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五经四库全书道教指南茗香文斋茗香文斋-补遗轩怡文苑
> 一路茅草花

****

               一路茅草花

  马竹


  一

  黎明途经黑夜,在平静中醒来,给豁湖的天空与土地抹上许多的清新。牛栏沟向家门前的灰喜鹊一阵啼叫,是豁湖在黎明时分的一声叹息。这声叹息惊醒了十二岁的少年向飞,他一骨碌从床上溜了下来。今天是七月一日,今天是爷爷到豁湖来过八十岁生日的喜庆日子,少年向飞心里充满了兴奋的期待。这个清晨,豁湖的阳光因为有了向飞的苏醒显得格外鲜艳。由于向飞少不喑事,他对声如叹息的灰喜鹊啼叫没有感到那就是不祥之兆。
  阳光使向飞像清晨的空气一样新鲜。站在屋门口,向飞望了一眼父亲,发现父亲的神情比昨天更显忧伤。向飞知道,父亲并不欢迎爷爷回来,父亲说过他永远也不会欢迎爷爷他们来豁湖。
  父亲忧伤着眼睛正在用水抹洗门前那辆破旧的万山面包车。向飞十六岁的姐姐向秀坐在门前的池塘边洗漱梳头。母亲已走出远处的杉树林向回家的方向走来,母亲身后背着一篓子刚刚赶集买回的菜。向飞走到池塘边几乎就在向秀的身旁掏出他那个小东西,他将尿撒出一道阳光灿烂的抛物线,打落在水塘里,让向秀的眼睛里充满欢快的水花,让向秀的耳朵里充满惊天动地的水响。早已是知羞之年的向秀不敢回头看,她很快地用漱口杯子舀了一杯水,转身就泼向了弟弟的裤裆。向飞嘻笑着跑开了,他是真的无所谓。但这个细节被正在洗车的父亲向发家看见了,他摔掉手中的抹布,只几步就冲到水塘边,一耳光将向秀抽倒进水塘。惊魂未定的姐姐刚浮出水面,父亲就用一根粗大的手指点着她,意思是你若犟嘴,今早淹死你。姐姐向秀委屈地流出了眼泪,等父亲转身离开,她在爬上石板的那一瞬间仇恨地望了一眼向飞。
  母亲已经回到家门口。母亲问向飞:“向秀对你怎么了?”向飞说:“是我不对。”母亲追问:“我问你向秀对你怎么了?”向飞说:“我对着水塘撒尿,姐姐舀水泼我。”母亲看见儿子的裤裆处全是湿的,骂道:“向秀你个烂货!你给我回堂屋跪下!”可怜向秀浑身水淋淋地爬上来后,不敢跟母亲犟嘴,准备乖乖地受罚。向飞觉得姐姐太老实了,老实就是蠢,是笨!这话是向飞的四叔教给向飞的。
  父亲已经坐进了面包车的驾驶室,望着向飞说:“你上车!”向飞问:“干什么去?”父亲已经发动了车子,大声喊:“我叫你上车你就上车,快点!”向飞看了一眼水淋淋的姐姐向秀,心中有一瞬间的愧疚,心里说:“老实人吃亏呢。”
  绕过门前的水塘,向东穿过一片杉树林,就是一条通向豁湖镇的坎坷不平的公路。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已经露出了整个身子,光芒使得豁湖公路两边的茅草花金光闪闪。如果不是路两边茅草花丛不断有灰鸟惊飞,向飞还不会注意在这个早上父亲把车开得太快了。向飞忍不住看一眼父亲。父亲双眼充满血丝,父亲紧咬牙骨。向飞想:父亲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我们是去接爷爷吗?”“不是。”“接大伯他们一家?”“他们有车。”“是去买东西?”“都不是。”“那我们是疯了跑豁湖去干什么?”“去喝酒。”“你去喝酒拉我干什么?”“你去陪老子。”“爷爷知道了会骂你。”“你给老子闭嘴!”
  父亲到底怎么了?向飞闭了嘴,心里感到迷惑。向飞想:父亲不喜欢四叔,父亲不喜欢爷爷,父亲不喜欢大伯不喜欢姑姑。父亲喜欢谁呢?父亲是不是谁也不喜欢?向飞这样胡思乱想着,突然想:除了我,父亲谁也不喜欢!

  二

  到了镇上,餐馆老板娘勾着腰正在拖地,一对肥屁股对着大门,十分晃眼。父亲先一步进门,用力拍打了一下老板娘的肥屁股,吓得老板娘像一头猪惊嗥着往前一窜。她直了身扭过来,说:“死鬼向发家,一清早就占我的便宜!”父亲面无表情,就好像他刚刚什么事也没干一样。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指了指临街的饭桌说:“给我炒几个菜,上一瓶好一点的酒。”
  向飞注意到餐馆老板娘的脸盘子很好看,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又大又亮,脸上白净牙齿也白净。老板娘望着向飞,说:“死鬼向发家,几长时间不看见你儿子,都长成个大小伙子了,你前世积了德,长这么个好看的儿子,鲜亮鲜亮的,几逗人疼。”说着就走近了向飞,伸手捏了一下向飞的脸颊。父亲吸着烟,皱起眉头说:“行了行了,你快去炒菜。下次再看见你捏向飞的脸,你哪根手指不想要了,你自己给我拿一把菜dao来。”老板娘说:“不捏了不捏了,我看看行吧?我只用眼睛看。你不知道你儿子长得多帅气,叫人心里直想疼他。”父亲很短促地笑了一下,挥手说:“快去弄菜。”
  菜说来就来了。父亲扭过头去,看见餐馆老板娘梳了头化了妆,还换了一身连衣裙。父亲对她的举止似乎不注意,说:“今天是我儿子十二岁的生日,我特地把他弄来,是为他做生的。你过来,你给我儿子倒杯酒,给我倒一杯,一大杯。”
  老板娘说:“儿子今年才十二岁呀?看不出来,像是十四、五了呢。”一边说,一边给向家父子倒酒。倒完了酒,老板娘问:“向发家,我问你,我这里真正是人手不够,我答应过让你姑娘来帮个手的呢?怎么老不见你有动静?索性不想来也留个话,我好再找人来?”父亲又皱了眉头,挥手说:“等一下再说这个,你忙你的去吧,我现在要跟我儿子喝酒。”老板娘点头后转身离开。
  偌大一个餐厅,只是临窗的饭桌旁坐着向家父子二人。豁湖镇的大街上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向飞收回视线,问父亲:“爸爸,你搞错了吧?我的生日不是今天。”父亲有点不耐烦了:“我说是你的生日,就是你的生日,来,把酒杯端起来!”
  等向飞疑惑着双手端上酒杯了,父亲问:“你从来没有沾过酒的,今天是你的生日,爸爸一清早接你到镇上的餐馆来喝酒,你说,是我先敬你呢,还是你先敬我?”向飞说:“当然是我先敬你,你是大人,我是小孩,你要我喝我就喝。”向飞刚举高酒杯,父亲一仰脖子,把一只可装三两白酒的塑料杯抽个底朝天。放下杯子,父亲盯着向飞,双眼一瞪,问:“你不喝?”向飞不敢让父亲生气,赶紧?了一口酒,呛得大声咳嗽,连声说:“你害我,你这是害我,爸爸,你一清早害我呢。”说着,伸出鲜红鲜红的舌头,用一双白嫩的小手给舌头扇风。
  父亲又斟满了酒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干了。向飞心想,父亲这样喝酒,不是在喝,而是往心口上倒酒。“爸爸,你今天喝这么多酒哇?”向飞想问,却不敢开口。那两大杯酒正在父亲心口上燃烧,他的脸一层层泛红。向飞看着父亲,以为父亲喝了酒要说点什么,但父亲双唇紧闭,只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窗外。在向飞眼里,父亲今早满腹心思,满眼忧伤。忽然,餐馆楼上传来录音机的声音。那很响的声音合唱道:“我们唱着东方红,当家作主站起来。我们唱着春天的故事,改革开放富起来。继往开来的领路人,带领我们走进新时代,高举旗帜开创未来。”
  这歌声向家父子都很熟悉,向飞注意到父亲听着听着不断地皱眉头。这时餐馆老板娘走了过来,她拎着一盒生日蛋糕。生日蛋糕往饭桌上一放,鲜艳夺目,五彩缤纷,占去大半个桌子。老板娘说:“向发家,这蛋糕是给你儿子的礼物,另外呢,这桌饭免费,算我请客。”父亲看了看蛋糕对向飞说:“向飞,你起来,给这个婶娘倒一杯酒,她这样破费还不都是为了你的生日,你敬她。”向飞一听,赶紧起身给老板娘找了一只塑料杯,满满地一斟,酒瓶就见了底,剩下不到一口酒,往自己的杯子倒个底朝天。向飞倒酒的时候,老板娘正在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父亲,向飞看到了。老板娘见父亲杯子里没剩多少酒转身又去取了一瓶来。老板娘把酒瓶递给向飞,说:“给你爸爸也斟满。”向飞接了酒瓶,心想父亲已经喝了不少,就有些犹豫。不想父亲主动伸出酒杯,说:“任何事都不要在女人面前认输,喝死了也不过鸟朝天,倒满。”老板娘说:“你个死鬼,当着你漂亮儿子的面,说话文明一点。来,漂亮儿子,一口干了!”她先仰脖子,一口把酒干了。向飞这次也有那么一点神使鬼差,一口干了杯中的酒,感觉像在喝水。父亲看着向飞,眼睛里有对儿子的赞赏,头一仰,把酒又倒在了心口上。
  “我喝醉了,向飞。”“啊。”“我是真的喝醉了,向飞。”“啊。”“向发家今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就想喝醉,现在向发家果然喝醉了呢。”“爸爸为什么要喝醉?”“因为你爷爷今天来,你四叔今天要来,还有你大伯,你姑姑,向家里里外外的人都要来。他们都来了,向家的国军、共军、正规军、杂牌军就成了一支大部队。他们今天来豁湖,是要踏平豁湖,要把我们豁湖闹得鸡犬不宁。”“我不懂爸爸说些什么。”“不懂没关系,迟早你会懂的。”“我现在就想弄懂。”“好吧向飞,看在你是我向发家儿子的份上,我慢慢跟你说。你要不是我的儿子,我就懒得跟你说了。我十二岁那年被爷爷灌醉过一次,你今天被老子越灌越清醒,狗日的,你比老子狠。”
  少年向飞无意扭头看向窗外的大街,他的眼睛流露出对爷爷的期待或是对四叔的期待。他想象着向家大部队集合后会给豁湖人以怎样的轰动,想象着爷爷用拐杖一指,向家大部队将如何一致奔往爷爷指出的方向。向飞问:“你明知道爷爷他们今天都要来,为什么要喝醉?”父亲短促地一笑:“我?我谁也不想看见,不管是谁我都不想见。我岂止想喝醉?我想喝死。喝死了就好了,正好大部队在豁湖集合了,给我送葬的人都到齐了。不过,就是他们要给我送葬,我的魂也不想看见他们。我只要一个人送葬,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向飞说:“你说的是我。爸爸,我问你,你怎么这样恨他们呢?他们都成了你的仇人?是不是你不招人喜欢?为什么我喜欢他们,他们也都喜欢我?”父亲说:“这太简单了,简单得像放个响屁,向飞,你是向家唯一的龙种。你大伯两个姑娘,你四叔一个姑娘,你姑姑生个儿子不姓向,我呢,我一儿一女,你向飞牛逼呢,你是向家唯一的龙种,往后向家的香火靠你烧下去。你大伯当了官又怎样,你四叔是资本家又怎样?话说回来吧,我向发家是个穷农民又怎样?反正一句话,你向飞牛逼,是因为你裤裆里多一根东西,你是向家的活宝。特别是对你爷爷来说,你是太重要了!”“对你来说呢?”“我?我才无所谓呢。我知道在你向飞眼里,向发家是个没用的农民。比不上你四叔,如今他是一个大集团公司的总裁,是省城鼎鼎大名的资本家。我也比不上你大伯会当官,他再过几年只怕当得上省长了。我连你姑姑都比不上,才几年她都混上副局长了。反正我是草包我没用,一辈子穷,一辈子栽。好不容易在你四叔那里厚着脸皮讨了一台万山面包,开回来跑运输,第二天就撞了两个人,一死一伤。贱命、穷命,我向发家有什么办法。不怪爷爷不喜欢我,我就这个命,我向发家命不好。我人不人鬼不鬼的,连我亲生的儿子也不会看得起我。”
  向飞给父亲递去餐巾纸,说:“爸爸,你擦一擦眼睛。”父亲问:“怎么?我哭了吗?”向飞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哭。”父亲擦了眼,索性双手捂脸,头抵桌沿,双肩一抽一抽的。向飞心里更加疑惑也更加焦虑,说:“爸爸,你不要在这里哭,我的脸都红了。”向飞这话起了作用,父亲果真当即停住了哭泣。父亲抬头时勉强笑了笑,说:“你头一回看见我哭吧?”向飞赶紧点点头。“我哭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呢?”父亲问。向飞说:“我在想,你不该在这里哭,要哭,你就一个人躲得远远的哭。”父亲说:“你说得对。难怪他们都喜欢你的,你这样说话的语气腔调,还有你那种眼神,都像你爷爷。看来你的确觉得你爸爸没用。”“我没有说过你没用。”向飞立即说,“你看看这个大蛋糕,还有这一桌酒菜,今天明明不是我的生日,你把老板娘骗了呢,你一分钱都不用花,就弄了这么多东西。你总说四叔是个大骗子,我看你不比四叔差。”父亲想笑,但克制了,说:“向飞你到底是向家的后代,你一下子就看出我也会骗人。不过我从来不这样的,是不是?今天他们都要来我才想到给我的儿子露一手,再说,唉,不说了。向飞啊,现在我两条腿软得像草,我胃里难受得想吐。这样吧,我给你五百元钱,你捏在手心捏好。你去廖家一趟,把这五百元钱给那个廖师傅。你知道的,廖师傅家住在高坡子上,就是街旁边那幢红房子。去了你就说,我爸爸来镇上了,本来要亲自送点钱过来,你说他喝醉了,叫我来。你记住了吗?”父亲问。向飞拿了钱,说:“我去了廖家怎么说,是我自己的事情。”父亲点点头,说:“那好,你去。我就在这里等你,快去快回,我们也该回家去了。”父亲望着向飞的背影,向飞很担忧地回望一眼父亲,父亲很凄凉地一笑。

  三

  向飞手上捏着父亲刚给的五百元钱,经过满街的商铺一直朝东走,阳光使他喝过酒的脸又红又艳。向飞观察着小镇街道的特别,一条大街像一条抛物线,站在抛物线的顶端,可以清楚地看见一上一下两个陡坡。东坡来的车流,不消说,是从省城开来的。朝西坡开去的车流,也不消说,是开向长江边过轮渡的。向飞自言自语说:“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不用等轮渡了,京珠高速公路一开通,长江大桥就会代替轮渡。”
  少年向飞对豁湖发生的一切变化都有强烈的好奇,即使有些变化听起来或者看上去是那么样的微不足道。十二岁的向飞对豁湖的一切产生兴趣,与他身体的发育和觉醒密切相关。
  向飞站在高坡上,目光望向街对面一幢两层楼的红瓦房。他知道,那就是父亲说的廖师傅的家。他听说过那个廖师傅是豁湖一带最有名的沙霸,就和他姓廖名长江一样,豁湖段内的长江岸边所有金晃晃的沙子似乎本来就姓廖。让向飞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父亲开着从四叔那里要来的万山面包,撞死廖家的儿子撞伤廖家的姑娘后,廖长江并没有要求向家一命抵一命。这里头种种的不可理解,使少年向飞长久感到迷惑。
  向飞想象着走进红房子后该怎样跟廖家姑娘说话。片刻犹豫后,向飞转身看见一家水果摊。向飞心想:我这样干巴巴捏五百元钱给她,还不如花点钱买两袋水果去。向飞走到街边的水果摊,问苹果的价钱,问梨子的价钱,问香蕉的价钱,问西瓜的价钱,问葡萄的价钱,问哈蜜瓜的价钱,总之是把水果摊上所有水果的价钱问了个遍,总之是把卖水果的老头问得心烦意乱。老头厉声问:“一大早你问这清楚干什么?你到底是买还是不买?”向飞很认真地望着两眼发红的老头,平静地说:“我不问清楚我怎么买?我不买我一样一样问什么?卖东西还怕人问价?”老头摆摆手说:“我不跟你争了,你快一点。现在的小孩子,哼。”向飞立即问他:“现在的小孩子怎么了?”老头说:“我怕你好不好?你这孩子不得了呢,由你挑吧,快挑快挑,不要那样看着我。”向飞挑完水果付钱时说:“服务态度太差劲了呢。”
  拎着两袋各种各样的水果走过街心的高坡,向飞看见一个男孩举着一大把茅草花经过。向飞觉得那一束茅草花像雪,银(se-dangjin)飘飘。向飞大声喊:“喂!”已经走在西坡的小男孩听到喊声回了一下头。向飞赶紧再喊:“喂!我喊你呀!把你手上的茅草花给我,怎样?”小男孩不认识向飞,目光很警惕,说:“你是谁?凭什么要把我折的花给你呢?我不给你。我又不认识你,你说给你我就给你?”说完扭身继续下坡。向飞又喊:“喂!你站住!”向飞拎着水果,踉踉跄跄地往西坡冲下去,冲到小男孩面前,一脸笑容地说:“我给你两个苹果怎么样?我们交换。你说,你几时能拿一把茅草花换两个苹果?你吃着我给你的大苹果,转身再去路边折就行了。我们交换,就这样定了吧。”小男孩犹豫着,向飞说:“你不换也行,你要是不换,我马上捡一块石头把你的脑袋拍出水来,我顶不喜欢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向飞有意提高声调,把小男孩的精神弄得糊里糊涂的。小男孩本想扔下茅草花就跑,眼光却盯着向飞的水果袋。向飞把水果袋子向小男孩跟前一伸,说:“我说话算数,你选两个苹果吧。”小男孩说:“你说真话?”向飞说:“你快点!你拖拖拉拉烦死人的。”小男孩把茅草花往向飞肩上一靠,匆忙拿了苹果,转身怕追似地飞起双脚跑掉了。向飞迎着阳光用手举了举茅草花,摇摇头,很是?意地一笑。
  向飞并不知道红房子里有一个女孩把他一切的所作所为都看在眼里了。
  走近坡上的红房子,向飞听到屋子里有歌声传出。向飞听过这首歌,是《三百六十五里路》。向飞大声问:“屋里有人吗?”屋里没有人回答他。向飞大胆进了屋,自言自语说:“把声音开这么大,耳朵震聋了,怎么听人说话?镇上的人怎么都喜欢把声音弄这么响呢?”向飞索性沿着声音上楼。向飞站在门口,映入眼帘的是一台34?的大彩电,一男一女站在电视里唱歌。大彩电下歌词的每一个字有碗大,被红的绿的颜(se-dangjin)挨个挨个染(se-dangjin)染下去。“人呢?有人吗?”向飞大声问。没人回应他。“怎么没有人呢?”向飞小声说了一句,坐在沙发上看起电视来。“虽已朦胧的星晨,阻挡不了我行程,多年漂泊日夜风餐露宿。为了理想我宁愿忍受寂寞,饮尽那份孤独。抖落一地的尘土,踏上遥远的路途,满怀痴情追求我的梦想。三百六十五日年年地度过,过一日行一程。三百六十五里路哟,越过春夏秋冬。三百六十五里路哟,岂能让它虚度。”正听得有味,忽然图像声音都没有了。向飞自言自语:“停电了?”话音未落,从侧门阳台那边滚来一辆轮椅车,跟向秀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坐在车上,手里拿着遥控器。是她把电视机关了。“你是谁?你跑我家干什么?”姑娘的声音无比好听。向飞陡然觉得闻到了玉米花的香味,是玉米花刚刚盛开时那一瞬间的香味。“我是向发家的儿子,我叫向飞。我是来给你送花的,送水果的,还有,这是四百六十五元钱。我爸爸一大早喝醉了酒,叫我送五百元钱来,我自作主张买了三十五元钱的水果,又用两个水果换了这把茅草花。好了,我爸爸交代我的事情办完了,我该走了。”说着向飞想撒腿开跑。
  “你站住!”姑娘说,“你抬头看墙上!”
  向飞听话地抬起头,望见墙上有一个相框,相框里有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孩子。向飞明白她叫他看相片什么意思,说:“我还以为是我被挂在你们家墙上呢,他长得跟我差不多啊,比我还漂亮呢。对了,他的眼睛,你看看,我和他的眼睛一模一样。”向飞以为讨好她几句就可以溜之大吉,不料她很快移近他,很用力地拉了他一下,厉声说:“你给我坐下!坐到沙发里去!”向飞说:“我爸爸醉了酒,他等我给他醒酒呢。”她大声说:“叫你坐下!”向飞知道溜不脱了,说:“好吧,我只坐几分钟。”然后像等着受审,双手放在膝上,老老实实地坐着。
  “我那万丈的雄心,从来没有消逝过,只是时光渐去依然执着。自从理想被移过,多少三百六十五日。三百六十五里路哟,从故乡到异乡。三百六十五里路哟,从少年到白头。”姑娘神情忧郁,用遥控器开了电视,有意逼着向飞把这首歌再听了一遍。“你就老听这首歌?不怕听厌了?”向飞问。向飞想跟她说话,他被这首歌感染了。“你给我闭嘴!”姑娘大声说。向飞起了身:“我把事情都办完了,还陪你听了歌,我该走了,我要看我爸爸去了,他早上喝了一斤多酒,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我真的该走了。”“坐下!”姑娘把遥控器摔到地上,两节五号电池四处乱滚。向飞赶紧帮她捡起摔到地上的遥控器和电池,一并交给她,说:“我叫你一声姐姐好不好,你放我走。”
  姑娘不看向飞,看着电视里的人唱歌。姑娘在哭。
  向飞心里有点发慌,眼睛求助似地到处张望。望到墙上贴满了很多三好学生奖状,知道她叫廖丽。向飞起身走近廖丽,小声说:“廖丽姐姐,我知道你为什么只听这首歌了,我要是猜中了,你放我走,好不好?”廖丽说:“你说。”向飞说:“你被我爸爸撞断了腿,你不能走路了,有好长的路你都不能用双脚走了,你就格外对路有感情了。”廖丽沉默了一下,说:“难为你想着为我带一把茅草花上来。刚才你在街对面买水果,在街这边换茅草花,我都看见了,我在阳台上可以把什么都看见,我也只能在阳台上看一看了。你,确实长得像我弟弟廖杰,刚才我还以为是廖杰回家来了呢。你的爸爸,他不会开车,是你爸爸把我弟弟廖杰撞死的,他还把我一生的路都撞断了。你们向家是我们廖家的仇人,我爸爸也有车,我恨他为什么不开车把你也撞死,撞到阴间跟我弟弟做伴?把你姐姐的腿撞断,跟我一样,一辈子只能坐在轮椅上望着路?你们向家的人都好端端活着,这不公平,老天不公平,老天不是个东西!”她又把手上的遥控器摔到地上,两节五号电池四处乱窜。这次向飞没有帮她捡起来,向飞一动不动。廖丽继续说:“那天我不该叫上弟弟的,我没有想到叫他跟我一起去折茅草花就是叫他被车撞死。我们在路边折了一捆茅草花,我是太喜欢茅草花了,我弟弟廖杰也喜欢。我们豁湖,只要是有路,不管是旱路还是水路,只要有路,路边就有茅草花。我听人说,茅草花是亲人变的,怕活着的人迷路长在路边的,黑夜它比月光还亮。那天我们是太高兴了,就在公路上疯,疯子一样追打嬉闹。你爸爸是阎王,他开着车来要了我弟弟的性命。都怪我,我不该把弟弟叫上一起去折茅草花的。你把花递给我。”向飞把靠墙的茅草花拿了递给廖丽。廖丽把她美丽的脸庞埋进茅草花,长发像月光一样洒进茅草花中。她在哭,她哭着说:“哪一根茅草花是廖杰?你这么一点小也变成茅草花了?弟弟,好弟弟,姐姐日夜都想你啊!”
  少年向飞泪水流淌,脑海浮现出“灾难”这个词,他对灾难,在这样一个早上似乎有了一种近距离的认识,像空气一样弥漫四周并绵延永远。看着廖丽如此悲恸的哭泣,他知道自己也在心如dao绞。
  “你走吧。”廖丽抬起泪眼。此时在向飞的眼里,廖丽很美,向飞铭记了她的脸。向飞说:“廖丽姐姐,往后我负责给你采折茅草花。”廖丽凄惨地一笑,一脸的慈爱,一脸的善良,一脸的美丽。

  四

  向飞重新回到街上时,刚才灿烂的阳光陡然消逝了,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少年向飞抬头望了一眼红房子楼上空荡荡的,他只好放长视线,遥望着东坡的远处,隐隐约约的,他似乎望见了路边的茅草花。少年向飞心想:从今往后,他要记住给玉米花一样的廖丽采折茅草花。
  向飞走近餐馆门口,看见父亲已经坐在面包车里。面包车掉头往回打转。在这么颠簸的土路上,车一上一下,起起落落,坐在车上像坐在一头犟驴身上。向飞说:“开慢一点,爸爸。”父亲不理会儿子,反倒踩大了油门。面包车跑出一路漫天灰尘。
  现在,少年向飞的视线中,豁湖沿路的茅草花在阴沉沉的天空下全都具有了生命,因为它们全都是一个一个生命变化来的,向飞对茅草花产生了敬畏之心。好像不仅仅是敬畏,还有害怕、担忧、焦虑,向飞头一次听说茅草花是亲人变的,听说了黑夜的茅草花比月光还亮,这让他感到沿路的茅草花都长有眼睛。面包车钻进杉树林,尽管阴暗的杉树林像一条隧道,但道路两边仍然有迎风招展的茅草花,这让少年向飞确信凡是有路的地方就有茅草花,凡是有茅草花的地方就有路。
  父亲把面包车猛然停住了,在钻出杉树林的一刹那。“好多车呀!”向飞兴奋地大叫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高级小轿车。”
  父亲目光冰冷地望着那些车,他对向飞的兴奋和惊叫投以冰冷的一瞥。向飞正要打开车门跳下去,父亲开口说话了,向飞只好松开那只握住门把的嫩手,看向面无表情的父亲。“向飞,停在我们家门口最前面的那辆黑(se-dangjin)宝马车,另外一辆奔驰面包,再另外一辆凌志和别克,是你四叔公司的车。停在水塘旁的一辆红旗黑车,是你姑姑的车,另外一辆奥迪车,是你大伯的。屋这边的两台有警灯的车,一辆是公安局的,另一辆是法院的。那四辆摩托车,是公安局的开道车、护卫车。屋后面那辆崭新的桑塔纳,是县长的。另外那几辆,是交通局、城建局、乡zheengffuu的车。向飞,你不要数了,你记不住的。我天天跑车,我容易记住,你记不住的,你记住了也没用。”父亲冷笑了一声,摸出一支香烟点上,吹出一股青烟,继续说:“向飞,我今早请你上了餐馆,我喝醉酒还没有醒呢,这些你是亲眼看见了。一看见这些高级小轿车停在我们家门口,你就知道了你爸爸是一个多么没用的人,你看看,他们都到这里集合了,他们为什么要到又破又穷的向发家屋门口集合呢?”
  向飞说:“今天是爷爷八十岁的生日。”
  “向飞,你知道什么。爷爷今天没有八十岁,我就不信他的生日刚好是七月一日,我就不信当年毛主席他们在南湖嘉兴那条小船上一开会,爷爷就呱呱出世了。我从来就不相信。”父亲吸着烟说。向飞真的听不懂父亲说的什么,疑惑地问:“爸爸,爷爷是你的爸爸,你总记得爷爷的生日吧?”父亲看着向飞用那种认真的神情质问他,就想笑,就笑出声来了。父亲的笑满含讥讽,向飞一看就明白。父亲问:“那好,儿子。你向飞是向发家的儿子,你记得你老子的生日是哪天?”一句话把向飞问傻了,向飞瞪大眼睛,红了脸。“他们这是找了个借口呢,他们都是来抖狠的知道吧?狗杂种,我才不在乎他们抖狠呢,你向飞长这么大,见过谁在向发家面前把狠抖成过?”父亲看向黑压压一片的小车,继续说道:“关键是,有权也好,有势也好,有钱也好,有财也好,都是粪土。毛主席说过一句话,粪土当年万户侯。抖什么狠呢?都是粪土。”
  向飞问:“爸爸,我有句话要问你,我问错了你不骂我好不好?”父亲说你问吧。向飞说:“你今天是不是病了?”父亲脸上很尴尬,说:“我没有病。”向飞说:“要不就是喝酒醉过头了?”父亲说:“酒醉心里明。向飞,我今天是想要告诉你很多东西,你今天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你马上就要看见爷爷了,我告诉你向飞,你爷爷上个月中了风,中风你不懂吧?中风就是身上的零件坏了。爷爷中风,四叔他们不通知我,他们心黑呀,都不肯通知我,为什么他们不肯通知我?因为爷爷不喜欢我。爷爷是我向发家的父亲,父亲病了,做儿子的怎么能不去看看?我恨他们,向飞,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今天会看到很多从前看不到的东西,你还会听到从前没有听到过的,我都要告诉你,今天。好了,你现在回家去吧,我把车停好。狗杂种,一下子来这么多车,害得我的车没地方停了。”
  几乎是在向飞冲出杉树林的一瞬间,阳光也冲破了云层,照耀在少年向飞的身上。父亲望着向飞奔跑的身影,觉得儿子在阳光下通体透明。少年向飞满心指望看见爷爷,看见一大屋子人。向飞没想到屋里空荡荡的并无一人。“妈妈!”向飞大声叫喊着,走到门口,四下张望。
  母亲就在门前水塘边的石板上剖鱼,母亲回头望了一眼向飞,应道:“我在这里呢。”向飞望见石板上堆着许多剖好的鱼,快步走近水塘边,问:“他们人呢?他们来了这么多人,怎么一个也看不到?”母亲说:“你爷爷,你大伯,你四叔,还有你姑姑,他们一大群人,都到牛栏沟去了。另外的人,你再看看这边,还有那边!”向飞随着母亲用菜dao挥指的方向,看见武装警察零散站立在树林边、堤坝边、沟渠边。向飞感到紧张,问母亲:“这架势吓死人呢。”
  “这有什么好吓的?只吓你们的,能吓着我?”父亲拎着那盒生日蛋糕走到家门口了,问:“你剖那么多鱼干什么?这热的天,谁让你花那么多钱买鱼的?”母亲停住菜dao,说:“一家人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不做几个像样的菜,说得过去?我花钱,你不也花钱了?那盒蛋糕,不上百元你拎得回来吗?”父亲恼了:“我说什么你都要还嘴!你叫向飞说,这蛋糕我花了一分钱没?向飞,说给她听!”向飞赶紧说:“没花钱,不光蛋糕没花钱,喝酒吃饭都没花钱。”母亲一听,冷笑了一声,说:“这我就清楚了,蛋糕没花钱,喝酒吃饭没花钱,睡那个肥女人更不用花钱!”母亲把菜dao在石板上拍得乱响。父亲大声说:“你当着向飞的面说的什么话呀你?你烂嘴巴是想讨打吧?”母亲握着菜dao,把dao刃这边亮给父亲看,说:“你向发家当着儿子的面做不要脸的事,还怕我说?向飞,你在餐馆看见什么了?向飞你说呀!”向飞看着父亲,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父亲用力吐掉嘴角上的烟屁股,看向石板上的鱼,说:“好了,我今天不跟你吵。我是说,他们这么多人,不会在这里吃饭,不是县长接风就是镇长乡长他们请客。”母亲垂下了拿菜dao的手说:“他们吃不吃是他们的事,我做不做是我自己的心。向飞,你去把灶烧燃。”向飞摇头说:“你叫爸爸烧吧,我去牛栏沟。”说着就跑,母亲大声喊道:“向飞!向飞!”父亲看了看手拎的蛋糕,说:“你不要叫魂了!向飞今天清早一醒,魂就不在家里了,你不要叫他。赶快把剖好的鱼上盐,多敷几道盐,做腌鱼吃,再不上盐就臭了。花些鸡巴冤枉钱!这蛋糕,等一下你把它送给老头子,你就说是向飞送给爷爷的寿礼。”说完就把蛋糕放在地上,转身又要出门的样子。母亲追问:“向发家!今天是一大家子团聚,未必你不想在家?”父亲不耐烦了,恶狠狠盯着母亲:“我要出车去!我要不出车的话,这一天就有三十来元钱不见了。他们风光,关我屁事?”母亲说:“向发家,你这样做,牛栏沟的人会看笑话!”父亲加重语气:“谁敢笑话老子?老子过老子的日子,谁敢笑话老子!”母亲追问:“你跟那个婊子还没睡够啊?”父亲站住,返身说:“你再说一句?你以为你这样冤枉老子你就快活了?你再说一句看?老子现在就撕了你!”母亲低下头不吱声了。父亲穿过车群,钻进他的破面包车,发动了车子。

  五

  翻越一道防洪大坝,再穿过一大片玉米地,就是牛栏沟。牛栏沟四周只有田埂,没有稍微宽一点的路可以走车子,这是所有轿车只能停在向飞家附近的原因。向飞听母亲说过,很久很久以前,爷爷奶奶还有爸爸他们,都在牛栏沟里住过。说是爷爷被打成反革命以后,向家就从县里搬进了牛栏沟住。向飞从没有听父亲讲过爷爷他们的事情,这使得向飞只能零零星星地听母亲讲、听别人讲,这让向飞对自家的历史渐渐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好奇。
  那间小小的牛棚向飞偶尔去玩过,它之所以被保护完好,一是由于向飞的爷爷奶奶住过,二是由于向飞的四叔住过,至于向飞的父亲、大伯、姑姑,很少被人提起。向飞气喘吁吁地趟过玉米地,绕过一片荷花塘,眼睛一个劲地往前张望,希望尽快到达牛栏沟的小牛棚。向飞看见黑压压一片人了,看见里里外外无数层人影了,就知道记忆中那间又矮又小的牛棚早已被人群淹没。向飞伫立片刻,没有人注意到七月一日正午的阳光照耀在少年向飞红扑扑的脸蛋上。
  果真就像一大早父亲说过的那样,整个豁湖都因为爷爷的到来沸腾着。向飞看见照相机的灯光灯一闪一闪,看见电视台好几个人都扛着机器进进出出。向飞看见不断有人从玉米地从荷塘从堤坝冒出来蜂拥而至。向飞看见许许多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前呼后拥吵吵闹闹。向飞心想:真是人山人海啊。
  向飞想挤进去,他迫切地想看见爷爷。但是向飞挤不进去,没人给他让出一条路,哪怕只是让一条缝。真是水泄不通。
  向飞一眼望见荷塘边那棵高大的榕树,他很快想只要爬上树就什么都可以看见了。他快速爬了上去,像蛇一样在树上游走。今年正好是少年向飞的本命年,人说小龙子聪明,小龙女美丽,看来这话不错。向飞一下子爬到这么老高的地方,往下一看,所有的人,管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呢,都显得很小,小得只不过是一个一个的小黑点,跟蚂蚁差不多。向飞仍然看不见爷爷,看不清爷爷究竟在哪里,这使他非常着急。少年向飞急中生智,双手拢成喇叭状长叫一声:“爷爷??!”
  这声长叫使整个牛栏沟陡然安静下来,紧紧围绕在小牛棚周围的人群一律抬头向上,仰视着榕树上像阳光一样鲜亮的少年向飞。向飞再大声喊:“爷爷??!”簇拥在爷爷身旁的人们让出了一个圆圈,圆圈当中的轮椅上坐着爷爷。所有的人都抬着头看向飞,唯独爷爷没有动静,仍旧低着头。这时候,向飞的四叔,省城最有名的大资本家向总裁,走到了榕树底下,抬头说:“向飞,快去爷爷跟前。”
  向飞飞快地滑下来。人群给向飞让出了一条路。“爷爷!”向飞一下子扑进爷爷的怀中,向飞看见爷爷满脸痛苦,向飞想哭,很快就哭出了声:“爷爷你怎么啦?爷爷你怎么坐在轮椅上了?爷爷你的拐杖呢?爷爷,爷爷。”所有的人,大伯、姑姑、四叔、向秀,所有的大干部小干部,所有的百姓,都被这一情景感染。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流泪说道:“向书记是好人啦,一生受几多磨难,到老成这个样子了。”另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也哭着说:“有个好孙子心疼,向书记您活得也值啊。”
  坐在轮椅上的爷爷,银发雪亮。爷爷中风后的脸上只有痛苦,每一根皱纹都在痛苦地抽搐。向飞知道了,爷爷的四肢都瘫痪了,爷爷不能说话了。他忽然觉得爷爷此刻是如此陌生。人群鸦雀无声,他们都看清楚了,爷爷正在流淌泪水。向飞从爷爷怀里离开,用他阳光一样透明的少年手指,为爷爷拭去脸上的泪水。爷爷突然嘴唇哆嗦起来。爷爷的喉咙里有嘶哑的声音发出,但没人能听出他说的是什么。少年向飞用耳朵贴近爷爷的脸,说:“爷爷你再说一遍。”爷爷嘴巴继续抖动,喉咙又嘶哑出一点什么了。此刻的牛栏沟异常安静,仿佛整个豁湖都在倾听。
  向飞点了点头。向飞直起身,尽管他一点也不知道自爷爷病后还无人能听懂爷爷的话,尽管他知道包括四叔在内所有的人都对向飞是否能真正听明白爷爷说的话无不表示惊疑,但他直身面向众人的一瞬间,没有人不仿佛看见向书记当年的威风。向飞说:“爷爷说,他现在要到我们家去,叫你们都不要跟着!”
  四叔上前一步:“向飞,你不要胡说!”
  向飞一惊:“四叔你不信?不信你问爷爷。”
  四叔面向老人:“爸爸,向飞说的是您老人家的话吗?”
  爷爷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准确的说是他既不能点头也不能摇头了。姑姑一把将向飞拉进怀里,姑姑泪流满面:“这下好了,你到底是爷爷的命根子,爷爷没有白疼你,一下子你就听得懂爷爷说话了,我们当中还没有一个人能听清爷爷说话呢,向飞你真乖啊。”
  爷爷痛苦着脸,用目光看着向飞,向飞知道爷爷又要说话了,就挣脱姑姑的搂抱,走近轮椅,把脸再次贴近爷爷。这两张脸贴在一起形成异常鲜明的对比,一张饱经风霜痛苦万分,一张纯净无瑕天真烂漫,好比是荷塘旁的榕树,荷叶与老树构成了强烈的对比。闪光灯一闪,人群中间有一个机敏的记者拍下了这动人的一幕。
  向飞说:“爷爷刚才说,叫干部们忙自己的工作去,他不要人陪,他只去我们家,他叫你们都走。”
  再无人怀疑向飞代爷爷说的话了。人群中开始有人分工,安排撤离警卫,安排在镇上的玫瑰大酒店预备盛大生日宴会,安排从县里调警力维护晚上燃放礼花时的现场治安,安排这安排那,吵吵嚷嚷的。向飞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与父亲一大早说过的那样,豁湖不光沸腾了还鸡犬不宁了。那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拄着木棍走近爷爷,说:“向书记,您老人家的后代,一代比一代强,这都是您老人家积了德呢。”向飞看见爷爷想笑,向飞发现爷爷的笑使爷爷痛苦的脸更显痛苦。

  六

  走过荷塘,穿过玉米地,越过防洪大坝。爷爷是被四叔公司的几个大块头保安抬着的。向飞发现就是坐在轮椅上面,爷爷还是那样威严无比。
  防洪大坝上站着牛栏沟的男女老幼,他们挥着手,目送着当年的向书记离去。想起来了,向飞忽然想起来了,他听人说过:当年是爷爷带领牛栏沟的乡亲在这千亩荒滩开垦了这一大片玉米地,听说别的地方饿得人吃人的时候,牛栏沟不仅人人吃得饱饱的还能上缴许多许多公粮。向飞听说这高高的防洪大坝是当年爷爷带领豁湖的乡亲修建的,防洪大坝像母亲的手臂,庇护着豁湖。难怪那么多乡亲迟迟不肯离开,久久向爷爷道别的,爷爷这次回乡下,说不定再也不能回来了。想到这里,向飞大声说:“你们都停下,好生停下。反一个方向,让爷爷看看身后堤坝上的人!”
  爷爷终于看见了他的乡亲们。爷爷又在默默淌泪。远处的防洪大坝上,没有一点声音,在夏日炎热的青烟中牛栏沟的乡亲似真似幻。爷爷收回了视线,近近看一眼孙子向飞。又投望远处的人群,又看一眼向飞。爷爷泪如雨下,闭上了眼睛。向飞挥挥手,说:“行了,可以走了。”
  这个很小的插曲在向飞的四叔、姑姑和大伯他们心灵上引起的震动不亚于一次九级地震。他们三个人都从队伍里落后下来,拉住向飞。大伯先问:“向飞,你怎么知道爷爷想看上那一眼?”向飞说:“你们没想到吗?姑姑,你也没有想到?”姑姑摇摇头。向飞问四叔:“四叔呢?四叔应该想得到呀?”四叔说:“我没有想到。”向飞脸上生出失望,说:“电视上老打这种镜头,老革命向百姓挥泪告别。”说完一笑,甩开腿追赶爷爷,留下四叔他们互相看着直摇头。
  母亲已经做好了午饭,站在屋场一旁等候着。等队伍一上屋场,母亲就喊向秀:“向秀,快把脸盆端来。”向秀飞快跑进屋,端来了脸盆。向飞看见母亲从脸盆里绞了一条毛巾,轻轻地为爷爷擦去脸上的汗水、泪水和灰尘。母亲说:“我饭菜都做好了,你们都是几年难得回家一趟,好歹在我这里吃一顿饭。”四叔说:“嫂子,人家在镇里都安排好了。”母亲说:“人家安排了,人家自己吃。”四叔说:“嫂子,我们回来还有重要事情在宴会上办呢。”向飞看见母亲生气了,她盯着四叔,说:“老四,要走你走,你们都走!把爷爷留下来行吧?让我伺候老人家吃一顿饭。”向飞看见爷爷的嘴唇在动,凑近了听。母亲问:“向飞,你能听懂爷爷说话?你真能听懂?”母亲脸上又惊又喜。向飞点了头,说:“爷爷说哪里都不想去!”母亲高兴地说:“向秀,快,去把筷子碗都摆上饭桌,向飞,你摆酒,对了,还有生日蛋糕呢?你一早给爷爷办的寿礼呢?快摆到桌上啊?爷爷留在老家过八十大寿呢,你们动作都快点啊?”
  向飞观察到四叔的为难表情,还有大伯的脸上也是为难的表情。再看爷爷,爷爷的眼睛盯着向飞把那盒生日蛋糕往桌上放,爷爷的目光里有笑声。向飞说:“爷爷在笑,妈妈!爷爷高兴看见生日蛋糕。”
  四叔焦急地抬腕看了看手表,再看看大伯,问:“老大,你说呢?”大伯也低头看了一下手表,说:“要不这样吧,我们给老人家敬一杯酒就走,你的事是大事,那是不能耽误的。”大伯问姑姑:“你的意见呢?”姑姑说:“这样也行。”
  母亲正把香、纸往神龛上放,抱怨说:“他也是,明知道爸爸是来过八十大寿的,偏要出去。连个烧香的人都没有!”向飞从母亲手上接了香,说:“我不是人?我来吧,让我来,我知道这些东西怎么弄。”说着,用火柴点燃冥钱,勾着腰,左手捏纸,右手点香,嘴里还说着话:“这不叫点香,这叫发香。香火发了,插到神龛上。烧很多很多的钱给阴间,给奶奶送一万,给爷爷过去的朋友也送一万,叫他们有钱做事情,有钱买gun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买子弹,想打谁就打谁。”母亲说:“向飞,哪有你这样敬神的?你尽胡说八道。”一屋子人被向飞的话逗笑,连爷爷也像在笑。
  向飞所做的这一切都被一个人看见了,这人是悄悄回来悄悄站在屋门口的父亲向发家。“好了,放鞭的事情交给爸爸!”向飞眼尖,也只有他一个人是面向屋门口的。众人闻声回头,看见向发家手里拎着一大卷鞭炮。向发家进了屋,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就是轮椅上的父亲,他也不看一眼。他走到向飞跟前,“啪!”给了向飞一个无比响亮的耳光。向飞被打傻了,用手捂着脸。向飞没有叫也没有哭,他抬起头看父亲的脸,父亲的眼里仍旧充满血丝。向飞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说:“爸爸,你又去喝酒了!你又醉了!”向飞的母亲生怕向飞还会挨打,赶紧走过去卫护着向飞。
  四叔想说话,刚一张嘴就被向飞的父亲用手指制住了。父亲说:“我都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你不要说,我也不想听。你们都走吧,一个一个,都走开,不要站在我家里!听到没有?再不走我就要拿dao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了!”母亲说:“向发家!你今天吃错了药吧?你是疯了吧?”父亲不等母亲说完,迎头就给母亲一个耳光,比刚才打向飞还响,把母亲的嘴巴打出了血。大伯上前一步,说:“向发家!你这是跟哪个过不去呢?我看你今天也是太不像话了吧你?”向飞的父亲冷冷地一笑,说:“你是谁呀?你这种口气说话,你是谁呢?”
  向飞看到大伯四叔他们你看我我看你,表情都很难堪。向飞看向爷爷,问:“爷爷说什么?爷爷再说一遍。”爷爷等向飞把脸靠近,喉咙里发出咝咝的响声。向飞点点头,挥手说:“爷爷叫你们走,都走,只他一个人留下。”
  四叔走近向飞父亲的跟前,说:“二哥,你听着,我现在是破天荒叫你一声二哥了,你不要趁机会借酒装疯,你放明白一点。刚才进屋,你说你什么都知道了,你知道个什么?我看豁湖就你向发家一个人混得最差,你以为你耍酒疯就有人怕你?你有什么本事?你又能有什么本事?这些年,要不是我们帮你,你会是个什么模样?”姑姑拉了一下四叔,说:“老四你少说几句,二哥今天像是心里很难过呢,算了算了,我们都走,爸爸留下来也好,回头我们再来接他。二哥,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难得我们向家这样大团圆,你就少发点酒疯好不好?有话,我们晚上再说。”向飞发现父亲的双眼越来越红,像有东西在他眼睛里猛烈燃烧着。四叔说:“装什么疯?以疯装邪!那好,爸爸留下,其余人赶快上车到镇上去。”说着对一直站在门口的公司职员说:“留下奔驰面包,其余的人赶紧上车,行动快点!”
  杂乱的脚步声、汽车发动声、汽车喇叭声。人和车离去,向家回复了平静。
  向飞的父亲走到门旁的竹椅边坐下。向飞发现父亲很可怜,像霜打的茄子蔫蔫的。再看爷爷,爷爷的脸上没有一根皱纹不是痛苦,没有一块肌肉不是痛苦,爷爷也在看向飞的父亲。父亲坐在大门口,埋着头,门口的阳光火辣辣的。屋子里很安静,不像是有人在家。这样安静了很久,母亲才轻手轻脚地走到父亲身边,问:“吃饭吧,爷爷应该饿了。”父亲闭着眼睛,一脸倦容。母亲说:“你今天不该这样的,今天是爷爷八十大寿呢?”父亲仍然闭着眼,说:“喂蛋糕他吃吧。”
  屋子里的气氛很沉闷,向飞觉得这不像是给爷爷做生日,倒像是给爷爷送葬。向飞给爷爷送蛋糕吃,爷爷吃了一口,眼里滚出几颗泪珠。一屋子人都听到爷爷的喉咙里发出咝咝的响声了,向飞说:“爷爷不想吃,爷爷说他什么都不想吃。”
  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照在屋门口,向飞感到豁湖的土地正在越来越烫。父亲懒懒地睁开眼睛,懒懒地说:“向飞,把爷爷推到这里来。”向飞推着轮椅,脑海里浮现出早上廖丽坐在轮椅上的情景,脑海里还回响起那首歌。向飞把爷爷推到了父亲的身旁。父亲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然后望着爷爷,像不认识爷爷似地看着爷爷,很久才说:“爸爸,我好久没有这样当面喊你了。爸爸,你不知道,今天,今天是我一生当中,最难受的一天。”父亲说着说着低下头去,又缓缓地摇头。父亲猛然抬头,用一双凶狠的目光盯着母亲,说:“你,还有向秀,你们两个给我滚出去,听到没?”母亲问:“你要干什么?”父亲吼叫:“叫你们滚!”母亲只好拉上向秀走出了门。
  向飞突然想吐,他一紧张就这样。

  七

  “爸爸,”父亲看着爷爷,脸上和爷爷一样痛苦万分,说:“我知道你今天回豁湖是要干什么,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对吧?你的生日怎么会是今天呢?你中疯了他们不让我去看你,人说十个指头有长短,我混得再差,我还是你养的儿,你病了,我去看看你都不行?手心手背都是肉啊?爸爸,你是怕自己活不多久了,你想回豁湖看一看,你为什么要在今天回豁湖?今天是七月一日是吧?你就没有想到你是被老四利用了,爸爸。你一生这样偏袒老四,太不公平了。早几年你为什么不回豁湖来看看呢?你现在说不了话,走不动路,你知道自己活不多久了,你才想回到你革命过的地方最后看上一眼。你想都没想过,你是真的被老四利用了,你是被他蒙在鼓里了呢。老四拉你的虎皮当大旗呢。老四要干什么你知道吗?老四要投资修一条从省城经豁湖到长江边的公路!你被老四利用了,老大和老三都被他利用了,一家人都被老四利用了!”
  向飞听不懂父亲说的是什么。
  爷爷仍然满脸痛苦,爷爷就像一幅名叫痛苦的画。父亲继续说道:“是啊,修公路有什么不好?古人说,修桥补路功德无量。当年这上千亩荒地,是爸爸带着豁湖的老百姓开垦的,那八百里防洪大堤是爸爸带人修的,还有呢,豁湖上百个大桥小桥,也是爸爸你一声令下带豁湖人修的。就是豁湖到长江岸边的土渣公路,也是你亲自指挥修建的。爸爸,豁湖的百姓,哪一个不念你向书记的好?可是老四修这条公路,性质不一样,真的,完全不一样。老四修这条路,是要收费的,跟爸爸你当初修这路根本就不一样。爸爸,老四现在修公路,只是在你原来的路上加宽,加厚。他要建上许多许多收费站,他是来搜刮豁湖人的,爸爸。你算一算,像我这辆破面包,哪一天不是往城里或是往江边跑几趟?不管是进城里还是到江边,都要走那条公路的,不走那条路我走哪里?那就没有路可走了。爸爸你说,老四修这条路,到底是为豁湖人造福呢还是要我们豁湖人的性命呢?像我这样一辆破面包,只要上了老四的路,就要给他缴50元钱的过路费,我跑一趟车,顶多只能赚30元钱,我亏血本那我还能跑吗?爸爸,从前你带着豁湖人修路,那是豁湖百姓自己修的路,人人尽管在上面走,不要钱的,豁湖人说那是一条金光大道。现在好,现在我们向家出了一个向总裁,一个资本家,一个大资本家呢,他出钱要改建这条金光大道,他要把豁湖百姓的路变成他老四一个人的路,他在路上修建许多的收费站,让豁湖的老百姓一个跑不脱,人人都要给他向总裁交钱买路走!他这不是害人吗?爸爸,你说呀?他向老四就算有日天的本事,也不该回到豁湖在爸爸你修的路上喝我们豁湖人的血呀!”
  爷爷嘴唇抖动着,像是想说点什么。向飞看看父亲,又看看爷爷,心中似乎对四叔有了一点看法。少年向飞在这个年龄辨明大是大非的能力是有限的,他只能是受感染,这种感染源自某种难以言状的恐惧、担忧、同情和敬畏。他一边听父亲说,一边想父亲的话到底有几分占道理。现在向飞很想听到爷爷说话,他渴望听到爷爷说出他的看法,作为向家唯一的孙子,向飞在内心深处渴求知道爷爷的痛苦和父亲的痛苦甚至向家的痛苦。但在少年向飞的面前,爷爷除了满脸痛苦,除了嘴唇颤抖,并无任何声音发出。向飞看到爷爷头上的银发忽然想起茅草花,爷爷会变成豁湖路边的茅草花吗?
  父亲摸出一支烟,向飞注意到他点烟的双手在抖动。父亲好不容易点燃了烟,猛吸几口,整个身体似乎得到了平静。这个细节铭刻在少年向飞的脑海里,他想:父亲今天不对劲呢。父亲又猛吸几口烟,望着爷爷说:“本来有些话,有些话我是不打算跟你说的,爸爸,你病成这个样子,我不该对你说。话说回来,我对你说了又有什么用?可我不能不说,我要不说,你就是死了,你也不明白你的二儿子这一生,活得有多难过。爸爸,我想了很多年,我是真的想了好多年才想明白,我现在明白得像一池塘清水了,爸爸。我知道父亲的父亲,原来是省城有名的大商人,省城东门上百个大商铺都是我们向家的产业,是旧社会打仗把爷爷的产业打没了。爸爸,我们小的时候你常跟我们讲:爷爷只有你一个儿子,爷爷当初要你子承父业把向家做成省城最大的资本家,可你革了爷爷的命,你从家里跑出去,你投奔革命投奔communistgcd的时候,连个招呼都没跟爷爷打。这跟后来老四下海经商一样,老四当初闯海南,也是不跟你打招呼。爸爸,你投奔革命有没有错?你当然没错,爸爸你从来就没有错,就是文化大革命你被打倒在牛栏沟住牛棚,你也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豁湖老百姓的事情。爸爸,你可能做梦都没有想过,老四,我是说我们向家命中注定要出一个大资本家,他当初从牛栏沟像一头犟牛执意要下海经商,后来你气哼哼地说,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现在呢,现在老四是省城东门一带赫赫有名的大资本家了。他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吧?他说当年你革爷爷的命,现在他是革你的命,他要恢复向家当年在省城东门的产业,今天的向总裁向大资本家,就不是旧社会的爷爷了,我父亲的父亲相比起来只是向老四的一个小指头了。爸爸,你没想到吧,你革了爷爷的命,你亲生的儿子老四革了你的命!我相信阴阳轮回善恶有报,我是个很信迷信的人,我们向家现在是人丁兴旺,可下一代里就只剩一个向飞了。向飞,你给我好生听着,等你长成大人了,你替我们革你四叔的命,你记住没有?你四叔太有钱了,可你四叔的钱没有一分是干净的,他骗银行的钱,骗国家的钱,靠剥削压榨,他还到我们豁湖搜刮不义之财。真的,向飞,我们向家专门出革命家,刚才我讲的你都听到了,向家的下一代,专门革上一代的命。向飞,你在听吗?你在干什么?”
  向飞并不能全部听懂父亲的诉说,少年向飞甚至越听越迷茫,他捡了一根枯枝蹲在屋门口在地上写着“革命”二个字。此时在少年向飞的心里,这被他用枯枝写在地上的二个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充满某种神奇的力量,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从他面前的土地上耸立起来,让他心神慌乱。
  父亲还在诉说:“爸爸,你落实了政策后回省城了,先是大哥得了你的好,当了官,后是老三她也得你的好,也当了官。我呢?你叫我不要回省城,你叫我就呆在豁湖。你为什么独独叫我留在豁湖?你说我们向家不能都进城去,必须留一个人在豁湖。我最老实,最没有用。你说在豁湖留一个根好。我真的是向家留在豁湖的根?不是的爸爸,我知道,你是不喜欢我,你恨我。你想想看,文革开始我十几岁?我懂什么?满街都在喊打倒你,我什么都不懂才跟着别人一起喊打倒你。满街都在写你的大字报,别人逼着写我敢不写?老大这个人狡猾,他宁可当反革命小崽子到江边沙场劳改,他没有喊过你是反革命,没有写过你的大字报批判你,所以你和妈妈都对老大好。你不喜欢我,你不喜欢我是因为我喊过口号要打倒你,写过大字报批判你。你以为我要革你的命,你不光不喜欢我,你恨我,你从来没有把我当你亲生的儿子看。其实真正革你命的是谁?是我吗?不是。是老四!爸爸你想想啊,那时我只有向飞这么大,我能懂什么?我总在想,从我一出生你就不想管我,这么多年,你狠心把我一个人留在农村,这么多年啦爸爸,我受的苦不比你过去参加革命吃过的苦少多少。我当农民种田吧,农药、化肥、种子、摊派、公粮、税费、集资、人丁,乱七八糟的费用加在一起,只有亏血本。我不是不想种田,我是不敢种田,再种不得了,也种不起了呢。我又没本钱做点别的事,田我是坚决不种了,我去找老大,指望老大能帮我一把,老大不肯。老大的心是石头,他不是我的老大。又不好去找老三,做brothergege的去找妹妹,毕竟她是嫁出的姑娘泼出的水,我找老三她可能会帮我,可我怕在妹夫面前没脸。我只有去找老四,老四那么有钱,随便给点什么事情我做,总比我在农村种田强,老四却说他的公司搞什么亲友回避制度,不允许亲友在他的公司工作。他也不想借钱给我,老四说我是个无底洞,是个没用的人。我不怕他骂我,爸爸,我就看在向飞要钱读书这一条上,我厚着脸央求老四想办法给我一条活路,我去了无数趟省城都不敢去看你,我怕你笑话我骂我,我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为了向飞念书要用钱,我就是被老四骂成一头蠢猪我也只能找他。好几次想过给老四下跪,我知道人长膝盖不是用来下跪的,为了向飞,我不怕给老四磕头乞讨,只要他从他身上?一根汗毛,我就有办法挣钱供向飞念书了。这些你想都想不到的,爸爸。老四厌烦我去缠他,给了一辆破面包车叫我回豁湖跑运输,那辆破车刹车不灵啦,爸爸!我开回来一上路,就把人家廖长江的一儿一女,撞死了一个,撞残了一个。好在廖长江的父亲原来跟爸爸你一起参加过革命,是看在父辈有革命感情的面子上他才没要一命抵一命。可我心里,我这良心往哪里放呢?现在,我好不容易手头挣有几个了,就要想着给廖家送点钱过去,今早还叫向飞送了五百元钱去呢。”
  此时向飞专注地望着父亲,感到父亲的心里像豁湖漆黑的夜晚,向飞想起玉米花香一样的廖丽,想起她的轮椅,再看看爷爷的轮椅。向飞发现了两个轮椅的不同,爷爷的轮椅不能用手转动,爷爷的轮椅只能由别人从后面推。向飞再看看爷爷的脸,爷爷痛苦的脸上满是泪痕。向飞起身走近爷爷,用手为爷爷拭泪。向飞靠近爷爷的时候,发现爷爷浑身都在颤抖。向飞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望向父亲,父亲在低头伤心。向飞轻声说:“爸爸,你不要再说了,爷爷身上在抖,爷爷身上在抖呢。”
  父亲起身,扔掉手上的烟屁股,伸出一只腿用脚尖使劲碾碎烟屁股,说:“我说这些话干什么?我说了有什么用?我就是把什么都说出来了又有什么用?我头昏,我要睡个觉才好,我是真的想睡了。向飞,叫你妈妈去,你们把爷爷送到镇上去吧,我要睡觉了,我头昏脑胀快要炸裂了。你四叔他们在镇上签合同呢,是豁湖公路改造建设的合同,爷爷要去参加庆祝宴会的,爷爷的心早都不在这里了,何况还有好多好多人都要看一眼他们当年的向书记呢。去吧,你们快去。听我说,爸爸,我今天喝的酒太多了,我从来不这样喝酒的,从来不这样喝。不过,我把我一生要说的话都痛痛快快地说了,你不要怪我说了这么多废话,反正我是个废物,废物说废话也正当。向飞,去叫呀,叫妈妈去。”父亲说完,径直走向房里,关上了房门。
  向飞对着房门问:“爸爸,你不去呀?”父亲的声音说:“不。”
  向飞走到屋门口,大声叫唤:“妈妈??!妈妈??!”
  少年向飞忽然感到后脖有一股冷风,当即回头一望。在这炎热的午后,是从哪里吹来的冷风呢?向飞想不明白。

  八

  面包车载着爷爷、母亲、向秀和向飞,往豁湖镇方向开去。穿过杉树林,向飞开始精神恍惚起来,母亲是在面包车开上豁湖公路以后发现向飞无精打采的。母亲轻声问:“向飞你怎样?困了?”向飞不说话,他把右手放在爷爷的轮椅上,眼睛紧紧地盯着路边的茅草花。爷爷还是那样神情痛苦地望着前方的路,向飞不知道爷爷是否也在张望沿路的茅草花。向秀说:“我看向飞也是喝多了酒呢,是醉了。”母亲说:“向飞,我的儿,你过来,你趴在妈妈身上睡一觉。”向飞还是不动,精神似乎越来越恍惚。此时少年向飞的脑海里被他刚才用枯枝写在门前泥土上的“革命”二字占满,酒精在他体内泛滥并滋生烈火,“革命”二字不断变幻着。一路的茅草花使少年向飞又一次感觉到了恐惧、敬畏、同情和担忧。向飞忽然问:“妈妈,爸爸今天喝了一天的酒,他要不要紧?”母亲说:“应该不要紧的。”向飞说:“我好像醉了,我头昏,妈妈。”“你过来,在妈妈身上睡一觉。”母亲把向飞拉进怀里,向飞闭上眼睛就睡了。
  一直到黄昏到天黑,少年向飞像婴儿一样熟睡在母亲的怀里,他均匀的呼吸红红的脸蛋让母亲再次体会到只有女人才能体味的拥有、满足、幸福、孕育,这与生俱来的充足与盈实使得向飞的母亲在这个下午、这个黄昏、这个晚上拒绝任何人把自己怀中的儿子叫醒,同时这甜蜜也使得向飞的母亲在这个下午、这个黄昏、这个晚上失去了必要的理智甚至热情,包括对远在牛栏沟家中的另一个亲人的感知能力。母亲和向飞都没有去参加向飞四叔的投资改建豁湖公路合同签字仪式,直到向飞爷爷盛大的八十寿辰宴会吃过了,耀眼灿烂的焰火晚会开始了,少年向飞这才从母亲的怀里醒来。向飞说:“妈妈,我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母亲关心儿子的梦,问:“说给我听听?”向飞想了想才说:“怪了,怎么忘了?我好像梦见爷爷的爸爸了,爷爷把他的爸爸给shaa了,我的爸爸又把爷爷给shaa了,不是爸爸,是四叔吧,对对对,四叔把爷爷把大伯都shaa了,我把四叔引到路边,我又把四叔shaa了,他们都变成了路边的茅草花。”母亲越听越糊涂,伸手摸了摸向飞的前额说:“你没发烧呀?”
  夜空忽然升腾起绚丽耀眼的礼花,隆隆的礼炮声在豁湖的夜晚炸响,像有一场激烈的战斗正在发生。向飞离开母亲离开面包车,跑到燃放礼花弹的镇东广场,看见豁湖镇的男女老少倾巢出动,所有的人仰头遥望着五彩缤纷的夜空。向飞第一次亲眼见到如此斑斓的礼花,那么丰富多彩,那么如雷贯耳。整个豁湖镇随着礼花在夜空的暴响开放不时发出如潮的嘻嘘声。向飞试图挤进人群,挤到观礼台,但和白天一样,向飞无法接近爷爷。向飞只能远远地看着朦胧的灯光下观礼台上坐在金属轮椅里低着头表情痛苦的爷爷,只能远远地看着四叔、大伯、姑姑,还有陪同在爷爷身边的所有官员。礼花是给爷爷燃放的?还是为四叔的公路开建燃放的?向飞心想,今天是七月一日,是爷爷的八十大寿,是四叔改造豁湖公路的日子,也是向飞十二岁生日开始喝酒的一天。爸爸呢?爸爸怎么样了?向飞突然想起了醉酒在家的父亲,失声叫道:“爸爸!不好了,爸爸出事了!”向飞对着夜空说:“爸爸一定出事了!”
  向飞忽然甩开腿往回家的路上奔跑起来。向飞在这样一个礼花飞舞的黑夜,像风一样迅猛地飘动着,或者像一个突然精神失常的孩子,急冲冲地在豁湖的夜晚冲撞。这一晚是农历五月十一日,豁湖的夜空月(se-dangjin)朗朗,路边的茅草花果然比月光还要明亮。此时向飞心中强烈感到了死亡的气息,他甚至感到牛栏沟家中的父亲已经死去,这使他失去了冷静忘了去向亲人求援,就连母亲也忘了喊上。他可以叫辆车赶回家的,但他被心中陡然升腾的巨大恐惧渗满,独自一人盲目地在公路上狂奔。
  少年向飞疯狂地奔跑着,风驰电掣一般。月(se-dangjin)笼罩着苍茫大地,一个比阳光还要多彩还要透明的少年,奋力奔跑着,指引他奔跑的是比月光还要明亮的茅草花。少年向飞如此疾跑的速度令寂寥的夜空困惑,令沉睡的广阔土地苏醒并感动。跑着跑着,少年向飞仿佛明白了仅此一天他就隐约感觉到了这片名叫豁湖的土地,仿佛明白了他今天并不真正是要期待爷爷的到来、四叔的到来。少年向飞在这一天模模糊糊地被父亲感动,他渐渐清晰了自己身心的恐惧、敬畏、同情和担忧:他绝不愿意可怜的父亲突然变成豁湖土地上路边的茅草花,无论今天他是多么困惑,无论今天他亲眼看到些什么听到些什么,他都不希望父亲离开自己。向飞在心灵中高声叫喊着:
  “爸爸??!”
  “爸爸??!”
  少年向飞的声音足以撕破黑夜。
***

此文章由作者授权,“新国学网”(http://www.sinology.cn)独家推出,谢绝转载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