干,但还是打个手势,示意小姐把账单端给先生们。小姐的脸(se-dangjin)“刷”
地改变了,是惊的。
    于是我也明白了这两位江南人士沉着的出处。
    吃饭时脱了夹克衫的那位先生笑吟吟地拿过账单,一边看一边示意小姐坐下。小姐
坐下了。
    “对不起了,小姐,还得请你站起来,我的夹克……”他指着挂在衣帽钩上的夹克
衫。
    小姐麻利地替他取下衣服,我专注地盯着小姐的脸,心陡立起来,心情也坏掉了。
她拿着和刚才一样不干净的夹克衫,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是妻子为多年的丈夫递衣服一
样。
    “卡,行吗?”他从夹克衫的内怀兜掏出钱包。
    小姐点点头,接过卡想马上离开。
    ‘等等。”付钱的先生拦住小姐,“卡上的钱不多了,但还够小费的。”
    小姐听了这话,马上喜出望外,笑容真挚,肯定发自心底。她又一次想离开,也许
担心付钱的先生改主意。
    “等等,别忙。”他又一次拦住起身的小姐,“除了饭钱,小费,我那卡上还有千
把块钱。这点钱我也想花在你身上。我想知道一下价格,骂你一句多少钱?”
    小姐的脸白了,胭脂好像也给惊掉了。她马上站起来,但又一次被那位先生拦下了,
“一句五百怎么样?我只写两句。”
    我一直搞不清楚什么是市民气。我想,这一刹那我产生的愿望就是这玩意儿吧。我
等着小姐鼻子一哼,甩两句我们这个城市通用的脏话给他们。他们要是还敢说什么,我
肯定替小姐跟他们拼了。
    可是我的小姐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她无言地低下了美丽的头。我心里呢当一声。
    “真他妈的贱。”我说完先走了。又没人付我钱,我何必连骂也要旁听呢?
    来到街上心情多少畅快些,毕竟是灯火辉煌的城市,我离开广场街,朝下湾走去。
路上我又经过了几家用灯光装饰着的酒店,在其中一家酒店的门口,一个手持鲜花的小
姑娘拦住一对男女,她摇晃着鲜花对那位先生说:
    “先生,给你女朋友买束鲜花吧,她多漂亮啊。先生
    “走开。”先生伸手把小姑娘推开,小姑娘仿佛听不懂先生的话,不仅没走开,反
而跟了上去。她扯扯先生的西服后摆,她说:
    “先生,买束……”
    先生一边说“讨厌”一边打掉小姑娘扯他衣服的小手。小姑娘也终于放过了他们。
我走近小姑娘低头看她的脸,她的脸平静如初。
    “你几岁了?”
    “先生,你买花吗?”她并不回答我。我掏出十块钱给她。
    “我四岁半。”她告诉我之后,高兴地把花塞进我手里,然后飞快地跑出我的视线,
消失在黑暗中。我看着手里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心情又一次变得晦暗。我把花扔在路边,
我想,明天早晨花便枯萎了。
    当我又闻到烧木柴烧煤的气味儿时,我知道我已经在叫下湾的这一街区了。我只要
顺着脚下的这条路一直向前,我会走近一堵高墙下,再也无路可走。小时候,我们总想
知道高墙里面是什么地方,并想象自己长到多高才能爬上高墙,尽管墙上有铁丝网,后
来听说里面是监狱,我们爬墙的兴致便转到了别处。
    下湾是名副其实的棚户区,这里住着很多残疾人,多得超出你的想象,以至于我幼
时常常觉得这世界上至少有一半人口是残疾人。对我来说,聋哑人根本就不是残疾人,
因为除了说话,他们能干一切事。
    在我的记忆中,下湾的黄昏是慢慢燃烧起来的。因为取暖或是做饭,每家每户都要
点炉子,烟雾很快便升腾起来,在高处汇成一片。放学后,我们在烟雾中跑来跑去,很
快就会等来弥漫开的饭香,然后是一声吆喝:
    “大军,吃饭!”
    即使现在烧木柴的气味也仍能让我瞬间之内产生莫名其妙的饥饿感,尽管我离开下
湾转眼好多年了。
    如果你在火车上认识一位这个城市里的人,如果你问他住在城里的哪一区,如果他
告诉你他住在下湾区或是曾经住在下湾区,那么他一定是个不错的人。你知道吗?别的
街区扔在大街上的破烂东西,下湾区的人多数会捡回来。这儿的人计较很多事,比如,
这儿的自来水在外面,冬天会冻的,得用热水烫开或是用纸、木柴烤开。人们会在心里
记住谁家总也不去烫水管子,但却不停地用水。唐家父子三人都是这样的人,他们并不
残疾。有一次,爸爸却资问他们,我跟在他后面。可我只有十五岁,他们动手以后,我
拿着半块青砖扑过去,被唐家老二抢过去,砸在了爸爸的膝盖上。爸爸支着青肿的腿,
坐在炕上,几天不能下地。他有时哀怨地看我一眼,那以后,我总是试图躲开他的目光,
那目光让人心烦。
    但我发誓过几年一定弄到足够的钱,在别的地方买房子,离开,永远离开下湾,也
带上和我有关的一切人。
    我做到了这点。但谁也不能问我怎样弄到这笔钱的。我没有去偷,也没有去抢,尽
管当初我下决心,如果必要我能这么干。我是自己挣来这笔钱的,但你别问我手段,那
手段并不触犯法律。好像接下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请你别这样望着我吧,当我满眼
泪水的时候我愿意背对着世界。说心里话,也许只有我才能理解,酒店里的那位小姐低
下眼帘那一瞬间的全部意味。
    生活常常都是这样的。
    我他妈的凭什么骂她贱!我顺着监狱高墙坐下去,开始厌恶自己。过一会儿我听见
脚步声,两个操外地口音的老太太朝我走过来。通过她们谈论的事情我知道她们是乞丐。
她们说明天必须换个地方要,因为原来地方的人已经认识她们了。
    我从皮夹中掏出两份钱,分别放到两只手上,等她们走近我时,突然起身,将两份
钱塞进她们的手里。然后我逃跑似的离开她们,但我还是听见她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不”
    尽管她们是乞丐。然后她们才说:
    “谢谢了,真是好心人啊。”
    她们是乞丐。
    我一次又一次无地自容,只想快点回家,用被蒙住脑袋,沉沉睡过去。我拦了一辆
出租车,到家后便接到两位江南先生的电话。他们其中的一位对我说,我欠他们五百块
钱。
    我等着他告诉我缘由,他说:
    “小姐说了,你骂的那句也得有人付账。”
    我放下电话听筒,突然明白,付账将是亘古不变的规律。
    聚会
    搬离下湾区很久,我才知道偶尔听别人说起的Party就是聚会。聚会就是几个熟人
朋友,最好男女混杂着,凑到一处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但如今聚会已经叫做Palty了。
    我喜欢参加聚会,去过一次之后,就想再去再去。有男人、女人还有酒的地方,肯
定不乏热闹。其实我也不能总是清醒地看别人的热闹,沉浸其中让人笑话的时候也不少。
    有一年冬天,我女朋友突然想过一过圣诞节。顺便说一下那一年我刚好三十三岁,
我记得对她的倡议表示响应之后,我曾认真地对她说,我觉得惭愧,耶稣在我这个年纪
已经无怨无悔地为人类死去了,而我仍旧停留在甚至不敢想象死亡的阶段。
    “又开始说梦话。”她不喜欢我的话时常这样打断我。尽管那时我在文坛刚刚小有
名气,我还是对她的讽刺耿耿于怀。这也许是我最终没娶她的原因。
    她请了四个朋友,三男一女。三个男的我都认识,都是编辑,只不过所侍奉的杂志
报纸不同。那位女士我从未见过,但早有耳闻,因为我女朋友是位肯夸奖女人的女人。
她是这么说的,她说她们电视台新近调来一位女记者,真是好东西,那气质在电视台别
人身上还从未闪现过。
    这位女士叫柳梢。一见到她,我最突出的感受是:气质这东西一点不抽象,摸得着
看得见,只是说不出来。
    柳捕迟到了,一进门便诚心诚意地道歉,一点儿也没强调客观理由,如今这样的女
士已经不多见了。好多男人都有类似的感受:女人迟到可怕,更可怕的是她们解释迟到
的原因,永无休止。我女朋友从我开始依次为她介绍几位男士,她—一跟我们握手,看
得出她已经努力使自己平易,但矜持的尾巴还是不时地摇晃出来,让人感到矜持是这女
子骨子里的一种成分。最后轮到介绍肖强时,他们没有握手。肖强欠欠身子,坐在那儿
微笑地看着柳桶。柳捕的右手在脸前由上向下摆一下,脸上也沸出一个微笑,好像刚刚
经历了一个小误会,她说:
    “我们认识。”
    饭前两位女士一直在厨房里忙。我们四个男人便聊起了足球。足球能够引起我的兴
趣,但不能引发我对它的足够兴趣。比如有另外吸引我的话题,我宁愿不谈足球。我女
朋友因为这个说我是准男人。我想她总是寻机揶揄我,就是因为她恨我不向她求婚。
    我好不容易打断甲A联赛的争吵,问肖强,他怎么认识柳桶的,我听说她刚从外地
调来不久。
    工人报的刘山和省报的李林,对我的新话题也有兴趣,便一起逼肖强“坦白”。
    肖强是个漂亮男人,人高马大却很沉静,这就使他的眼睛异常勾人。他看女人时不
乏深情,却很迷们,仿佛在告诉女人,他喜欢她们,但绝不会给她们不当的压力。肖强
在女人方面的成功使得他在谈论女人时有种近乎伟大的态度:既不炫耀也不隐瞒。
    “我那时还在大学,函授辅导时认识的,她是学员。”
    “有没有点别的?”刘山一说有点隐喻的话,就很很亵。所以他和他老婆那么糟的
女人生活在一起,大家都觉得般配。
    “一起吃过饭,没有别的。”肖强平淡地说。
    肖强刚说完,我女朋友便在厨房大声步喝开饭了。饭是她做的,所以哈喝起来底气
十足。有时我想,女人和男人有什么不同啊?!不过,开饭前,我补充一句:柳构在调
本市之前,还给肖强写过几封信。这是后来肖强私下摊给我的。他说他没有回信,因为
柳捕在信中十分明确地说她非常爱他。肖强老实地承认:他很喜欢这个女人,但他害怕
她的爱情,因为他妻子。
    我想把我们的这次晚餐称为最后的晚餐,倒不是因为是在圣诞节,所以必须和圣经
有点关联,而是这六个人今后再也不会聚到一起,面对一顿晚餐。
    我还是叫它晚饭吧,这样胃口好些。晚饭刚开始,不知为什么话题扯到了弗洛伊德
身上。柳桶十分强调弗氏的一个观点,那就是:人们有时忘记一件确实发生过的事,其
遗忘的动机往往是这件事让他不悦或为难。柳桶说的过程中几次瞥观肖强,肖强专注地
听着,目光丝毫不躲闪。这是他们在那天晚上最初引起我注意的地方。我最初的感觉是
柳女士谈弗氏是要暗示肖强什么。
    我一直对弗洛伊德没什么好感,他的理论其实是教人们学习神经兮兮。我女朋友在
这方面一直赞同我的观点,她说:
    “弗洛伊德和萨特一样,都不适合chinazhongguo国情。”
    “别扯上萨特。”我提醒她,“至少萨特的novelxiaoshuo还写得蛮好。”
    “我也读过一本弗络伊德的小册子,名字我忘了。”刘山立刻发挥他下流一切事物
的本能,开始使弗氏理论具体化,“但内容我记得,他说他的一个女病人对他说,男人
只要五肢粗壮就行了。”
    我们的确反应了几分钟,接着便都笑了。我女朋友笑时,尤其是笑得太厉害的时候,
常有不雅致的举动,两手按着肚子,笑弯腰不说,还要笑出眼泪,还要间或喊一句:
“哎呀妈呀,笑死人了!”当她又这样笑时,我看了柳梢几眼,心里有些不舒服,女人
和女人竟有这么大的不同。柳桶也笑得爽朗,她的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小臂下垂着;
另一条胳膊搭在饭桌上,笑得热烈但却从容不迫。那一时刻她真让我想起了周恩来的那
幅著名照片。
    “哎我说刘山,你小子什么时候能不这么下流,还有女士在哪。”李林笑过之后立
刻批判刘山。
    “我下流还是弗洛伊德下流?要是我下流,你笑啥呀?!”刘山理直气壮地反驳李
林。于是晚饭进入第二个高潮:喝酒。
    柳捕起身举杯提议,男士、女士按3:1的比例干杯。
    “我喝一个,你们喝三个。”她这么说话时着实吓我一跳,我甚至往旁边看一眼,
刚才那位温文尔雅的女上哪去了?
    刘山也站起来,悲壮地举起杯,他问肖强:
    “你怕不?”
    肖强笑笑,他说大不了喝醉呗。刘山又问李林和我,李林说不怕,我说我怕。我女
朋友小声规劝柳桶。柳桶同样小声回答说没事。
    “干!”刘山坚决果断地下了命令。
    就这样,他们喝光了我们家的一瓶名叫“杏花村”的白酒,一瓶长城干白,十瓶啤
酒。这时已经是夜里11点多了。柳桶要下去买酒,被我女朋友拦住,她说小卖销儿肯定
也关门了。柳捕又提议去火车站附近昼夜营业的饭店接着喝。刘山和李林响应,因为他
们已醉了。肖强微笑不语,柳桶说;
    “肖强,给个面子,我好久没这样放松了。”
    肖强立刻起身朝门外走去,我们鱼贯尾随。我心里很高兴,心想,到了饭店我也喝,
管它医生说什么呢?人活一辈子能有几次这么尽兴?
    刚出楼门口,刘山和李林便坐到地上,接着又跪到地上呕吐起来。我和女朋友只得
过去照顾他们。肖强和柳桶一先一后朝大门口走去。我扯着刘山的胳膊,注意力却跟着
肖强和柳捕。
    大门锁了。圣诞节对看门老大爷来说不过是十二月二十五号,一个普通日子,没有
半夜不锁门的理由。他们在铁门前站住,开始交谈,他们说话口齿清晰,我不由得惊叹
柳桶的酒量。而肖强从前就是以能喝闻名于各种圈子的聚会的。
    “你会写信吗?”我听见柳桶问肖强,心里还暗笑一下,以为以这样提问开头的调
情未免幼稚。那时,肖强还没告诉我柳桶的那些信。
    “会,但写什么呀?”肖强老实的态度像个初涉情场的男孩儿。
    “那你说吧。”
    “说什么?”肖强说。
    “你什么意思?”柳捕吃惊地反法。
    ‘俄没什么意思。”
    “这么说你不想让那件事有个结论,对吗?”
    “哪件事?”
    “饭后的那个事。”柳捕说完,肖强立刻离开了大门,朝我们走来。走近我时,他
悄声对我说:“这个女人疯了。”
    我把刘山扔在地上,掏出烟递给肖强一支,我们躲进楼口点烟,这时听见自行车放
气的声音,接着声音此伏彼起地响起来,味!味!…
    我女朋友跑过来,拉我和肖强去看。我们走到自行车车棚,柳捕像个日本女人一样,
跪在地上,认认真真地给每辆自行车的后胎放气,一辆又一辆。我走过去,拉住她的胳
膊,她就势坐在地上,她妩媚地笑着,声音轻柔地对我说:
    “大门锁了,出不去了。”
    “上楼吧。”我用力拉她一下。
    “不去。”她说,“这挺好玩的。我还从没这样干过,不过,从前我的自行车总被
人家放气。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因为我听见了她和肖强刚才在大门口的谈话,所以我能想见这个女人此时此刻的内
心。因为她用这样的方式掩饰自己内心的痛苦,我觉到了自己对面前这个女人的感情,
已经不容我忽视。
    肖强和我女朋友站在一旁,仿佛是刚到此地的旁观者。后来,我女朋友说,她对柳
捕的厌恶就是从自行车棚开始的。我不由得钦佩女人的直感,它们什么也搞不错。
    我在他们的目光(我女朋友和肖强的目光)关照下,将柳捕扶上楼,轻轻放到沙发
上,她像一只服了安眠药的小猫,眼神迷蒙。我不懂肖强和我女朋友为什么都没帮我一
把,他们也没管刘山和李林,他们至今还坐在楼前的水泥地上哪。他们只是跟在我和柳
捕身后,柳捕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我女朋友扶起她,将她送到卧室。当我女朋友又回
到这个房间时,便坐到柳桶刚才坐过的位置上,用一只手的长指甲挖另一只手的指甲里
的脏东西。肖强问我还有没有酒,我摇摇头,注意力还集中在我女朋友的指甲上。我一
直不喜欢她的这个习惯动作,但只是今天晚上我才对此感到厌恶。很多日子过去之后,
我有一次回忆这个夜晚,我为自己在这个瞬间产生的对女朋友的恶感感到羞愧。
    “哎,找点酒吧。”肖强对我女朋友说,“不行,我去邻居家借两瓶。”
    我女朋友没说什么,突然站起来,从食品橱柜里拿出两个小扁瓶,递到肖强跟前。
肖强看看瓶上的标签,念道:
    “男宝,女珍?”
    “男宝壮阳,女珍滋阴,都是低度酒。”我女朋友说。
    “可惜太少了。”肖强拧开“男宝”,几口干了进去。不一会儿,他眼睛发直,有
些坐不住了。他用手不停地抓毛衣领子,他问我女朋友有没有水。
    “你喝水之前,最好把喷珍’喝了,然后你会有一个新的平衡。”我女朋友说完,
我先笑了。她轻蔑地看我一眼,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她不乏幽默感。
    肖强喝完“女珍”,渐渐平静下来,门铃突然狂躁地响起来。我以为是刘山李林,
拉开门,一位陌生的女人站在我面前,气势非凡!
    “肖强在吗?”她问我的口气好像不允许我说出否定的回答。
    “在。”她踩着我的话音几步走到肖强面前,她伸手扇了肖强一个耳光。肖强将头
仰到沙发背上,那女人说:
    “如果打错了,我会道歉的。”肖强听了她的话,发出狰狞的笑声,尽管我看不清
他的脸。“我能和肖强单独谈谈吗?”那女人对我们发出询问般的命令。
    我和女朋友来到厨房,因为卧室的门也紧闭着。我想到卧室的电话,想到柳桶。
    “两年前的十一月十四日,你在哪儿?”那女人问肖强,声音很大,以至于让人费
解,她为什么要赶我们出来。
    “不知道。”肖强回答,他好像并不吃惊这个女人的提问。
    “为什么不知道?”
    “你知道你两年前的这一天在哪儿吗?”
    “我不知道我在哪儿,但我知道你在哪儿!”女人厉声说。
    “那你还问我干吗?”
    “好,我不问你。我告诉你,两年前的十一月十四日你在一个叫柳捕的女人家里。”
女人停顿一下,“现在想起来了?”
    “也许。”
    “你跟她睡觉了?”她问。
    “谁说我跟她睡觉了?”他反问。
    “我让你说。”
    “我不知道。”
    “你只能说是或不是,没权利说不知道。”
    “那好,我没有。”
    “肖强。”柳桶推开门站在门口,面对着肖强夫妇。我们站在柳桶身后,好像这样
她就不至于晕倒。
    肖强看着柳梢,目光中什么都没有。柳捕倚在门框上,我想她一定被肖强的目光击
中了。
    “她什么都告诉我了。”肖强的妻子指指柳捕,“没想到你还不如一个女人有勇
气。”
    “别跟我说这些,那天我是在她家,但我喝醉了,我什么都忘了,我记不起来了。”
    “你……”柳梢气得发抖。
    “对不起,我真的喝多了,记不起来了。”
    “可我没觉得他是个醉鬼。”柳捕终于哭了……
    这就是那个圣诞之夜,现在我来告诉你这个夜晚是怎样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肖强的妻子明确地告诉柳捕,她宁可相信自己的丈夫,也不会相信一个不相干的女
人。但她并没有相信肖强。她带肖强回家以后的日子里不停地纠缠着这件事,肖强有一
次在路上碰见我,向我描绘了一番。
    “你到底有没有跟她怎么样?”
    “没有!”
    “真的没有?”
    “我喝多了,记不住了。”
    “那你为什么说没有?”
    “那好,我不说了。”
    以上是他们夫妇间围绕这件事初期的对话,几次反复之后,首先是肖强的妻子受不
了,她对肖强说:“既然你记不清了,为什么不说有这回事?你就是承认有了,我也会
看在夫妻多年的份上原谅的。”
    可肖强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说没有或记不清了,不说有或记不清了。他这时只好沉默。
    他们之间最后一次关于这事的对话是这样的,然后他们命运的端倪便显露出来了。
    “你有没有跟她睡觉?”
    “没有。”肖强回答。
    “真的没有?”
    “肖强,我求你,你说一次有,我会原谅你的,你为什么就是不承认有?你不相信
我会原谅你吗?”肖强的妻子还没等肖强像惯常那样回答“我喝多了,我记不清了”,
便急于地恳求肖强按她的意愿去说,以便了结此事。
    肖强理解妻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盲区。他也为妻子的执拗感动了。他从心里往外
想说“是的,我有,请你原谅”,可他的嘴却出于习惯说了另一句话:
    “我相信你,可我真的记不清了。”
    半年后,他们离婚了。肖强的妻子以最快的速度与另一个陌生男人结婚了。肖强一
直没什么大的改变,一如既往地喝酒,用目光倾听女人的心声。我和柳桶结婚的那天,
肖强来了。我没有请他,因为我心里觉得在他离婚之后跟柳桶结婚,有点不地道,是不
是落井下石呢?
    肖强祝贺了我们,看上去很真挚。我试图从他平和的微笑后面找几丝苦涩,可我看
见的还是微笑。我心里有点难过,直到秋天突然来了。
    我们城里的秋天,不像乡村,人们能看见秋天的模样,田野金黄的麦浪,树木上饱
满的果实,农人脸上满意的笑容,都是秋天。我们的这个城市,秋天里树木也会变黄,
可是树木是那么稀少。所以我们学着意会秋天。结婚的人多
    那秋天就是来了。
    如果我告诉你这个秋天肖强和我女朋友结婚了,也许你多少会恢复一点我从前留给
你的印象。不过,肖强和我的前女朋友站在一起,看上去效果十分好。肖强穿了一身灰
西装,真是个没有破绽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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