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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枝词

 
 
                                   马竹
 
 
 
 
 
这个四月淫雨霏霏,滋生了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这些事情其实一直潜在着,在原因中酝酿成现在的结果。房顶漏雨,书房墙壁上一层一层浸润变幻出一些奇形怪状的图案,童济看着它们,心里莫名其妙地感到焦虑和恐惧。淫雨霏霏容易滋生是非混淆正常的视听,这是童济的生活经验。最近,童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常能清晰地听到楼顶响起缓慢的脚步声,这幢新建不久的四单元八层楼房是没有任何通道可以让人到达房顶上的,童济试图说服自己那是过于安静发生的幻听。同时,童济几乎连续做梦梦见孩子的小姨梁枝睁大一双求助的眼睛向他走来,这让人感到不可理解,因为远在豁城的梁枝用不着求到童济的名下。童济感慨地想,四月是奇怪的,如果每个人愿意回想的话。
大雨从昨夜一直猛下到今天早上,楼下的水泥地面已是渍水成河,而室内墙上的水渍缓慢地铺展出又一幅新的图画。因为赶着要把一部三集电视剧写出来,童济不希望有任何干扰,所以在这个星期天的一早就叫老婆梁竹带了女儿童小叶逛街去了。窗外依旧是烟雨蒙蒙,眼睛盯着电脑屏幕的童济时而瞥一眼迷蒙的雨烟,脑海里想象着剧中人物的最后命运。近二十年的职业编剧生涯已经使童济掌握了娴熟的编剧技巧,对于这部歌颂农村改革题材的单本剧,他感觉得心应手。现在他正在编写故事的结尾,他需要安静,需要全神贯注地把设置在剧本里的矛盾冲突最后解决掉。窗台防盗网上的吊兰正在舒展新绿,目光偶尔落在新旧绿(se-dangjin)更迭分明的吊兰上,童济觉得剧中主人公江支书的生命与窗前的植物一样脆弱,尽管童济设计他曾经那样不屈地抗争过,试图摆脱平庸地争取过,但生命是脆弱的,在看似偶然其实必然的命运轨迹上,脆弱的身躯终究承载不了力图强大的灵魂……
这时童济被陡然想起的门铃声惊吓一跳,心里顿时很恼火,叫她们中午回家怎么不到一个小时就回了?门铃的响声不是通常一家三口默契的短促三声,而是一意孤行的一声长响。童济不情不愿地起身离开电脑,摘下客厅门边的对讲机话筒问:“喂,是谁呀?”楼下传来声音:“我是梁枝。”“梁枝?怎么是你啊?”童济心里忽然想起连日来做梦是有根源的,按了开关,开门后赶紧跑进卧室换了一件衬衣,又匆匆把客厅乱堆乱放的衣物简单收拾了一下。梁枝的到来让童济感到意外和紧张。
紧张中童济伸手摸了摸头发,感到头发非常凌乱,又快步跑进卫生间拿梳子把它们梳理整齐,面对镜子整整衣领,听到脚步声已经临近,这才从容地迎在门口。梁枝湿漉漉的长法像海藻一样纠缠在她的脸上和肩上,她浑身湿透,白(se-dangjin)套裙紧裹着她丰满匀称的肉体,让童济目光有意无意看清她黑(se-dangjin)的内衣。童济发觉梁枝的目光凄婉,像梦中见到的那样神(se-dangjin)憔悴,在大雨中的行走使她显得十分失魂落魄。“怎么没有打伞啊?”童济这样打了招呼,然后进卧室拿了梁竹的一套衣物,塞给梁枝时说:“赶紧洗个热水澡去。”梁枝伸手接了衣服,问:“小叶她们呢?”童济说:“她们逛街去了。去吧,泡个热水澡驱驱寒。喝咖啡吗?我给你冲杯咖啡?”梁枝点头说:“好的,谢谢姐夫。”
冲好的咖啡放在书房里。童济瞥一眼电脑上刚写的几行字,心里忍不住失落,多年来养成的写作习惯使他讨厌被人打扰。目光投向窗外密织的雨丝,心想梁枝怎么连雨伞也不拿呢?许多年没有来往了的梁枝今天不期而至是有什么事情呢?现在江支书放眼遥望着生养过他的小山村,他是以一个所谓的逃犯身份站在故乡的山头,他唯一的选择是死亡,因此他将流露出对于生命的留恋,他遏制不住内心的悲伤地回想起自己对母亲、妻子和女儿许下的承诺。梁枝的身材仍然像个少女,可能是没有生养孩子所以保养得很好。能不能让江支书活着呢?这部戏一定要用悲剧结尾吗?梁枝显得那么年轻,全然不像一个已经三十五岁的中年女性。看来今天是写不成了,就干脆不想它了吧。正想伸手把电脑关了,听到梁枝的声音问:“姐夫,衣服晾哪儿?”童济回头看见穿上梁竹睡衣的梁枝在客厅灯光的照耀下灿烂夺目,心中一惊,差点忘了回话。梁枝再问:“晾卧室的阳台上吧?”童济这才点头:“是晾那儿。”梁枝说:“知道了。”转身轻曼,童济觉得她的身影滞留在瞳仁里。
“来,喝咖啡。”等梁枝进了书房,童济把咖啡往她的面前挪一下。梁枝客气地抚了抚咖啡杯,抬头看向电脑屏幕问:“姐夫是在写新作品?”童济点头说:“啊,是的。”见童济手上香烟的灰烬快要散落,梁枝起身把书桌上电脑旁的烟灰缸拿到茶几上童济的面前。这细节让童济心里感觉舒服。他磕了烟灰说:“好像很长时间没有来往了吧?”梁枝苦笑着点点头,说:“实话说吧,姐夫,我现在是走投无路了,我就是死也不想在豁城医院呆下去了!姐夫,我知道只有你能帮我,我需要你的帮助,你给我在武汉找个工作好吗?求你了。”童济感到震惊,问:“走投无路,为什么?有那么厉害吗?豁城医院可是豁城最大的医院,出什么事了吗?”
梁枝低下头,情绪极度沮丧,当她伸出那双属于医生特有的白暂得几乎透明的纤手捂住脸颊时,她弯曲的身影使童济的心灵立即产生了感动。童济起身给梁枝拿来纸巾,递给她。梁枝抬头时眼睛红了,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目光凄凉。她睁大眼睛的神态使童济再次想起连日来的梦境。梁枝忧伤着说:“说来话长,姐夫。在亲友圈里,我是一个幸福的女人,我有一个当官的老公,虽然黄元可还只是县委办公室主任,可他的权力和地位是实在的。父母一直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样,把他当作骄傲,当作可以在一切亲友面前炫耀的资本。可悲的是,当初我既不知道他没有生育能力,也不知道他会对官场这样着迷!如果说从前我对他的厌恶还只是生理上的,现在我厌恶的是他那颗无比贪婪的心,厌恶他肮脏不堪的灵魂。你不知道,可以说至今还没有人知道,他和他的家人当初对我,对我们,隐瞒了他生理上的毛病,结婚后我才知道他身上患有这种怪病!人们只知道我们没有生育孩子,亲近一点的人包括你们吧也只是知道没有生育是黄元可的原因,可他不是普通的生殖系统毛病,而是一种特别奇怪的病,脊髓神经炎!你可能还没有听说过这种病。他第一次和我做那种事的时候,他的鼻子……突然地……像水管放水那样……鲜血喷射,我真的被他那样子吓晕了。这些年……这些年我是在怎样的恐怖中过来的啊,我的天。我不敢和他同房,我怕。我是学医的,我喜爱干净整洁……真的不敢回想他一边做那事……一边鼻子喷血……喷得我满脸都是,满身都是,满床都是……我不止一次想到过寻死,真的,姐夫……不过,今天我给你讲这些,希望你谁也不要说,尤其不要告诉梁竹好吗,答应我,我知道你会说我这是女人的虚荣心,不过我确实不想让这种羞耻公开。”
童济听得心惊肉跳,接连点头说:“当然,当然。难道他没有想办法治疗吗?”梁枝摇头说:“治疗过,治疗不好。他强打恶要贪污受贿的钱都花在看病上了,但那是不治之症……”童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沉默了几分钟后,童济问:“听着梁枝,我想,你先可以放心的是,我帮你在省城找一份工作,也许不难,再说我也愿意帮你,可以说这也是我的责任吧。不过我想知道你怎么……?你和黄元可……?”梁枝接过话头说:“啊,我明白你要问什么。是的,昨晚我和他吵架了,从半夜一直吵到天亮,相互揭发相互臭ma,实话说他肮脏我也不干净。我发誓要离开豁城。真的,姐夫,我就是死,也要离开豁城死在外地。我现在很困,我想休息一下。小叶的房间是那间吧?”童济点点头。满脸倦容的梁枝站起来,仿佛那种血淋淋的恐怖涂满了她的整个身心,即便想起也让她心力交瘁心神疲惫。她双手抱肩,怕冷似地身子微微颤抖着,她孤单无助的背影再次刻在童济的瞳仁。
听到小卧室房门关上的声音后,童济收回视线看向电脑屏幕上由小变大并不断变幻的“家”。虽然这是电脑的屏幕保护,但也是一个永远沉重的日常主题,梁枝突然讲述的故事让童济陷入了迷茫,关于“家”的迷茫。
 
 
因为梁枝的职业使童济想到了中南心脏病专科医院的老总童汉桥。在童济的眼里,童汉桥是一个真正的实业家。与那些假借做项目其实诈骗银行的所谓商人不同,童汉桥经营的商贸、酒店、医院、旅游、房地产、影视等行业,都是实实在在的实业。童济最初认识童汉桥的时候,他们在影视运作方面有着许多共同的话题。俩人不光同姓还同校,在很多方面都谈得来,所以很快就成了至交。去年童济还应童汉桥的邀请担任过汉桥影视制作中心一部三十集电视连续剧的文学顾问,当时出于朋友情谊,童济没有接受担当顾问应得的稿酬,这让童汉桥一直觉得欠着童济的人情。此刻童济联络上了他,电话里童汉桥显得很高兴,说了一些问候的话以后问童济找他是否有事。童济说:“也许就这两天里我有事需要你帮忙。”童汉桥立即爽快地答应:“没问题!”
童济听到门铃短促地响了三声,知道是梁竹和小叶回家了,童济心里有点慌张。开门后赶紧对梁竹说:“梁枝来了。”并用手指了指门口梁枝换下的高跟鞋。梁竹皱了眉头说:“她?她来干什么?”童济小声说:“是夫妻吵了架的,正在小叶的房里睡觉呢。”梁竹一脸厌恶的表情,说:“吵架去找我父母解决,跑这里来干什么?”童济说:“梁竹你别这样,来了就是客。” 
梁竹进厨房做午饭,童济随后跟了进来,关上厨房门,说:“梁枝今天来是想我们帮她找一份工作,刚才我听她讲了她的一些不幸,实话说,还是挺可怜的。想想这些年来她是一个多么要强的女人,不是实在走投无路了,她不会到这里来求我们,你说呢?”梁竹冷笑了一声,说:“是吗?她怎么就走投无路了?你信吗?”童济说:“梁竹,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恨他们,不想理睬他们,可我们都是快四十的人了,也该是原谅别人体谅别人的年纪了,这是一个节骨眼,不要把梁枝往绝路上推,你说呢?”梁竹转身对童济说:“你不是经常说报应的吗?她果真到今天这一步,正好是报应!”童济感觉自己此刻是没办法说服梁竹的,说:“梁竹你给我听着!你可以对梁枝冷漠,但我希望你不要把事情闹大,尤其不要讥讽她,撵她出门,她毕竟是小叶的小姨,看在你父母的情面上,看在我的面子上你现在必须答应我!”梁竹有些疑惑地看着童济的眼睛,极不情愿地点头说:“好,好,我答应你。你这是干什么呀你,莫名其妙!”
从午饭开始,梁竹对梁枝的冷漠体现在一切细节上。受母亲长期教化的影响,童小叶对梁枝小姨同样保持着一种陌生的距离。时间几乎在倍受煎熬里到了晚上,梁竹固定是要收看影视频道的,就在卧室里看,童小叶要在自己的房间写作业,童济要在书房写作,扔下梁枝一个人在宽大的客厅孤独地看书。其实童济家平常日子也是这样各自为阵做各自的事情,只是由于今天来了一个并不受欢迎的梁枝,家里的气氛显得格外紧张,仿佛空气里游动的都是一些排斥和怨恨的因子,异常别扭。这种不和谐尤其让童济感觉到不自在,因为他更多地是在替梁枝着想,想她一定内心难受无比。童济心里反复地想,按照从前梁枝的性格她完全可以不来武汉,用不着来请姐夫帮忙,她在豁城无论选择生还是选择死,大可不必到对她怀有怨恨的姐姐这儿低三下四以求一生。可以想象梁枝对于自己生命的不服输就像难以遏制的山洪暴发,她曾有的堤坝早已被冲垮,在这无情的生命漩涡里她反倒惊慌失措地更加留恋生活。求生的历练总是令人哀怜令人感动的,童济想。
“你在看什么书呢?”童济不想过分冷落了梁枝,离开书房走到客厅,装作很不经心地问她。梁枝合上书皮说:“你放在茶几上的一本。”是童济的一个朋友最新出版的散文集。童济心里很吃惊梁枝居然能安静地阅读文学书籍。童济说:“今晚你和梁竹睡卧室,我睡书房。”梁枝立即说:“不了吧,我就睡书房。”童济俯身小声说:“梁枝,你应该主动去和梁竹说说话。”梁枝苦笑着说:“她不想理我呢,可能……慢慢来吧。”童济摇摇头说:“你们俩啊,个性都太强了。”
童济走进卧室,顺手带上了房门,看见梁竹随着剧情的悲伤落泪,问:“又是什么让你伤心了?你去安排梁枝休息啊,别忘了你是主人,让她跟你睡卧室,我睡书房,可以吧?”梁竹的视线从电视屏幕挪开,望着童济说:“你让她睡书房。”“那也行,可你得去安排一下啊?听我说梁竹,难道你打算一句话也不跟梁枝说吗?你不觉得这样做有点过分吗?”梁竹说:“你要我跟她说什么?知趣的,明早一起床她就该滚!现在要我来同情她,当初她同情过我吗?当初我跟你童济结婚,仔细想想,谁给了我半点的同情?梁枝她,哼!她多幸福啊,她得到了父母全部的爱,嫁了一个有权有势的丈夫,是所有亲友当中的红人,是全豁城最最幸福的女人!现在遭受不幸了吗?那是报应!”童济立即伸手示意梁竹不要说了,下意识地回头看看关着的房门,说:“好了,你不要说了。我不希望你这样梁竹,真让我不能理解。”说着,童济从衣橱里取了铺盖等物,开门出去。梁枝不在客厅的沙发上了。童济走到书房门口,看见梁枝端坐在电脑跟前,脸上淌着泪。童济进了书房,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心情忽然有些沉重,放下铺盖行李,说:“小枝,早点歇着啊?”这样亲切地喊梁枝还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此刻脱口而出,让梁枝顿生感动,点头说:“谢谢你,姐夫。”
带上书房门,童济坐在客厅梁枝刚才坐过的沙发上吸烟,心神极度混乱。午夜,除了客厅墙上挂钟秒针的移动声和卧室里梁竹收看电视隐约的音乐,家里这种显得有些奇怪的静谧似乎游离着某种不吉祥。童济感觉很为难,一边是妻子如此冷漠如此不肯原谅豁城曾经给她心灵的伤害,一边是小姨如此可怜如此急切地需要帮助。想当初豁城那样瞧不起自己,那样轻视童济的出身和他对人生的选择,童济与梁竹一样也是仇恨过豁城的。但不久以后童济逐渐使自己变得豁达宽容起来,尤其在梁枝嫁给黄元可以后,童济知道岳父母对现实的态度是有其道理的。只是梁竹不愿意理解父母,所以记恨深远,一直不想原谅父母家人。事到如今,谁又曾料想梁枝需要帮助呢?既然她已经找上门来,就算她是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求到了自己名下,怎么好意思拒绝?用什么理由拒绝?他最终决定帮她,至于梁竹的工作童济自信可以做通。这时隐约的电视声音停止了,梁竹突然打开房门,小声却是严厉地问:“你还不睡的?”“睡,你先睡吧。”“不行,你现在就跟我进去睡觉!”
 
 
醒来的时候看见床头电子钟显示九点整,童济自言自语:“见鬼,怎么睡到这个时候。”急忙下床,经过书房看见梁枝正在阅读电脑上的东西。梁枝回头说:“不好意思,未经允许我看了你新写的电视剧。”童济说:“啊,没事,你正好给我提提意见,你是第一个读者。”梁枝说:“姐夫,这附近有喝早茶的地方吗?”童济想了想,说:“有啊,下楼过街有一家咖啡屋。关了电脑,你收拾一下,我上午带你去中南心脏病专科医院。”梁枝问:“去医院干嘛?”童济说:“你不是要找工作吗?”梁枝高兴起来:“真的?太好了,我先谢谢你了姐夫!”
这是一个阴天,街上行人脚步匆匆,因为周一人们都在上班,街面商铺的生意比起周末显得清淡多了,铺面营业人员的脸(se-dangjin)也和这天气一样阴沉懒散。过街有家名叫蓝(se-dangjin)恋人的咖啡屋在周一早上的生意比平常清冷,楼上那些装修典雅的格子间没有一个喝早茶的人。选了一个临街窗下的茶桌落座,俩人在安静典雅的气氛里内心可能同时升腾起某种浪漫的感觉,加上蓝(se-dangjin)恋人咖啡屋舒缓的长笛音乐在这只有两个人的空间弥漫飘逸,他们相望的眼神情不自禁地有些异样了。尤其是,梁枝的忧伤和长久失去身体欢乐的渴望似乎刻意制造了她那种极为隐秘却又特别能够撩拨人的眼神,像雨后云开月朗时突然升起的月亮,像人在绝望时感受到狭谷突如其来的山风,更像那种具有穿透力的号角声,这样的眼神是有经久而强大的震撼力的,全方位立体地给这种眼神的注视者注入了清晰的冲动和难以转移的激情。童济提醒自己:我这是在想些什么呀,我可不要胡思乱想呀!
“其实,这次来,除了给你添麻烦找工作,我还想通过你和梁竹和好,毕竟我们是亲姐妹,这些年不来往,我知道我们内心里都很难受。梁竹她,一直都在恨我是吗?”“这个……怎么说呢……平常我和你姐姐是不谈这个话题的。昨天你来了,我和她有过几句简单的交流,实话说吧,我也没有故意轻视女人的意思,梁竹她心胸很窄,不过她有她怨恨的理由。看来她是要坚持她的积怨了,要想在短时间里化解,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这我知道。”“梁枝,我想让你知道,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在希望和你们所有人和解的,坦率地说,以我目前在事业上的成绩,不一定要得到豁城方面的夸耀,但我在内心里非常希望真正得到岳父岳母的认同。唉,这些年……怎么说呢……我总是跟你姐姐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个年纪虽然不一定要多几个朋友,但应该尽量少一些仇恨和怨怒。我一直跟她说,我们要学会体谅,真的没有比包容更重要的了。可你知道,梁竹她就是这么一种性格,而且好像比从前更固执了,有时候我都觉得厌烦了。不过话说回来吧,梁竹为了我为了小叶,还有就是为我乡下的那么多穷亲戚,她付出了很多,得到太少。我感激她,实话说在我眼里她是一个伟大的女性,值得我尊敬。”
梁枝微笑着说:“看你把梁竹说成什么了。和她相比,我可是太惨了。我再不像从前那样活泼了,经常一个人呆着,喜欢听一些感伤的音乐,看伤感的电影。在工作当中必要的人际交往我都不如从前那样热情了,我自卑,心情抑郁。梁竹多幸运啊,真的,她选择你是她的幸运。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不清楚的。反正啊从小她就不招我父母喜欢。我曾经猜想她是在嫉妒我长得比她漂亮,就算是小人之见吧,妹妹比姐姐长得漂亮,做姐姐的总会心里怪怪的不舒服。在我们家,我一直就很受父母的宠爱,从来都是我要什么就有什么,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我自己也有一种很奇怪的心里,我漂亮,我应该得到父母全部的爱,感觉父母确实是把一切宠爱给了我一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真说不清楚,真的。”
听到这里,童济摇了摇头。梁枝问:“怎么,我说的不对?”童济说:“不全对。六十年代是一个动荡的年代,那时侯你的父亲被当作牛鬼蛇神关在牛棚,你的母亲在那段凄苦的日子里差点改嫁,这些你都可能听说过。你的姐姐梁竹一出生就被送到远离豁城的豁湖西岸嘴渔村请人抚养,她是在渔村长大的,你没发现到现在她不会说豁城方言?文革后你父母把她接回豁城上学,她当然对你们感觉特别陌生。那种被遗弃的感觉是埋藏在身心最深处的痛苦,那种痛苦可以影响一个人的一生。她感念农村是有理由的,这似乎也可以成为她为什么坚决选择嫁给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孩子的原因。要命的是,文革以后梁竹回到豁城上学,你作为妹妹却对她是怀着排斥,你没有错,或者说错不在你身上,因为你那时太小,你也不能理解怎么凭白无故地家里突然多了一个女孩子,而且是个满嘴乡下土话的农村孩子,你也会自然地和她保持距离,就像她在全部身心上保持她的那种陌生一样,何况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对城市保持距离自以为是一种自我保护,是一种本能。你姐姐现在虽然很少提起过去了,但这些年她只要想起来,就要我带她回豁湖的西岸嘴渔村看看,这种情结是你和父母都很难理解的。就像有一次岳母对我说的,梁竹被人收养,那是我们付了钱的。听上去符合逻辑,甚至可以把责任推给那个特殊的时代,但一个孩子,同样是亲生骨肉,为什么她就得不到父母的抚爱和疼爱?尤其后来,你们那样反对她和我结婚,等于是最后剪断了她对家庭的希望之路,这使她从前还只是隐约的憎恨变得清晰起来,并且难忘。我只能说我理解她,当然我也能理解父母,还有你。”
梁枝点点头,喝了一口咖啡,喃喃道:“其实我也不太明白,我父母都算是知识分子出身,是有教养的,可他们在很多细节上的表现给人感觉就是瞧不起乡下人,而且他们希望女儿都嫁有权有势的,这样可以为他们也为我们梁家的亲友带来好处?黄元可确实为我们梁家的人帮了不少忙,他就像一棵大树,在他的影子下面,梁家人在豁城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顾。梁竹不听父母的安排执意和你结婚,当然要遭到所有人的反对。也许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谁知道呢?这么多年,我们之间,你们和我父母之间,连象征性的来往也很少。可是最终的结果真有意思啊,在我看来,你们现在的生活这么幸福,然而我呢?我的生活却一塌糊涂……”
童济觉得话题可以收了,就抬腕看看时间,说:“哦?快十点了,我们走吧。小姐过来买单!”然后俩人一起步出蓝(se-dangjin)恋人咖啡屋,此时阴沉的天空飘着小雨。正好咖啡屋旁边有雨伞卖,童济走过去买了一把。雨开始下大,俩人同在一张伞下,为了尽量不被雨水淋湿衣服,也就自然挨得紧密,相互感觉到身体的温度。
中南心脏病专科医院在繁华的商业街十字路口,人流车流蚂蚁般在它的门前穿梭。童济带着梁枝直接上到大楼的顶层。童汉桥的秘书认识童济,问:“童老师,您和童总预约过吗?”童济说:“没有。”秘书微笑着很礼貌地说:“童总这会儿不在这里,您需要我现在就和童总联系吗?”童济说:“是的,现在。”秘书伸手示意他们到对面的沙发上坐一下,一个身着职业装的漂亮文员很快就给他们端来了茶水。在等候中,童济问梁枝对这个医院的感觉,梁枝说:“真好。要是能进来上班,我会高兴坏的。”
几分钟后秘书走来说:“童老师,童总在泰华国际大酒店那边,他说他在酒店等您。”“好啊,谢谢你。”“不客气,您二位好走。”
在电梯里童济告诉梁枝,泰华国际大酒店在武汉是响当当的“泰酒”,也是童汉桥投资经营的。梁枝说:“这个童总是大老板啊。”童济说:“他给我的印象与别人有些不同,他似乎更懂得人情,非常擅长处理人际关系。”梁枝说:“你别把他吹得神乎其神,要不我见了面害怕。”童济笑了笑。下楼以后,站在中南门口,童济说:“到泰华有三站路,打个的士?”梁枝问:“有公汽吗?”童济抬手一指:“那儿就是。”梁枝拉了童济一下:“走吧,我们坐公汽。”
 
 
公汽里有点拥挤。买了车票,童济忽然想起什么,说:“梁枝,你刚才好象说的都是普通话。”梁枝有点不好意思,说:“受你的影响嘛,你说普通话,再说刚才是说普通话的环境啊?”童济点头说:“但愿从现在开始你要说普通话了。”梁枝微笑着说:“我是求之不得呢。”神情里有几分害羞。
公汽在下站一个闹市口停时,突然拥上来许多乘客,本来就拥挤的车厢内立即爆满并拥挤不堪。乘务员叫喊着要乘客往里挪往里挤,却没有人听。司机通常在这样的时候采取突然刹车的方式像塞罐头那样迫使人们塞紧,于是毫无防备的乘客就会下意识地发出尖声惊叫,于是像童济这样光顾着说话的人就会扑向别人的身上。他整个扑倒在梁枝身上,梁枝有些惊慌失措,本能地伸手抓住童济的肩,面颊当即羞红。司机再突然提速,梁枝向后整个往童济身上一扑,身体完全粘在了童济的胸前。这样的亲密虽然是被动的,是拥挤的公汽促成了没有避让的空间,但他们相互依偎着,相互感觉到身体的温度,心跳与心跳共鸣着也呼应着,内心深处就有了不易察觉的些微激荡。
好在只有短短的三站路程。到泰酒见到童汉桥,童济和他热情地握手,聊了几句。童汉桥请童济在外面稍微等候,他把梁枝请到他的办公室进行了惯常的招聘面试。面试的时间比较长,在等候中,童济坐在泰华大厦顶楼豪华的会客室凭窗眺望,放眼望见天空的东边显出即将晴朗的迹象,而西边却漫天乌云,忽然想起刘禹锡的《竹枝词》,想起“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联想到梁竹和梁枝姐妹二人的名字联在一起就是竹枝,这是否与岳父大人很喜欢这种民歌体例的诗词有关?岳父作为中学语文老师,应该是拥有古典文学修养的,却对生活怀抱如此势利的思想,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文革让岳父改变了人生的态度?童济觉得想这些问题头痛,索性放目天空,看西边乌云像万马奔腾般汹涌。
面试终于结束后,童汉桥出来握着童济的手说:“梁枝小姐很有工作经验,我会很快告诉你结果的。老兄,请原谅中午我不能陪你喝酒,按计划我现在就要去机场飞北京,等我回来再找时间请你好吧?”童济拍着童汉桥的手背说:“好啊,你回了我请你。不过既然要等,你给打个招呼,能否就在泰华订个房间让梁枝住?”童汉桥一笑:“这当然可以了,我招呼一下。”扭头对站在身后的秘书说:“你给这位梁枝小姐安排一个房间,交代一声全场免单。”秘书说:“好的,我马上就办理,童总。”秘书去了,童济再伸手握童汉桥,说:“谢谢你,童总。”童汉桥还是爽声笑着:“你看你,尽说些生疏的话嘛。说实话,我一直都找不到机会谢谢你这个大编剧。哦,老兄,我刚新开张了几家旅行社门面,什么时候有空,你邀几个文化界的朋友,我请你们出国旅游,至于名目啊什么的你帮着定一个行吗?”童济知道他又在动生意上的脑筋了,点头笑着说:“不花钱的游玩恐怕没有人不愿意去,我可以请几个电视圈文化圈的名人,名目嘛就叫文化旅游,出发之前造足声势,让本地大小媒体都参与,日报晚报都开专栏,目的就是宣传你的旅行社,总之你尽管放心好了。”童汉桥说:“谢谢,谢谢老兄,那就拜托你了。”一番客气一番交涉,真是有来无往非礼也。如今都这么干,双赢的事情机会难得,何况彼此愿意彼此愉快。
进了泰华国际大酒店2968房,梁枝问他为什么在这里要房间?童济笑了笑:“你不觉得住在我们那儿很难受?再说,这也是在明确告诉童汉桥,你可是住在他的酒店等他安排工作啊?”梁枝说:“你真是老谋深算。”童济问:“你是在夸我呢还是ma我?”梁枝微笑着说:“都是。”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很温情,让童济不敢多看。童济转移话题说:“这是唯一的一家私人投资的五星级酒店,可以在房间打电话要求服务,包括进餐,不过你要习惯给小费,百元以下随意给。还有房间上网也是免费的,半夜电视里的三级片也免费。”梁枝皱眉说:“什么呀!好像你经常来这里。”童济说:“不经常,但我来享受过。”梁枝说原来你这么不老实,童济说看看黄片就不老实了?梁枝说:“你算了吧,哦,刚才你说要给服务员小费?”童济说:“这可是国际惯例啊。这些在酒店做服务工作的,其实薪水非常低,他们的收入全靠小费。”说着,童济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把里头的百元大钞都拈了出来,说:“这大概有二千元,你先拿着用。”梁枝说:“不用不用。”童济问:“你没必要客气。除了小费,你还得买几件衣服,以后还我就是了。”梁枝犹豫了一下,说:“那就谢谢姐夫了,我手头还真是紧张着呢。”童济的目光落到房间的透明冰箱,看见法国红酒,起身去拿出一瓶,说:“既然全场免单,那就不要客气,喝点吧?”梁枝说:“姐夫刚才拿酒的样子,活像个农民在地上捡到了钱。”童济点头一笑:“你说对了。狗总是改不了吃屎,农民总爱贪小便宜,再说我们要是不喝对不起朋友。”
雨不知何时停了,天空彻底从阴影里走出。俯瞰城市,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蓝天下的城市景(se-dangjin)显得分外美丽。童济走到窗前,举杯看着梁枝说:“来,梁枝,祝你改变环境后心情快乐!”梁枝举杯时眼睛楚楚动人,目光里涌出感动:“谢谢你,姐夫。”喝了一口酒,童济扭头看向天空,说:“梁枝,你刚才面试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中唐时期大诗人刘禹锡的《竹枝词》。”梁枝问:“刘禹锡?怪了,我也是正在想啊?我还想起前不久,爸爸把他年轻时候写的一本书稿给我看过,书名是《论刘禹锡》。”童济说:“我说呢,你们姐妹俩人的名字原来是从这里来的。”梁枝说:“是啊?梁竹没有告诉你吗?”童济说:“没有,也许是我没有问过她。”梁枝说:“我记得爸爸在书稿里专门说了刘禹锡《竹枝词》的来源,好像是四川东部的民歌,叫什么?是巴渝民歌吧?除了那首著名的《东边日出西边雨》,我还记住了一首。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梁枝是面向窗外背诵的,童济觉得这情景这气氛好像在哪儿见过,顿生置身梦境的幻觉。梁枝回头看着童济说:“爸爸在书稿里说,刘禹锡有意向屈原学习,从民间吸收养分,所以他的《竹枝词》和屈原的《九歌》一样,篇数都是十一首。”
童济点着头,连声说是的是的,心里感到有些意外的是梁枝居然可以谈论这些东西。再想到结婚这些年来梁竹从来不与童济作专业方面的交流,童济忽然觉得眼前的梁枝无论气质谈吐还是容貌,很有吸引力甚至穿透力。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是刚才一度感觉过的身体温度唤起回想与渴望,也许是陡然幻觉但还不能明确的精神吸引在作怪,现在他们的目光稍稍有点异样了,相互盯着,相互坦诚却有些暧昧。这样豪华舒适的五星级酒店房间是一个弥散着物质欲望的独立空间,宽大柔软的双人床是近在咫尺的诱惑,窗头昏暗的灯光像一双醉眼朦胧,低回的音乐像山涧小溪娇喘呢喃犹如梦魇。当天晴后的阳光刺眼地照射进来,梁枝伸出玉臂关上杏黄的窗帘时,整个房间融融的暖(se-dangjin)让人血液流速立即增快无数倍,甚至彼此都听清了慌乱的心跳。不用言语只有眼神,这危险的力量正在给尘封的历史以挣扎的勇气,这危险的默契让呼吸急促让心灵偏离着方向。童济在亢奋中抑制着灵魂的舵,其实他心里是害怕的,于是没话找话地说:“其实从民间寻找养料是非常重要的,我自己就有这样的体会,只要觉得精神饥饿了,我就会赶紧回到豁湖去,哪怕只在乡村呆几天我就会很快有了非常不错的创作灵感。小枝,爸爸写的书稿打算出版吗?”梁枝说:“他说过想出版,你说哪个写书稿的人不想出版成书呢?”童济想了想说:“我有几个大学同学都在出版系统任职,有的已经是社长或总编了,也许我可以帮爸爸实现愿望。”梁枝忽然脸(se-dangjin)忧郁着说:“那当然好,可你知道爸爸……”童济摇头说:“这没什么,小枝,不管爸爸妈妈怎么看待我,他们是你和梁竹的父母亲。”梁枝听后点点头,然后许久不说话,只是不停地默默饮酒,这让房间的空气依然紧张,依然充满暗示或期待。
就在童济实在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梁竹从家里打来的。梁竹问童济在哪里,是否回家吃午饭。童济说在外面逛书店,午饭不用她管了。梁竹说下午更换煤气卡的人要来,煤气公司打电话希望家里有人等候。童济说好的我马上就回家。挂了机,童济说:“梁枝,你下午自己照顾自己,煤气公司早就预告过要更换煤气卡,我得赶紧回去等着。梁竹今年带毕业班,她是从来不请假的。”梁枝咬着嘴唇,几秒钟之后才抬头说:“好的,你去吧。不过请你不要告诉梁竹我还在武汉。”童济点头说:“啊,小枝,相信一切都会好转的,啊?”这温情的话语使梁枝很受感动,泪水在眼眶里涌出,她背转身去说:“但愿。你走吧。”童济看着梁枝的背影,很想伸手抚摸一下她长齐腰际的黑发,但最终还是强忍住冲动,心绪零乱地离开了酒店。
 
 
等一下午也没人按响童济家的门铃,午觉也不敢睡,童济只有心思紊乱地在电脑跟前敲打那部电视剧的结尾。快到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回头看刚写的几页,感觉简直就是一堆狗屎,气愤着一把将它删除了。正想关机,发现电脑桌面回收站里有文件。点击打开回收站,是一个标有“信”的文件。信?谁的信?再点击打开,文件却被密码保护着。谁的信怎么装在回收站里?是梁枝写的?一定是她!想到梁枝就想到了她名字的汉语拼音,输入梁枝的汉语拼音,电脑在输入密码栏出现一连串的米字符之后丝丝作响,文件打开了。处理器的声音令童济猛然兴奋的神经隐隐作疼。
“姐夫:我想你是能够打开这个文件的,你有足够的智力使梁竹梁枝姐妹对你深深地着迷(恐怕还有更多我们并不认识的女性),请相信我说的是真话。现在是午夜,你们一家三口沉静在幸福的安宁里,我相信你们的梦境一直像我今晚感受到的这样:和谐而又美满。我既羡慕又嫉妒,实在妒羡不堪。你对梁竹这样好,是对她当初毅然嫁给你的一种铭记与感激吗?看得出来,梁竹对你真好,可能因为你确实是一个值得女人疼爱的男人,也可能你有足够的驾驭能力使她服帖。相比之下,我天生就是一个苦命女子,就算我现在的打算怀有某种抗争的企图,但我作为一个女人已经失去了太多美好的东西,一想起就让我伤心欲绝。你很迷人,虽然你不像年轻时候那么风华正茂的样子,但你神采依旧,依然才华横溢。我想说的是我在由衷地敬佩你。
“请原谅我要说到你正在编写的这个电视剧。我粗略地浏览了一遍,感觉你是打算写一个悲剧,也就是铺垫或者暗示了这个年轻的村支部书记会在结尾悲壮地死去。我认为这样结尾不好。我说一下我浅薄的想法:一,既然你写的是一个正剧,就要迎合这个时代的需要,我是说,宁可让这个戏里的村主任死,或者让村支书的老婆或者孩子死,也不要让主角死;二,我从黄元可的为人知道一点zhengzhi常识,世间任何事物都有规则,就像一切游戏都有规则一样,我从黄元可的多重人格里看到掌握游戏规则的重要和实用,我的意思是说你应该提前预想到你的这部电视剧拍摄之后可能的社会反应,也许你不必要通过暗示一个乡官的悲剧人生(即便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最底层的人)来唤醒什么,相反一个为大众牺牲的人应该有一个好的结果;三,因此我觉得你不能让他死,他活下去是你给我们的一线希望,是真实、善良和美好的可能延续,否则我们只能加深痛恨和彻底绝望。总之你没有必要在这里头暗示什么或批评什么,一部影视作品没必要承载这些东西,假如你需要你的这部作品获得成功的话。我们为什么不能乐观地看待事物,积极地尝试着改变,以自己微薄的力量让生命的阳光驱散那些暂时的阴霾呢?对不起姐夫,请原谅我这个外行的无稽之谈。不过即便是浏览,我也被你激烈冲突的剧情感动了。农业、农村、农民,真是一个苦不堪言的话题。我相信你是一个正直的有良心的人,你是想通过这个感人的故事对农民进行善意的关怀。尽管悲剧的确容易使人受到感染,但无论从哪个方面讲,可以让人产生希望的结尾还是可行的也是必要的。不说zhengzhi,就是像我这样的普通老百姓,也希望你通过剧情给我们一些光明的美好的想象。生活本来就很沉重,如果文艺作品还这么悲情,是否会让读者和观众感觉活在人世太悲凉了呢?以上这些话纯粹是一己之见,不妥处请原谅。晚安!小枝。”
梁枝的这封信让童济感觉意外和惊喜。童济与梁竹结婚以来,还从没有像这样交流与沟通过。和梁枝这封信内容相似的情景只是在大约十年以前一个北京演员写过,那是童济在北京一家宾馆住着编二十集电视连续剧《红(se-dangjin)乡愁》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年,童济早已淡忘了那段记忆。今天梁枝的留信让童济心中涌动起柔情,满怀着感激,冲动着爱意,一瞬间甚至有些百感交集了。正想着要给梁枝打个电话,感谢她的意见很及时,不料急促的三声门铃折断了童济的念头。梁竹下班回家,进门后问更换煤气卡的师傅来过没有?童济说:“没有。”梁竹气呼呼走向电话机,拨了一个号码,接着就是她只要生气就一贯高亢的声音:“煤气公司吗?你们怎么回事?说好了下午来怎么没来?你们以为让别人等候很快感是吗?请你们解释!”不知道煤气公司说了些什么,梁竹搁了电话以后说:“真是岂有此理!垄断行业最不讲服务!”童济说:“是啊,害得我等了一个下午,连午觉也不敢睡。顺便告诉你啊,我带梁枝上午到童汉桥那里应聘过,是否录取我不知道。”梁竹问你没叫她回豁城?童济摇头说:“没有。就当是应付一下吧,成与不成不是我能够说了算的。”梁竹鼻子哼了一声,进卧室换衣服时说:“你干嘛要做这个好人,真是莫名其妙。”
书房里电脑上显示的还是梁枝的留信。童济忽然想也许梁枝是有电子邮箱的,不妨现在就写了回信,呆会儿打电话问了邮箱地址直接粘贴给她。梁竹已经换了休闲衣,站在书房门口,问:“晚上想吃什么?”童济说:“清淡一点吧。”梁竹问:“我去一下超市。你在干什么呢,怎么鬼鬼祟祟的?”童济赶紧刷新屏幕,说:“什么叫鬼鬼祟祟?你这是怎么在说话啊你?”梁竹瞥一眼童济,开门出去了。
等梁竹一出门,童济的神情当即显得鬼鬼祟祟起来,给泰华酒店打电话听到梁枝的声音时,童济居然感到浑身血液直往上涌,说话时喉咙发干,声音也嘶哑了:“梁枝,我看了你留给我的信,很好,谢谢你。你有Email地址吗?”梁枝说:“有的。”然后告诉了童济。童济潜意识觉察到自己确实是心怀鬼胎了,声音难以控制地颤抖着,说:“小枝,再过一个小时,你上网看我的信件。”
童济刚在屏幕上敲出“小枝:”,门铃声又想起,是来更换煤气卡装置的工人。那工人说的是乡下话,现在城市的许多工种已经被乡间来的务工人员担当。他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径直走进厨房,只用了几分种就把新的煤气卡装置换好了,走的时候很有礼貌地说了声“对不起,打扰您了”。童济跟着也很客气地送走了工人,回到书房继续写信。
“小枝:真的谢谢你的信,我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因为很多年了还没有人对我的作品初稿提意见,记忆中也没有得到过任何女性如此亲切的文字了。你提的关于这部电视剧结尾的意见我将接受,是的,我不能让村支书死,也不能让孩子去死,但他的妻子是可以死的,因为支书妻子承受的压力比支书本人要大得多,她的死既合情合理也能格外感动观众。你说你是一个苦命的女子,这是你过于悲观。你要知道每个人一生当中总有不顺的时候,谁也不可能一生平安一生幸福美满,这个世间根本就不存在完美的事物,唯一的选择是适应和争取。人们说人生本来就是受罪,叫赎罪也行,是有一定道理的。记得我从前看过一本书,书里讲到人的一生要经过三个阶段,物质——精神——灵魂。当然谁都不会如此清醒地度过人生,但通常情况下,明智的人们是知道如何调理这三者的关系的,就像你现在,敢于走出豁城,敢于向过去的生活说不,就足以证明你的灵魂正在引领精神向另外的物质世界走来,然后进入新一轮的人生体验。你会成功的,而且你接下来的人生阶段恐怕要比你以为的我们现在的美满生活更幸福更美好。我今天的心情很好,也许是你带来的吧,实话说,你让我有点……,怎么说才合适呢,总之我知道这是很不应该的,我明知道这些不该有的想法是极其错误和有罪的,但我却……,这真是一场残忍的折磨。这似乎可以说明原来我也很空虚,脆弱,虚伪,经不住内心的诱惑,不堪一击。怎么办梁枝?我一直希望自己有一个灵魂意义上的朋友,可这些年我寻觅不到。请原谅我说出实话,也许这个比身体先行的灵魂就是你!我曾经放弃我的奢望,但现在你出现了,你这么突然这么让我惊喜地出现,我居然欢欣鼓舞,欣喜若狂。小枝,这多么危险啊你知道吗?”
发出信件后童济的心便在期待中度时如年。晚上童济接到了童汉桥从北京打来的电话。童汉桥说因为他在北京的心脏病专科医院很快就要开业了,现在还真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他允诺梁枝可以先在中南心脏病专科医院护理部干着,升为主任后将来调北京。童济内心涌动感激,连声道着感谢。
“没想到会这样顺利,”童济面带笑容地走进卧室,对正在看电视的梁竹说:“童汉桥还真够朋友。”梁竹问:“怎么啦?”童济说:“刚才是他的电话,他对面试梁枝很满意,已经答应让梁枝明天就报到。童汉桥当初办这个心脏病医院我就说过,一定前景看好,果然,现在他在北京新建的医院马上就要开张了。”梁竹冷冷地问:“看你高兴的样儿,我说童济,你对梁枝的事怎么这样关心啊?”童济说:“你什么意思啊你?我这不是为了你们梁家吗?”梁竹的眼睛不看童济,说:“是吗?我看不一定。”童济顿时火冒三丈地冲到梁竹跟前,一把扳过梁竹的肩膀,说:“怎么就不一定了啊?你倒说说看,我好心帮她难道不是为了帮你的父母?难道不是为了帮你这个做姐姐的?自己的亲妹妹求上门来了还这样冷酷无情,你实在是太过分了!”梁竹甩开童济的双手,大声说道:“谁过分啊!谁要你帮啊!梁家不要你显这个能耐!你哪里知道他们骨子里对你的蔑视,对我的痛恨!我从小就被豁城那个狭小的圈子排斥,嫁给你之后他们合起来轻视我!童济,他们瞧不起你,永远也瞧不起你!因为瞧不起你而痛恨我,轻视我,看贱我!你不要因为你有了一点小名气就以为你很成功了,在他们眼里,你是农民出身,没有背景也没有出息,有的是一村子的乡下亲戚和永远处理不完的麻烦,何况他们看不起你现在的工作,觉得你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没用。他们不需要你的帮助,童济,相反你越想帮助她,越说明你需要得到他们的承认!你错了童济,真的,你错了,相信我的直觉。我和你生活了这些年,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想在他们面前抬起头来。可你从来就没有想过我的感觉,我的需要,我才不在乎那些小县城的小市民怎么看我呢,从小得不到他们的爱我不是一样考上大学来到省城工作生活都挺好的吗?听着童济,你真的用不着希望得到他们的承认,就像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看他们的笑脸一样,我活得比他们差吗?笑话!这不是我有意冷酷,也不是我狠心,你知道吗?他们那样尊敬黄元可,像奴仆一样在主子面前一样巴结他讨好他,把他当神一样敬供,他黄元可才是他们的真正需要!好啊,黄元可是豁城梁姓的大救星,是豁城梁姓的大恩人,小小的梁枝婚姻糟糕一点算什么?有得有失是天经地义啊!哼,梁枝!她真有你想象的那么苦啊?凭什么要相信她的鬼话!……”梁竹身体颤抖着,背对童济看向窗外的黑夜。电视屏幕上一对青春靓丽的恋人正在无休无止地缠绵。
童济被梁竹连珠炮似的话语打击得没有了言语,心情也突然变坏,沉默了一会儿,懒懒地说:“也许你说得对,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的。可是梁竹,我觉得做人呢应该尽到自己的能力,推脱和回避,不是我的性格。梁枝……她,怎么说呢,她昨天一再叮嘱过我,希望我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她的婚姻生活实在是非常糟糕,糟糕的程度超出了你的想象。她之所以决定离开豁城,是需要相当的勇气的,而且她明知道没有支持者,甚至没有人会同情她。毕竟……毕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能轻而易举帮助的事情,就当她是一个陌生人,帮了也是应该的。我需要得到豁城那边的承认吗?我需要得到谁的感激?好像……”梁竹不等童济把话说完,扭头质问:“你的意思是一定要帮梁枝了?”童济迎着梁竹冷漠怨恨的眼神,一字一顿说:“我已经帮了。”梁竹摇摇头,冷冷地说:“童济,你听着,你真让我失望。”童济说:“你在误解我,你说这种话是在伤害我!”
屏幕上终于结束缠绵的恋人不知因为什么突然大动干戈起来,梁竹突然起身关掉电视,灭了床头灯,上床用被子蒙了头。房间顿时陷入黑暗。漆黑中童济睁大眼睛,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轻声说:“梁竹,这到底为什么呢?怎么非要这个样子?就不能把话说清楚了再睡觉吗?生什么闷气?”梁竹声音哽咽地说:“打电话告诉你那个朋友,叫他不要录用梁枝。我不希望你帮助她,她也不是来要你的帮助的。”童济叹声说:“你这真让我为难啊。”接着他伸手拧开床头灯,俯身抚摸着梁竹的背,说:“来,梁竹,我们说说话,不要因为梁枝的突然到来让我们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来,坐起来,告诉我,你因为什么这样恨梁枝?我实在不能理解,总觉得你还有什么东西隐瞒着。帮助一个人,哪怕是一个外人你也用不着这样大动肝火。”
梁竹听话地坐直了身子,靠在床头,视线低垂。童济把枕头垫在她的腰后,目光显得真诚而温存。梁竹慢慢说道:“其实我也很痛苦,我不知道,真的不能肯定是不是在妒忌梁枝。我没有得到过父母的爱,他们只是给了我这个肉体,他们绝对没有给我一次肌肤之爱,这是我尤其痛恨的理由之一。后来,在我被他们从豁湖渔村接回豁城,从初中高中一直到我上大学,每当看见梁枝可以在父母的怀里那么任性那么受宠的时候,我的心里就万分难受。我相信嫉妒是会转化成仇恨的。我只有对豁湖渔村的记忆,这不是我的错!可是梁枝一直被父母抱在怀里,她在父母的身边独占了父母全部的爱,也许父母从前没有给我的爱全都加倍地补偿给了她。梁枝这个小女子从小就心眼十足,只要发现父母留给我好吃的好穿的,她总有办法破坏掉。记得高中时期,有次妈妈给我新买一件毛衣,是买给我过年穿的,颜(se-dangjin)款式到现在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一件紫(se-dangjin)的毛衣,翻领的,很漂亮。我无意中看见梁枝偷偷地在我房间试穿那件毛衣,她那时个头还小,穿不得。我没有在意,可等到大年初一早上,你猜怎么着?毛衣忽然不见了,我到处找,没有。我当然要怀疑是梁枝把毛衣藏起来了,问了她,结果她睡在地上大哭大闹,几次晕厥,我的父母劈头盖脸ma我打我,父亲和母亲同时打我ma我,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啊……更让我痛恨的是,大年初三那天下午,我在街道对面的垃圾箱里,发现了被剪成碎片的我的那件紫(se-dangjin)毛衣。我没有把这件让我钻心痛恨的事情说给父母听,我也不想求得公道,相反我甚至替梁枝想好了进一步诬陷我的主意,那就是是我把新毛衣故意剪碎目的是为了诬陷梁枝。我干脆什么也不说,我害怕梁枝还有更恶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的谎言准备,她会让我在父母面前遭到更加凶狠的打ma……”童济递给梁竹纸巾,说:“那时梁枝还只是个小孩子,你不觉得那是她在淘气吗?再说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些年,何必还把它放在心上呢?忘了它吧,啊?”梁竹抽泣的声音小了些,说:“怎么忘得了?忘不了。很多年来,我还经常做梦,梦见在豁城遭受的那些不幸。选择不跟他们来往是不得已的,往后是否可以改善一些,我不抱希望,无所谓。我其实一直说服自己不要去想豁城的不好,但事实上你看看,我和你结婚、怀孕,生我们小叶的时候是难产,我的父母怎么就不肯来这里给我哪怕一丁点的爱啊?我难产的时候最需要的是母亲在身边,还记得我在产床上痛苦得要死的时候,虽然脑子里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喊妈妈,可我还是忍不住喊了,我喊了妈妈……我希望我的妈妈在我生孩子的时候在我的身边安慰我……你说说!他们怎么就那么冷酷?我嫁一个农民的孩子、嫁一个不想当官的文人这算得上是什么错误?难道我没有听从他们的安排、自己选择生活就该永远失去他们的爱吗?他们为什么就这么吝啬爱?不肯给我一点点爱呀?到底这一切究竟因为什么!”
童济被深深感动,再也控制不住泪水了,他一把将妻子搂紧,说:“我爱你,永远爱你。”梁竹说:“我知道,我知道。童济,原谅我这样冷漠。其实我一直都想劝我自己,到了这个年纪,像你说的应该学会宽容,但要有一个过程。好了,你……既然已经帮了梁枝,我再节外生枝地阻拦也没多大意义了,随你吧,随你。只是你要防着她一点,她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可以吗?”童济点头说:“你放心,我知道的。”
对于童济来说,这是一个愁肠百结难以释怀的夜晚。
 
 
失眠是受罪,童济索性悄悄起床到书房吸烟。童济打开书房顶灯的瞬间抬头看见墙上一张meinv的肖像,吃了一惊,仔细看了才知道是墙上新出现的雨渍。那是一张很美丽的面庞,长发遮住半张脸,眼睛里饱含着无尽的忧伤,形若樱桃的小嘴微启,细小而紧密的牙齿仿佛洋溢着清新芳香,挺直的鼻梁使她显得格外端庄典雅。忽然觉得这墙上的图画很像现实的梁枝,越看越像,童济忍不住回想到白天在公汽上的情景,回想共伞行走雨中以及在酒店房间的种种细节,心里隐约泛动丝丝甜蜜。童济开了电脑上网,刚发现邮箱里有新邮件的时候,书房楼顶上像往常那样响起脚步声,很沉重,很缓慢,并且只在童济的头顶来回走动。这令人恐怖的脚步声已经重复出现无数次了!究竟是谁?这人是怎么上到顶层去的?他在干什么?他要干什么?童济心有余悸地打开邮箱,看到梁枝来信,很短,就一句话:“你明早来我这里好吗?”
童济被这句话问得心里发慌。半夜在网上找人聊天是比较有趣的,当然也是最理想的打发光阴的方法。童济刚输入自己的QQ密码上去,就听见嘀嘀嘀有人来找他聊。让对方通过申请了,本想先看看对方的年龄的,不想对方除了公布是女性以外什么资料也没留下。问候之后,童济问道:“可以问你是哪里人吗?”对方很快就回答他:“这不重要啊。”童济敲出:“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对方:“你不也一样?”童济:“我失眠了。”对方:“我也是。”童济:“因为失恋?”对方:“为什么?”童济:“我开玩笑。”对方:“啊。”童济不喜欢这种简单应付的聊天,敲出:“可以把话多说一点吗?”对方笑了一下:“可以。”还是只有二个字。童济觉得没趣,故意把话题往坏处引,问:“你怎么看yiyeqing?”对方立即反应:“这么快就直奔主题啊?”童济说:“是啊,夜深人静的,容易感觉孤单不是吗?”对方说:“yiyeqing挺好的。完事以后谁也不问谁,精神放松比身体放松更好,假如灵魂也能够放松,那就是幸福。”童济说:“你的话我怎么听起来很熟悉,你到底是谁?”对方又笑了一下,回答:“这不重要。你是已婚男人吧?”童济说:“是啊,我的资料很全面,也许我该删除一些了。”对方:“一看就知道你上网还很外行。删除掉,都删除掉。让别人知道得太多没有意思。”童济问:“你有过yiyeqing吗?”对方:“你怎么老拣这话问?你有过了?”童济说:“还没有。不过我很好奇,想尝试,哪怕一次。如果我向你发出邀请,你会答应么?”对方说:“最好不要尝试。”童济问:“为什么?”对方回答:“就那么回事,不就是上床?”童济说:“看来你是经过了。”对方说:“你真聪明。”童济说:“我喜欢你语言表达的方式。”对方说:“为什么?”童济说:“我有一个观点,语言是有自性的。”对方问:“自性?就是个性的意思吗?”童济说:“个性只是自性的一个部分。”对方说:“有意思。详细说说?”童济说:“语言自性就是语言的自我属性。任何人,只要他运用语言表达,不管是笔写还是口说,就会完全体现出他的修养和性格。”对方笑了笑:“哈,你真有学问耶……”
这时候书房顶楼上又响起沉重缓慢的脚步声。童济在电脑上敲出:“书房的楼顶又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对方沉默了一下问:“什么意思?”童济说:“进入雨季以来,我的房顶上总在半夜有人走动。”对方做个惊恐状,说:“你别吓我。是鬼魂吗?也许是要死人的先兆。”童济抬头看了看房顶,声音又消失了,眼睛却瞥见墙上那张酷似梁枝的头像,敲出:“死人的先兆!你这么认为?”对方说:“是的。一切事物都有先兆,无论好坏,都有。”童济在内心里默默认可了这个偶然遇上的聊友,说:“可以加我为好友么?”对方回答:“你已经是了。”童济说:“今晚有幸遇上你,很开心。”对方说:“我也是。不过,我觉得你应该尝试着猜一猜我是谁。”童济本想下线的,这一问让他有点毛骨悚然,他立即敲出:“是谁?难道你是小枝?”对方瞬间消失了。童济很想立即给梁枝去一个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敢。弄不清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满足,困意上来,连打几个哈欠睡觉。
次日清晨,童济被大院吵吵嚷嚷的声音闹醒,到窗前看见楼下大院水泥地上密密麻麻地站着许多人,还有警察和警车。从人们的议论中,童济听出就在昨夜有人跳楼自shaa,死者是广播电视局一名姓张的司机。他为什么要自shaa?脚步声,对了,自己书房楼顶连日来的脚步声莫非就是张司机的?童济心里惊慌着,有点忐忑不安。在卫生间洗漱的时候,发现自己眼睛浮肿,脸(se-dangjin)铁青,明知是没有睡好,心里却把自己想象是一个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犯。早就听到了楼顶上的深夜脚步声,我怎么这样麻木?这样无动于衷毫无关心的热情?已经引起恐慌的预感却不愿意弄出个究竟!昨夜上网还被提醒是要死人的先兆,我怎么就没有想过应该去询问查看一下呢?我这究竟是怎么了?
从卫生间刚走出来,童济被门铃的尖声长叫吓了一跳。童济预感到是警察,心里慌乱着跑到门口取下对讲机,问:“谁呀?”楼下说:“警察。可以问问有关情况吗?”童济镇定着自己,生怕语音颤抖,说:“可以可以,请上来吧。”
警察进门后语气严肃:“我们需要对这件事情进行调查,希望你配合。”两个警察一个问话一个记录。童济心里忍不住慌乱,说:“好的好的,你们问吧。”警察问:“姓名?”童济说:“童济,儿童的童,济公的济。”警察问:“年龄?”童济回答说:“40。”警察问:“单位和职业?”童济说:“和死者一个单位,职业是编剧。”警察皱了皱眉头,问:“你认识死者对吗?请出示一下你的身份证。”童济起身到书房拿身份证的时候,负责问话的警察也起身在书房和餐厅的窗子跟前四处看了看。童济把身份证给警察,说:“不能说是认识,只是知道他从前是局机关的司机,没有什么交往,可能至今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对他的自shaa我感到很惊讶。”警察笑了笑,问:“现在还不能肯定是自shaa,你能提供一些什么信息吗?”童济说:“这些日子,我半夜总是听到房顶上有脚步声。”负责记录的警察一边记录一边问:“半夜?大约几点?”童济说:“凌晨2点左右。”警察问:“难道你不觉得奇怪?”童济说:“什么?哦,我当然感到奇怪。我知道我们这栋楼房是没有通道通向楼顶的,这脚步声是怎么上去的?其实我不光奇怪,还很害怕。”警察点了点头,问:“还知道一些什么?”童济不敢妄断,说:“没有了。你们给我一个电话吧,想起什么了再给你们打电话。”负责记录的警察写了一个号码给童济。问话的警察微笑着,说:“谢谢你,你很会配合,一套一套的。你不说我们也会给你留电话的。”警察们正要起身告辞,已经走到门口了,负责询问的警察忽然扭头问童济:“你们家最近来过什么人吗?”童济本能地摇头:“没有,没有。”警察问:“确实没有?”童济心神慌乱道:“哦。来过,来过,是我女儿的小姨。”警察皱起眉头转过身来:“小姨?刚才你怎么不说?”童济说:“她前天来昨天一早就走了,我想她应该跟这个案子无关。”警察说:“你是编戏的,你说呢?”童济说:“不要开玩笑了。”警察立即严肃起来,出门的时候说:“谁开玩笑!你觉得我们像在开玩笑吗?”
警察下楼的脚步声就像释放劳改犯的口令,让童济精神总算松弛下来。关上门,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汗流浃背。童济自以为是具有一定心理承受能力的,不料和所有人一样害怕警察,如此胆战心惊,差点语无伦次。这个姓张司机的死亡给童济今天的生活开了一个很忧郁也很惶恐的头。生活在每天开始都有独特的预示,这是童济个人的体验和总结。当童济想起梁枝的时候时针已经指向了上午十点,赶紧更衣穿鞋跑步下楼,冲到大街边拦了的士。上车后,无意间侧目发现出租车司机表情沉重,童济本想漠视的,但在车子转弯时司机差点与前面的一辆车追尾,实在忍不住就问了一句:“伙计,你有点心不在焉哦?”司机说:“对不起,从昨天到现在,我的心情一直都这样。”童济问:“是玩牌输了?”因为武汉的司机多半喜欢打麻将和斗地主。司机却说:“不是。我的一个好朋友死了,新婚夫妻二个人都死了。”童济“哦”了一声,安慰一句:“碰上这样的事情是让人心情不好。”
出租车司机叹了一口气,也不管童济是否愿意听,自顾自倾诉道:“人啦,没有钱不好,太有钱了也不好。上个星期才结婚,昨天就死了,还不到30岁,唉!他爸爸是个大官,我这个朋友结婚的时候,有人送他一幢装修好了的别墅,有人送他一辆最新款的帕萨特。花天酒地的生活让人羡慕啊。前晚他和他的新婚妻子在酒店喝晚茶,我就知道的,这家伙太爱喝酒了,平常三二扎啤酒下去还没过到瘾的。夫妻二人都喝醉了,勉强把车开回了别墅。别墅的车库门是自动的,车一进去那门就自动关上,密不透风。夫妻二人就在车上睡了,直接睡到阎王那边去报了到。你说,太有钱了有什么用?昨天我去参加了葬礼,朋友的妈妈硬是不想活了,只想死。他爸爸在鹫峰山给儿子儿媳光买墓地就花了二十多万元,殡葬活动的总开支上百万啦!有钱有权,就是没有儿子了。听说我那朋友的老婆是先怀孕后结婚的,做过B超,是个儿子,已经五个月了。真可怜,一家三口啊,说没了就没了!我在葬礼上看见他爸爸的三个小情妇都到场了。我就奇怪,怎么死的不是他爸爸,而是我这个还算有些哥们义气的朋友?我们都觉得这个朋友死得好可惜。你看,从昨天到现在,我茶水不思饭菜不想,确实很难过,简直伤心透了。”童济被这个听上去很感伤的故事震撼了,说:“昨天我居住的单元房楼顶,有一个老师傅跳楼死了。看来每天都有人在死,只是死的原因和方式不一样。唉,人活着千难万难,死却只是一眨眼。不过,你也不要太难过,你这样难过,最好不要出车。想开一点,毕竟你有你的生活。”司机说:“我是打算做了这趟就回家去的。昨夜我对我老婆说,人这一生啊,少一些奢望好,那些总有非份之想的人,下场没有一个是好的!”童济听到这话时,心头一颤。 
 
 
梁枝穿着在酒店商务中心新买的职业装,从头到脚显得高贵典雅,秀丽端庄,美妙的曲线与盈盈的双眸使童济顿生爱意,目光被眼前这位丰姿绰约的成熟女性深深吸引,童济心中忍不住升腾起满腹的温情。梁枝恬静地微笑着,那深灰(se-dangjin)羊毛地毯上的黑(se-dangjin)高跟鞋,肉(se-dangjin)丝袜紧裹着的修长匀称的玉腿,职业装短裙呈现出的丰满圆实,还有那款款纤腰和高耸的胸部,无一不让童济看走了神。童济收回自己放肆的眼睛,说:“小枝,你这样打扮会让我犯错误的。”梁枝浅笑着说:“是吗?到底是树动还是风动?”童济说:“心动。”
在临窗的沙发上坐了,童济问:“小枝,既然你决定从此离开豁城,那么你回去后打算怎样跟黄元可谈这事呢?”梁枝给童济倒了一杯红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举起酒杯说:“来,姐夫,我先敬你一杯,我真心诚意地谢谢你的照顾和帮助。”一仰脖子把一满杯红酒干了。续了酒,梁枝眼睛盯着像盛满鲜血的酒杯,说:“好在这只是家丑,说给你听无所谓。”梁枝身体往后靠在沙发上,长叹一口气,说:“我和黄元可没什么好谈的,我们目前可能还谈不上离婚,没有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这么恶劣,真的。况且,豁城梁姓所有的亲友还需要他,他是他们的依靠。我离开豁城,别人都会以为是他操作的呢。他不会阻拦我,他知道他欺骗我给我这辈子带来了多大的痛苦。姐夫,说真心话我很想生养一个孩子,我非常想生育,因为我是能够生育的。我想生养孩子,我想做一个女人一生应该做到的事情!但黄元可他,他不光不能生育,在我……怎么说呢,真是难以启齿……他其实也很少回家,他知道我既害怕又厌恶他那奇怪的病。他在官场上是得意的,他钻营为官之道比别人更用心,有一种变态的精力旺盛。我什么话都可以告诉你,姐夫,因为我没有人可以信赖只有相信你。我曾经……曾经和我们医院的一个医生有过几次偷情。后来,他怕危险,怕我纠缠他,调走了。我只是想从他那里得到身体的东西,那个胆小鬼害怕负责任吓走了。偷情的日子里我有过短暂的快乐。要命的是,黄元可有次正好撞见了,这个把自己名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伪君子,在乌纱帽和绿帽子之间,想都没想选择了视而不见,只当是什么也不曾发生,没有看见。离婚对一个痴迷于为官之道的人来说是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他认可了我的不忠贞不纯洁。我们实在用不着谈离婚,无论是从哪个角度说,免谈离婚的事情。”童济泯口酒,摇头说:“我倒觉得你们这样过下去没有意义,离婚是解脱,你是不是没有勇气考虑重新开始你的生活?”梁枝低下头沉默。
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映射在深蓝(se-dangjin)的窗帘上,华丽的房间恍如梦境。童济问:“昨晚是你在上网聊天吧?”梁枝抬头说:“是我。我在你的电脑上记住了你的QQ号码,你只要上网我就能很快看到你。”童济说:“平常你上网多吗?”梁枝点头说:“可以说是经常上网,除了在网上聊天,找朋友,写写根本不现实的情书,还能有什么东西让我排遣寂寞呢?”童济不置可否地看着她的眼睛,发现她今天化的是浓妆。
梁枝抬腕看了看时间,说:“下午我回豁城,姐夫你陪我再喝点吧?”说着起身,抚了抚裙子,往冰箱柜那边走去。童济的眼睛很自然地看向她婀娜的腰肢,看她一双修长的秀腿浮动,看她勾腰取酒时那摄人心魄的曲线……童济有些冲动了,赶紧起身拿了电视遥控器,试图用电视分散注意力,心里连续念叨:危险危险!可事情总是越不想怎样就偏会怎样,梁枝转身的时候与站在电视机跟前的童济撞了个正着,梁枝手上的酒瓶掉落在地上,俩人同时蹲身又慌乱着撞在一起。童济非常尴尬,直起身子后决定迅速离开这里,说:“梁枝,我该走了。”梁枝问为什么?童济已经走到了房门口,说:“因为危险。”一手把住门锁,另一只手却不由自主地伸向梁枝,是想握别的意思。梁枝走过来时呼吸有些急促,刚把手给童济,童济下意识里却再次激动起来,热血奔涌,一把将梁枝拉进了怀里,梁枝当即惊叫一声。童济浑身滚烫着正要亲吻她时,睁开血红的眼睛偏又看见刚才跌落在地上的酒瓶瓶口流淌着鲜血一样的物质,这一眼使童济猛然有所清醒,他推开了梁枝,不看梁枝的反应,开门仓惶逃离。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童济上网,发现信箱里有梁枝写来的信。童济先把梁枝的信件复制粘贴到文档中,看过了,犹豫着最终还是给她回了信。刚把回信写完,梁竹站在书房门口,语气生冷地对童济说:“明天下午你有空吗?”童济问:“什么事?”梁竹说:“小叶他们班上开家长会。我明天要上课,你有空你去。”童济问:“要是我没空呢?”梁竹忍着恼火说:“那就没有人去。”童济只好点头说:“好的我去。”梁竹刚要转身,童济喊住了她,起身离开电脑桌,说:“你过来一下,我刚收到梁枝的信件,回了一封,你看看。”梁竹说:“我不看!”童济说:“你最好看看!”
梁枝在信中说:“姐夫:我已经给中南心脏病专科医院打过电话,我决定放弃那份工作,尽管这个机会是我人生最关键的一次转机,但我必须放弃,别无选择。事实上真正把我看得准确的是梁竹,我不得不佩服她!就在那天下午,梁竹和我见过一面。我承认我在她面前永远是输家,彻头彻尾是失败的。我回到豁城以后,感觉一切照旧,一切都这样死气沉沉,一切还是那么让人恐惧不安。也许这实在是命运的安排,无论我是多么希望抗争,多么希望改变这种平庸,但最终我是无奈地只好认命。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虽然我想努力改变,但在我尝试着前行的途中,命运安排给我的却是我难以预料不能回避的痛苦和灾难,这让我想起曾经知道的一句话,强求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如此失落,承受着如此巨大的寂寞痛苦,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安慰我,帮助我,对于我来说,人生已经没有了方向,甚至连意义也失去了。我很奇怪我怎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喜欢上你,准确地说差点愿意被你勾引,其实我很清楚是我的潜意识在作怪。假如我曾经向你吐露过一些真言,请你忘记吧,并且忘记我曾经有过的暧昧和隐约的期许。我期待着你能促使梁家亲人们的和好……如果能够,请记住我说过的话:你确实值得我们为你骄傲……”梁枝的信没有落款,话也好像没有说尽,但在电子邮件的附件中发来了很多首《竹枝词》。
童济回信写道:“小枝:看到你的信我很惊讶,你选择放弃使我迷惑不解,因为你是决定了要离开豁城的。坦率地说,连日来我在极度痛苦中自责、忏悔,但你姐姐以难以想象的宽容不仅原谅了我而且原谅了你,我不清楚她在这样的时候选择这样的宽容是一种怎样的情感,但无论你我都应该体察到她善良的天性。克制是人醒悟约束,这样也许很好不是吗?假如任凭一切疯长,这个世界就会乱作一团,我们的惊慌和恐惧将比现在更剧烈!我想起当初我和你姐姐结婚回豁城探亲的时候,你曾用那种嫉妒的目光看过我,坦率地说我也曾因为你分过心,虽然短暂却一直潜藏在内心。所有隐秘的不可告人的欲念一旦拿到光天化日下都是肮脏的、反lunli的,是罪恶的。所以在梁竹面前我仿佛是一个罪人,一个得不到赦免的罪人。事情也许过去了,也许没有。我在这几天还算清醒地意识中,感觉到只是想要证明什么或者得到什么,我也不像是要爱你,我说过我今生恐怕不会被任何女人诚服而选择离开梁竹,仅从她当初那样坚决地排除一切阻挠嫁给我,我就该感激她一生,且不说这些年来她对我的种种包容和一切的关心,且不说她只告诉过我一个人的她从小心灵受到的那些伤害和至今不能释怀的痛楚,我是她唯一的信赖。我们真心希望你能最终选择你需要的生活,比如离婚,比如生养一个属于你的孩子,找一个真正爱你而且身心健康的丈夫……尤其希望我们所有的亲人最终能够相亲相爱。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我们都欢迎你来走动,我们的门和心,始终都真诚地为你敞开着。真诚地祝福你。姐夫。”
在梁竹看信的时候,也许是灯光的缘故,童济看见书房墙上雨水的水渍变幻出一副全家福的图画,而且那些形象很像童济、梁竹和童小叶。楼顶再也没有脚步声响起,这使童济反倒有所留意,对阴森恐怖的暗中期待。童济见梁竹沉默不语,问:“你怎么不说话?”梁竹说:“也许是我太固执了,那天下午我可能话太重了,我忽然感觉有什么不妥。”童济问怎么了?梁竹说:“直觉吧,女人的直觉。”童济本想讥讽那天下午梁竹去见梁枝也是借口直觉,但此时再不想提起这事了,只是感叹一句:“唉,人啦。”抬起头,看见梁竹满脸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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