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五经四库全书道教指南茗香文斋茗香文斋-补遗轩怡文苑
> 墙上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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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墙上的森林


  马竹

  一

  她说:我珍惜这样的机遇,因为这相识是美好的,我与你是真实的。原以为那只是一小丛灌木,走进去才发现是一片遮天蔽日的森林。我是这样一个懂得享受的女子,我要在你的每一棵树下停留,我要为你的每一朵花流泪。让我好好享受一个咖啡般的男人,一个虽苦却令人上瘾的男人。让我在你如此丰美壮实的时候,满怀欣赏地站在你的面前,此时我是一个被继母赶出王宫的女子,让我饮一口你的溪水,让我尝一尝新鲜的果实,让我躺在你的草地上安静地被你包容,哪怕只一刹那。
  在我和她的故事还没有被一种偶然启封之前,我个人的时间已经进入到一年的年终。那个下午,我年已离我而去将近一年的妻子托人带给我一幅挂历。我没有心情展开它们,甚至我没有想到挂历的存在。在我想来,一个时代已经结束,那么一切记忆都已随风飘逝。
  在一个人的日子里我的想象多数不切实际,比如我一直想和某个女警察、女法官、女兵认识并且期望最好能成为朋友。我的几个以搞写作为生的朋友分期分批地知道我有这个想法以后,都笑我荒唐。他们说:所有的女警察都会擒拿格斗、所有的女法官都能明察秋毫、所有的女税官都较心狠手辣、所有的女兵都有追慕卫队。当然也有人这样说:想想他们被你征服后一件一件剥去制服的动人情景吧,连同她们的目光和表情一起想象!
  是否有名人说过这样的话:什么事情只要你坚持不懈就会有实现的一天?假如没有名人说过,那就版权属我,我后来对林影说。我认为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作家朋友都没能给我一个让我信服的说法,后来林影装作不经意地点穿了我为什么对穿有制服的女性怀有不可告人的情结。
  故事的起因在1998年12月24日。我那天情绪很不好。不是因为那天下雨,更不是因为那天早上我在一个名叫武汉广场的商店门前看见在身穿红衣的圣诞老人眼鼻底下发生了一起盗窃团伙逞凶。我的情绪不好是因为我一大早就知道了12月24日是西方人的平安夜。其实平安夜关我什么事呢?我们只管除夕、吃年饭、大年初一。我把情绪降到零度,跟当天的天气一样。我心想在这样的心情和这样的日子应该发生一点什么事情才好。我满怀憧憬地等待着。北风在3点钟的时候停了,也许是在3点以前停的?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睡了一个很有质量的午觉后醒来的时候我看见寒风和冷雨都不在了。我的心情当时好极了。我对我孤身一人即将面对西方人的平安夜感到并不踏实。于是我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号码本,一边翻,一边预想着和谁一起玩的可能情境。我翻到我在晚报当记者的同学许大江的电话,我想到许大江的老婆在一个天主教堂当乐师,我还想起曾经有一年的圣诞节我们几个自认为即将成为文化名人的人一起参加过许大江老婆演奏钢琴的庆祝会,许许多多的信徒和非信徒各怀心思地聚集一堂,我对那次活动的印象不错。但在这个下午,我却头一次出现了很大的错误,我给许大江打传呼,可回机的并不是许大江。
  谁呼我?
  你是谁?
  我是谁?你呼谁?
  我呼许大江,听你声音很熟,你谁呀?
  我不是许大江,我是陈大江,不找我你呼我干嘛?
  他妈的,这真奇怪,怎么会呼到你的头上来?呼你就呼吧,你这家伙,你在干嘛?
  我?安排今晚的平安夜。老同学,你在干嘛呢?好久不见了,今晚一起玩玩怎么样?
  行啊。
  那就这么定了,我5点给你电话。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答应了他,要怪就怪我把电话号码本上许大江的传呼看错了一行,我居然把多年不见只听到一些消息的陈大江拎了出来。仅错这一行,我的生活就有了意想不到的改变。这可以称之为神使鬼差。
  我也不是完全没有兴趣和一个生意中人一起去度过这个平安夜,相反我对这种无意的联结颇感有趣。我着急的是还有一个半小时怎么办?看盘碟子?对,随便看一部什么电影就可以挨到5点。我随手抽出一部电影,我不看片名,在这一系列的偶然性中,我不经意地将一种预示亲自完成。
  这部电影讲述的是一个年轻的女警官玛丽亚在侦破一起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案后获得休假,在她与未婚夫杰克分乘飞机到指定地点约会以期共度平安夜之前,玛丽亚在飞机上与邻座杰克逊发生了二人都没预感的恋情。坐在玛丽亚邻座的杰克逊不只在名字上比杰克多一个逊字,也不只是他比杰克年龄大出许多。杰克逊属于那种情场shashou,老练而又狠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他用语言拉开他和她在这并不遥远的短途旅行里产生恋情的帷幕,那段对话真是精彩。通俗一点说,杰克逊的目的是很清晰的,他要在这非常难得的机会里接触她的身体,事实上他完全实现了他的意愿,有许多纯粹属于想象的画面有声有形尽展了这对男女疯狂抚爱,那种细腻想象中的陶醉动人心魄。但杰克逊使用的却是语言,也就是说他把他的话语当作一把钥匙开启了她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许多个梦,或者像春天冰雪消融时的河流她清楚地看见了种富于激情的穿越。他的话语不是唤醒,也不是焕发,而只一种挖掘。最后玛丽亚热泪盈眶地说:这真糟糕,我将带着对你的爱去见我的未婚夫。
  在片尾的音乐声中,陈大江准点地给我打来了电话。(我沉浸在这部美国影片制造的离奇情感中,由于盲目伤感,我查点错过了与林影的相遇。)我问:一定要我去吗?陈大江大声说:嘿,你干嘛你!?你坐出租,我6点整在滨湖花园酒店大厅等你。

  二

  出租车穿过三个城区并始终沿着主街行驶,恰好6点整到达滨湖花园门前。一路上女司机喋喋不休地向我诉苦:说如今不合理的收费太多太多了,我心想你对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但我在口头上给了她几声同情。我不奇怪如今人们为什么有太多抱怨,但我奇怪我居然来坐车听到了排山倒海般的抱怨。我没有忘记向她要车票,在我看来我们的任何一项消费行为中如果自觉的索要相关票据,可以有效地加强gguuoojiia的税收管理。(这个细节是冥冥之中的某种铺垫。)
  陈大江笑容满面地朝我走来。
  我和多年不见的陈大江握手,他那种通过修饰后的大款模样让我感觉很好,我认为我们的生活缺少的正是他这类人。
  几乎不曾寒暄,林影就出现了。
  我的朋友陈大江立即摆出卑躬屈膝的姿态迎向林影。同时我们听到一阵嚷嚷:陈大江!快来迎客!!
  我和还未认识的林影一齐望向身后:只见几个彪形大汉一律夹克衫上衣涌向大厅门口。我收回目光时,看见我面前的她在观察着我。陈大江对于刚刚涌进的一群人表现出绝对的阿谀奉承,他像一个店小二那样的躬身在前,他点头哈腰地引他们走入大厅走向电梯,他忘了我和还未认识的林影也是他请来的客人。(但愿他不是故意这样。)
  她说:您是陈总请来的客人?
  我说:是的。您的声音很好听。
  她说:谢谢。您经常这样恭维女性吗?其实,您还应该称赞一下我的发式,这套衣服,女人喜欢听恭维。
  我说:是吗?如果允许我继续恭维,我宁可说一说您的眼睛。
  她问:它们怎么了?
  我说:表里不一。
  她睁大眼睛:您什么意思?
  我说:像北方人家里的窗户。
  她偏了一下头,一双眼睛仍旧疑惑着。(我想她是装作没听懂。)
  我感到了一种乐趣,和漂亮女孩说话制造悬念与情绪是我这种男人的本能。我立即改变了话题问:我可以把我的名片送一张给你吗?(我假装不经意把刚才的您修改成你了。)当然,我希望你也能送一张名片给我,因为有可能在这个平安夜,只有我们才能够多说说话。你都看见了,我的同学陈大江迎来的一群人从我们身边我们俩(我用语言把她拉近)的视线经过时,没有人对我们打招呼,这将意味着我们既不是主角,也不是配角,我们俩人在接下来的活动中也许没戏。
  我已经把名片塞到了她的手里,她似乎觉得我的话有点道理。她把她的名片递给我时,我对她的名字里的影产生了强烈的好感。
  这名字真好。你在税务局监察分局工作?
  她纠正道:不是监察,是稽查分局。您是故意要这样的吧?名片还在您的手上呢。
  我再看名片,说:啊,我弄错了,是稽查!你上班的时候穿制服吗?
  她说:很少。
  我们的谈话被陈大江突然打断了:对不起,对不起。走吧,走吧。上楼,上楼。
  在电梯里,我闻到了林影的体香,淡淡的像深冬季节的芦苇花。

  三

  滨湖花园酒店的建筑风格有点像chinazhongguo古老的宫廷,红墙黄瓦,廊曲檐折,在每一个角落都有类似于脂粉气的声音或(se-dangjin)彩烘托着刻意制造的吉祥。据说这里是一些有大权或有大钱的人们出没的地方,寻常百姓很难进来。我是第一次在这里头进餐,我能看出林影也是很少在这样的场合出入。
  陈大江今晚请来的客人中有公安局、检察院、法院、工商、税务等五个部门的领导和同志,我是被他请来陪客的。我的在座是在我大约一盅白酒下肚之后变被动为主动的。我给他们讲笑话,唱流行歌曲。我好像存心让林影知道我在这样的场合里有能力为她找乐子。我的笑话涉及公安、检察、法官、工商。然后我想我也许醉了,在我看见陈大江请来的客人们纷纷涌向KTV包房时,我也走进一间阴暗的包房躺在沙发上,我装得很像一个不胜酒力的醉人。
  我希望林影随后就来到,我莫名其妙相信林影马上就会到来。
  她来了。
  我们可以说是如约而来。
  林影说:陈总正在为你们安排小姐,我来和你道别的,再见。
  我连忙翻身坐起:你,可以不走吗?
  林影说:我可不敢陪一个作家,这很危险。何况您好像醉了。
  我笑了一下:是吗?你感到了危险?事实上我们对这顿饭都缺乏兴趣,假如在上楼以前我们没有那几分钟的交流,有可能我们会谎称自己身体不舒服而选择退席。这叫邂逅,当然也是发现。我其实已经看见了你在吃饭的时候一直紧皱着眉头,你不喜欢这种场合对吧?可你坚持吃完了这顿饭,有可能你在期待着什么(我的下意识里冒出了下午我看过的那部美国影片),你在期待什么呢(我想起了杰克逊的表情)?让我猜猜(我看着林影的眼睛)?我想,你一定知道这样的饭局有一套程序,吃饭、唱歌、跳舞、包房、桑拿,在今晚,滨湖花园酒店一定有庆祝圣诞的仪式。这些都可能是你的期待。
  您把我说成了一个中学生了。
  哦?你不是中学生么?这么说你上过大学?能告诉我,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林影正准备说,我决定打断)?你别说,让我猜猜。你是中南财大毕业的,你读的是经营,我猜的对吗?
  就算对吧,您想了解我?
  在没有上菜以前,你座位旁边的那位工商问过你的一些情况,当时我在和陈大江说话,大我的耳朵在你那里。你向那个你有一面之熟的工商说了你的学校。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现在还想猜一猜你的工作、生活、家庭(林影的眼神显然不愿意)。我是不是有点不礼貌?
  是的(她垂下眼帘)。
  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面前喋喋不休意味着什么?假如这个女人讨厌喋喋不休,那么她会毫不留情地离开。假如这个男人总想说话并且逐步加强说话的内容,这至少可以说明这个女人有什么信息被人捕捉到了。我不管你是否承认,你要么是单身,要么今晚是一个人。这叫将心比心。我是单身,所以在这样的时候,我选择了和朋友在一起,否则我会非常难过。
  是的(她抬起眼帘)。不过我不是单身,我的先生在泰国。
  泰国?他……
  我原打算去他那儿过圣诞节的,但我没有假,不过元旦我要过去。我和我先生感情很好。您看到什么信息了,您捕捉到了什么?这我倒想知道。
  那就算了,我这个人最怕受打击了。
  (她笑)为什么?谁给您打击了?
  我以为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生活、工作、家庭都很不幸,但事实不是。既然你没有破绽,我的努力也就毫无意义了。这怎么可能呢?我很少出现感觉上的错误,老了?还上醉了?不会吧。我怎么觉得很不幸福啊(我突然想起杰克逊要玛丽亚讲述童年故事)?您的童年是在哪里度过的?
  您为什么要问这个?您认为,我会把我的童年故事讲给您听吗?(林影生气了。)
  对不起,我以为你会讲的,因为我的左眉骨上有一道伤痕,而你的右眉骨上也有一道伤痕,我想啊,你会不会跟我一样也在农村长大?也是第一次看见汽车后拼命追赶摔得遍体鳞伤?30年前的9月1 日,我的母亲领我去上学报名,那时候我们家离学校很远,要经过一条土渣公路。我第一次看见汽车时紧张得紧紧拽住我母亲的衣角,庞大的汽车在我幼小的眼睛里像魔鬼一样,它呼啸着,它卷起漫天尘埃,它要吞没我。我记得自己紧闭了双眼恨不得想哭。汽车大大咧咧地擦身而过,我母亲对我说:不怕它,跟它跑,抓住它。母亲用力推了我一把,于是我撒开腿,我在母亲的大声鼓励中不顾一切地追赶汽车,我抓住它了,我有一种飞翔的感觉。但汽车突然一个颠簸,我被它无情地抛到堤坡,我的眉骨留下了这道伤痕。非常偶然的是,18年前9月1 日,我上大学来到武汉,在新华路长途汽车站门前,我看见了一辆载重卡车和一辆公汽相撞,我18岁的眼里装满了鲜血和死亡。你看我光顾着自己一个人说话了,你的右眉骨上那道伤可以讲吗?
  (林影看着我,那种看有点像打量)是我小时候我姐姐不小心打的,她不是故意的,但我一直以为她是故意要砸瞎我的眼睛。我比我姐姐长的漂亮,尤其是我的这双眼睛。
  是的,你的眼睛很亮也很凉。
  怎么凉?
  冰凉的凉。就像大冬天人们身上的皮衣。不过我相信这种冷艳掩藏的是火热,就像固体燃料看起来很冰冷一样,一旦点着了,也许烫得叫人受不了。
  您在给我被电影台词吧?
  是的,我们尝试着说几句中听的话好吗?
  做说好话的游戏?
  游戏,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这并不是游戏。
  您说这并不是游戏,一个人想对另一个人说好话,有必要去尝试着说吗?好话应该发自内心。比如说,我现在不想对您说好话,真的,相反,我发自内心地说您的坏话。假如说您受到一部电影或者novelxiaoshuo的启发,想利用这样的机会对一个女人发动攻击的话,您选错了对象。我不是一个中学生,也不是一个大学生,而是一个有自己的工作和家庭的女人,您刚才使用的这一套有点过时了。比如说,您现在带我去散散步?或者上一趟网吧?总之您得有所行动,光坐在这里说话,您的目的是达不到的。您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您看错人了,尽管,我确实由于他的长期不在身边而倍感寂寞,但我还不至于受到追慕就心花怒放失方寸。如果您一定要我对您有所评价的话,我说一句非常中性的话,您确实有点和别的男人不同,您很特别。
  哪个方面?
  您也希望听到恭维吗?
  不,这时候我的心情已经够坏的了。我喜欢你的这种性格,很有挑战性,也很有shaa伤力。但你知道我是怎样面对难题的吗?五年前我爷爷去世的日子里,以我母亲为首的三妯娌和三姑子哭丧都不带词,一个个像小孩子一样哭得很有水平(我借用杰克逊的笑话)。她们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她们非常不和睦。我走近我母亲,我说妈妈,您要唱哭。妈妈问我唱什么,我说您就唱妯娌姑子不团结,您有错,都有错,让爷爷活着的时候担心操劳、蒙冤受屈。我的母亲点头以后开始唱哭,说:老人家哎,我头一个对不起您老人家啦,我进到这家的门了,没得本事跟妯娌亲热,也没得能力照顾好三和妹妹呀,我是等到您的几个孙娃儿长大了才晓得的啦,想来想去耶,怎么想到只觉得对不起您老人家哎,唉唉唉。我的大姑姑一听我母亲作了这样发自内心的检讨,她也开始有话可唱了。顿时,妯娌姑嫂一起检讨,越检讨越悲痛,越悲痛越检讨,不仅把我的父亲、叔叔、姑爷都哭得热泪盈眶,也把我们一群儿女哭得眼泪汪汪。从那以后,她们的关系有了根本的改善。
  是很感人。不过您是利用了当时的环境和气氛。真想有机会听一听江汉平原的哭声。您刚才把我的眼泪都唱哭出来了。
  我忽然意识到在这个夜晚我是多么的无聊。我忽然非常想念我的前妻,想念跟随她而去的我5岁的女儿,自她弃我而去后我单身以来的所有担忧与挂念经常像风一样地伴我左右。没有一个人会告诉另一个人婚姻不幸的真相,我可以肯定林影的不幸不会源于我,但我却听不到真相。我想回到我的宿舍,我突然对这个平安夜没有了兴趣,平安夜关我什么事情?此刻我觉得自己应该找到一个电话给我的女儿打去一声问候和祝福。谁给她扮演圣诞老人呢?她的那个继父会给她真心的温暖吗?我好想知道她在哪里,干什么(见他吗的杰克逊的鬼去吧)。
  我说:我想走了,你呢?
  她说:你怎么了?是我让您不高兴了,对不起。
  我说:不,是我自己突然情绪不好的。你看,差一刻就12点了,我得找个电话。
  她说:我有。
  林影拿出手机给我,但无法想象的是,没有信道,手机里不停地重复着电脑的女声:对不起,请稍后再拨。
  我说:我不拨了。我把手机还给了林影。
  林影说:您是一个情绪型的人,您现在的心情很不好。假如说我有什么话让您感到不高兴,请您原谅。
  我摇摇头说:不,没你的事。我很清楚我现在陷入到一个误区,我原以为我对人,尤其对女人的感觉很少有错,但今晚很奇怪。我想离开这里,真的。
  林影说:好吧,我和您一块走(我忽然想起杰克逊对玛丽亚说:我一直想到南非旅游。玛丽亚回答说:真想和您一块去。)
  我们走KTV包房经过豪华气派的舞厅时,有数不清的艳舞女郎正在一件一件地褪去衣衫,她们正在狂热的迪斯科音乐中搔首弄姿极尽挑逗之能事。所有的人这种沉醉中即将听到圣诞的钟声。我想上帝恐怕并不愿意看见这样淫猥的迎新景象。
  林影在我身后对我说:您等等,我有一件东西必须还给陈总。
  回转身我看见林影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林影说:可能有三千元钱吧。
  我说:是陈大江的贿赂?林影只是微笑了一下。
  但我们没有找到陈大江。林影说:只好改天再退还给他了,烦人。
  林影生气的样子我似曾相识。

  四

  (总得有一个足以让人的精神世界发生突变的契机,比如说在叙述自己一次与敌人发生gun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战有好心人协助时,玛丽亚哭了)我和林影步出滨湖花园后,我说我们散一会儿步吧。她没有反对。我说:你看天,好象要下雪了。她说:今晚要是下雪该有多好。我问:好在哪里?她问:您说呢?
  沿着宽敞明亮的街道走了大约5分钟,夜空飘起了冰冷的细雨。我说:我是不是应该问一问你冷不冷?她说:我冷。我说:我们走近一点你反对吗?她不回答。我想我是在12月24 日的24点整也就是25日零点抚着林影的腰际的,因为当时从我们面前的电线杆后面突然冒出一个身着圣诞老人红衣的中等身材男人,他说:现在是12点,祝你们圣诞节快乐,请买一束花吧,可怜可怜我这个下岗工人。
  我们放松警惕是下意识的。林影微笑着说:祝您圣诞快乐!这花真漂亮,多少钱?那个男人说:您看着给好了。我正要掏钱,林影抢在我前面说:我来吧。说着她已经取下她的背包打算付钱。我们绝不会想到站在我们面前的圣诞老人突然伸手一把夺走了背包,闪电般地跑进一旁的窄巷,我们的大脑有一瞬间空白着反应不过来,可圣诞老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其速度之快让人瞠目。
  我说:你在这儿等我!
  我冲进窄巷前,听到林影在我背后大声呼唤;危险,您别去!
  结果不是我抓住了窃贼,而是窃贼守在暗处刺伤了我多处,我的命差点在元旦还没有到来之前就先完蛋了。林影在黑暗中找到我时,我正在接近昏迷。我说:你的包,包。
  林影说:还问包干什么,我们赶紧上医院!
  为了防止感染,医生给我输液的剂量很大,这样,林影坐在我的身旁一直精心伺候着我。我的感觉真是好极了(杰克逊对玛丽亚说:你看我的手,你知道这个伤疤是怎样留下的吗?)我输液的手和胳膊全都冰凉,所有的药液就像这个季节带给我的寒冷穿过我的身心。我不知道是我主动伸出手,还是林影抚握着我,我感到温暖如春的幸福正在慢慢向我靠近。她的一双小手给我带来的暖意我难以忘怀。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欢快的脚步走在茫忙雪地。
  12月25日早晨。林影俯在我的耳边轻轻告诉我:下雪了。圣诞节快乐。
  我睁开眼睛时,她用温暖的目光凝望着我。
  她说:着真糟糕。
  我问:怎么了?
  她说:没什么(她的眼睛像玛丽亚看着杰克逊那样温暖的凝视着我)。

  五

  林影说:我的心像是风里晾着的一件丝绸衬衣,被充满着又飘扬着。
  在医院躺到12月29日,林影晚上来看我。我差点没有认出她来,因为她的披发忽然变得很短。我问她怎么剪发了?她笑着说她本来就是短发。她问:想想看,我若一头长发怎样戴帽子?
  平安夜的长发是假的?
  假的。
  为什么要戴假发呢?
  为了美。
  这可是让我长了见识。
  林影微笑看着我,她的眼里有一种天真烂漫的稚气(这让我想起杰克逊刚上飞机时玛利丽亚的眼神)女人总是在某种特定场合本能地流露出稚嫩眼神,以此袒露一种本质。
  我问:你明天就要出发了,对吗?
  她说:你怎么知道的?哦对了,我在平安夜对您说过。是的,明天的飞机,去泰国。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忽然渴望安静,我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躺着,不想看见一个真实的林影在取下假发以后用这种试图安慰我的眼神温情地坐在我的病床旁边,也不想听她说话,我自己更不想对她说什么。
  我闭上眼睛,皱紧眉头。
  林影轻声地问:你怎么啦?是伤口在疼?
  不。
  干嘛皱眉头?是烦我来看你?
  我睁开眼睛望着林影,我只是笑了一下。
  林影起身,说:那好吧,我本想今晚多陪您说说话,看来我最好识趣,就像那首歌唱的,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那么……再见了。
  林影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你真走啊?!我追问一句。但林影快步离去的背影很快就消逝得无影无踪。
  真是心狠,绝对的义无返顾。我想林影一定是一个打定主意不会回头的女子,不知道这是不是职业性格所致。从林影进门到她离去,前后时间不过五分钟,她说走就走,这真让我缓不过神来,也让我第一次亲自见到了这样的一幕。
  我得到了刚才我所渴望的安静:病房里空无一人,只有墙上的白炽灯在发出镇流器的轻微响声,这是那种针落地上的安静,同时也是一种过于清冷的寂静。
  我想写作了,我忽然想写一点什么东西,以此来排解这新年即将来临时我内心的孤寂。假如林影不来医院看我,也许我的情绪会很好。她来了,又在一瞬间里说走就走了,这让我的心情陡然变得很坏。
  我在我的病历空白页上写字。
  我写道:这么说,你是一个性格倔强的女子,凡事你会说到做到,你引起了我的兴趣和注意。其实我不过是在妒嫉,你懂吗?我不能想象你去了泰国将会怎样被一种幸福席卷,更不能想象在这年即将到来时,为了那个平安夜里的事故我不得不孤身一人承受这受伤后的寂寞。那个装扮成圣诞老人的劫贼给了我们祝福并要求我们可怜他,给劫贼创造机会的是我们的散步和我们发自内心的仁慈。我在想你那被劫去的三千元钱是不是应该由我替你还给陈大江?是的,我决定这么做了,反正我的钱也没什么用处,反正那笔钱的被劫与我有很大关系,何况我又是那么的无能以至一入黑巷就失去了方向。然而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开始,你头戴假发,你和我讨论的内容全都是亲情问题,然后在圣诞的钟声里却有一个东方人装扮成红衣老人劫走了你的钱包。我受伤了,你守护了我整整一夜,直到圣诞日的白雪覆盖了我们视线里零乱不堪的世界。
  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呢?我想你是因为近视才把眼睛瞪得很大,可你能够看清什么,能够看清你经历过的熟悉和即将面对的陌生吗?我对你的生活工作以及家庭一无所知,但我刚才过过我对你产生了兴趣,我想知道你。多年来,我以一个农民出身的的孩子身份混居在这个城市里,尽管我读的是这个城市的名牌大学,工作也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单位,娶的又是这个城市本土的女人,但我内心深处厌恶我身处的城市,时常感觉到一种不融,就像我对城市空气不适应一样,浑浊是我总也不能忍受的事实,浑浊充满了我朝夕相处的世界。
  我想给你讲我在乡下的房子以及乡下的空气。3年前我把我一个12集电视剧的剧本稿酬悉数给了我父亲,要我父亲在临河的公路旁修建一幢二间三层的楼房。新楼房的房顶是我的世界,参天大树的树梢有序地排列在我乡下那个世界的四角。乡下的空气新鲜得有点像鸡汤,浓浓的,香香的,给人一种有营养、味道好的刺激。我的离婚与这幢我在乡下的房子有关,我是那样的热爱农村以至时常对身处的城市产生厌倦情绪。要知道我给钱让我父亲做那幢楼房时我前妻家里正要钱装修新买的三居室,我未能满足她以及她的父母兄弟。我经常回到乡下,很奇怪我一回到乡下一闻到故土的新鲜空气就可以写诗、写剧本、写novelxiaoshuo,我那么多的获奖作品几乎绝大部分都是我在乡间写成的。然而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把这些全都告诉你。
  我不清楚你是否喜欢文学,哪怕一点点。文学是一种精神需要,是写者与阅者共同的精神需要,热衷于写和热衷于读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定的精神病态。现实不好,就像一个漂亮的小孩子因为贪玩而浑身上下脏兮兮一样,现实是一个贪玩的小孩子。我们的任务就是给他纠正、嗔怪、训斥,还要给他换洗还给他一种想象化了的洁净。所以我们也把文学称之为精神家园。
  糟糕。我把字写得太大了,这样夸张着连贯下来,我的病历卡空白的纸张眼看就要用尽了。在最后几行字里我想对你说:我的心随你去了泰国,那个充满爱滋病和人妖的地方成了我迎接新年的方向,我请求你回来以后给我写信,不,应该是回信。
  可以吗?

  六

  我在30日晚上离开了医院,医生叮嘱我不许喝酒,不许运动、避免流汗。医生要我记住元月1日上午必须回医院打针吃药。我离开医院是因为我不想在病房眼睁睁看到1999年的到来,这不好,是一种很不吉利的预兆。这么说我骨子里还是一种农民意识,时时处处都在思考凶吉。
  正在掏钥匙开门我就听到了家里电话铃声,就好像我的行动有人跟踪一样。慌忙进屋,连客厅灯都没打开,黑暗中我听到我女儿的声音。
  女儿问:爸爸,你不在家?
  我说:不在,刚回。
  女儿说:爸爸,这几天我每天给你打好几个电话,你去哪儿了?
  我问:欣儿,你有事吗?
  女儿说:爸爸,我要祝你新年快乐。
  我说:很好,谢谢。欣儿新年快乐!
  女儿说:爸爸没有给欣儿新年礼物。
  我说:好吧,爸爸明天给你。
  女儿问:你给欣儿什么礼物?
  我没有想好,说:现在不能说,保准你明天大吃一惊。
  女儿说:你明天到妈妈这里吃午饭吗?要不要跟妈妈说话?妈妈,妈妈,爸爸的电话。
  听到她说:你明天来吃午饭?
  我连忙说:不。
  她问:这几天你干什么去了?欣儿整天抱着电话找你。
  我没有回答。
  她问:就这样吧。我挂电话了。欣儿,给爸爸说再见。
  我听到欣儿欢乐地在一旁大声说:爸爸,明天见。
  明天见,我的欣儿。
  放下电话,我听到急促的敲门声。因为没有开灯,所以这黑暗中的敲门声引起我的恐慌,会是谁呢?
  开灯,开门。是陈大江,一阵酒气。
  把林影的那三千元钱还给陈大江,这是我开门的一瞬间想到了。
  陈大江把一个纸袋丢进沙发,说: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没想到你在家。这是两条极品云烟,算新年礼物吧。你怎么啦?干嘛吊着绷带?跟人打架了?跟谁?
  我打开纸袋,岔开他的问话,说: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恐怕消享不起。哦,对了,你稍等。
  我进书房,找一个信封从抽屉里包好三千元钱。
  我问:你是给林影三千元钱吧?
  陈大江说:是呀,怎么啦?
  我说:她要我还给你。
  我把钱放进他的西服口袋中。在我的手触摸到他的西服面料时,一种昂贵的感觉沿着我的神经传递到大脑。
  这位油头粉面的大款诧异地看着我,问:这是怎么回事?我每年圣诞节都有这笔固定开支,还没有人说退给我的,这位税务小姐是怎么啦?
  我说:不知道。
  他问:就算要退给我,怎么会是经你的手?你使了什么手段,把她搞定了?
  我不置可否地一笑。我的处世经验告诉我,不要解释,不要说明,任其猜想,自生自灭。
  陈大江说:她是难打交道,弄不懂她那颗小脑袋里在想些什么,该不会是嫌少了吧?我跟你讲,现在70年代的小孩子大脑里不知装了些什么,他们的观念让我们这些只大他们一点的人经常感到莫名其妙,就跟相隔一个世纪一样。林影很厉害的,上个月我的财务总监被她几句话气得病了整整一个星期。哼,退给我,小丫头很不识相!我送出的礼,没人退过。小丫头片子!
  我感到好笑,并且笑出了声。
  陈大江皱着眉头问:你笑什么?这他妈有什么好笑的?你平安夜打传呼弄错了人,就是为了看到这个笑话?真他妈气人,一个丫头片子,还这样取笑我,三千元少吗?是我们公司普通员工半年的酬金,哼!
  我说:林影当晚就要退还给你,我和她一起找你,没找着。大江,你认识,或准确一点讲,你知道,这个叫林影的女税务吗?
  陈大江说:怎么不知道,所有的执法部门我都熟悉,不熟悉他们怎么做生意?林影的父亲是一所大学的校长,母亲在税务部门工作,姐姐是公安厅的。林影的丈夫在泰国做生意。这丫头大学毕业后显然是因为这些关系才进税务局的,目前还在进修另一所大学的本科。
  他比我了解得多。
  我问:大江,你有求于她,对吗?
  陈大江狐疑地看着我。
  不,陈大江说,没什么求她。你,你这家伙到底跟她怎么啦?瞧你的眼睛,好像我有什么罪证掌握在你的手里。
  我又是浅浅一笑。说:说吧,不妨坦白地告诉我。
  陈大江说:我没什么坦白的,你这个词用得极不恰当。我既不偷税又不漏税,对gguuoojiia税收征收管理法、增值税暂行条例、会计法、审计法、统计法、票据法等等法律,我不说倒背如流,至少是了如指掌。
  我说:大江,你公司里的情况我一点也不知道,林影我也是刚刚见过一面。刚才你说过,三千元抵你公司普通员工半年的工资,这么说,三千元并不是一个小数字,而你却心甘情愿送给你刚才说过的一个小丫头片子。我不懂税务,但我对法律方面的书籍有兴趣。这样吧,我随便取一本书翻翻。
  我起身从书架里取下一本书,翻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税收征收管理法》。我说:第六条,税务人员必须秉公执法,忠于职守;不得索贿受贿、徇私舞弊、玩忽职守、不征或者少征税款;不得滥用职权多征税款或者故意刁难纳税人和扣缴义务人。
  陈大江挥挥手大声说:干嘛呀!你一本正经向我宣读什么呀!你的意思我懂,不要害了那个小丫头的前程,对吧?退还我的钱我收下,没她的事了!
  不,我紧盯着陈大江的眼睛。我忽然觉得我对所有的法律条文知道它们的位置。我说:大江,你认真听着。第四十条,纳税人采取伪造、变造、隐匿、擅自销毁帐薄、记账凭证,在账薄上多列支出或者不列、少列收入,或者进行虚假的纳税申报的手段,不缴或者少缴应纳税款,是偷税。偷税数额占应纳税额的百分之十以上并且偷税数额在一万元以上的,或者因偷税被税务机关给予二次行政处罚又偷税的,除由税务机关追缴其偷税款外,依照关于惩治偷税、抗税犯罪的补充规定第一条的规定处罚;偷税数额不满一万元或者偷税数额不到百分之十的,由税务机关追缴其偷税款,处以偷税数额五倍以下的罚款。
  陈大江显得很有涵养地听我念完,问:我想我该不会是吃错药吧,你这是在干嘛?给我上税法课?记得你是一个轻易不受别人影响的人,怎么就那一晚上,林影就把你的大脑左右了?我还真有点一时想不过来,一个小丫头能够影响你?
  我合上书。陈大江一连串的问话也似乎给了我一些提醒,在念诵那些法律条文时,我内心深处涌动的某种严肃是在认识林影之前不曾有过的。那个平安夜的经历让我多多少少隐约有了一种预感,这预感是指我的同学陈大江作为一名集团公司总裁那样盛情地请客并送红包,一定有他诸如违法违纪的内容。林影本想把陈大江行贿的三千元退还他,但那笔钱却给一个假扮的圣诞老人劫走了,我又因此受伤。这其实已经将不相干的多样头绪纠结在一起,而我恰好又对这样的因果十分感兴趣(杰克逊向玛丽亚讲述过的一个离奇故事中,大致情节和我此刻的面对近似)。
  我有一个微型录音机,我的袖珍话筒小到只有一颗小花生米那么大。我起身给陈大江倒了一杯干红时,顺手打开了话筒。那一片刻,我知道我想为林影做点什么。
  没有人能够影响我,陈大江,我只是凭着一个作家的敏感,断定你之所以给公安局、检察院、法院、工商、税务五个部门的人送现金,是因为你有你的目的。你给林影的三千元钱,她还给了你。其他的人呢?我想因为林影最年轻,你给她行贿的数目最少,对吗?
  当然。共按检察各一万元,法院、工商各八千。
  为什么有这个差别呢?
  你不懂的。
  为什么给税务这么少呢?
  坦率地给你说吧,我最恨的是税务,他们全都只有一只眼睛。
  这话什么意思?
  他们什么都不会,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是说永远只有一只眼睛睁着。吃了拿了占了,另一只眼就闭得死紧,像瞎子、残疾。谁不偷税漏税逃税?你说,谁没有本事偷漏逃?
  我只说你,你有过吗?
  开玩笑,做账谁不会做?我是做假账的专家。我的财务人员、审计人员个个会做假账。
  难道税务局看不出来?
  看得出来呀,他们也不傻。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他们当中一个姓刘的处长和我私交不错,他教我怎么做假账。那个混蛋定期到我这里取走二千元现金,不过我不在乎,一年也就2万4千元吧,无所谓。
  可你没想到会遇上一个傻丫头对吧?
  林影?你是说林影?哼!黄毛丫头,回头我会教训她的。
  你怎么教训?
  简单。叫刘处长给她另派差事。稽查分局不能有这样的黄毛丫头。
  陈大江的手机响了,他接电话:喂,我是陈大江,好的,我马上来,上。
  陈大江关了手机说:瞧,市委副书记要玩保龄球,嘿,伙计,假如那个林影跟你再有联系,你帮忙说说情怎么样?那丫头其实给人感觉挺不错的,就是太傻,真的。
  我笑了一下,说:大江,可能是你不太聪明,别忘了,你有今天这一步不容易。
  陈大江走到门口,握着门把回头看我,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说:你自己慢慢去想吧。

  七

  这天是1999年1月1日,阴天。我不知道该给我女儿买什么礼物,漫无目的地到武汉广场儿童商城,一个醒目的圣诞老人布娃娃非但没有引起我的兴趣反倒让我仇视。欣儿喜欢花朵,但我不敢肯定现在的欣儿是否还那样喜欢。我不会选购礼物,何况所有的玩具在我看来都是不切实际的。关于孩子的培养,我和前妻的矛盾常常逐步升级。其实那一切都是一种不可调和、不可折中、无法回避的慵倦,一张紧贴在玻璃上的脸,彼此既近又清晰,但玻璃不仅隔形还隔声。我反对她让欣儿学琴学画学游泳,反对她让欣儿学跳舞学刺绣学围棋,我极力主张让欣儿多认字并学会看书。欣儿是个忧伤的女孩,她出生的那个晚上,阴雨连绵,她没有长久的哭泣,像一个周岁的女孩抓周的时分呆望着雨天栖息在屋檐的小鸟。人间一切的想象是忧伤的根源,我的欣儿是一个喜欢想象的女孩,于是我想选择一些比童话更要神奇的书籍去满足我可爱的女儿。但是前妻说我把女儿培养成作家,她说这让她感到恶心。对了,不想从前吧,不必要想它,婚姻的不幸是两个人共同的错误。
  拎了两大袋儿童书籍,我来到了我的欣儿面前。
  欣儿满眼泪水。
  前妻让欣儿开门,前妻闪身关紧了卧室。客厅里,欣儿淌着热泪看我。
  欣儿,怎么在哭?
  爸,我刚才不小心摔了一只杯子。
  妈妈责怪你了?
  是我的错,爸爸,是欣儿不好。
  不哭了,欣儿。来,看爸爸给你买了些什么?全是你爱看的书,喜欢吗?
  喜欢。爸爸给欣儿的,欣儿都喜欢。
  这时候楼上传来一个人练习长笛的声音,那好像是长笛独奏《慰问曲》。我不会想到这是我和欣儿在1999年第一天交流的内容。
  爸,我跳舞给你看。
  好吧。
  楼上长笛独奏《慰问曲》成了欣儿的伴奏音乐,欣儿正在按她母亲的意愿成长,以她年幼的心灵是无法感受《慰问曲》的,但她年幼的身体正在接近那种安魂的颤栗抚慰。她在我幻梦般的视线中踮脚旋转,缓缓飘逸,微抖双臂,她的一双小手以小鸟振翅的方式向她想象的天空挥洒泪珠,而她的每一个下腰有如晶亮的河水发射着人间最美的光芒。
  我的欣儿,你会成为一名舞蹈家吗?这可是楼上一个不认识的女孩或男孩为你演奏的一曲毫不相干的《慰问曲》。你在向你父亲憎爱分明展示你的成绩对吗?你要让不在你身边的父亲为你鼓掌并为你感到骄傲和自豪对吗?你听懂了这首《慰问曲》吗?你为什么边舞边泪?你为什么要不停地旋转?为什么要像小天鹅那样自上而下的弧形旋转,给我一种受伤下沉的沉重?这是告慰还是安抚?是你对这首楼上邻家音乐不经意的感受,还是你对不在你身边的父亲一种强烈的思念?
  就好像是天籁之音,当长笛嘎然而止时,欣儿含泪走近我。我蹲在地板上轻轻拥她入怀,我认真的看着欣儿的眼睛,我想看到女儿眼里我的影子。欣儿的泪水阻隔我我的影子的进入。
  你的继父对你好吗?
  欣儿不说话。
  好了,欣儿,你去叫妈妈出来一下。
  欣儿点点头,走向卧室。
  但她拧不开卧室的门把。不用说,前妻禁闭了她的门。
  你的爸爸在房间
  欣儿说:在。
  我点点头。我起身,我刚起身,欣儿紧张地抱住了我的腿。
  楼上的《慰问曲》再次吹响,这一次我哭了。我的心灵像落叶那样一片一片飘落着,在灰(se-dangjin)的新年的天空翻飞。我把欣儿抱起来,她伸出小手在我的眼角轻抚,以她年幼的心灵为她的父亲拭泪。
  我说:欣儿,再跳给爸爸看。
  欣儿重复着刚才的舞姿,她进入了悠扬如云的世界,看着我轻轻向她挥手再见,看着我带上门与她分隔。
  我依旧能听到长笛在空中飘拂对哭泣者的安魂,我的欣儿一定跌落在地,一定在哭。

  八

  元旦过后我收到了林影给我的回信。她没有对我写给她的信作任何回答,只是详细地讲了她在异国他乡练习骑马的经过。(杰克逊在听玛丽亚讲述一段故事后使用过重叠这个词)是的,这是二组惊人相似的重叠。林影对于她这次练习骑马的描述,正是10年前我在北方一座城市郊区牧场的经历。一模一样。
  林影说:那样的阳光,那样的景(se-dangjin),那样一个美丽的女人,一定令那匹可爱的马儿回忆起了她在草原上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马儿在荒凉的跑马场上欢快地奔跑着,伤心地回忆着,风从我们耳边呼啸而过……
  我把林影的信反复看了几遍,我试图在她的信里读出一点什么。她是一个谨慎的女人,信的开头没有称呼,信的结尾没有落款。她只字不提我用医院病历纸给她的长信,也不向我透露一点自平安夜以来她对我的感受,她向我描述的只是她在异国他乡一次骑马的经历和内心的感伤。
  但我是否可以理解为她试图获得一种全新的征服欲望呢?林影只字不提她的先生,是否她这次的会面并没有给她的前往带来欢乐?林影向我描述的经历,是否意味着她需要把她最新的感受??倾诉给我呢?
  我尝试着将我的理解向林影表述,在此之前我决定不向她打电话,不打算和她见面(我感觉平安夜那个下午那部电影的方式仅仅留给我一种启示,玛丽亚不可能是林影)。
  影,你好!你向我描述的骑马感受让我想起了我曾经的往事,但愿这不是纯粹意义上的重叠。我很奇怪你怎么只字不提一些必须提到的事情,比如我给你的信?比如我身上的伤?比如你与你先生的见面?你的字体清秀,文笔很好,这一些都像你的心灵和身体。你就像黑夜的精灵,正在沿着月光的线路莅临我的窗扉,我已怀疑你已经静观我许多个日子了,如此强烈地感觉着你的到来,我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由衷地惶恐。我现在开始想念了,这是兄还是吉,你能否告诉我?
  给林影的信寄出以后,我接到单位给我的一个出差任务。1998年chinazhongguo特大洪涝灾害的后遗之患遍及长江流域的每一个角落,单位希望我能深入受灾地区,体验灾民的越冬之苦。我在一个名叫豁口的村庄呆了整整一个星期,因为严重受灾,豁口与世隔绝。豁口给我提供了写诗、写散文、写novelxiaoshuo、写剧本的许多素材,我对豁口的感激是将我身上的一千二百元钱分成二十四个50元,请村干部代我分送给那些最为困难的灾民。我在内心流泪,唯一的排解是一日记的方式给林影写了一封长信,长达三万字。我是想通过这封长信告诉林影,她是我某种倾诉的信赖,同时也是我精神的需要。
  回到武汉后我把长信寄给了林影。我从邮局回来时接到陈大江大来的电话,这个电话将我和林影的故事带到另一座山顶。
  陈大江说:你前段时间不在武汉吧?
  我说:不在。
  陈大江说:那个税务小丫头还真厉害呢。
  我问:怎么啦?
  陈大江说:其实也没什么,我要报复她,根本不需要我花精力。
  我心里一怔,问:大江,到底出了什么事,说详细一点。
  陈大江说:已经摆平了我还以为你知道了呢。马上到春节了,告诉我,你想要点什么,我给你弄?
  我说:什么也不要。你到底告诉我还是不说?
  陈大江说:真的摆平了。
  我说好吧,我搁下电话。
  我站在电话机旁呆立了一会儿,想象陈大江所说的摆平指的是什么。很快我就想起一定是陈大江说过的报复是以上压下。我打电话问单位是否有我的信件,单位说没有。给林影那边打电话,说林影调动部门了。问调到哪个部门,对方告诉我电话号码。打过去,林影新调部门的人告诉我林影生病了。我问林影家里的电话,对方警惕地问我是哪个单位的姓甚名谁,我只好赶紧按了电话。给陈大江发呼机,连呼三遍。
  陈大江,你究竟干了些什么,你老老实实告诉我!
  伙计,你是不是在发火?你这是干什么呀?
  你不是有日天的本事吗?干嘛跟一个小姑娘过不去?你说你干嘛跟一个小姑娘过不去?!
  你在发火,老同学,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小姑娘了?你凭什么发火?你可不要重(se-dangjin)轻友哦?这小丫头不治一治,往后我还要不要经商呀?
  陈大江,你存心跟法律过不去,像你这样,我真怀疑你是怎么做起来的,算了,我也不用问你了,你真让我感到灰心。再见吧。
  我搁下话筒。
  电话铃又响了。是陈大江。
  他说:你别往心里去,商场如战场,老同学,时时处处都充满着你死我活,一步也不能走错,好多事情都是出于不得已而为之。
  我冷笑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
  放下电话后我强烈的感受到我在为林影担忧,我急于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怎么会好好的从稽查局调离,为什么生病,什么病,病成怎样,是在家里还是在她父母那里还是已经住院?
  这是挂念。牵挂是一种贴近。

  九

  我几乎每天给林影新调的部门打几个电话,直到1月25日上午,我才第一次从电话里听到林影的声音。
  那是一种富于磁性的轻柔的女声。我考虑到她新调部门,所以说话非常简单。
  我说:影啦,是我。
  她说:知道。
  我说:你应该告诉我你病了,这几天我很着急。
  她说:谢谢。
  我说:看了我刚给你寄的长信吗?
  她说:很感人。
  我说:我想请你吃晚饭,你答应吗?
  她说:好的。
  我说:下班之后我再给你打电话,OK?
  她说:OK,BYE。
  我说:BYE。
  声音很轻,生怕有第三个人听到。气声是灵魂与灵魂之间的沟通。
  非常巧合的是下午5点过5分我刚给林影打过电话约她7点在春江酒店见面,没想到我会接到我前妻的电话。前妻说:你能不能今晚帮忙带一带欣儿?我说:有事吗?
  前妻说:我和他今晚有事,不好带欣儿一块去。半个小时后,你来这儿楼下带欣儿去吧,帮帮忙,好吗?
  我心里泛动一阵慌乱。听她这样明显的恳求,我首选的是同意。我说:好吧。
  前妻说:谢谢你。问问你,那幅挂历怎么样?
  我一惊:什么挂历?
  前妻说:你都忘了,那就算了。
  我确实忘了。我不清楚前妻为何要我想起一个月以前她托人带给我的那幅挂历,也不记得我把那幅挂历扔到哪儿去了。起身找寻了一会儿,没找着,心里又惦记着得赶紧去接欣儿,还惦着晚上7点和林影的约会,不得不又把挂历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我换上一套西装,给头发上了摩丝,给脖子打了领带。不一定是为了给林影看,是因为春江酒店的一杯酒价码都在一百元左右。
  欣儿孤孤单单地站在楼下,我很奇怪我的前妻为什么总不愿意和女儿一起出现在我的面前。前妻不愿意让我看见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因此我的奇怪其实是多余的。就在欣儿张开双臂向她父亲快步奔来时,高楼不知谁家扔下一袋垃圾,差点砸在欣儿的身上。好险!我扬头骂道:我操!是他妈谁家这么缺德呀!!
  当然不会有人理我,一切做贼的人都有藏匿罪恶和忍受责骂的能力。
  我大声对欣儿说:谁让你跑过来的,啊?你看那么一大袋垃圾,要是砸着了你怎么办?
  欣儿睁大眼睛望着我,点了点头,她向父亲表示以后不会再这样乱跑了。
  欣儿说:爸,你穿这么漂亮来接我呀?
  我顿了一下,蹲下身子,我把欣儿抱在怀里,说:是啊,欣儿不也是打扮得像花儿一样吗?
  抱着欣儿走在正值下班高峰的大街上,过街的时候一辆载重卡车全然不顾红灯加速冲我们奔来,我惊叫着紧抱着欣儿逃开了这场灾难。就在我和欣儿刚刚与载重卡车一步之遥闪身而过时,卡车将一个身着红(se-dangjin)风衣的少女连人带车撞飞。卡车撞在立交桥的桥墩下被迫刹住。所有的行人一律发出惊叫,我怀中的欣儿禁闭了双眼。那个红衣少女血肉模糊的飞落在大约10米远的街道上,像一个红(se-dangjin)气球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响。交通立即堵塞,整个城市顿时乱作一团。
  我感到晕厥,假如我反应再慢哪怕半秒钟,失控的载重卡车首先撞死的必是我和我的欣儿。
  其实我应该有所警觉才对,高楼上猛然扔落的那一大袋垃圾,大街上突然发生的卡车失控,这是一种预兆,是冲着我和我的欣儿来的。但我长久以来过于自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预言,我以为应该平安了,一切都没事了。
  我给欣儿买了两份麦当劳快餐,欣儿就像许久不曾吃过麦当劳一样,亢奋无比地不停用她湿漉漉的小嘴亲我的脸亲我的嘴。我的女儿天生就是一个温情无限的女子,她在亲我的时候,让我全部身心洋溢着巨大的幸福。
  欣儿说:爸爸的家里真乱,我来收拾收拾。
  一个男人的单身生活没有理由不乱糟糟的,烟头可以随地扔,换下的衣物可以到处放,吃过的碗筷可以不清洗,方便面袋子可以随便丢。欣儿小小的身影在我零乱的房间穿来穿去,她像一朵被阳光照耀得灿烂而又鲜艳的芦苇花,她在我的全部身心摇曳着、鲜亮着。我几乎往了和林影的约会,忘了在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到达了这个让我今生不会泯忘的夜晚。
  7点15分。林影打电话来时这么说。
  我应该改期。假如我说改期呢?当改期这二个字在我潜意识里浮出时,我立刻想到了我已经结束了那段婚姻生活。我本能地想,自己丝毫没有理由让一个已经前往地点的女子听到改期的电话。我说:哦对不起,我马上就来,到了我再解释,等我,好吗?
  林影说:好的,我在等呢。
  (相信杰克逊是在听到玛丽亚说出我甘愿等你以后,才有了一种信心和力量的。心灵促使语言制造堂<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天<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堂或者地狱对吗?)
  我轻声唤道:欣儿,过来。
  欣儿走近我,说:爸爸要出去了?
  我说:是的,爸爸要请一个朋友吃饭,不好带你去,你就在家里等爸爸,我一会儿就回来。
  欣儿说:爸爸多久才能回来呢?
  我说:顶多两个小时吧?来,跟爸爸来,你要是困了,就在爸爸的床上睡。要是害怕呢,你就给妈妈打电话聊天,不过,千万不要说爸爸不在家里。
  欣儿说:在爸爸家里,我不害怕。我不会困的,我要等爸爸回来给我讲故事。
  我吻了一下欣儿的额头:乖,爸爸尽快赶回来。
  欣儿甜甜地笑着,说:我知道爸爸是去干什么。
  我微笑着走近门口,问:你说?
  欣儿说:我不告诉你。

  十

  出租车在春江酒店门口停下,我付车钱时,很奇怪我的手提包里怎么会装着我那枚微型录音机,如果我不曾动过磁带,这里头应该是陈大江那晚的一套讲话。很好,我只听了一句话就知道是那晚的录音。
  一个清纯的林影坐在大厅的一角。她瘦了,而且气(se-dangjin)很不好。她看见我以后试图微笑,但我从她勉强的微笑里看到了她的虚弱。
  我们握握手。
  她的小手冰凉。我直觉到一股寒气穿透了我的血脉。
  对不起,林影。有点事,,耽搁了一会儿。
  不要紧,只要不是忘了。
  我望着林影的眼睛:你,怎么不问我是什么事呢?
  林影说:你觉得解释可以弥补吗?
  服务员走近问:二位要点什么?
  我对林影说:你点吧。
  林影说:你点,看我能不能尝试着领略。
  这话让我震惊,我看了她一眼,说:这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要知道我可不是一个责任心强的男人,其实很简单,我可以把这个任务叫给服务生。请问,春江最近推出的特(se-dangjin)菜都有什么?
  服务生向我们背诵了大约十道特(se-dangjin)菜。
  我说:那就一头一尾一样一份,另外来两瓶王朝干红。行吗?
  林影说:行啊,不过要上快一点,我可饿坏了。
  服务生礼貌地欠身说:好的,二位请稍等,马上就好。
  你瘦了,看起来病得不轻,什么病?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我们税务系统更换部门是常有的事。前段时间我被调到统计处了。年终,gguuoojiia税务总局规定了日期要1998年税收数据。连续;两个昼夜,横加竖加的数字铺天盖地,我累病了。不过,工作任务倒是完成了。
  你不是在稽查吗?怎么会到统计部门?
  都一样,尽管我最厌恶的是数字。
  有没有想过这是陈大江对你的报复?
  可能吧。说严肃一点呢,可惜我们又少了一笔税收款额。轻松一点说吧,稽查也好,统计也好,我个人不能挑剔也不想挑剔。社会风气,不见得总这么坏下去吧?我们不谈这个好吗?
  我想给你听一段录音。
  什么录音?
  你听了就知道了。
  没有人能够影响我,陈大江,我只是凭着一个作家的敏感,断定你之所以给公安局、检察院、法院、工商、税务五个部门的人送现金,是因为你有你的目的。你给林影的三千元钱,她还给了你。其他人呢?我想因为林影最年轻,你给她行贿的数目最少,对吗?
  当然。公安、检察各一万元,法院、工商各八千。
  为什么有这个差别呢?
  你不懂的。
  为什么给税务这么少呢?
  坦率地给你说吧,我最恨的是税务,他们全都只有一只眼睛。
  这话什么意思?
  他们什么都不会,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是说永远只有一只眼睛睁着。吃了拿了占了,另一只眼睛就闭得死紧,像瞎子、残疾。谁不偷税漏税逃税?你说,谁没有本事偷漏逃?
  你只说你,你有过吗?
  开玩笑,做账谁不会做?我是做假账的专家,我的财务人员、审计人员个个会做假账。
  难道税务局看不出来?
  看得出来呀,他们也不傻。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他们当中一个姓刘的处长和我私交不错,他教我怎样做假账。那个混蛋定期到我这里取走二千元现金,不过我不在乎,一年也就两万四千元吧,无所谓。
  可你没想到会遇上一个傻丫头对吧?
  林影?你是说林影?哼!黄毛丫头,回头我会教训她的。
  你怎么教训?
  简单。叫刘处长给她另派差事。稽查分局不能有这样的黄毛丫头。
  我关掉录音机,看向林影。
  林影很平静,她轻蔑地一笑(我忽然想杰克逊可能没有借助另一种语言感染玛丽亚)。
  我问:你怎么会这样子的一笑?
  她说:陈大江可能是你的同学和朋友,你怎么可以把你和他的私下谈话录音呢?
  我说:应该可以说是为了你吧。
  她说:不,这其实是很可怕的。
  林影沉默了。
  我说:许多目标是正义的行为,手段不一定不卑鄙,何况,我们不妨撇开个人,似乎应该撇开个人才对呀,这份录音资料,不单可以挽回一点税收损失,还能巩固一点正气。你给我加深印象的事情中,例如退还行贿款项,这也是正气吧?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对付卑鄙,你得比他更卑鄙,这叫负负得正。
  林影举杯对我说:好吧,那我就收下这盘录音带,谢谢你。为负负得正干杯?
  我说:干。
  林影说:这曲子真好听。
  我问:什么曲子哪儿有音乐?
  问过以后我就听到了,在人声似乎显得有点鼎沸的春江酒店餐厅,长笛演奏的音乐轻到若无的低徊着。我听到《慰问曲》。
  我说:这是《慰问曲》,我一直称它为安魂曲。奇怪,你要不提醒,我压根就没听见。
  她说:我对遥远的声音一直敏感。
  我以为林影是在说俏皮话,问:那么,除了这音乐,更遥远的声音是什么?
  林影说:你的女儿在你屋里叫你。
  我几乎大惊失(se-dangjin),说:你胡说什么?
  林影一笑:别那么紧张好吗?刚才我给你打电话,你旁边不是有个小女孩的声音吗?你以为我真的就不在乎你的迟到呀?我就那么肯于宽容?怎么?今天该你带女儿?
  我只好老实交待:不是。是她跟她先生有事,不好带女儿。你的手机呢?我给女儿打个电话。
  林影替我拨了号,给我手机。
  欣儿在电话里说:爸爸我就知道你会打电话来的。妈妈刚才打电话来了,叫我早点睡觉,不要等你回来。你什么时候回呀爸爸,你在哪里?跟谁在一起?怎么有《慰问曲》的音乐?
  我说:那你就睡吧,爸爸可能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乖,再见。
  林影说:你女儿很乖,对吗?
  我说:她不乖怎么行呢?婚姻,哼!这曲子放得真是时候,她居然听到了。上次见她,她给我跳舞看,曲子就是这个。
  林影说:什么时候让我见见你的女儿,她叫什么名字?
  我说:欣儿。
  她聪明吗?
  很聪明。
  怎么当初不判给你呢?
  哦,老天。我们不谈这个吧。
  林影说:好吧,不谈这个。
  有了平安夜那次的喝酒,我和林影彼此都知道酒量了,所以二瓶干红很快就差不多喝光了。
  我问林影:你喜欢文学吗?
  林影说:从前喜欢。
  我问:现在不喜欢了?
  她说:只能说不一定喜欢。
  我说:你的表达能力这么好,业余不写作,实在有点可惜。
  林影说: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惜,文学这个宝贝,常常让年轻漂亮的女作者受到伤害。
  我笑了一下。
  她问:你笑什么?难道不是吗?尤其在文学不景气的今天,文学编辑们一个个,怎么说呢?我还是不喜欢文学好一些吧。
  我说:你受过伤害吗?
  她说:都过去了。我不想谈这个话题。
  我说:所有的话题都被扔了,这真让人有点尴尬。
  她问:你不想请我跳舞吗?
  我说:当然,当然想。
  林影说:别对我背电影台词,干嘛呢。
  林影的微笑让我对她心驰神往。

  十一

  后来林影说:你坚持说你和这个城市陌生,仿佛是这个城市不肯接受你,但在我眼里,你是这个城市的主人。你拥有过一个女人全部的真实,如今你又拥有了一个好女子的真实感受。一段时间里,我不知道该把你放在哪里,我痛苦为何如此美好的东西要放进黑暗之中,而不能让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使其灿烂夺目。无论你是信还是不信,你以前写诗、写剧本、写novelxiaoshuo,写了这么多,其实只是等到这一天给我写信,好让我这个敏感的女人满心欢喜地等你的信、拆你的信、看你的信。你以前同别的女人在一起,其实只是为了等到与我相遇的时候,深深地将我吸引。包括你说你以前在田里干农活,其实只是为了轻轻拥抱着我的时候,给我温暖宽阔的胸膛。
  林影热爱劲舞,她一个人在舞池里与许多年轻的身影一道越跳越欢。而我是早已过了属于年轻人才能热爱的劲舞时候,我在一边饮着啤酒与咖啡,一边欣赏着林影奔放的激情。语言和酒正在改变一个女人,音乐和(se-dangjin)彩正在趋动一个女人。
  她被自己的汗水浇透了。
  她说:我得开个房间,算了,索性今晚就住春江得了。
  我想林影说这话是没有任何暗示的,但我我却朝坏初去想了,尽管当时我并没有醉透,尽管大脑里有过一个闪念那就是欣儿一个人在家。
  林影开的房间在第13层,有一瞬间我忽然以似曾相识的情境心态感受到我和林影行走在即将沉没的泰坦尼克豪华的过廊里,所有的壁灯都在暗示前面不远是大西洋的冰山。
  我坐一会儿就走。我对林影说。
  林影点点头,她进了洗手间。
  我拿起房间的电话,我想听听欣儿的声音。
  但欣儿没有接电话。
  我让电话不停地响。
  欣儿就像不在似的不接电话。
  我按了叉簧后拨通了前妻家里的电话。前妻家里也没有人接电话。我让电话至少响过20遍,但前妻家里就是没有人。见他妈的鬼,她和她丈夫干什么去了!
  再打回去。
  依然不见欣儿的声音。
  欣儿睡觉真是沉呀,我焦急地说。
  林影裹着浴巾出现在我的面前,她说:没办法,我顺便把衣服都洗了,这个样子是不是不礼貌?
  我凝望着她近在我眼前的倩影,说:当然,这时候你应该换上制服才对(杰克逊让玛丽亚在幻象中一件一件褪去警服,玛丽亚让杰克逊把警服衔在口中)。
  林影紧张地羞涩着,双手紧拥浴巾。
  我说:本来我是已经因为憎恶而淡忘婚姻了的,你让我幻想到了嫁和娶这两个字。
  林影说:这真糟糕。
  我问:怎么了?
  林影说:难道你想让我也因为憎恶而淡忘婚姻么?嫁是娶过去时态,是吗?
  我说:你让我着迷了,我说的是真话。
  林影说:文学很坏,尤其作家。
  我起身,我伸手搂住了林影的细腰。
  怎么发抖了?我问。
  害怕。她说。
  那我就松开你。我说。
  别,她说。
  我想要你。
  我也想要你要我。
  去我那里,好吗?我担心着欣儿。
  可我的衣服刚洗,全是湿的。
  我们这是爱吗?
  也许不是吧,你瞧,平安夜到今晚,前后不到一个月。说不清是什么,也不明白你使用的是哪一套路的手段。
  语言。
  什么语言?
  让精神引动物质,让心灵启动身体。你不能想象这个世间没有语言会是什么样子,你的生命中缺少语言,要命的是你又如此喜欢语言,你有家,但是你孤苦寂寞,你有一个让人艳羡的gguuoojiia公务员工作,但在那儿你却每天在数据以及由金钱形成的数字里伤神。
  也许。也许你说对了。
  亲我,好吗?
  ……
  我松开林影,有点匆忙而仓皇。浴巾已落的林影像月光下森林里迷失方向的小鹿,她张望着退跌沙发中的猎人,她问你怎么啦?
  我低下头。
  我忽然想哭。
  我很清楚同样由于思维中语言的清晰滋扰让我的心灵形成冰土浇灭了我发热后蓬勃了的身子,我满怀痛惜,对她以及她现时婚姻的痛惜。细腻犹如小鸟凌空后的双翅,任意伸展的天空是一个冷清无垠的梦幻。而在我低头的那一瞬间,优美无比的形体以其动人的青春姿态铭记在我的心中,应该一生也忘不了,那种月光下的森林感觉,稍纵即逝但雁过留痕。
  林影走近我,蹲在我的膝下,温顺地伏在我的腿旁。问:你怎么啦?为什么流泪?
  改天,好吗?
  她不回答。
  林影起身,缓缓钻进被子,蒙住头。
  她在被子里泪如雨下。
  我用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滴(杰克逊可没有让玛丽亚哭泣,杰克逊给玛丽亚的几乎全是欢笑,即使有泪也是欢笑后的泪水)。我对林影说:影啦,原谅我,啊?也许呆会儿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我亲了亲林影的额头,说:晚安,影。
  林影伤心地哭出了声。

  十二

  一楼大厅仍然回响着《慰问曲》,长笛给了我一放天空。时而湛蓝无垠,时而乌云密布。我的欣儿是这变幻风云的天空中一只孤寞的小鸟,她展开她幼小的双翅作弧形旋转,她振翅的小手上栖息着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希望。
  回到屋里,我开灯一看时,整个身心都惊呆了:客厅大墙上是整整一面森林。
  欣儿呢?我的欣儿呢?
  欣儿!欣儿!!欣儿!!!
  我站在那袋垃圾旁大声呼喊,
  我六神无主了,失魂落魄了,身心俱焚了。像瘫痪一样倒在地上,我边哭边唤:
  欣儿啊?欣儿啊!!
  我不能就这样谢绝心中的寻找渴望,从地上爬起来,我首先想的是给110打报警电话。然后我通过114查到春江酒店的电话,我渴盼林影帮我。
  林影说:不要急,啊?我马上就过来,告诉我到哪儿见你?
  我说:我住的地方,我马上回家去。
  林影说:我没去过,告诉我怎么走?
  我说了我的详细地址。
  公用电话亭的老人说:不用怕,只要不是煤气中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现在就怕煤气中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报纸上天天登。
  我的天啦!我惊叫失声。
  疯狂的飞奔。回家时我忘了刚才是我没关门,我还以为是欣儿在家。我叫道:欣儿,你回家了?
  哪儿有欣儿的影子。厨房里没有,卫生间没有,我甚至寻到了阳台上,都没有。
  110巡警上楼后询问了一些细节,安慰我说:我们会尽快给你消息的,不过可以告诉你,今晚你们这一带没有发生什么案件,至少是目前没见报案。
  110巡警刚走,林影就上来了。
  我都忘了她还一身湿衣。
  我把她抱在怀里,我说:都找遍了,见不到欣儿的影子。
  我松开林影,退坐到沙发里。
  林影的目光被客厅墙上的一大片森林吸引。她走近我,说:欣儿,我是说欣儿会不会找妈妈去了?或者是她妈妈来把她接走了?
  我说:欣儿跟妈妈通过电话。
  林影说:可能欣儿告诉她妈妈你不在家,她妈妈来接她走了。你没跟她妈妈通电话?
  我说:刚才我去过了,她家没人。
  林影问:她们去哪儿了?有电话吗?
  我说:不知道。
  林影的一双小手抚摩着我支在额前的手,说:不用怕,不会有事的,相信我的感觉,真的。
  我没有理由相信孩子此刻的安全,因为欣儿答应过我早点睡觉的。我抬起头来,我在哭。我说:奇怪,这幅画是怎么来的?
  林影起身,走近森林,说:怎么,这是今晚才有的吗?
  我说:是啊,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林影再走近一点,说:这好像是一幅挂历拼贴的,你瞧,墙跟有这么多日期纸片。
  挂历?
  是的,肯定是挂历。
  对了,我前妻一个月前送给我一本挂历,我没拆开看。
  瞧,没有日子、日子撒落一地。只有一片森林,没有天空,没有阳关,没有路,连河流也没有。一定是你前妻来过,是她把欣儿接走了。这片森林,孩子没办法张贴完成。
  你这么认为?
  你是一个作家,亲爱的,你是一个作家,你的想象力呢》
  不,我不这么看,除非我现在听到欣儿的声音。
  林影走近音响,她寻到了那首长笛演奏的《慰问曲》。我被这音乐带到了平静的森林上空,意识到林影的分析是有道理的。
  我的衣服是湿的。她提醒我。
  对不起,从一开始就让你受累受惊。影,我爱你。
  我知道。
  你是愿意面对森林还是背对森林?
  你呢?
  我面对是进去,背对是走出。我已经出来了。
  可你又得进去。
  我正想走近拥抱林影时,电话铃响了。是110巡警的打来的,他们告诉我,欣儿在我前妻那儿。巡警提醒我》以后不要把孩子单独留在家里。我连声说着对不起谢谢,对不起谢谢。
  林影流泪了,说;真高兴欣儿没事啊。
  我点点头。我再走近林影,我感到墙上的森林回荡着长笛的声音将我眼前的林影带入画中,而我是这个长夜疲惫的旅人,我被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提示着,在没有天空没有阳光没有路以及河水的前提下,进入那一幅让人热泪盈眶的画中。
  影啊,你是一只安魂的鸟儿。
  她说:我的一生是为你准备的,你相信吗?
  我说:相信。
  影笑了笑(声音很像玛丽亚):这很糟糕,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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