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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荷花赋

  马竹

  一

  一只红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蜻蜓从远处飞来,飞过林瓷的身旁,它翅膀上的晨光闪烁着夏日清新的光芒。蜻蜓在引起林瓷注意的同时,也惊动了鱼塘边蹲卧在干坡上的青蛙。青蛙抬起头来流露出仿佛等待了许久的样子,它一跃而起,很不幸地在这个夏日的早上扑了一个空。受到惊吓的红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蜻蜓立即回旋上升,在飞临鱼塘边的小杨树那一瞬间,被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罩住。隐藏在密密的树叶中的肥大蜘蛛对落网的蜻蜓狂喜不已,它迅速移动着,它想在这个美丽的夏日早上制造一场血腥。
  坐在门前看书的林瓷起身走向扬树,伸手从芦苇编扎的篱笆墙抽出一根长长的苇秆,她粉碎了蜘蛛的好梦。红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蜻蜓落在她一双娇嫩的手上后,林瓷轻轻地摘掉它双翅上的网丝,然后放飞蜻蜓,让早上的阳光继续在它透明的翅膀上闪闪烁烁,让一个不知何时何地生不知何时何地死的生命回到天空与大地间。林瓷微笑着回到竹椅坐下,看见蜻蜓快乐地飞远飞到它想去的地方了,这才低头看书。林瓷不会再去注意那肥大蜘蛛对她的憎恨,也不会在意鱼塘里的青蛙圆瞪着双眼。
  这时候林瓷的父亲林有才一手拿一把五股鱼叉,另一手拎只鱼篓,嘴里叼着一根香烟。对当着小学教师的18岁女儿林瓷放假以后能够每天清早坐在晨光中看书,林有才内心是很欢喜的。他与豁湖本地的很多渔民不同,他没有男尊女卑的思想,他甚至一直以他的女儿林瓷为骄傲和依赖,尤其在8年前的那场龙卷风中妻子不幸因墙倒屋塌被砸死后。此时林有才生怕自己走路发出任何声音惊动了女儿,他轻手轻脚,绕过门前的篱笆,脚步轻快地走上鱼池高高的隔坝。很远了,18岁的林瓷这才发现父亲已经远去的背影。
  灾难从这个早上出现先兆。豁湖村支部书记陈厚祥的儿子陈作人此刻就躲在林瓷家不远的芦苇荡里,他看见林有才出门后,放心大胆地朝着正在晨读的林瓷走去。陈作人是豁湖远近有名的混混,他高中毕业后很不安分守己,他对任何人都说过他最讨厌当渔民。现在的问题是他在1998年的春天多少显得有点滑稽地正式发情,他曾与宋河镇一个名叫宋朋也是混混的高中同学打赌,他发誓要把18岁的林瓷弄上手。可春天早已过去多时,直到这个夏天的早上,陈作人仍旧像有什么障碍一样,在面对林瓷的时候便心虚,便胆怯。现在他是走近林瓷了,他已经可以看见林瓷长发披肩的背后阳光真切地闪烁了,但他仍旧像往常一样陡然内心慌张起来,他似乎永远只能束手无策地站在林瓷的身后,并且大脑里一片空白。
  林瓷回过头慌张了一下,站起身问:“陈作人,你来干什么?”陈作人后退一步时脸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尴尬,说:“我,我想借本书看。”“你看书?你是说你要借书看?”林瓷心里觉得陈作人好笑,但她强忍着不笑到脸上来,她知道陈作人是在寻借口。陈作人看见林瓷微笑着,感到她像初夏的莲花让他有些冲动了。但林瓷不愿意一大早跟他这种人说话,斩钉截铁地说:“我爸爸就在前面鱼塘,他很快就回来烧早火的,我劝你离开。”陈作人望了一眼朝霞满天的豁湖,许多湖面已是碧荷红莲了,再近近地看着林瓷美丽的大眼,语气有点自卑地问:“你就那么瞧不起我?你连话都不想跟我说?你以为我是随便找个借口啊?我借你一本书看看,你是太小气了不想借吧?”林瓷粉红的脸庞还是像莲花一样地面带微笑,说:“算了吧陈作人,我知道你跟人打过一个什么赌。我要说你在白日做梦你是肯定不相信的。借什么书呀,你是看书的人吗?再说我还小,又是个外乡人,我说过现在我还不想谈朋友。我劝你快走,不然我爸爸回来,不是打你就是打我,何必呢?”陈作人的脸上被林瓷说得红一阵白一阵,再后退几步,语气有点硬地说:“林瓷,你给我好好听着,我说的是真话,我喜欢你,不管怎样,我喜欢你,你是师范毕业生又怎样?你是外乡人又怎样?你爸爸脾气不好又怎样?你是老师又怎样?我就偏要喜欢你!我认定的事情哪个能改变?虽说我爸爸在豁湖当了一辈子书记没落个什么,他没钱供我念个水货大专,可我陈作人不笨,再说了我陈某人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情,还没有哪个拦得住的!今朝我就跟你直说了吧,我喜欢你,成不成我都要在这个暑假有个结果。”林瓷顿时生气了,大声说:“陈作人,你少在我面前废话,根本不用等那么久,我现在就把结果告诉你,我不喜欢你,我想我恐怕永远也不会喜欢你这种人!”
  林瓷的话让陈作人脸上的肌肉痉挛着,他恨恨地看了她一眼,突然转过身去,望向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陈作人在任何方面都不像他的父亲,但在不轻易言败这一点上倒是秉承了陈厚祥的骨气。他不再回头看林瓷,什么话也不说地径直走向豁湖围堤。在林瓷眼里,这个早上陈作人的背影是充满了shaa气的,心里隐隐地感到了一些害怕。但很快她就不再去想他,回到刚才坐过的竹椅,继续看她的书。18岁的林瓷想不到陈作人此时爱恨交织的心里正在盘算些什么,她就像门前鱼塘里的荷花,单纯而丰盈,感觉不到世界的浑浊。

  二

  林瓷的父亲要求她必须背会古今那些描写荷花的诗歌。此时她在大声读着王勃的《采莲曲》:“采莲归,绿水芙蓉衣。秋风起浪凫雁飞。桂棹兰桡下长浦,罗裙玉腕轻摇橹。叶屿花潭极望平,江讴越吹相思苦。相思苦,佳期不可驻。塞外征夫犹未还,江南采莲今已暮。今已暮,采莲花,渠今那必尽倡家?官道城南把桑叶,何必江上采莲花?莲花复莲花,花叶何稠叠!叶脆本羞眉,花红强似颊。佳人不在兹,怅望别离时。牵花怜并蒂,折藕爱连丝。故情无处所,新物徒华滋。不惜西津交佩解,还羞北海雁书迟。采莲歌有节,采莲夜未歇。正逢浩荡江上风,又值徘徊江上月。徘徊莲浦夜相逢,吴姬越女何丰茸!共问寒江千里外,征客关山路几重?”
  林瓷想象着王勃诗中采莲女的忧伤,自己也有些伤感了。18岁是一个女孩怀春的年龄。林瓷是一个心性很高的女孩,假如说她萌动过恋情的话,那还是在读师范的时候对年轻的班主任有过思恋,但班主任在林瓷毕业的那个春天和别人结了婚,林瓷一个人曾经偷偷地哭过。回到豁湖教书后,林瓷觉得豁湖没有一个看上去顺眼的男孩,百里挑一,恐怕还只能是那个不务正业的陈作人拈得上筷子。但林瓷不能强迫自己去喜欢他,尽管他曾是她中学的同学,尽管自己有时侯也想过谈恋爱,尽管自己似乎完全可以逼着自己列出他的几个优点。豁湖很大,但豁湖在林瓷眼里也是实在太小了。
  父亲林有才从湖里打鱼回来,看见林瓷坐在门前发呆的样子,小声问:“小瓷,你在想什么?”林瓷连忙低下头去,掩饰不住娇羞地脸升红云。林有才走近女儿后把鱼篓提起亮了亮,说:“小瓷,我多shaa了几条才鱼,你送几条过去给你姨妈,送过去了就回来,姨妈要是留你吃饭你不吃,我做了早饭等你,啊?”林瓷点点头起身,从父亲手上接过鱼篓时笑着问:“妈妈要是活着,您敢不敢这样?”林有才抬头看一眼女儿,皱紧眉头,一脸的不高兴。林瓷连忙说:“好了您莫生气,我这就送去。”
  豁湖小学校长何莲芝是林瓷的姨妈。当初如果不是何莲芝的劝说,林家不会大老远从洪湖迁徙到豁湖,不会在豁湖遭受到接二连三的灾难,尤其是不会在8年前的那场龙卷风灾难中让林瓷失去母亲。8年前的一个午后,也就是1991年5月22日下午3时,突如其来的龙卷风毁灭性地给豁湖一下子倾泻了900毫米的降雨量,狂风像数万个魔鬼张开血盆大口,只一瞬间就让整个豁湖树折枝断、墙倾屋毁、人畜死伤。陡生的洪水搅动几万亩鱼池的鱼儿不分大小全部惊慌失措地逆水而去,林有才等洪湖人刚从洪湖带来的所有投资瞬间化为乌有,倾家荡产发生在一根烟的工夫。尽管没过几天中共zhoongyaang国务院田、朱等副总理带着一大群地方领导到豁湖灾区视察过灾情并急调许多救灾物资安慰过豁湖渔民,但林瓷只记得可怜的妈妈在林瓷最需要母亲的季节像瓷器一样破碎了。8年后的现在更要命的是,谁都没有想到1998年夏天的灭顶之灾正在逼近,而且事先毫无迹象。
  林瓷走在高高的豁湖围堤上,她看见北河的水位又涨高了不少,奇怪着今年的洪水怎么就迟迟不肯退去。北河的上游是天门,它流经豁湖,在县城被乌拱泵站封住,与汉水相接。在夏天河水猛涨的季节,北河的河面宽大得可怕,两岸所有的柳树都只剩下树梢在水面挣扎着摇晃。相比之下,无论是豁湖几万亩养殖场还是对岸几十万亩稻田,都在宁静当中,并在生长时节呈现着收获即将的喜人景象。北河保障着两岸的安详。
  林瓷来到豁湖村,她一进村就有小学生纷纷喊她:“林老师好。”林瓷微笑着对孩子们点头,时而伸手去抚摸一下某个孩子的小脑袋。走进何校长的家,看见她坐在桌边写着什么,喊道:“校长,您在家呀,我爸爸叫我送几条鱼过来。您在写什么呢?”
  何莲芝抬头笑道:“小瓷,正好你来了。来来来,你来看看,这本县志是教育组徐组长的,徐组长让我们读一读这里头有关教育的部分。你知道的,我只一个小学文化程度,对上级的话呀,我一向当指示认真落实。我眼睛又不好使,抄得吃力呢,正好你来了,帮我把剩下的几段抄下来。”林瓷说:“我爸爸是叫我送鱼过来的,您怎么能抓我的差?”何莲芝一笑:“校长加姨妈,给你这么一点工作,你还想推辞吧你?你手脚快,来吧小瓷。”她起身把位置让给林瓷后,看了看鱼篓里的才鱼,说:“小瓷,叫你爸爸往后不要弄这些东西送来,你姨叔可不是个好东西的。”林瓷说:“啊,我回家给爸爸说。”
  林瓷坐到桌旁,看了看刚才何校长抄录的部分:养成贤才,以供朝廷之用,诸生当上报国恩,下立人品。注重道德教育,以实利教育和军国民教育辅之,更以美感教育完成其道德,取消尊孔读经。在于以共<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你<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产jizhuyi精神来教育广大的劳苦民众,在于使文化教育为革命战争与阶级斗争服务,在于使教育与劳动联系起来,在于使chinazhongguo民众都成为享受文明幸福的人。改变教育的旧制度旧课程,实行以抗日救国为目的的新制度新课程,全面兴办抗日小学。
  她觉得有点意思,只是感觉姨妈的钢笔字写得太难看了。何校长说:“我的字写得不好,你不要笑。”拎了鱼篓,又说:“你姨叔一早下湖捕鱼,现在还不回,我看他八成两手空,他是越来越不中用了。你接着抄,我去剖鱼。”林瓷点点头,拿起笔接着往下抄录:学生须成为品质完备、道德高尚的人,成为改造社会、改造国家的栋梁之材。神州茫茫,五岳苍苍,仗剑睥睨胸怀壮,欧风震荡,美雨澎滂,大好河山翻恶浪。际此危时勿彷徨,砥柱中流谁复让。拚将热血洒穹苍,雄视人间耀赤光。普洒慧花歌声壮,全人永寿国自强。
  林瓷一会儿就抄完了,起身去找何校长。她在屋后的空地剖鱼,扭头问:“这快就抄完了?我马上就做早饭,你吃了再走。”林瓷说:“爸爸叫我不在您这里吃饭,他等我回家吃呢。校长,您抄这些东西干什么用?”何莲芝想了想,说:“我也琢磨不出徐组长的意思呢。不过,从前的教育方针现在一样管用,你看你刚才抄的那一段,我说跟现在的形势多像啊。欧风震荡,美雨澎滂,这么多年都是这个样子,西方人厉害呢。我们当老师的,就是要教孩子们多学知识,学好了知识才能长志气,长大了报效国家。”林瓷说:“这些话也只有您这个当校长的说得流畅,您是一流的教育家。”何莲芝拍拍菜dao说:“我不要你给我灌迷魂汤。”林瓷在一旁咯咯地笑了。
  正说着话,何莲芝的丈夫陈敬道跛着腿回来了。他是在1991年龙卷风灾难中被一棵大树砸坏右腿的。早上下湖捕鱼显然空手打转了,他手上的鱼网还在滴水,另一只手中的鱼叉湿着。陈敬道来到屋后空地看见林瓷站在何莲芝身边,皱一下眉头,又看见何莲芝在剖鱼,再皱一下眉头。跛子走近了,并不理会林瓷喊他姨叔,问何莲芝:“鱼是哪来的?”何莲芝没有抬头,说:“你没长眼睛,是小瓷刚刚送过来的。你又空手回来的吧?等你弄菜,人都会饿扁。”陈敬道哼了一声,操起手中的鱼叉shaa下去,准确无误地shaa在地上刚刚剖好的几条才鱼上,再举叉一抛,鱼们被他抛进宽大的北河。林瓷生气地盯着陈敬道,说:“姨叔!您这是什么意思嘛!”陈敬道眼睛一鼓:“小瓷你给我闭嘴!一大早我不想骂人!你回去告诉林有才,他少给我来这一套!搞几条才鱼是个什么意思,他耍什么小聪明!再搞这些小名堂,老子一鱼叉shaa了他!”何莲芝愤怒地站起来叫道:“陈敬道,你岂有此理!”林瓷盯一眼陈敬道,拿了自家的鱼篓,眼里陡然含上了泪水。她什么也没说,离开何校长的家。然而林瓷听到身后何校长和她男人的争吵,听到陈敬道在不停地大声吼:“外乡人都是些什么东西!”

  三

  的确是在很久以前,林有才和何莲芝之间曾经存在过可以叫做恋情的情感,但那是在他们都没有成家以前。林有才被媒人引领着第一次到何家塘相亲时,他看上的是显得非常能干的何莲芝。但媒人当天就告诉他,能干的莲芝早就说了人家,而且是说给了邻县豁湖的大姓陈家。说起来多少有点偶然,豁湖的老支书陈厚祥当年参加革命是在天汉沔游击大队,曾经在洪湖打过很多仗,与洪湖有着很深的革命感情。老支书出面做媒把何家塘的姑娘说给自家的堂弟,算是有情可缘;后来又同意莲芝的建议动员洪湖林姓迁来豁湖承包养殖,也可以理解。但曾经当过中学教师的林有才对何莲芝那份隐匿着的情感并没有抹尽,尤其在那年龙卷风中妻子亡故后,他埋藏在心底的种子很有发芽的趋势,只是表现得很隐晦罢了。糟糕的是,随着这批洪湖林姓人的迁来,豁湖本土人特别是大姓陈家,逐渐对林姓滋生排挤情绪,把他们叫做外乡人,一致视他们为异族。在豁湖这方水土上,林陈二姓的矛盾正在逐步激化。
  陈厚祥身为豁湖村党支部书记,在1998年7月,嗓子不到月底就嘶哑了。这位平常不爱说话的老游击队员,面对滔滔洪水日夜在北河汹涌,深知豁湖几万亩养殖湖区的安全至少在北河一带全部维系于他一身。令人焦虑地是,在豁湖,许多渔民像渔猎一族那样难听安顿,陈厚祥每天每夜都在为巡堤人是否在岗是否睡岗吼破了嗓子。“我日你的,你们都以为是跟老子一个人守堤呢!”他这样叫骂着。“幸亏九一年龙卷风以后老子们加高加固了豁湖围堤,要不然啦,哼!!”有时他喊累了就这样自言自语。
  在老支书陈厚祥的内心深处,1998年夏天北河的洪水并不可怕。就像他曾说过的那样,不管雨水在豁湖下得有多厚,豁湖四周的泵站之多足以排干全部内渍。但他没有去想长江沿线长久的暴雨意味着什么,没有想过长江也有经受不住的时候。也许因为像1954年那样的洪水都没有把豁湖淹没过,在稍后县防指通知县城的乌拱泵站须立即停止排水以缓解汉江对长江的压力时,老支书有些心情慌乱了。现在,豁湖人之所以不太关心别处的洪水情况,不怎么想听老支书关于巡堤查汛的大呼大喊,一半原因是由于他年初在春播动员大会上的一番话。老支书在那个会上说过:“伙计们,今年多搞钱投入啊,什么都不要担心,只担心投入少了,年底后悔。今年有没有洪水来呢?我预计有,但不可怕。去年洪水大得吓死人呢?对我们豁湖狗屁的影响都没有!积积攒攒这些年,都是大家每年冬季听话大兴水利的结果,我们豁湖围堤的堤高有整整30米,它北河的水位能高过30米吗?绝对不会!有人担心内渍,那就更不用担心了,县里今年投入四百多万,全部用来修闸了,那些个泵站都启动了,不出三天三夜,就可以抽干豁湖所有的水,抽到可以看得见泥巴,真的,我说你们什么都不用怕了。我只想把丑话说在前头,年底起鱼,投入少了的,眼红别人是小事,自己哭得流鼻滴就丑了。”老支书陈厚祥的话,引得豁湖人一片笑声。
  不过今年和往年不同,上级现在是严肃的,因此把各村的一把手召到县里开过紧急会议。回到豁湖后,老支书陈厚祥喊破了嗓子:“你们都给我听清楚啊,县防汛指挥部有死命令的啊,不认真巡堤的,出了事,是要shaa头的啊!”但是仍然有不少渔民不当回事,老支书摇头叹息道:“现在越来越不好领导了!”
  好在有几个像林有才这样听话的渔民,在村支部的安排下,轮班在豁湖围堤上查汛并各自从家里搬些芦席芦秆搭起一个个小小的哨棚。在灾难还没有降临到豁湖渔民的头上以前,像林有才这样的人,应该算是本份老实的渔民。
  转眼就是8月上旬了。准确地说那天是1998年8月1号。林瓷想到县城买书,她的父亲林有才知道女儿不爱吃不爱穿只爱买书,笑着说:“你去吧,快去快回。手上的钱够不够?”林瓷说:“够了,爸爸。”林有才目送着女儿穿过门前的荷塘在高高的豁湖围堤乘上了开往县城的中巴。
  林瓷在县城的书店买了几本书,走出书店时看见望不到尽头的军车满载着握gun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在胸的武警战士,她忽然想起今天是八一建军节。林瓷不可能把这么多的武警战士与豁湖联系起来,她只能猜想他们是来县城进行严防死守的。望不到尽头的武警车队气势强大,给人无边无际安全感的同时也让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害怕。林瓷不知道他们开向了哪里。
  她走到县城西口一个临时的汽车站,那里有开往豁湖的破烂中巴等候着乘客。这时候,坐在一家小餐馆无所事事的陈作人看见了林瓷,他好像不期而遇地大声喊道:“林老师?林老师进城了的?”林瓷扭头,想理不想理地随口说声:“啊。”她走进了去豁湖的中巴车。陈作人紧走几步凑近中巴车窗口,问:“林老师,吃了中饭再回豁湖吧?我正好有件重要事情跟你说。”林瓷看一眼他,疑惑地问:“是什么事情?”陈作人说:“你刚才看见那么多武装警察了吧?真的,你下车来吧,不是几句话说得清呢。”林瓷还是有点犹豫,说:“你一定在耍诡计。”陈作人顿时一本正经了,说:“我是真的呢,确实是重要事情想跟你说呢,我不想跟别人说,只想跟你说。”
  林瓷见他一脸真诚,就下了车,跟在陈作人身后,进了车站旁一家小餐馆。
  “我听说他们是来炸幸福闸的,听说武汉很危险呢,长江沿线破了那么多口子都不管用,只好炸我们这里了。”
  “不要乱说,乱传谣言不好。”
  “幸福闸肯定要炸呢,你信不信?”
  “我不相信。”
  “幸福闸真的会炸!”
  “你胡说八道。”
  “我敢跟任何人胡说,在你林瓷面前,我要胡说八道半个字,我就不是人!”
  “那你听谁说的?”
  “我自己分析的。”
  “哼!你会分析。”
  陈作人说:“你听着,我们北河的水是排进汉江的,幸福河的水就更不用说了。北河的水,幸福河的水,最终威胁的是武汉。现在日夜都在说,严防死守保武汉,大城市的确比小城市重要,小城市的确比农村重要。光我们这个小小的县城,有大几十万人口不说,还有全县的工业,有一个是省里重点工业的火力发电厂。这些日子北河幸福河的水位,只涨不落,迟早,搞不好就这几天,幸福闸必须炸开!炸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分洪,何况我们豁湖历来就是泄洪区,万亩湖区多好蓄洪!你说呢?”
  林瓷说:“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陈作人问:“那你说我刚才分析的,有没有一定道理呢?”
  林瓷想了想,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陈作人说:“我说豁湖要赶快起鱼。”
  林瓷一惊:“那怎么行?豁湖会乱套。”
  陈作人说:“乱套?我看豁湖今年乱套也比彻底完蛋强,不信你到时候看吧,哼!”
  小餐馆的老板娘用木盘端了几样菜过来,问陈作人喝什么酒。陈作人说:“还哪有心思喝酒?不喝酒。”老板娘扭身问林瓷:“喝点饮料?”林瓷说:“不要。”陈作人说:“就来一罐雪碧吧。”林瓷起身挂布包,她的背影让陈作人立即有些冲动,他觉得她臀部的曲线太美了,很想伸手去摸。透过她的丝质连衣裙,陈作人看得清她下身的小三角裤雪白,那一小片雪白紧紧地裹在她两瓣丰满的屁股上。他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忍不住面红耳赤。只好赶紧扭身看向窗外,想象拥抱着林瓷会是怎样的感受。林瓷回到桌边坐下,问:“你在看什么?”林瓷也望向窗外,一眼望见正在上车的校长何莲芝。林瓷说:“我姨妈也来县城了的?正好,我们一起回豁湖。”陈作人非常失望地说:“吃完饭再回不迟嘛,要不叫校长进来一起吃?”林瓷已经取了布包,说:“算了,回去吧。”陈作人眼看着丰盈的林瓷走出了餐馆,好生失望。他渴望林瓷,不是一般地渴望。
  上车后林瓷问何校长:“校长,您来县城,是不是问今年有没有转正的名额?”何莲芝点点头叹了一口气,对林瓷说:“小瓷,我真是羡慕你们年轻人啦,赶上了读书的好时光。你是以国家教师的身份分到学校教书的,我呢,今生什么都不想,只想退休之前,不再是民办教师,而是正式的国家公办老师。要是转不了正啊,我死也不瞑目呢。”林瓷说:“不会的,您一定会很快转正的。”
  其实林瓷知道自己对何校长安慰的话语几乎等于没说,因为自她师范毕业分到豁湖小学任教以来,何校长每个月不足两百元的民教工资一直是一个不曾转正的事实。像何莲芝这样对乡村教育事业忠心耿耿的民办老师,在林瓷看来应该老早就转正的。为什么转不了,林瓷和校长一样想不通。在回家的车上,何莲芝与林瓷细数着下个学期入学新生的名单。中巴车上都是豁湖的渔民,何校长对他们说:“9月1号开学,希望家有新生的都要给孩子报名啊?”渔民们都点头,说那还用说?说豁湖的老师是最好的。在豁湖人的心中,豁湖小学因为有何莲芝和林瓷这样的老师而值得信赖。

  四

  林瓷回到豁湖,父亲在家。林有才问:“给我看看,买的什么书?”他走近女儿,“都是给学生课外辅导的书呢,好。”他给了他的女儿温和地肯定。
  林瓷想起陈作人说过的话,问父亲:“爸爸,我们豁湖围堤要不要紧?”林有才说:“你问这个干什么?”林瓷说:“要是幸福闸开闸放水到北河,豁湖围堤会漫吧?”林有才点头说:“那当然了,幸福大堤光堤高就是37米,北河只有30米的最高水位线,不光漫,就是北河两岸都会淹个精光。”
  林瓷说:“陈作人说,幸福闸可能要炸。”
  林有才说:“陈作人说?他游手好闲知道个什么。”
  林瓷说:“我觉得他的分析有些道理呢。”
  林有才问:“他怎样分析的?”
  林瓷就把陈作人的话重复了一遍。林有才默默地吸了几口烟,望着家门口鱼塘里的茫茫碧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说:“幸福闸是个老闸,要担心只担心它承受不住幸福大河的洪水。炸闸?我看不会。翻闸有可能,万一幸福闸翻闸,洪水翻进北河,那我们豁湖就保不住了。”
  林瓷急忙说:“爸爸,我在县城还看见警察了,一车一车的,都握着gun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全副武装。不管是翻闸还是炸闸,我们怎办呢爸爸?”
  在1991年5月龙卷风袭击豁湖时,豁湖渔民几乎每家都遭受了空前惨重的损失。以洪湖人林家为例,倾家荡产的林有才失去了妻子。在这长达8年的艰难复苏过程中,林家父女相依为命。林有才勤扒苦做地供林瓷上中学、读师范,他为了尽早翻身,不等老支书陈厚祥的春播动员,在1998年春节时特意回了一趟洪湖老家,向老家的亲戚东挪西借了将近6万元钱,加上家里不多的积蓄,开年后一分不剩地投入到了他承包的百亩湖田。林瓷问父亲怎么办,是指万一淹湖,林家的借款怎么还。
  “怎办?”林有才说,“现在又不是起鱼的时候,这个季节起鱼卖不出价钱。万一淹湖了,那就彻底完蛋了。”林瓷说:“爸爸,今年我们家投入了将近7万元钱,未必坐等一个倾家荡产?我们赶紧请些人来帮忙起鱼,不管卖个什么价,多少卖点钱,大小是个收入呀?总比彻底完蛋要强啊,您说呢爸爸?”林有才大声说:“你懂个什么!现在起鱼,7万元钱顶多只能收回7千元钱!不管是翻闸还是炸闸,一定会有通知安排的,损失会有人认的。不该你操心的事,你少管。好了,你莫跟我说这些了,看你的书去。”说完,他戴上草帽出门。林有才感到刚才对女儿言语重了一些,站在门口对女儿轻声说:“我上堤防汛去的,小瓷啊,鱼塘的事,不用你操心。啊?”
  在这次短暂的争论中,林瓷没有能够说服父亲。
  林有才途经豁湖小学迎面碰上了何莲芝。他们虽然都在豁湖围堤南岸居住,距离并不遥远,但真正面对面的机会却是不多的。他们俩人内心都知道,只要一见面就有某种幸福的感觉。在任何时候,只要有一个人感觉到另一个人在场,俩人就会在共同的幸福感觉里相互注视,有时这种注视只是很短很短地轻轻一碰目光,心里就会隐隐作痛。这感觉除了他们,谁也不知。
  “有才哥,上堤的?”校长装作刚看见似的。
  “啊。”答话的人只是随便一应。
  “林瓷今天也进了城的呢?”校长想多说几句话。
  “啊。”仍然只从鼻子里简单应一下。
  这就算他们俩人说过话了。然后林有才急匆匆向围堤西段走去,何莲芝则用竹扫帚打扫着学校门口水泥地上的垃圾。何莲芝从县城回豁湖不是先回家而是先到学校,看见校门口脏就要打扫,多年来她一直是这样。在何莲芝的心里,豁湖小学就是她的家。
  “她把一生都扑在小学了。”林有才想。
  “他来了这么多年老这样躲着我。”何莲芝想。
  “我是半老的人了,小瓷也这么大了,唉。”他还在想。
  “人啦,到死只有长叹一口气啊。”她也还在想。
  何莲芝的丈夫陈敬道在1991年5月龙卷风灾难残废了以后,骨子里既是害怕又是期待地总觉得老婆何莲芝会与林有才发生一点什么事情,他不止一次想象着捉奸捉双的情景,可他始终没有能够如愿以偿。他的残废很关键,他连上床的能力也失去了。他知道当初在厚祥哥把她介绍给自己后林有才看上了她,随着自己能力的失去,现在他是变得越来越疯狂地无端地憎很着他们技巧的高明,他经常仇恨着他们居然天衣无缝、了无痕迹地没让他发现什么。陈敬道不认为自己是在无中生有,只认定要么是自己太蠢,要么就是他们太聪明了。陈敬道在这样一种心理的驱动下,只要有机会就和林有才过不去。他的确感觉到了什么,因此对姓林的经常很不客气。
  这次轮班巡堤,陈敬道与林有才在一个堤段。北河汹涌的洪水越过岸边的树梢凶狠地向堤身砸来,豁湖围堤不停地发出声声喘息。
  陈敬道看见林有才走过来了,鼻子里哼一声,跛着腿走近林有才,问:“林有才,你这人脑子好,你说,今年豁湖保得住吗?”林有才并不看他,反问道:“你说呢?”陈敬道说:“我看保不住。”林有才一笑,但不说话。陈敬道说:“我看你笑得好勉强,豁湖今年淹了,你就彻底完蛋了哈?”林有才点点头,说:“那是。”陈敬道觉得打击林有才的机会来了,索性放声大笑了一通后盯着林有才的眼睛问:“那你就只好卷起铺盖回洪湖了哦?”林有才阴冷着面孔反问:“为什么呢?”陈敬道说:“我这个人相信命,你的命不在我们豁湖,你的命在你们洪湖。”林有才哼了一下,不说话。陈敬道说:“有才,我不喜欢看你笑的样子,你在我跟前笑,好像瞧不起我。你一直都有点瞧不起我,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呢?你说,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林有才扬了扬手中的长木棍,走进哨棚取了一盏马灯,打算开始巡堤,回头扔下一句:“那你就想办法让我瞧得起你!”
  陈敬道恨恨地站在夕阳下的哨棚前,恨恨地冲着林有才的背影说:“林有才,你就是瞧不起我,你一直瞧不起我!你说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狗日的,话又说回来,我凭什么要在乎你呢?你瞧不起我又怎样?你个狗日的外乡人!”
  已经走出十多米远的林有才站住了,缓缓地转过身,低着头。陈敬道以为林有才会像往常一样听任他骂不理睬他的,此刻林有才定在那里低着头,顿觉心里有点发虚。再骂他肯定是不行的,又不好就这样认输,陈敬道声音失去刚才那股硬劲了,问:“你想怎样?林有才你说你想怎样呢?”林有才咬了咬牙骨,快得像风一样走近陈敬道,说:“陈敬道,是的,我是外乡人,不是我们这些外乡人来,我敢说你们豁湖像你这样的东西到死都弄不清怎样养鱼。我今天索性把话给你说个明白,你不是老说我瞧不起你吗?你是怎样对莲芝的?她好歹是个小学校长,是豁湖人当中的文化人,你老是打她骂她,她能把你当人看吗?你有什么让我瞧得起你的?人各有命,当初我放弃当老师来豁湖承包养鱼,不是来讨你羞辱的,不是来和你争夺莲芝的。我一再忍让,一而再再而三地让着你,不是我怕你,懂吧?小瓷都长成大姑娘了,我也老了,我一半身子都进土了,只求过安稳日子。今天我再警告你一次,你再不要惹我,听到没?你再惹我,我不弄死你我就不姓陈!”说完林有才返身往前走,不再看他。
  陈敬道盯着林有才远去的背影叫道:“你吓哪个呢?你吓得倒我?你这个批着renpi的狼,你把老子当苕,狗日的,老子迟早拿鱼叉shaa了你姓林的,狗日的外乡人!”

  五

  那些日子豁湖的漫天碧荷红莲在一年当中最为鲜艳。
  陈作人住在幸福闸旁边宋河镇的高中同学名叫宋朋。8月5日上午,宋朋打电话叫陈作人到宋河镇上玩麻将。豁湖一带的麻将也叫推倒和,不管什么牌只要有一对就是将,其余的每三张一句,凑齐了就能推倒和牌。这种既懒散又快捷的玩法像豁湖那一带大多数人的人生状态。宋朋和陈作人玩了几圈麻将,狼狈为奸赢了一点钱,到镇上一家餐馆喝酒吃饭。宋朋问:“你跟我打过赌,说要把那个18岁的女老师弄上手的,弄上手没有?”陈作人说:“还没。”宋朋说:“我看你是太没本事了吧,那小东西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嫩吗?随便捉个机会把她弄了就完了,这么一点小事你怎么这样为难啊?”陈作人说:“你要说强奸,那倒简单,关键是我喜欢她,文雅地说就是爱。你存心要爱一个人的话,就不想动粗对不对?”宋朋哈哈大笑:“对个鸡巴!不要脸你还爱呢,真是不要脸。你不搞她,迟早还是有人搞她。你实在搞不上手,让我去试试?我才不会像你一样假装斯文呢。”陈作人说:“你敢碰她一下,看我不shaa了你全家,我不让你宋家血流成河我就不姓陈。”宋朋说:“你狗日的还像个男子汉嘛,怎么就引不起那棵嫩草的兴趣呢?”陈作人说:“一需要时间,二需要我继续努力。”俩人喝了不少酒,醉醺醺地唱了一通歌,感叹一番如今乡下无靓女都进城做皮肉生意去了,这才玩兴未尽地散步到了幸福大堤。
  陈作人望着幸福河里茫茫洪水问宋朋:“狗日的洪水还不退啊,我看这闸只怕承受不起了,你说呢?”宋朋说:“你把脑壳扭到这边看,闸两边是七米宽的老堤抵着的,就算翻了闸,堤是肯定跨不了的,一堵就堵住了。”
  陈作人说:“你肯定个鸡巴,你看看!你给我睁大眼睛看啦!那是什么?!”
  陈作人伸出手,指向堤内引渠的河面。宋朋立即明白那是管涌,他大惊失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我日你的,大事不好了!狗日防汛的人呢?闸那边像是癞子,癞子!癞子!!过来!快过来来看啦!!”
  被唤作癞子的中年男人正在幸福闸的石坎上坐着打磕睡,听到叫唤,连忙起身跑了下来,问:“出什么事了?”宋朋大声说:“你狗日的是来防汛还是来打磕睡的?你看那是什么?管涌了呢!”
  让这两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发现幸福闸内引渠的管涌,是事后宋河人以及豁湖人的证实。由于幸福河自入汛以来一直在27米的水位高居不下,加上自1954年以来幸福河没有被任何一年的洪水伤害过,老闸多年失修与人们粗心大意,就足以在老闸引渠发生管涌了。管涌被发现以后,宋河镇领导立即向县防指汇报。仅凭宋河镇的有限力量,猛兽般的洪水疯狂地冲破了幸福闸的闸门,沿着引渠,直扑北河。这也就是说,凶猛的洪水没有能够被阻挡,洪水以幸福闸为口,扑向幸福大堤内的万千民众与万千良田。宋河镇的确没有办法控制在巨大水压下幸福闸的闸门变形弯曲和近10米高浪头的洪峰扑入,翻闸事件不幸成为现实。紧急电话一层一层往上打,打到了北京,打到了国家防总。
  陈作人在此之际飞奔豁湖。当他把这不幸消息告诉给父亲时,老支书当即昏倒在地。陈作人用冰镇汽水喷向父亲,方才把父亲惊醒。
  国务院命令省防总必须尽快想尽一切办法控制洪水,省防总上传下达地也命令县防指必须尽快想尽一切办法控制险情,县防指由于有市防指领导坐镇指挥,很有信心地以为水情是必定可以控制的。但是,整整三天,现场几千人,全都束手无策。
  后来有人说,林瓷的父亲林有才曾经主动找到陈厚祥支书,说:“陈支书,你去给他们说说,用粗钢筋扎铁笼,越大越好,装满石头堵在闸门外,有20个大铁笼就足够了。”陈支书认为林有才的话很正确,当时就骑着自行车飞快地赶到宋河,把林有才说过的办法在幸福闸现场向有关领导汇报。防指有位领导恼火地挥挥手看也不看陈厚祥一眼说:“你们又不是学水利专业的,懂个屁呀!”老支书说:“我们跟水打了一生的交道,只要能堵住水,你管我们学什么呢?”领导继续挥动他那只白白胖胖的大手:“你敢在这里跟我顶嘴呀你!你少在这里干扰我们工作,你算老几?”按照当时有些领导的想法,如此重大的险情只能是直接向上级汇报,绝不具体情况具体对待,尤其是不愿意现场决定。他们想得比较远,既在想向驻扎在县城的部队求助,内心深处还在偷偷地想惊动国家领导以及全国人民。
  于是先后有几百辆汽车被抛下去但一眨眼就被凶猛的洪水化成铁渣了,上千辆卡车拖来的石头只能像薄纸一样一落到水里瞬间就不见了。省防指命令他们立即到三峡大坝去请高级工程师,说区区一个小闸怎么这样难堵?于是就去三峡请高工。三峡来的高级工程师查看了现场,扬扬手说:“用粗钢筋扎铁笼吧,越大越好,装满石头堵在闸门外,有20个大铁笼就足够了。”
  北河两岸的百姓在8月6日清晨得知幸福闸翻闸的消息后,整个民垸万千民众顿时慌乱一片。当日就有数辆宣传车呜呜跑动着用高音喇叭喊叫:“请大家赶快转移!请大家赶快转移!”宣传车这样喊叫没有错,因为当时的口号就是老百姓的生命安全第一。但许多人尤其上了年纪的人坚决不肯离开,这其中陈厚祥就算一个。他对豁湖的渔民说:“妇女孩子必须赶紧往别处躲,有亲戚在县城在省城的赶快去。青壮年最好不离开,我们豁湖围堤要有人守,北河是顶不了几天的。就看幸福闸能不能堵上了,堵得住,我们豁湖就有惊无险了。”
  这只是陈厚祥的如意算盘。整个北河两岸的百姓都没有想到,按三峡高工说的,封堵幸福闸绝对没问题,但为了向党zhoongyaang国务院以及全省全国人民汇报幸福闸堵闸成功,有位领导提出延长一天时间封闸堵口,并特地请来上级有关领导,请来一大批报纸电台电视台记者,他们要搞现场直播堵闸庆功会。领导要在电视的头条新闻上在报纸的头版头条上挥出他的大手命令:“现在封闸!”
  苍天啊!延迟这整整一天堵闸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仍有近10米高浪头的洪水流量从幸福河疯狂而又凶猛地扑向北河两岸的万千良田和万千湖面。所有大大小小的人工河本来就在灾难性的1998年夏天严重超载,翻闸以后幸福闸连续三天超大流量的洪水如此野蛮扑入,加上本来可以提前堵口但为了开那个庆功会又多一天的继续洪流,豁湖一带的主要河道北河,能不很快就像天河一样悬浮在豁湖一切生灵的头顶吗?
  幸福闸的确是在掌声里鲜花里以及电视现场直播画面中封堵住的,但堤内所有人工河的超大水位怎么减落?北河两岸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怎么办?仅靠县城东区那几口排水泵站?就算那几口早已年迈的泵站有日天的本事一夜之间把洪水排出,汉水承受得住么?武汉又怎能确保?龙王庙不是已经泡在洪水中了吗?傻瓜都会想到,当时唯一的办法是泄洪,或者换一种说法叫调蓄。县城是要确保的!那个火力电厂更要确保!更为糟糕的是,县城东郊的护堤在这些年几乎没有加高加固过,某些当官的很清楚那才是朱总理没有发现的豆腐渣工程、王八蛋工程!必须立即分洪,否则县城东郊护堤绝对会垮。东郊护堤一旦垮掉,整个县城就会尽遭淹没。

  六

  林瓷在1998年8月10日上午和豁湖绝大多数渔民一样还没有真正感觉到灾难的到来。那个早上,小学教师陈雁红叫林瓷到学校听录音机,那阵子城市流行过的《铁塔尼克》音乐蔓延到了乡下。林瓷没有看过那部电影,和陈雁红一起听了两遍,忍不住说:“有点像哀乐,听得人心里绝望。”陈雁红说:“我在县城看过电影,跟你说的一样,是很让人伤心绝望的。好好一条大船,好好一对情人,说沉就沉了,说死就死了,死得真是凄惨啦,都是活活冻死的呢。”两个年轻的女教师做梦都不会想到,在她们倾听那充满死亡气息叫人伤心绝望的音乐时,由十几辆卡车载着的武装警察正在向豁湖开来。林瓷她们看见这一幕的时候,豁湖的荷花在晨光中依旧鲜艳地绽开着。
  只是她们并不清楚而已,在武警到来之前,县防指打过电话给豁湖村党支部书记陈厚祥,叫他们村支部立即组织劳力在豁湖围堤中间段的六七八九号泵站笼好特大鱼网。县防指在电话里说:“考虑到北河水位超载造成对县城的压力,我们必须将目前北河的洪水进行分流,水利工程专家测算,调蓄给豁湖的洪水流量,在时间上不低于12个小时,不超过24个小时。”陈厚祥一听慌了神,大喊大叫道:“请问我们渔民的损失怎么办?”不等他继续说下去,电话里的声音比他更响:“有上级领导在你们怕什么?这是命令!”
  连同豁湖人悲哀的哭声一起,豁湖波澜壮阔的各种声音交响着,在这一天响彻人寰。
  事后有人小声说:“对岸是稻田,比起养殖来,他们的单位经济效益显然不能跟我们比,为什么不向对岸分洪调蓄呢?”也有人小声说:“听说对岸有农民把水利局一个副局长打伤了,县里感到太棘手了才对豁湖下手的。”还有人小声说:“人家是赶紧给上面送了礼的,我们豁湖就没有。”启闸给豁湖分洪的时候,电视上频繁出现的是北河北岸人民在县委县zheengffuu的正确领导下积极开展生产自救的镜头,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画面:豁湖的茫茫碧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一夜之间变成了白水苍茫、汪洋一片。
  有人利用这个机会开始搞破坏了。不知道是谁在启闸放水的当天深夜用镰dao割破了笼在六号七号泵站口的大鱼网,林姓的养殖区顿时有成千上万的鱼儿逆流而跑。闻讯后的林姓人毫不犹豫连夜也把八号九号泵站的大鱼网割破了,让陈姓人的损失一夜之间同样也无比惨重。要不是发现及时,一场血战是避免不了的。但事端已经挑起,豁湖两姓的械斗是迟早的事情。总之,豁湖在1998年8月中下旬异常尖锐的矛盾实在一言难尽。随着豁湖小学新学期的来临,冲突眼看就要发生了,自然的和人为的灾难纠结在一起,豁湖避免不了一场血战。
  也许是多年来与洪水搏斗的经验提醒了豁湖人,大人和财物可以淹光,小孩必须确保。所以豁湖小学整体台基甚至比豁湖围堤还要高,所以任何人在任何角落只要看到豁湖上空迎风飘扬的国旗就能知道豁湖小学的位置,同时也可以想象豁湖小学在豁湖人心中的位置!的确,何莲芝校长从建校到现在,给豁湖付出的心血是巨大带的。
  8月31日是豁湖的孩子们报名上学的日子。豁湖小学用不着像其他灾区那样搭棚设校,前面说过,如果不是分洪调蓄,1998年的特大洪水是拿豁湖人没办法的。何莲芝校长在向小学的6名老师开会时这样动员道:“老师们,加上今年的新生名单,这学期学校一共有学生157人,我再三请求大家,不能缺一个孩子,该上学的,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弄来上学。今年的情况非常特殊,我们也只能来个特殊办法,凡是没有钱缴学费的孩子,可以让他们一律缓缴。反正我肯定带头不拿工资,按今年这个情况啊,民办老师未必有工资拿,不过你们放心,我会想办法给你们补上的。”
  林瓷插话说:“校长,我表个态,我的工资用来置办教学用品。”陈雁红也说:“全校就我和林老师是公办老师,我的工资也用来置办教学用品。”
  何校长感动地说:“那就感谢林老师陈老师了。有你们这样的好思想,再大的困难我们也有信心克服了。你们也只先垫着,开学以后我会想办法的。再有呢,我想可能大多数学生买不起新书了,那就要辛苦老师们在黑板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抄。条件再苦,想让孩子们上好学,总有办法可想。总之一条,豁湖不许出现不上学的,就算是个死命令吧。”
  正是在何校长召集老师们开会的时候,陈厚祥支书苍老着一张黑脸走进了豁湖小学。陈支书来了,老师们起身让座。老支书这些天正在为村里许多不听话的渔民一天到晚上访闹事头疼,哪有工夫坐下说话,摆摆手说:“我就不坐了,何校长,你带个人去一趟乡教育组,说是领救灾物质呢。”
  老支书送来的这个消息让豁湖小学的老师们好一阵激动。新书?多少新书呢?作业本?多少作业本呢?铅笔?多少铅笔呢?书包?多少书包呢?对即将领到的救灾物资,老师们激动地憧憬着,甚至议论了怎样分发。
  何莲芝当时就带着林瓷急急忙忙赶往乡zheengffuu。乡教育组的徐组长很吃惊:“你们一人拿一根扁担来干什么?还带那么长的麻绳?你们来干什么的?不是来捆绑我的吧?”
  何莲芝尴尬地一笑:“领救灾物资呀?”
  徐组长明白了,笑着说:“东西又不多,就一个书包,用不着扁担麻绳。”
  林瓷问:“徐组长,您没有搞错吧?救灾物资呀,怎会只一个书包?”
  徐组长严肃地说:“你们要知道,一个书包,也能代表党和zheengffuu对灾区人民的慰问。我们认为豁湖确实受灾了,但目前上级怎样判断灾情,还没有定性。县教委是在通盘考虑全县各乡受灾情况后下发的,分给我们的救灾物资本来就不多,教育组决定给你们一个书包,也是经过了慎重研究的。何校长,你签个字吧。再有,何校长,我希望你严肃认真地把这个书包送到受灾学生的手上。”
  何莲芝问:“一百多个受灾学生,我送给哪个?”
  徐组长问:“这么说,还不如不要哦?”
  林瓷赶紧拉了拉何校长的衣服。何校长说:“我没说不要,我签字吧。”
  那是一个普通的书包,旧的。可以想象是哪一个城里孩子流着热泪在母亲的陪伴下捐赠出来,然后辗转千里到达豁湖乡教育组的。书包被何莲芝领了拿在手中,她和林瓷一路无言。俩人走在汪洋一片的豁湖子堤上,泪水长流。何校长家的30亩鱼池淹了,林瓷家的7万元投入化成了泡影。她们在开学的日子里,排除掉灾难给予的心灵打击,一心一意想着开学上课的事情,却没想到只领回一个救济书包。并不是她们想依赖什么,只是在如此遭灾的时刻这样的事实一下子难以接受。
  傍晚时分,夕阳凄切地照耀着豁湖。
  老师们都把目光集中到领回的书包上。
  何莲芝说:“私下里说吧,我不想把这个书包发到学生手中,分给哪个孩子好呢?现在哪个孩子都想有个书包。可是不分又不行,徐组长说了,这个书包代表着党和zheengffuu对灾区人民的慰问。我们要是瞒着不分下去,将来的帽子不好戴的。只希望灾情问题早点定性,入冬以前可能还有什么救济物资分下来。养鱼不比养别的,没有三年五载,翻不了身,往后的苦日子,不是一天二天。我把话扯远了,说近的吧,这个书包分不分?怎么分?给哪个孩子?我听一听老师们的想法。陈老师,你先说?”
  陈雁红说:“最好给一年级新生吧,一是孩子刚上学,本来就想有个新书包;二是今年这样遭灾,好多家长只怕要推迟孩子的上学时间,用一个书包刺激一下,兴许对保证上学率有用。不过,您说不分也可以,我没意见的。”
  林瓷接着说道:“不,要发下去。我赞成雁红说的,可以给第一个来报名的新生,也可以在一个月内进行新生评比,用奖品的形式奖给优秀新生。”
  老师们最后都赞同了林瓷的说法。何校长说:“好吧,那就这样定了,给一年级新生。我委托林老师对新生家庭情况摸个底,还是以救济为主吧,不搞什么奖品,救灾就是救灾,哪家灾情最重,困难最大,这个救济书包就送给谁。”
  林瓷当然要问:“怎么要我摸底呢?您亲自做这个工作不是更好一些吗?”
  何校长说:“你是公办老师,不论是群众看你,还是你看群众,我相信闲话自然要少一些。”老师们都点头说:“何校长说的有道理。”
  林瓷想了想,点点头说:“好吧。但愿我不把事情弄复杂,不要因为一个救济书包出什么事情。”
  何莲芝摇摇头说:“不会不会,你放心好了。”
  起初不光何莲芝认为不会有事,其他老师包括林瓷本人在内,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遗憾地是他们谁都没有料到,许多孩子都想要,尤其在听说那个书包是上级zheengffuu发放下来的救灾物资以后,天真的孩子们视它为某种荣誉,受灾的家长们也把它当作遭灾最重的标志。可豁湖毕竟是开闸放水,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的,所以绝对没有发生淹死人的事情,绝大多数家庭除了生产上的损失以外,并没有出现洪水冲毁一切的惨祸。应该是大多数小学生并不那样急切地需要这么一个救济书包,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七

  书包是何校长亲自送给一个新生的,新生名叫林强,是洪湖渔民林茂才的儿子。从姓名可以看出,林茂才是林有才一姓的堂弟,都是在当初何莲芝的劝说下由林有才带头从洪湖迁徙来的。
  感到这个问题有点不对头的是陈敬道。那个下午,阳光火辣辣地铺在豁湖。陈敬道跛着腿,拎了几条在湖里捡的又腥又臭的草鱼,上堤时迎面看见了侄儿子陈作人。陈敬道大声喊道:“作人,你个狗日的,公安局还没抓你走哇?”陈作人一笑:“叔叔,我又没犯法。有些犯了法的人还逍遥法外着呢,你说是不是?”陈敬道说:“你狗日的,你说哪个呢?你是想找死吧你?你过来,帮我把鱼拎着,我们叔侄俩个,钞一大碗鱼渣下酒怎样?味放重一些?”陈作人说:“好哇,就怕你喝不赢我。”陈敬道说:“你狗日的敢跟我比酒?你还嫩得一点!”
  豁湖陈姓人酒量较大,随便拉一个姓陈的坐上酒席,喝掉一斤两斤大约不难。所以那个下午陈家叔侄二人饮酒照旧论坛不论斤。一坛子酒下了一大半,陈作人猛地想起了林瓷,问:“叔叔,你觉得林瓷怎么样?”陈敬道问:“林有才的姑娘?不怎么样,林有才养的东西能怎么样?就那个样。”
  陈作人绝对不希望有人败坏心中偶像,说:“林瓷是你的姨侄姑娘,你怎么这样说她呢?照我看啦,全豁湖、全县、全省,只有一个林瓷。”陈敬道眯眼看了一下侄儿子,问:“你是想搞她吧?要不要跟我打个赌?我赌你搞不到她,肯定了。”喝酒多了就昏头,舌长舌短说着下流话,不分长幼,越说越有劲,越说越下流。豁湖人都有这个毛病。
  陈作人短着舌头打着酒嗝说:“叔哇,我听说,林瓷把一个救济书包,送给了洪湖人林茂才的儿子了,你知道这事不?”
  陈敬道问:“你说什么?什么救济书包?”
  陈作人复述了一遍。陈敬道皱紧眉头猛地摇摇脑袋,说:“怎么不把救济书包分给本地人,分给洪湖人干什么?是我老婆决定的?还是你爸爸决定的?一群吃里扒外的废物!”陈作人吼道:“叔叔!你骂婶娘可以,你骂我爸爸,他可是书记,你敢骂他?你再骂?再骂我就一碗拍死你!”
  酒喝到这个份上,就算白喝了。陈敬道吼叫:“给老子滚!狗日的,滚出去!!”陈作人起身时摇摇晃晃,说:“你不让我睡一觉醒酒哇?洪水还没退走,我要是淹死了,谁负责?你能负责呀?”陈敬道说:“淹死你就好了,老子负个狗屁的则,狗日的。”
  这顿酒让陈敬道在何莲芝回家以后无端滋事以狗胆,也为陈作人果真倒在洪水里见到林瓷以契机。
  稍后,何莲芝校长放学回家来了。她一进门就看见丈夫趴在酒桌上打呼噜。陈敬道闻声陡醒,红着一双眼睛大声问:“你说,那个书包怎么回事?”何莲芝反问:“你在说什么?哪个书包?”陈敬道说:“这种大事,你瞒着老子干什么?洪湖人林茂才真的受灾最严重吗?我豁湖本地就没有一家比林茂才更惨的吗?你当个鸡巴小学校长有什么权力把救济书包分给外乡人!不就是有个狗日的林有才吗?老子瞧不起他,老子跟他瞧不起我一样地瞧不起他!你去把那个书包要回来!你今天不去洪湖人那里把书包要回来,老子一菜dao剁了你个婊子养的!”
  何莲芝不是第一次被丈夫辱骂,也不是第一次遭遇丈夫酒后闹事。和他生活了这么多年,一切都在含忍中度过,既习惯了,也麻木了,或者说早已冷漠了。她不知道这次将与从前不同,也没去细想陈敬道骨子里究竟含有怎样的怨气。当她试图像从前那样什么话也不说地收拾桌上碗筷时,陈敬道倏地站起来打了何莲芝一耳光,说:“你是不是跟他搞过了?这样向着你们洪湖人?”
  何莲芝手捂着火辣辣疼痛的脸颊,仇恨地盯住陈敬道的眼睛,说:“你听着,凡是我们学校的事情,你没有资格管。你要是再敢动手打人,我上法院告你去!”
  “呀哈!呀哈!”陈敬道大声呼喊着,手撑椅子再次扑向何莲芝,一把揪住何莲芝的头发,大声说:“老子是你男人,老子不管谁管?男人打老婆,法院又能把老子怎样!老子今天就是要打你,打死你个吃里扒外的贱货!”
  何莲芝不得不拼命挣脱陈敬道的纠缠,退到屋门口站定,恨恨地说:“陈敬道,只有没用的男人才不知道疼爱自己的女人,好歹我是一个小学校长,你欺负我等于在败坏豁湖小学校长的形象。是你不中用,这么多年,我既没偷人养汉,又没有嫌弃过你。我求你不要这样对待我,好歹我是一个老师,是豁湖孩子们心中的校长,你知道吗?”说着,何莲芝哭了。
  陈敬道愣了几秒钟,喘着粗气问:“那好,那你告诉我,那个书包是怎么回事?凭什么要分到洪湖人林茂才的名下?”
  何莲芝忍住哭泣,态度强硬地说:“这是我们学校的事情,我再强调一次,学校的事情,你没有资格管!”
  陈敬道说:“好,老子去叫一个人来管你!”跛腿的陈敬道决定去喊堂哥陈厚祥支书。他没有想到把陈厚祥拖进来会把一件小事弄复杂,他也不可能去动这种脑筋。
  在陈敬道去找陈厚祥支书的时候,他的堂侄陈作人醉酒以后不慎倒在湖水中了。不过豁湖里的水已不再是前几天碧波荡漾的绿水,而是自幸福闸泄来经豁湖泵站放进来的茫茫洪水了。陈作人因酒起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心,他朝着与回家相反的路向洪湖人千亩湖的方向走去,他自己也弄不清走那个方向去干什么。那几天,整个豁湖的死鱼一片一片的,臭气熏天。除了豁湖围堤有路可走以外,其余隔渠或支堤都变成了羊肠小道,滔天洪水把几天前还是碧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茫茫的豁湖淹成了一片泽国。走羊肠小道形同走钢丝,不保持绝对的平衡是不行的。醉酒后的陈作人稍有一个闪失,就摔在了前往洪湖人千亩湖的子堤下。就是倒进洪水中了,他仍然没有清醒,如此涉及生死存亡的处境,丝毫没有让他醒神。
  放学走在回家路上的小学生们由林瓷老师带队接近了子堤。那个救济书包此刻就背在洪湖人林茂才的儿子林强的身上,林强还小,由林瓷老师牵着他的小手。是林强首先发现一片烂鱼里有一个人头的。林强大声叫道:“林老师,看那里,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陈作人,他的头浮在一堆烂鱼当中,可见他虽然身处洪水,但身下只是一片浅滩。林瓷赶紧脱了鞋袜,命令同学们站在子堤上不要动,自己下湖把陈作人拖到堤边,以为他已经死了。没想到游手好闲的陈作人突然睁开眼睛,呆望着天空片刻,然后才倏地坐直身子,说:“这是怎么回事?谁个把我丢在湖里的?我的天,我喝醉了,我在水里睡了一觉没死呀?我的天哈!”
  林瓷和小学生们都忍不住笑了。身背救济书包的新生林强说:“是我第一个看见你的。”林瓷说:“要不是他看见,再过一会儿,你也成臭鱼。”小学生们又一阵哄笑。
  陈作人把注意力集中到林强身上的书包,说:“喂!你身上背的是那个救济书包吧?你趁早还给老师,小心出人命呢。”林瓷说:“陈作人,请你不要这样对孩子说话,这个救济书包是学校反复研究了决定送给林强同学的。你这个人,真是好心不得好报。同学们,走。”
  陈作人望着林瓷领着小学生们向湖心走去,突然大声喊道:“林瓷!”
  陈作人望见林瓷刚才由于下水而打湿了裙子的背影心里一动,就这么狂喊了一声。林瓷站住,怕陈作人再说粗话伤及学生,叫小学生们彼此照应着向前走,自己立足站住后,大声问:“你有什么事?”陈作人等小学生们走远了一些,说:“你看我分析的都兑现了吧?豁湖惨了吧?现在我又要提醒你一件事情呢,我叔叔陈敬道好像要生气,真的为这个救济书包的事。”林瓷问:“怎么了?不是还有你爸爸厚祥支书吗?未必他连支书都不怕?真要有什么事情,那就麻烦你在你爸爸面前帮忙言语几句。”陈作人说:“那算我帮谁个的忙呢?”林瓷知道他要想说什么,说:“帮我林瓷的忙吧。”陈作人一笑,说:“那好,那你要答应让我喜欢你。”林瓷说:“你这个人就是狗肉上不了正席。”说完转身去追赶已经走远了的小学生们,不再搭理陈作人。
  陈作人望着裙子湿在背后的林瓷,想着她雪白的内裤,立即想入非非。“都开学了,我的计划还没有实现。”他自言自语着。他站起身,吹一声口哨,看一眼北河汹涌的洪水,一路上想着怎样才能让林瓷喜欢上他。

  八

  其实豁湖村党支部书记陈厚祥可以对着陈敬道恶吼几句:“你胡闹个什么?学校分一个救济书包关你屁事?你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不但不支持你老婆的工作,反倒给她添乱,你这不是在惹人笑话么?”他也可以郑重其事地对何莲芝说:“莲芝呀,这个救济书包分下去了也就算了。往后要记住,凡是你感到棘手的事情,你一定要依靠党,依靠村支部的力量。由党支部来出面解决问题,你不也就少一些麻烦了吗?”
  但豁湖是以陈姓人为主的,陈姓家族在豁湖拥有绝对的血缘凝聚力,由血缘而生地缘,在他们眼里,整个豁湖似乎只该姓陈,豁湖姓陈是天经地义的。在洪湖人林有才为首的一个承包养殖湖面的村落形成以后,豁湖本土人坚定不移地称他们为洪湖人千亩湖,把迁来的方位和承包的面积用6个字概括了,这种概括本身就是强调了洪湖人是豁湖人心中的异族。豁湖人颇以为骄傲地认为他们不过是在洪湖活不下去了,才来豁湖讨生存的。这就像费孝通先生所说的:我们的籍贯是取自我们的父亲的,并不是根据自己所生或所住的地方,而是和姓一般继承着,那是血缘,所以我们可以说籍贯只是血缘的空间投影。亲密的血缘关系限制着若干社会活动,最主要的是冲突和竞争;亲属是自己人,从一个根本上长出来的枝条,原则上是应当痛痒相关,有无相通的。而且亲密的共同生活中各人互相依赖的地方是多方面和长期的,因之在授受之间无法一笔一笔地清算往回。亲密社群的团结性就依赖于各分子间都相互地拖欠着未了的人情。不久前北大教授王思斌先生也曾说过:现在农村家族势力又有复兴,家族的法则,不是chinazhongguozheengffuu认定的正规法则,它是一个亲情连带的东西,甚至包括宗法因素在起作用。
  陈厚祥在豁湖一带的人情世故中,无论他的应酬多么有节有制,总是自觉不自觉地以家族长者加村支部书记的双重身份出现,仿佛他是豁湖的灵魂和中心。
  胸中郁积了许多莫名怨气的陈敬道跛着腿找到陈厚祥时,烧酒胀红了陈敬道的嘴脸。他大声说:“厚祥哥!找你有重要的事解决!”他不知道那几天陈厚祥心里乱糟糟的。陈厚祥的日子在1998年9月非常难过:一,乡党委书记严肃地通过电话对陈厚祥说,豁湖村以林有才、林茂才为首的一群渔民,最近频繁到县zheengffuu门口搞示威游行,他们还扬言说要去省城,书记说你陈厚祥当了一辈子的支书难道连这点事情都阻拦不住么?二,在豁湖启闸泄洪以前,县里说好了以豁湖受灾定性,但很快县里说分洪当夜豁湖发生的割网事件是一起严重的犯罪行为,那么县里可以不承认这样定性。何况按国家《防洪法》规定,泄洪调蓄,可以减税方式补偿损失,赔偿损失一事是不存在的。换句话说,舍小家保大家,舍弃局部利益保障大局利益,豁湖背时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三,头几天县里答应豁湖村每人每天半斤大米、2两食油、1斤蜂窝煤,先开始保证了半个月,接下来就只有大米,不发食油和烧煤了,那么豁湖村绝大多数家庭面临怎样过冬怎样活下去的问题。四,一级一级压下来说,必须尽快恢复生产、重建家园,要想尽一切办法开展生产自救。但是养鱼不比其他,从水花到才片最后到大鱼,没有三年,鱼是长不成形的。不说千家万户总共投入到鱼池的几千万元没有了,眼下连吃饭的问题都无法解决,又哪来钱买新鱼苗?一斤鱼苗平价3元,必须150斤也就是至少450元钱才能满足一亩田的养殖,10亩就得4500元,像林有才他们的养殖有上百亩,光鱼苗钱就是4万5千元,不被债主讨上门来把人打死都算好的,还哪敢再找人借债?五,最让人心烦地是,不断有渔民自发上访,矛盾越闹越大,县里有关部门原来答应紧急拨款20万元钱给豁湖解燃眉之急用的,结果由于豁湖村渔民上访惹得上级一层一层不高兴,现在决定不拨了。县里有领导建议说,你们去说服银贷倾斜吧,不料银行说县长又不是行长呢,都倾斜那还了得。县里又说,我们号召有关单位支持,不料有关单位说那些无家可归的灾民更需要我们的支持。县里最后说你们再等等,看社会力量能给予一些什么样的援助,结果只援助了一个救济书包而已。县里无可奈何地说想办法让群众自筹,群众们说收鱼的贩子变chengren贩子,或许还有点办法。上有压力,下有怨气,老支书的日子不可能好过。
  “什么重要的事?”陈厚祥对陈敬道说,“要是你家里的事,你不跟我说,我现在没心思。要是集体的事,你不许喊哥,要喊陈支书。”
  “那好,陈支书,何莲芝这个婆娘,凭什么要把县里发下来的救济书包单单送给洪湖人林茂才的名下呢?这么重要的大事,她经过你陈支书同意吗?”
  “没有。”
  “好,问题来了不是?我就不信他林茂才受的灾,有我们这边旺才家的大?”
  陈厚祥说:“我知道有这件事,不过我没想到莲芝会是这样处理。林茂才?怎么会决定把书包分给他的名下呢?这次闹事,林茂才闹得最凶,我怀疑是林有才背后操纵的。不过,这只是我私下里说说,你不要把我的话传说出去了。走吧,我去跟莲芝说说。”
  等到陈作人赶回家时,他的父亲已经动身去了陈敬道家。假如陈作人提前半个小时赶回家,兴许还有希望可以化解一场矛盾。他在门口用井水冲净身子,换一身干净衣服后才不慌不忙地往陈敬道家走去。
  陈厚祥支书摘掉头上的草帽走进屋来,他习惯于先听后说,并不像有的农村干部以势压人。他面无表情地听完何校长对救济书包发放前后经过的复述以后,终于开口发话了:“莲芝,按道理,过去了的事情就应该让它过去,我也应该尊重你这个一校之长的决定。但我必须明确地告诉你,你的这个决定是错误的,不是一般的错误,是非常错误。我给你摆几条道理你就明白了。第一,不要小看了这个救济书包,它是上级领导对我们豁湖村遭受了百年一遇特大洪灾的定性,或者说,它代表了党和人民zheengffuu对我们的关心和慰问。第二,你虽然是小学校长,但你一不是支委二不是党员,你应该清楚你是没有权力决定救灾物质发放的。第三,林茂才是这连续几次上访闹事的人当中最凶的一个,我历来反对把洪湖人当异乡人看,你也知道我对洪湖是有革命感情的,要不我不会把你介绍到豁湖来。但事实上呢?洪湖人千亩湖那边,也就是你老家那边来的这群人,这些时他们连续上访闹事,给我们整个豁湖带来的灾害远比泄洪调蓄淹掉的损失大!现在上级可能不会给豁湖的受灾定性,那意味着我们什么救灾物资也都没有了!包括救灾款项和扶助政策都与豁湖无关!!我一再劝过他们,不起作用,简直就像一帮顽固不化的害群之马!”
  何莲芝辩解道:“当时我们决定发放那个救济书包的时候,没有发生这些事。”
  陈敬道说:“支书说话,你张开耳朵听好!”
  陈厚祥横了一眼陈敬道,说:“我叫你说话了吗?”再转向何莲芝,说:“你们现在可能还不太清楚事情的严重性,我们豁湖本地人与洪湖人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尖锐,书包的事,有可能成为导火线。我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了,一点也不想看到在压力和怨气都很大的现在,发生任何不幸的事件。我心里有没有压力?不仅有,而且最大!我心里有没有怨气?不光有,而且怨气冲天!我关在门里对自家人说,作为党的干部,communistgcd培养了我陈厚祥大半辈子,我知道什么叫顾全大局。上访闹事会给别人一种民怨沸腾的印象,任何一个当官的都不想看到这个局面。我觉得知书达礼的林有才是非常清晰这一点的,但他偏就在幕后搞策划,让我这张老脸在上级领导面前过不去,在群众当中失去了威信。干脆这样吧,你随便扯个什么理由,把那个书包收上来,不发放了。”
  何莲芝一惊:“怎么能这样?”
  陈敬道一吼:“怎么不行?!”
  陈厚祥说:“敬道!我叫你说话了吗?!”老支书发脾气了。老支书一发脾气,老脸就会红得像竖起的鸡冠,而且双唇不停抖动。
  这时,陈作人要紧不慢地进来了。他一进屋见老头子在生气,吐掉烟屁股,说:“我说老人家,您不会是为那个书包的事生气吧?”
  陈厚祥很少正眼看儿子,那是因为他多年养就的威严唯有在儿子面前呈现不出来的缘故。陈厚祥瞟一眼他,说:“这里没你的事。”陈作人偏要坐下,给陈敬道递了一支烟,自己也漫悠悠地吸燃一支,说:“叔哇,看来你是先一步扇了阴风点了鬼火,不就是一个救济书包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还惹得老头子这样大动肝火?老人家,我说算了吧,真的,你又不是小学校长,管那么细干什么?再说,我婶娘把任务委派给林瓷,要怪也只能怪林瓷。我说,书包已经发放下去了,没必要追究。”
  陈厚祥说:“你懂个屁!”
  陈敬道也说:“就是,你懂个屁!”
  陈作人腾地站起,说:“我看我懂的一定比你们多得多!一个救济书包算什么,值得你们这样兴师动众上纲上线吗?老人家,你以为豁湖的灾难就跟你没有关系啊?是谁在春播动员大会上吹牛叫人家加大投资的?上面不给北河对岸分洪,偏给豁湖分洪,谁像个乌龟一样躲着不反抗一声?再说远一点,谁去把洪湖人叫来豁湖搞千亩承包的?谁老跟洪湖人千亩湖过不去?陈姓哪个人没有责任?开闸放水那夜,姓陈的又是哪个先把六号 七号闸大网割破的?人家姓林的怎么就不能以牙还牙割了陈姓的网呢?敬道叔,有胆子割网害人家,你就该有胆子去自首!我说老人家,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你这个支部书记跑哪里去了?你现在发火有什么用?我看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快想办法调解两边的矛盾,不要为一个鸡巴书包大动肝火了。说得轻巧,收回那个书包。你收了那个书包,弄不好会出人命的。你们肯定不相信的,不信你们就走着看吧!”陈作人说完拔腿就走,似乎懒得跟父辈们坐在一起说话。
  老支书冲着儿子的背影骂道:“你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懂个屁!”再转身对何莲芝说:“莲芝,你听我的,先把书包收上来再说。”何莲芝只得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陈敬道心里很高兴了,认为自己总算利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对林姓人报复了,说:“赶紧照厚祥哥说的去办吧。”老支书盯一眼陈敬道,说:“你幸灾乐祸个什么?你也小心一点,你以为割网的事情会不了了之啊?不说你是罪魁祸首,起码也是个祸根。我看刚才作人的话有点道理,你最好到派出所自首去吧你,迟早你是跑不脱的。唉!你们这些人啦,不把我活活气死是不会罢休的!”说完,背剪着双手离去。

  九

  由于四个泵站开闸放水,北河的洪水以长达18个小时的超大流量扑入豁湖,使得豁湖绝大多数养殖区现在苍茫一片。又由于豁湖陈姓与洪湖林姓的不融,在开闸放水时相互割网,整个豁湖养殖区的鱼差不多跑光,没跑的鱼也因水位高于各家鱼塘的护坝而交混不清了。豁湖必然出现空前的混乱。
  但荷花是有着惊人的生长力的,荷花在成熟的季节不因水涨而死,相反它迎水上升,以其固有的倔强冲破浑浊头顶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鲜艳依然。
  这个夜晚实在是太宁静了。林瓷想念父亲,她知道父亲是到省城上访去了,她为父亲担心。夜已经很深了,豁湖的青蛙恢复了往日的蛙鸣,但在林瓷听来,是那么孤单,那么凄凉。她睡不着,就在一张纸上默写古诗《涉江采芙蓉》。她写着: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刚写着,何莲芝校长敲门进来了。
  坐下后,何校长说:“小瓷,你看当初我们都没有考虑那么多,看来我们还是缺乏经验。我反复从两个极端想过这个问题,一是就这样算了,看豁湖本地人能把我何莲芝怎样,毕竟我还是一校之长吧,是陈家的媳妇吧?二是把书包收回来,但我们洪湖这边的人会怎样看呢?应该谅解啊,毕竟我是洪湖的姑娘,娘家人能不支持我的工作?”
  林瓷觉得自己大脑里一片空白,没有说话。
  何校长问:“我是来跟你商量的,你谈谈你的意见?”林瓷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何校长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林瓷想了想,说:“他们这样做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又没招惹他们!当初不是陈支书通知我们去乡教育组领那个救济书包的吗?怎么当时不告诉我们领回来以后必须交给村支部去发放?再说,我们属教育组管,又不属村支部管,这说明他们并不是冲着这个书包来的嘛。哪有他们说的那么复杂?既然已经发放下去了,是对是错,关他们什么事?实在觉得我们的处理有问题,也应该由县教委来解决这个问题,还轮不到他们管吧?”何校长说:“话是这么说,真要像你说的这么简单也好了,问题是,事情好像并不那么简单呢。”林瓷说:“不理他们,看他们能怎样!”何校长说:“小瓷,你尽说傻话呢,怎么能不理他们,毕竟他们也是地方党组织,是党在基层的领导。要不这样,你先把书包收上来?”林瓷冲动地站起来说:“要收您去收,我才不管呢。”
  何莲芝见劝说没用,说:“那就只好由我去做工作了。小瓷,好久不见你爸爸的人了,他在哪里?”林瓷一脸茫然地说:“我不清楚。”“你怎么会不清楚呢?你告诉我。”何莲芝像个母亲一样地问着。林瓷犹豫了一下,声音哽咽着说:“爸爸和茂才叔他们到省里上访,今天是第三天了,说真的,我担心爸爸他们。姨妈,爸爸临走的时候说,要是上访没有结果,他不会很快回豁湖的,爸爸说他要想办法弄钱去,过年他回老家向人借钱的时候答应过别人,今年一定还钱的。鱼塘都淹光了,鱼跑完了,我们家今年拿什么钱还?爸爸能想什么办法弄钱?要是爸爸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姨妈?”林瓷哭出了声。
  何莲芝摇摇头说:“上访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豁湖的问题关键出在割网。我估计过不了几天,你姨叔他们,还有茂才他们几个人,都会被抓走的。”说着,何莲芝的眼泪也顺颊流下:“都怪我,怪我当初不该把老家的人介绍到这里来搞承包养殖的,我真是该死啊。”林瓷起身拿一条毛巾给她,问:“姨妈,有句话我一直不知道该不该问,爸爸对您究竟是怎么回事?”何莲芝苦笑了一下:“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当年你爸爸到我们家相亲,你爸爸看上的是我,可媒婆说的是我姐姐。我知道你爸爸喜欢的是我,可怜你妈妈直到九一年龙卷风死了还不知道。不过小瓷啊,我和你爸爸这些年什么事也没有,只在心里有,你也知道你爸爸是个会体贴人的好男人,知书达理,忠厚勤快,亏了他这些年对你是又当爹又当妈,不容易呢。唉,弄成这样,都怪我啊,我像个丧门星,害得老家的人这样遭殃。”她放声大哭,林瓷赶紧安慰道:“姨妈,您也不是故意的,您当初是为了林家的人好啊?”话没说完,林瓷一双大眼又是泪如雨下了。
  何莲芝校长是在当夜打着手电到林茂才家把林强的书包收走的。
  书包收回后学校大约只有一天时间的风平浪静,那是因为林有才和林茂才等人偷偷去省城上访还没有回豁湖的缘故。小林强突然没有书包了,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孩子还小。林瓷为了息事宁人,赶紧把自己平常上街用的布包改制了一下,送给林强做了书包。小林强突然又有了书包,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一天后,林茂才等人在省城上访没有结果,回豁湖时,一下车就被豁湖派出所的民警召集起来教训了一通:“你们要是再敢往上面跑,小心给你们定一个扰乱社会治安罪!”又恰好那天乡党委召集各村一二把手会议,豁湖村陈厚祥支书被派出所所长电话召去受训接人,陈支书受了气就转训林茂才他们,陈支书的一番话让林茂才等人火上加油、气上加气。老支书说:“我真的希望你们不要惹事,不要给豁湖添乱了!”林茂才等人立即反驳:“谁个惹事?谁个添乱?你当个支书有什么鸟用!我们就这样白白地认灾了吗?”老支书吼道:“我警告你们,再去上访,一切后果由你们自己负责!!”林茂才的声音比老支书更大:“老子们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老支书陈厚祥注意到从省城上访回来的林姓人中没有林有才,就问:“有才呢?有才怎么没回来?”林茂才说:“有才哥到北京去了,他说不访出结果不回来了!”老支书把人领回豁湖后,被乡派出所紧急电话又召了去。姓彭的所长说:“老陈,豁湖发生的泵站割网一案,据我们这几天周密的调查,有林茂才、陈敬道等七人。刚才我们之所以不动手,是不想打草惊蛇。今晚半夜三点,这七个人我们要一齐抓获。希望你回去想办法稳住他们,千万不要走露风声。林有才平时倒还好的,现在这么坏事,县公安局已经通知我们要尽快把他弄回来。总之,上访事件不能再发生了,县委穆书记发脾气说他的乌纱帽是小,让省领导在zhoongyaang领导面前难堪是大。老陈,你是老党员了,是老游击队员,大局第一,这次你一定要好好配合呀。”
  老支书一头汗水地回到豁湖家中后,头昏脑胀地倒在床上,心情沮丧到了极点。老伴不在家,老伴一年上头都在打麻将,天塌地陷都不会管的。老支书感到心闷,起床到门前的小井提水喝,看见儿子作人叼着烟,醉醺醺地摇晃着回来,就问:“你是打算一生就这么过啊?”陈作人吐掉烟头,说:“老人家,你想我怎样呢?我不养鱼,跟你省了多少钱你算过帐没?不是我今年犟着不养,能像今天这样消消停停的吗?你莫老看不顺我,我不跟你添乱就够可以了。”老支书紧跟着儿子进屋,压低声音问:“我还真是要问你呢,那天夜晚割网,你怎么不去呢?”陈作人眯着眼睛看一眼父亲,弄不清他问这话的意思,说:“有人约过我,我才不去呢。他们以为communistgcd是吃干饭的?世上哪有不秋后算帐的事?我说迟早要抓人的,我不去,起码的法律意识我还是有一点的。”老支书说:“哪个来约过你?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陈作人说:“你老了。真的,老人家,你最好是不要当这个支书了。你问这些,是不是接到什么通知了?派出所要来抓人了吧?”老支书连忙摇头说:“你胡说什么!究竟有哪些人那夜割过网,派出所不一定搞清楚了呢,一下子不会随便乱抓的。”陈作人轻蔑地一笑,说:“算了吧,豁湖的事情,我不是大仙也是个半仙。”
  儿子进房睡觉醒酒去了,留下老支书一个人坐在堂屋闷闷地吸烟。强烈的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光照在豁湖广阔的湖面,它蒸腾的气流以异常的酷热让老支书感到一阵阵头晕。是啊,的确是老了,儿子说得对。不光是脑子不好用了,不光是精力不够用了,要命的是面对豁湖眼下的一切灾难,自己的内心明显有无能为力的感觉了。从前在天汉沔游击大队时那种像鹰一样矫健的shaa敌英姿再也不见了。现在,他调和不了豁湖人和洪湖人的矛盾,对整个豁湖所有渔民面临着的今冬明春艰难日子一筹莫展。对上,他不能很好地落实上级指示,对下,他也不能让村民感到丝毫的安全。老支书一想到今天半夜三点有大批干警开着警车来豁湖抓人时,心都碎了。他想给房里的儿子说,想叫儿子赶紧去告诉那七个人现在就跑掉,像林有才那样一时半刻不回豁湖。但他猛然醒悟到这还哪像一个老党员了呢?这哪里是一个村支部书记能做的事呢?老支书突然默默地哭了,哭得很压抑也很伤心。

  十

  傍晚的时候,有几个林姓的男人坐在林茂才家的门前喝酒抽烟。林瓷既担心茂才叔回家后过问林强那个救济书包的事,也想问问自己的父亲为什么没有一起回来。林瓷走到林茂才家附近时,男人们一个个喝得差不多了,东倒西歪地乱唱歌,唱着《洪湖水浪打浪》:清早船儿去呀嘛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舱。他们齐声把最后那个“啊”唱得拖泥带水的。
  林瓷听他们醉醺醺地怀念老家,扑哧一声笑了。
  林茂才闻声看见了林瓷,大声问:“小瓷你来了?你过来,你说你叔像《洪湖赤卫队》当中的哪个?”醉醺醺的男人们都望着林瓷。林瓷是他们的骄傲,不仅因为她是林有才的女儿,也不仅因为她长得很漂亮,而是因为她上过师范如今是国家公办老师。林瓷在傍晚的红霞中微笑着,说:“茂才叔肯定想我说您像刘闯,我偏要说您像彭霸天。”话音刚落,男人们放声大笑,说小瓷说得有味。林茂才也不介意,把桌上一只小碟里的花生米泼掉,再拿起一双筷子,说:“来,小瓷,唱支手拿碟儿敲起来。”林瓷连忙后退一步:“茂才叔,您也太会惩罚人了吧,我才不唱呢。”林茂才说:“你还是不是洪湖人了啊?叔叔们今天特别想老家,你非唱不可。”有人劝道:“只唱一段,小瓷,听说你在师范演唱这首歌,还得过奖呢?”林瓷经不起大家都劝,说那就只唱一段,唱道:“手拿碟儿敲起来,小曲好唱口难开,声声唱不尽人间的苦,先生老总听开怀。”唱到这里,放下碟筷问:“我爸爸怎么没有回来?”林茂才说:“你爸爸上北京去了,他是真的到北京上访去了。”林瓷有点生气了:“你们要他去北京干什么?怎么不陪个人一起去呢?”林茂才赶紧起身拉林瓷坐下,说:“小瓷,你爸爸说只有上访到北京才能解决问题,不让人陪,是想节约路费呢。你放心,你爸爸不会有事的。”林瓷说:“照我说,上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反倒把事情弄复杂了。豁湖本地陈家,就没有一个人搞什么上访。”林茂才一听恼火了:“你莫提他们,狗日的豁湖人从来都把我们当外乡人,听听陈厚祥都说了些什么呀,他说是我们惹事添乱!开闸的时候怎么就先开我们这边?怎么就不先开他们那边?再说他们怎么就那么枯心偷着割我们这边的网呢?”男人们立即附和着:“就是!跟他们拼一老命又怎样?”
  恰好林强在外面玩耍了回家。林茂才看了一眼儿子,对林瓷说:“对了,你说那个救济书包是怎么回事?何校长趁我不在家,把发了的书包又收走,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还正要去问你呢?”林瓷说:“我给林强做了一个书包,一样用啊?”林茂才说:“不一样,绝对不一样!一定是豁湖人眼红了,一定是他们逼着莲芝和你把书包收走的!真是欺人太甚了。我还非要哪个救济书包不可,我现在就去找书记,我看他姓陈的究竟有几狠。他陈厚祥当年不是在我们洪湖也闹过革命吗?他应该知道洪湖的后代跟当年的刘闯他们不会差太远的。人活一口气,头掉碗大个疤,我还不信他陈姓能把老子们怎样呢!兄弟们,打一仗怎样?你们说呢?”男人们就像当年闹革命时那样声音悲壮地齐声叫道:“打!!”
  林瓷看着他们,惊睁着一双大眼,说:“你们要干什么?茂才叔,你们知道这么做有多危险吗?动不动想到打架,这哪里是想解决问题!这是想把事情闹大,闹得出了人命不好收拾啊!”林茂才说:“小瓷,男人们的事情你不懂的。豁湖人,不教训他们一盘,他们就不识好歹。打架有好多种打法,兄弟们,来吧,再喝一碗,我们先去陈厚祥家里问个究竟,今天不把那个救济书包要回来,决不罢休!”男人们再次齐声喊道:“好!!”
  他们果真借着酒精的力量齐刷刷地站了起来,说动就动。在林茂才的带领下,有的拿鱼叉,有的拿冲担,有的一手拿镰dao一手拿斧头。他们分乘两条渔船,在夕阳下的豁湖像当年的赤卫队员去打敌人那样,一个个很有点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不管林瓷在岸边怎样呼喊,他们在酒精的作用下一个个摆出了视死如归的架式,让林瓷第一次无比清晰地看到他们是怎样在辱没祖先的光荣。
  林瓷想着必须赶紧去告诉何校长,她把化解这场血腥灾难的希望寄托在姨妈身上。她跑过子堤,跑上围堤,她飞快地朝豁湖村方向跑去,她飘起的衣裙像高空中飞翔的风筝。在那条长路上奔跑的时候,林瓷的脑海里不断回响着她几天前听过的《铁塔尼克》,那令人伤心绝望的音乐是她不期而遇的灾难写照。她在跑进豁湖村之前已经看到林茂才他们的渔船靠岸了,还听到小学上空的国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可惜她来晚了一步。她跑到何校长家,已经没有人了。豁湖村的男女老少都知道洪湖林姓来打架的,于是本土上有几百号人都拥到了老支书家门前。林瓷赶到的时候,支书家的门前人声鼎沸里外密挤。林瓷奋力挤进去,看见老支书和林茂才面对面站着,何莲芝校长泪流满面地站在一旁,陈作人嘴里叼着烟像这一切跟他无关地坐在屋檐下,陈敬道等一群豁湖人手里同样拿着鱼叉镰dao斧头。双方都在等局势的发展,都在等着打架。林瓷首先冲到林姓人阵一边,大声说:“茂才叔,我求你们了,你们回去,不要为一个书包的事把事情闹成这样!”林茂才摆脱林瓷的手,吼道:“走开!不关你的事!”
  老支书陈厚祥脸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沉重,他轻轻地拉了一下林瓷,说:“林老师,你跟何校长进屋去坐,去吧,快去。莲芝,你来把小瓷弄进屋去。”何莲芝长叹一口气,摇摇头,走近林瓷说:“小瓷,来。”林瓷理解为怕因她们在场反倒把事情挑复杂了,只得用哀求的眼神再看一眼林茂才,跟着何莲芝进了老支书的屋。经过门口屋檐,瞥见陈作人阴阳怪气地笑了一下。
  人群安静下来。老支书掏出一支烟,点烟时双手直抖。吸进一口,又被烟呛得好一通咳嗽。人们听到人墙外又有杂乱的脚步声,踮脚张望,是洪湖林姓那边的男女老少知道要打架了赶来的,一样手拿鱼叉镰dao斧头。老支书看了看天,天就要黑了。他很清楚此刻说什么都没有用,他非常希望此刻有个人打电话给乡派出所。于是他转身看了一眼儿子陈作人,但他嘴里叼着烟,那神态好像眼前的一切绝对与他毫不相干。老支书把半支烟丢在地上,抬脚一踏,说:“救济书包是我叫收回的,责任在我。春播动员大会叫你们加大投资,造成目前的损失,责任也在我。四个泵站开闸分洪,是村支部同意了的。没能争取到上级补偿损失,是我老朽无能。今冬明春,你们当中好多户生活无着落,我要负全部责任。我是该死,你们把我活剐了,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但我不想看见豁湖人和洪湖人械斗,真的,当年两湖人团结一心,才有了革命根据地的建立和巩固。远的我就不说了,眼下你们千万要冷静,要想办法过冬,挖池加坝。鱼塘空了不要紧,明年多栽莲藕还是能在三五年内翻身的。只怪我无能,怪我无能啊,害得大家都快家破人亡了,我真是该死啊!”老支书忽然伸手捶打着脑袋,泣不成声了。
  陈敬道大声说:“厚祥哥,你这是在干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一点责任都没有!开闸那天是哪个婊子养的割破我们这边的网?不割破网也不会有这么大的损失,婊子养的,还搞上访,还到北京上访了呢,都是狗日的外乡人把我们豁湖害的!”林茂才大叫:“陈敬道,你才是个狗日的,你才是个婊子养的,老子一叉子刺了你!”陈敬道挺起胸口大声喊叫:“你敢!你个婊子养的外乡人敢!!”
  天已全黑。直到此时陈作人才想到必须赶紧起身挤进混乱的人群去保护年迈的父亲。他起身的时候冲着屋里惊慌失措的林瓷大声喊道:“赶快打电话报警啊!”他大声喊着:“爸爸!爸爸!”在极度混乱的械斗中,整个豁湖村两姓人群像突然中了魔一样不要性命地撕打着,愤怒的积怨的仇恨的哀号的凄惨的各种声音,把豁湖的这个夜晚撕成了碎片。不知道是谁故意把豁湖的电也切断了,在这个连星光都没有的黑夜,豁湖完全失去了光亮,只有惨绝人寰的嚎叫声。
  何莲芝也冲进了黑夜,她大声叫喊着丈夫陈敬道的名字。林瓷正要冲出门,听到何校长凄厉一声长啸,感到她一定出事了,顿时大哭:“姨妈??!”紧接着不知是谁风一样飘到林瓷的身边,一把抱住了林瓷。林瓷正要反抗,只听紧抱着她的人小声说道:“莫做声,我带你去躲起来。”林瓷听出是陈作人。林瓷想说:“放开我!”,但陈作人把手捂在了她的嘴上。他们刚跑到路口,身后传来林茂才的叫喊:“婊子养的想跑?去死吧你!”只听鱼叉飞来的声音带着呼啸,shaa在陈作人的背上,他踉跄着倒下了。林瓷大叫:“叔叔!是我,我是小瓷呀!你把陈作人shaa了,他是叫我躲起来的!”林茂才已经shaa红了眼,说:“洪湖人都快死光了,管他是哪个我都要shaa!你跟他往哪里躲!”他走近林瓷还要往陈作人背上用力时,林瓷突然从陈作人身上抽出鱼叉,对着林茂才大叫:“叔叔!你滚开,我手里握着你刚shaa过来的叉子,你再走近一步,我就shaa你!”林茂才惊讶着,说:“小瓷!你疯了?”突然间,一阵gun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响让黑夜里混战的人群陡然安静了。有人大声喊道:“快跑!派出所来了!!”人群立即四散,林茂才闻声,也眨眼消失了。
  林瓷没有丢下陈作人不管,她跪在地上俯身大叫:“陈作人!陈作人!”她用胳膊挽着他的头,用脸庞感觉着他是否还有呼吸。他没有死,他说:“我爸爸已经死了,豁湖人都疯了,林瓷你快跑啊。”他头一低,昏迷了过去。林瓷扭身看见民警到来后警车灯光照耀下的陈家屋前血流成河,惊慌地大叫:“来人啦,救命啊!快来人啦!”她低头再喊陈作人的名字,在微弱的亮光中林瓷看见他身上的鲜血把她的衣裙染红了,惊叫一声,当即晕倒在地。
  ……时间在不同的环境中总是以不同的方式执拗向前的。1998年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不仅仅给chinazhongguo的老百姓一次百年一遇的考验,也给领导老百姓的chinazhongguozheengffuu一次异常的考验。谁都知道1998年chinazhongguo人民取得了抗洪救灾的伟大胜利,但相对而言一个小小的豁湖却没有能够经受住这百年一次的打击。以一个救济书包为借口,在不该发生的一场乡间械斗中,豁湖死的死伤的伤,深受重创的其实是两个姓氏所有渔民的精神元气。最不应该死的老支书陈厚祥长眠了,心底善良的小学校长何莲芝也被误shaa了,而他们这二人在活着的时候都有心愿未了,真是死不瞑目。割网一案中,除陈敬道一人在械斗中被人剁掉脑袋外,其余六人包括林茂才在内,没能逃脱法网。严格地说他们罪有应得死有余辜。那个晚上参加抓捕的警力是从县公安局紧急调来的,里外几层布控,犯罪分子插翅难逃。
  随着冬天的到来,豁湖渐渐回到从前的宁静当中。只是豁湖的荷叶早已枯萎,绝大多数鱼塘过早地干枯,豁湖没能像往年那样有挖不尽的莲藕被摆放在冬天格外温暖的阳光下,也不像往年那样渔民们齐力拖网让大大小小的鱼儿在网里迎着阳光欢蹦乱跳。在豁湖进入农历腊月后,许多人家的门前屋后早早就贴上了白纸对联,那是豁湖的渔民按平原的风俗追悼死去的亲人。
  林瓷一心巴望着父亲的回家,但直到春节来临父亲也无任何消息。她知道父亲哪怕是讨米也会把债还清的。她想着过了年自己就是19岁了,林家的欠债有她的一份。是在除夕那天早上吧,林瓷怀揣着父亲专门用来记帐的红壳塑料本上路了。林瓷将去城市,她想在下个学期开学以前到城里着打工,为林家的还债尽力。豁湖除夕那天的鞭炮声很多,但在林瓷听来那不像是过年的声音。那天天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阴暗,天气预报说平原阴有小雨雪。林瓷听到整个豁湖的枯荷都在北风的抽打下呜呜饮泣。让林瓷没有想到的是,在她已经上路的时候,她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伤未痊愈的陈作人。陈作人问她:“林瓷,你是要走了吗?”林瓷点点头。陈作人再问:“你再不回豁湖了?”林瓷说:“我怎么会不回来呢?我是老师,孩子们肯定等着我回来呢。”陈作人说:“我听说下个学期你有可能是小学校长,你听说了吗?”林瓷摇摇头。陈作人说:“我想申请在小学当个民办老师,你同意吗?”林瓷苦笑了一下点点头。
  风雪飘临到了豁湖上空。林瓷沿着豁湖围堤远去,风雪开始模糊她的身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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