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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九斤的故事   袁九斤的故事

  马烽

  一 袁九斤这个人

  袁九斤生于民国元年,换算成公历就是一九一二年。生下来上秤一称,体重足足九斤,于是这数目字就成了他的名字。他家穷得只有两孔破土窑,全靠他爹放羊过活。爹叫长命,是老实巴脚的老好人;娘是个八成货,村里人都叫她半傻子,身体很壮实,就是什么活儿也不会干。做下的饭经常是夹生的,缝补衣服,经常是补钉和前襟后襟缝在一起,还得袁长命拆开重补,幸亏人口不多,家务事又少,一家人凑凑合合总算能过得去。
  袁九斤从小没念过书,长到十来岁,就开始跟上爹放羊。他不认得字,却认得草,哪种草羊最爱吃,哪种草有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羊不能吃,记得一清二楚。他父子俩放羊,可是自家却没有多少羊,只养着两只羝羊,喂着只护羊狗。这是一只又高又大的黄狗,背上却长了一些黑毛。这只狗是袁九斤从小喂大的,他给狗起了个名字叫赛虎。他父子俩是专门给阖村养羊的人家放牧配种。每天早饭之后,父子二人扛上放羊铲,拿上放羊鞭,带上干粮,引上羝羊和护羊狗,来到村当中的十字街口,吆喊几声,养羊的人家把栅栏打开,大羊小羊就自动跑来了。一点数目,然后就赶上羊群走了。到黄昏时候,从野外把羊赶回十字街口,甩上几声响鞭,羊群就自动解散,各回各家了。天天如此,月月如此,一年四季风雨不误,据说从他爷爷手上就干这营生,到他手上仍操旧业,真可谓放羊世家了。袁长命放羊确有一套经验,他经管的羊群,不生癣,不长疥,不仅膘情好,怀胎率高,而且羊羔的成活率也高。遇到羊生了疾病,他自己还能用偏方治疗,因而受到了全村人的信任。他除了放羊,shaa羊也是好把式。村里不论谁家shaa羊,都是请他动dao子,剥皮子,剔骨头,收拾“下水”,三下五除二就干完了,又干净,又利索。袁九斤跟着他爹放了十来年羊,不仅学会全套本事,而且比他爹还高一招:能给跌坏腿的羊接骨。这完全是他自己琢磨学会的。每逢shaa了羊,他总要把剔下来的骨头细细琢磨一番。他记熟了羊身上的每一块骨头,也弄清了这块骨头和那块骨头是怎么联接的。偶尔遇到羊吊了胯,他一手搂着羊,一手抓着羊大腿,猛然一推就接上了,因为他的力气大。
  说到力气,袁九斤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白天放羊,晚上就到十字街旁的空场子里去学打拳使棒,要不就是到五道庙听老年人说书说戏。这村里会打拳的人很多,他们学打拳不是为打架,而是为正月里闹“社火”。所谓“社火”,就是装扮成古时候的人物,进行武打表演。只是不在舞台上,而是在地下场子里进行。沟口村的“社火”,在周围各村颇有点名气。袁九斤晚间学上几招,白天到了牧坡上就自己练拳脚,有时是练“金鸡独立”、单腿跳;有时是举着石头练臂力。练来练去力气也就更大了。有一年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各村的干社火”集中在县城比高低。按现在的说法就是举行“群众业余文艺汇演”。他村里柳二牛扮《二相公卖水》里的小生。这不是武打,也不唱,只是表演扭,也就是扭秧歌。柳二牛挑着一副纸糊的水桶,在场子里正扭得上劲,猛不防踩在了暗冰上,“啪嗒”一声摔倒在地,把细木条做的扁担折断了,把纸糊的水桶也摔烂了,扮小旦的一个人没法扭,锣鼓家伙只好停下来。围着看热闹的人们忍不住哄笑起来,有的人还打起口哨叫倒好。袁九斤本来扮的是武松,准备下一场表演《醉打蒋门神》,可一看自己村里丢了丑,急了,他见场子边上放着两半桶开水和一些水碗,不间青红皂白,提起水桶,伸开两臂当扁担,绕场子扭了三圈,滴水没洒。虽然这和“二相公”的身份不台套,可是博得了满场子的喝彩声。就这么一手,把各村的“社火”都压过去了。当时兴隆久粮店掌柜看他力气大,想雇他扛口袋,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当装卸工,他拒绝了,舍不得离开那些羊群。他觉得村里众人那么信任他,自己怎能为了多赚几个钱,扔下这一摊子不管呢?人总得讲点义气。
  袁九斤年轻时候就讲义气,爱打抱不平,看到不公道的事,不管和他有无牵挂,总要掺和进去论个长七短八,有一回,他竟然敢把村警史虎子揍了一顿。
  史虎子有三十来岁,曾经在阎锡山队伍里吃过粮,给一个营长当勤务兵,有次营长派他给一个相好的女人送衣料,他缠着要和那个女人睡觉,被营长知道后,打了二十军棍,开革了。回到村里整天游门串户,不务正业,后来就在村公所里当了村警。别看他的职位不高,村里一般老百姓都很怕他。谁家办红白喜事,都要请他吃一顿,谁家种下瓜瓜菜菜,也得白送他一份。不然遇到催粮要款,他就给你来硬的,说要就要,寅时不等卯时,一说话三瞪眼,开口就ma,伸手就打。他也练过点拳术,打起人来没轻没重。他是以办公事的名义打你,打了你白挨。他不只是对村里穷人这样,遇到外地来这里卖东西的小商贩,也不会空放过去。不论是卖干鲜果品的,还是卖针线布头的,都得白白孝敬他一些。你不出点血,他就找你的麻烦,不是说你的秤不准,就是说你的尺码不对,总要搅得你买卖做不成。他是那种麻雀飞过来也得拔根毛的人。村里有人给他编了一段顺口溜:
  村警史虎子,
  黑心黑肺黑肚子。
  老财跟前是奴才,
  穷人面前充主子。
  苍蝇见血不空过,
  不花本钱劈股子。
  有年夏天,正是收麦子的时候,西山里一个小伙子挑着一担黄杏,来到沟口村河边柳树下,大声吆喊:“麦子换杏儿来!麦子换杏儿来!”附近一些拾麦子的妇女、儿童,陆陆续续拥了过来,边歇凉,边脱下布衫来揉搓麦粒。不多一会儿,他就用杏换下了小半布袋麦子,正准备起身另换个地方,史虎子来了。每到收秋收夏时,史虎子总是兼任村里的巡夫,这就可以多赚一份工钱。他一来,随手捡起一个杏儿尝了尝,连声说好。然后脱下草帽来挑捡了满满一帽壳,黄不说,黑不道,端上就走。卖杏的拦住说要过秤,要拿麦子换,没有麦子就给钱。史虎子一听就火了,把一帽壳杏儿甩到了小伙子脸上,随即又一脚,把半筐杏儿踢得滚下一地。小伙子气得又哭又ma,史虎子一口咬定那小半布袋麦子是偷的,非要没收不可。这事恰好彼在小河里给羊洗涮的袁九斤看见了,他忙跑过来劝解道:
  “虎子哥,别欺侮人。明明是刚才拿杏儿换的,怎能说人家是偷的……”
  “你放你的羊吧,这是公事,用不着你管。”
  “我看不忿!非管不行!”
  “卖杏儿的是你舅舅?还是你外公,真他妈狗扑耗子……”
  “你嘴里再不干不净,小心我揍你!”
  “揍我?哈哈,你小子还嫩点哩!”史虎子说着照袁九斤当胸就是一拳。他的拳头刚打过来,就被袁九斤接住了。袁九斤握着他的手腕,使劲一拧,胳膊就被反扭到背后,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跪下了,他一面呲牙咧嘴叫喊,一面求告道:“九斤兄弟,放开,哎呀呀,放开吧!我是和他闹着玩儿哩!”
  “闹着玩怎就把人家的杏筐踢翻了?”
  “我给捡起来。放开吧,胳膊吃不住劲了。”
  袁九斤见他求饶,这才松了手。史虎子爬起来,伸着大拇指说:“兄弟,好样的,我服你!”边说,边就去帮着那个小伙子捡杏儿。周围看热闹的妇女们,见袁九斤轻而易举就制服了史虎子,都很高兴,忍不住偷偷抿嘴笑了。也有的人为袁九斤捏了一把汗,担心史虎子报复。谁知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惹袁九斤了。原来他就是这么个欺软怕硬的家伙。
  袁九斤不仅对这些小事情敢说敢管,对村里的大事他也敢说敢道。有时看到村公所摊捐派款不公平,他也敢站在十字街头大嚷大叫,咒地ma天,有时候还敢把村长也指名道姓捎带上。虽然起不了什么作用,可也能替人们出口恶气。因此,他年轻轻的就在村里落了个好名声。

  二 村长唐培基

  沟口村地处山区和平川的交界处,村东是一望无际的晋中平川,村西是连绵起伏的吕梁山脉。虽然是个二百来户人家的一般村庄,因为是平川通向山区的交通孔道,经常有来往客商路过,村里就显得热闹一些。村公所一年的收入,也比别的村庄要丰厚一些。
  村长叫唐培基。小时候念过十来年私塾,考秀才没考中,再要考的时候,清朝已经改成民国,科举制度废除了。于是他就投门子,在县城里一家钱庄学了生意。他心眼灵,手勤快,眼里有活儿,再加他笔杆子行,因此很受大掌柜器重。后来钱庄倒闭了,就由大掌柜举荐到县衙门里,在文案上抄抄写写。开头他对这差事很满意,毕竟是在官场上混事,总觉得高人一等。混了二年,衙门里的事经见得多了,才知道抄写公文没有什么外快可捞。自己没有吃硬后台,迟早也熬不成一官半职,心里颇有点懊丧。正好这时山西督军阎锡山掌握了全省军政大权,推行“村本zhengzhi”,也就是要加强村政权的建设,以巩固他的统治,唐培基觉得“宁为鸡首,不为牛后”,与其给当官的打杂,倒不如自己独当一面坐小天下,于是就辞职回到村里,一心谋住要当材长。那时当村长也有一定的条件:首先是要熟悉“村本zhengzhi”的一切条文,——他在衙门里早背熟了;其次是要有一定数量的家财,——他家虽不是大财主,可也躺着房子卧着地,一年光租子能收三十多担,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再加上他在衙门里有熟人,轻而易举地当了一村之主。
  此人长得清清秀秀,一年四季都是打扮得像走亲戚一样,热天穿着蓝布长衫,冬天穿着黑布棉袍,头上经常戴着灰礼帽,身上经常洒着花露水。他从三十来岁就留下了两撇八字胡,样子显得很威严。每逢进县城,或是到附近村里看戏赶会,都是骑着村公所专门为他养的那匹马,由村警史虎子保驾去,保驾回。不知道底细的人,还以为他是县里的什么大人物。他每天晚上都要到村公所去办公事,无公事可办时,就和村副、书记(就是文书)、闾长、邻长、学堂老师,以及村里有头面的人物下象棋,打麻将,闲聊天,每天总要熬到二更天才散场。村公所和他家就在一条街上,可是天天晚上都要由史虎子提着马灯护送回家,倒不是他胆小,而就是要摆这个谱。他对村里老百姓,从不捆绑吊打,也不张牙舞爪训ma,但村里人都很怕他。每逢他从街上走过,不论是蹲在树下吃饭的男人,还是坐在门口做针线活儿的女人,都要站起来装出笑脸和他打招呼。农民们打招呼只有一句话:“村长,吃过饭啦!”他不吭声,只是微微点点头,继续迈着八字步走他的路。村里人所以怕他,主要是因为他搂钱的手段太狠。不说别的,光是他家办红白喜事凑份子上礼,就叫人们受不了。而他家的红白喜事又特别多:父亲殡葬,母亲做寿,儿子娶媳妇,女儿出嫁,孙女过满月,新房落成……诸如此类的事,一件接着一件。这号事,用不着他出面,都是由闾长、邻长们张罗。你不出钱唐培基也不让逼着硬要,可是逢到摊派各种捐款的时候,只要他说声:“这家日子过得还不错嘛!”这家捐款的数字马上就加码了。有的人家缴不起捐款,他也不让村警们去催要,什么时候等积累到一定的数目,这才一古脑儿算总账,名正言顺把你家的土地折款收为公产了。然后,他再三不值二把这些地买到手,他就是用这些手段敲诈老百姓,因此村里人背后也给他编了一段顺口溜:
  唐培基,两脚兽,
  身上香,肚里臭。
  黄鼠狼不嫌小鸡瘦,
  瘦的喝血,
  肥的吃肉,
  没血没肉就啃骨头。
  不咬你一口。
  他心里怪难受。
  后来有的人又给续了两句:
  红白喜享有多少?
  阖村人都估不透。
  果然过了没多久,唐培基就宣布要做五十大寿了。据村里老年人们掐算,他虚岁才四十九。为啥要提前做寿呢?后来人们才弄清楚,因为这一年年景好,丰年做寿比歉年收的礼要多。事先他就放出风来,说要大摆筵席庆祝寿辰。这事自然就成了全村的头等大事。闾长、邻长们不等吩咐,赶忙就向各家各户打招呼,凑份子。老百姓也晓得这事非同小可,拿少了难免将来要吃大亏;与其遭暗算,不如吃明亏,各家各户都想方设法筹凑礼钱。手头没有现款的人家,只好卖鸡卖羊,典当衣物,打肿脸充胖子。事后据管礼房的村公所书记说:这次做寿,除了寿樟、寿烛、寿桃、寿酒等实物不算,光现款就收入三百余元。那时候一官斗小米十二斤,才值五六毛钱,三百多元能买六千多斤小米啊!唐培基做寿前还暗示闾长们要阖村百姓给他送块牌匾。这笔钱,当然还得从各家各户名下摊派。刻牌匾是种专门手艺,一般木匠干不了,时间又十分紧迫,只好出重价让县城最大的一家木匠铺连夜加工制做。到做寿的前一天,总算把这块黑漆金字大牌匾拉回来了。上款是“唐培基老先生五十寿辰大庆”,下款是“沟口村全村村民敬立”,中间四个大字是“恩泽乡里”。这些字是请城里一位老举人写的,据说光润笔费就送了十块白洋。
  村里老百姓,对唐培基逼住大家给他脸上贴金,都窝了一肚子火。这天晚上,不少人都拥到“十二红”的“金銮殿”里发牢骚来了。


  三 “十二红”和“全銮殿”

  “十二红”是个年近五十岁的瘸腿老头,名字叫鲍亮,原本是一家戏班里唱须生的,十二岁上在这一带就唱红了,因而被称为“十二红”。可是到二十五岁上病了一场,嗓子倒了,唱戏喊不出声来,只好打旗旗,跑龙套,偶尔也充当武把子,总算凑凑合合还能混碗饭吃,没想到三十来岁上又碰了件倒霉事:有次翻跟头扭坏脚,变成了个跛子,龙套也跑不成了。被班主撵出来,举目无亲,无家可归。后来就流落到沟口村。他既不会种地,又没有别的手艺,只好帮人家做点杂活儿,赚钱糊口。诸如:谁家生下怪胎了,他给提溜出去挂在村外树上,谁家孩子死了,他用干草裹上给抱出去埋掉。谁家死了男人,他去给剃头刮脸,揩抹尸体,穿寿衣。热天,给养牲口的人家割青草。冬天,给村里打更巡夜。每逢过大年,就帮助“社火”班子排节目,他毕竟是科班出身的戏子,对生、旦、净、未、丑各种行当的动作、脸谱、装扮都略知一二,排出来的节目比附近村里的“社火”总高明一等,因而很受人们的欢迎。
  他住在村当中十字街的五道庙里,名义上叫庙,实际上只不过是一间临街的房子。房子虽然破旧,可他收拾打扫得倒也整洁。墙上钉着几张木板印的戏剧人物年画。小上炕上铺着床单,行李卷上搭着枕巾,小窗户上还挂着窗帘,所有这些,都是用颜(se-dangjin)深浅不同的旧红布块缝缀起来的。每一块上隐隐都可以看到墨笔写的“有求必应”、“诚则灵”之类的字,显然这都是从庙宇里捡来的布匾。最引人注目的是窗台上摆着个打了嘴子的玻璃瓶子,里边经常插着几枝野花,更给这间旧房子增加了点生气。因为他常爱用破嗓子喊这么一句唱词:“有为王打坐在金銮宝殿……”后来人们就把这里叫成了“金銮殿”。“金銮殿”是个热闹地方,村里不少人晚上愿意到这里来胡扯淡。前边抄的那两段顺口溜,就是在这里你一句、他一句集体“创作”的,主要“创作”人员,当然是“十二红”了。人们来到这里,都觉得自由自在,心情舒畅。他们有时是闲磕牙,有时是听“十二红”说戏。——他倒了嗓子不能唱了,可是能说,他能一字不漏背出很多戏文。遇到情绪高的时候,他就站在那盘小土炕上,摆开架势,边念锣鼓点,边说唱词,又装提袍,又装甩袖,又装持髯,表演一番。这对于长年累月没有什么文化娱乐活动的农民来说,无疑是一种享受。无形中这里也就变成一些受苦人们的娱乐场所了。
  “十二红”生活过得很清苦,可他从来不偷不摸。有时实在揭不开锅了,宁可张口向众人要,人们也乐意周济他,这家一升,那家五合,凑合着也能生活下去。袁九斤是这里的常客,他最爱听那些英雄好汉的戏文。他和“十二红”相处得也最好,见面总是称“十二红叔”。每逢给别人家shaa羊赚下一副头蹄“下水”,总有“十二红”的一份。这么着,有时候“十二红”还能开开荤。
  有天晚上,拥到“金銮殿”里来的人特别多,炕上坐的,地下蹲的,门口站的,满满挤了一屋子。大家抽着旱烟,说着闲话,自然而然就说起了唐培基挂匾的事,人们纷纷表示不满。柳二牛说:“什么‘恩泽乡里’,倒是狗屁!”“十二红”说:“改成‘鱼肉乡民’更为合适。”袁九斤问啥叫“鱼肉乡民”?“十二红”就给解释了一番。袁九斤一拍大腿说:“好!谁敢写这四个字,我就敢给他贴到大门上。”有人接嘴说道:“你看看咱们这伙人,谁能提起笔杆来?”另一个人说道:“根本就不该挂匾,应该贴报丧纸!”
  所谓“报丧纸”,就是死了人在大门上斜对角贴四张白纸,这等于是讣告,有时候人们对某家地主恶霸气恨不过,就专门挑他家办喜事的时候,在门口给他贴四张白纸。这也是老百姓们万般无奈的一种复<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仇手段。
  这天晚上,人们发了一阵牢骚,舒了一顿怨气,也就各自走散了。
  第二天大清早,担水、拾粪的人,发现唐培基家两扇黑油漆大门上,斜对角贴了四张白麻纸。有的人以为他家真的死了人了,可是听不到院里有哭声,很快也就明白过来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村里很多人拥来看热闹,连一些还没梳头洗脸的女人们也跑来了。大家看到那四幅报丧纸,心里都很舒畅,后来唐培基发现了这件事,气得脸都白了,他一面指派长工刷洗大门,一面责令村警暗暗进行追查。过了些时候,村里人传说那四张白纸是袁九斤贴的,袁九斤也直认不讳,他说:“我就是想替大伙出口恶气!”
  袁长命老汉听说这事是儿子干的,气得一天都没吃饭。这老汉从来没和人变过脸,遇事都是逆来顺受,委曲求全。而儿子竟敢和村长唱对台戏,这怎能叫他不生气呢?整天吓得胆颤心惊,一再劝说儿子去给村长求情陪罪;可儿子就是不服软,还自认为是给村里人办了件好事儿。袁长命老汉说,“唐培基是肚里长牙的人,他轻饶不了你。”袁九斤说:“大,谅他也砍不了我的头!”
  这件事就马马虎虎过去了,唐培基倒也没把袁九斤怎么样,可是后来袁九斤却吃尽了苦头……


  四 “夹皮核桃”一家子

  沟口村里,除了有一家骡马大店和两家卖蒸馍、烧饼的小铺于外,东街上还有一家蒸酒的作坊。这座酒坊,在周围几十里之内也算是一家大买卖。每运出酒的时候,满村子都飘着酒香。这座酒坊生意很兴隆,一到秋收以后,酒坊门口经常是车水马龙。山上人拉着牲口驮着酒篓来贩酒的,平川里赶着牛车来拉酒糟的,还有来卖高粱、大麦的,人来人往,连绵不断。
  这座酒坊是本村地主唐树槐独家开设的,字号叫“仁义源”,为人处事却既不仁,也不义。比如村里穷人家来了客人,到“仁义源”来打酒,必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是赊一两二两也办不到,只能提着空酒壶去,再提着空酒壶回来。再比如,一般酒坊在淋酒的时候接酒的坛子旁总放着个锡制的小酒杯,不管谁来,都可以接上喝一两口,“仁义源”没这设备,有人来了,只能站在旁边闻一闻。后来每逢淋酒,干脆把大门倒关住,闻也不让闻了。酒上他卡得很严,借钱倒是可以,只是利钱重点,月利五分,到时候付不上利,就并入本钱,用的是“驴打滚”的算法。到期还不起,房产地土、家家具具他都要,连锅盆碗筷都不放过。因此,村里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夹皮核桃”。人们在“金銮殿”闲扯淡的时候,也给他编了一段顺口溜:
  “夹皮核挑”唐树槐,
  锤子斧子砸不开。
  悭吝赛过铁公鸡,
  亲戚朋友不往来。
  放账用的“驴打滚”
  谁人借下谁遭灾。
  有朝一日咽了气,
  摆下棺材没人抬。
  后来“夹皮核桃”得病死了,出殡的时候,果然村里没人给抬棺材,只好花大价钱在外村雇人。
  “夹皮核桃”死了之后,家里就留下四十来岁的寡妇和一个十五岁的女儿。女儿叫招弟,这名字的意思就是想生个男孩,结果还是缺子无后。倒是留下了一大笔财产,光那座酒坊,一年少说也有四五百元的进项。除此之外,还有几处院子,种着五百多亩好地,养着车马,雇着长工。县城里一家当铺和一家粮店,都有他的股子。在周围村里也算是首屈一指的财主。
  这村里姓唐的是一大族。村长唐培基和这户人家是不出五服的本家,可是互不来往,比外人还外人。每逢派粮捐款,“夹皮核桃”捐派的也最重。他是个挨砖不挨瓦的主,摊派下多少也得缴。自从他死了之后,唐培基和这户人家反倒来往密切了,捐派也比以前轻多了;在桌面上说,是为了照顾孤儿寡妇,实际上是唐培基想把他的独生儿子唐树森,过继给唐寡妇家,让一子顶两门。目的很清楚,就是要得这份绝产。唐寡妇虽是妇道人家,也看出了这一步棋。唐培基托人说合了几次,唐寡妇就是不点头。先是推托辈数不对,因为按辈数,唐寡妇该叫唐培基叔叔,唐树森当然就该叫唐寡妇嫂嫂了,小叔子怎么能做儿呢?唐培基的主意是:先让儿子把家产经管起来,等生下孙子再办继承手续。唐寡妇当然不干,谁知道他能不能生下孙子!后来被纠缠得烦了,干脆亮出了底牌:她打定主意要招个女婿,先决条件是女婿必须更名改姓,以便生儿育女,继承这一门的香火。
  这消息,一下子就轰动了全村,好像是相府里搭起了彩楼,有些年轻人都等着接绣球哩,人们走的站的都在议论这件事。有次在“金銮殿”提起这事,“十二红”向袁九斤开玩笑说:“你常摸揣那闺女的脸蛋儿,趁热打铁,招了驸马吧!”别的人也跟上起哄。
  原来唐寡妇这个闺女有个毛病:不能大笑,只要笑得一过火,下颚就掉下来了,大张着口,舌头伸出来老长,据说和吊死鬼的模样差不多。以前,每逢发生这种事;总是立刻派轿车,去县城请那位捏骨的老先生来给捏,一捏就好。有次又掉了下颚,恰好那位老先生身患伤寒,卧病在床,唐寡妇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不知如何是好了。给她家做饭的费二嫂劝她找袁九斤来试着治治,因为袁九斤平素也给村里扭伤胳膊崴了脚的人揉捏过。起初唐寡妇坚决不应承,她觉得让个放羊的穷小子,动手摸揣自己的黄花闺女,既丢人,又败兴。只是看着闺女两天一夜不能吃,不能喝,下颚就那么耷拉着,不住气地“呜呜哇哇”乱吼叫,万般无奈,只好打发费二嫂把袁九斤找来。
  袁九斤活了二十多岁,从来也没进过这户人家的屋子,乍进来,真把他吓了一跳。只见墙上挂着大玻璃镜框、名人字画;地下摆着油漆描金的平柜、顶柜,还有八仙桌、太师椅;炕上铺着镶黑缎边的红缎躺褥、长毛绒俄国毯子;满屋子到处都在闪闪发光,八音匣子、自鸣钟不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袁九斤只顾看这些摆设,看得眼都有点花了,不住嘴他说“喏,喏,喏。真阔!”
  唐寡妇一见袁九斤进来,慌忙点起了三柱檀香,因为他带进来一股羊膻味。唐寡妇点起香,这才问袁九斤会不会治这样的病,袁九斤看了看她闺女说:“没啥。牙茬骨掉下来了,按上就好了。”
  唐寡妇又问他给别人治过这样的病没有。袁九斤说:“没给人治过,可是给羊治过。我看丰和人也差不多,只不过羊比人的嘴巴长点。”
  唐寡妇听他将羊比人,很有点不高兴。接着又问他有没有把握治好,如果有把握治好,一定重谢。这一说,九斤火了。他说:“我是个放羊的,又不是看病先生,也不靠这过活。”说完扭身就要走。费二嫂慌忙拦住。唐寡妇也放下笑脸,说她就这么个闺女,不得不操这份心。说完就叫费二嫂打来洗手水,拿来香皂、毛巾,要袁九斤洗手。袁九斤知道她是嫌自己手脏。手上确实也不干净,把半盆水都洗成黑汤了。洗完手,他一手按着招弟的头顶,一手托着下颚,猛然往上一椎,招弟忍不住大叫了一声,下颚立即就复位了,而且马上就能说话了。她见袁九斤盯着看摆在桌上的留声机,忙说:“放张片子给他听听。”
  唐寡妇忙过来摆弄了一阵,就听到那个大喇叭里有人说话了:“百代公司特请丁果仙老板唱《空城计》。”接着就在丝弦声中唱出了:“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袁九斤曾听“十二红”说过,了果仙是晋剧中女扮男装的名须生;他还听别人说过唐家有一个能说能唱的“洋戏匣子”,今天总算开眼界了。
  唐寡妇见这个放羊娃治好了闺女的病,真是千恩万谢。从这以后,每逢遇到这种事,就叫袁九斤来,好像袁九斤成为她闺女的保健大夫了。这就是人们说袁九斤能当驸马的原因。
  这天晚上,袁九斤见人们开玩笑,起先他倒也没在意,后来见有的人越说话越丑,就有点恼了。他一拳砸在了炕沿上,整块砖上立时就出现了许多裂缝,同时大声说道:“谁再要胡说,小心爷爷捶你!”一句话说得众人再不敢吭声了。他接着又说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是讨吃要饭,打光棍,也还是要姓我的袁。再说,人家已经有了。”人们追问道:“谁?”袁九斤说:“我也不摸底细,是从费二嫂口里招的句话。”
  确实,唐寡妇已相中了一位“乘龙快婿”,就是她家酒坊里的小伙计廉三宝。这小伙计,从十五岁就在酒坊学生意,人又机灵,手又勤快,唐寡妇丈夫活老的时候就很喜欢他。如今廉三宝已经是二十出头的后生了,能写会算,长得一表人材。唐寡妇本打算再拖一年,等死去的丈夫过了三周年再办这事,如今见村长两眼死盯着这份财产,村里人又闲言碎语议纷纷,她为了敲碎别人的梦想,她想先把廉三宝过继至家,等过了二年再拜堂成亲。主意一定,第二天就坐着轿车去廉三宝村里。以前唐寡妇就给廉三宝家丈人们透过口风,这家子女多,家又穷,早有些愿意。今见唐寡妇亲自登门,真像天上掉下个金佛爷,一说就成。过了两天就把廉三宝的爹妈接到家来,又请来村长唐培基、学堂的老先生和村里的头面人物,三方对面写了字据。廉三宝改名唐续宗,顶门立户、又当儿子,又当女婿,继承全部产业。唐寡妇当即大排宴席,一方面是庆祝立子顶门,另方面是为闺女订婚志喜。给全村每户人家都送了喜糕,目的是要“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唐培基看到老大一份财产落到别人手里,虽然眼红,可也无可奈何,只好笑在脸上,恨在心里。


  五 一条人命案

  唐寡妇办完这件享,村里果然没有人再议论了,也没有人再和袁九斤开玩笑了。他父子俩还是照常天天放羊,村子里也平安无事。
  到了第二年秋天,正当唐寡妇筹备给女儿完婚的时候,村里出了件人命案:唐续宗——也就是原来叫廉三宝的那个小伙计——被人暗shaa了。
  那天,唐续宗骑马进城去办货,到半夜马驮着货物跑回来,人却没有回来。唐寡妇当即派长工、伙计们沿途寻找,一直找到县城,也没有找到个人影。直到第二天上午,村里收秋的人们,才在唐寡妇家一片没割的高粱地里,发现了唐续宗的尸首。
  村里发生了人命案,村公所首先忙乱起来。村长唐培基一面派村警保护现场,一面骑马亲自进城报案去了。
  那时候,县里没有法院,也没有检察院这类机构。不论民事纠纷,还是刑事案件,都是由承审员直接审理。承审员的职位大约相当于现在分管政法工作的副县长,所不同的是他有直接处理案件的权力,从侦破到终审,都由他一手包办。当时这个县的承审员姓岑,人们都称岑承审。他对办案子很有点瘾头,因为有人打官司才有油水可捞;不打官司,谁也不会平白无故往他手里送银钱。他一听说发生了人命案,苦主又是一家土财主,立时瘾头就来了,当天下午就带看法警、法医前来验尸。
  这事不只轰动了沟口村,把附近村里也轰动了,人们成群结队跑来看稀奇。唐寡妇家那片高粱地,简直被踩成打谷场了。
  验尸的结果,证明唐续宗是被人用shaa羊dao捅死的,全身只捅了一dao,从后背直捅到前胸。凶手很高明,没有留下任何凶器和可疑的物件,连唐续宗口袋里的十几块白洋和买货的账单也没有拿走。后来拿账单和马驮回来的货物一对照,一件也不缺少,这就说明并非图财害命,而是另有缘由。
  第二天,岑承审就在村公所里摆设公堂,传讯有关人员。第一个被传讯的是唐寡妇。她一进门就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就哭,就说:“表天大老爷呀!求你老人家替小妇人申冤……”这些动作和这些话,木概都是从旧戏上学来的。岑承审态度十分和气,要她起来,说如今是民国,不兴下跪磕头,还让法警给搬来个凳子让她坐下。接着就起根由头问了一番,然后要她写张状子呈上来。唐寡妇不识字,只好去请学堂里的老先生代笔。这里岑承审继续传讯唐寡妇家的长工、佣人,酒坊里的伙计,左邻右舍,以及那条街上的闾长、邻长等人,谁也说不来个子午卯西,好在岑承审也没有深究,简单问了问也就过去了。等到唐寡妇把状子拿来的时候,岑承审的态度一下子变了,拍着桌子大喊大叫,命令她不准埋葬尸首、还说要带她进城去打官司。唐寡妇愈是哭哭啼啼求情说好话,岑承审的脾气发得愈厉害,要她立即回家收拾一下就起程。唐寡妇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后来还是唐培基,悄悄告她说:“一个唐字拆不开,我不能不提醒你一下。自古常言讲得好:千里做官只为财,你怎么能空着手递状子?”唐寡妇问该送多少?唐培基说:“我看至少也得拿二百元。”唐寡妇说:“我家是苦主,是原告。”唐培基说:“这我知道,你要愿意,我就替你疏通一下。不然就叫尸首摆在那里烂着,你跟上他们进城。说不定拖你三月五月,也许拖你一年二年。你看着办吧。”唐寡妇无奈,只好拿了二百白洋,亲手给了唐培基,请他转交。
  果然灵验,白洋一交上去,岑承审随即也就放话:尸首可以入殓,葬埋;唐寡妇也用不着进城了。


  六 天外飞来的横祸

  村里出了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案,袁九斤父子也听说了,可是他们都没顾上看,照例是早出晚归,在西山上放羊。
  这天傍晚,他们把羊群赶回到十字街头,甩了几响鞭,各家的羊都跑回家去了。父子二人正准备引上羝羊和护羊狗回家,忽见柳二牛挑着一副空桶,急急慌慌从北头向这里跑来,两只桶不停地来回摆动,他边跑边不住地扭头向后瞪望。袁九斤一见他那个样子,忍不住笑问道:“二牛,你这是又扮《二相公卖水》啦?”
  柳二牛顾不得和他开玩笑,气急败坏他说道:“九斤哥、快逃跑吧,他们要来抓你!”
  “扯淡,谁抓我?抓我做啥?”
  柳二牛停住脚步喘着气说:“今天轮我在村公所支差,刚才听差人们议论,岑承审断下廉三宝是你shaa的……”
  “他娘的,简直是胡说八道!”
  “你先躲开再说吧,要不就来不及了!”
  “我没做下亏理的事!我为啥要躲?”
  袁长命老汉听到这消息,简直吓槽了。他抖抖地喊他说抖,“老天爷呀!你是不叫我们活了?孩子呀,快跑吧!”
  “不!”袁九斤斩钉截铁他说:“我倒要问问他们,凭什么血口喷人!”
  “九斤哥,别耍你的翠脾气了。”柳二牛边劝他,边扭头看了一眼,“那不是,他们来了。快走吧!”说完,慌忙跑到井上打水去了。
  袁九斤拄着放羊铲,气呼呼地站在那里,眼盯着北街那面。只见村警史虎子引着两个背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的法警,快步走了过来。史虎子指了指袁九斤,那两个法警扑过来动手就要捆绑。袁九斤一抡胳膊,一个法警就被甩出去几步,跌坐在地上。他边往起爬,边咋咋唬唬地ma道:“你个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犯,竟敢动手,老子崩了你。”说着就端着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冲了过来。
  袁九斤用放羊铲架开他的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厉声质问道:“凭什么说我是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犯?拿出证据来!”
  史虎子知道袁九斤的本事,真要打起来,他们三个人也不是对手。连忙走上前来说道:“九斤兄弟,这事怪不得我们,都是吃粮当差的,上边让抓谁,我们就抓谁。你说是不是?你不服找上边说去,这不就结了。”
  袁九斤听他说得有道理,随即扔掉放羊铲,把两手往后一背,任由他们五花大绑起来,他们推着袁九斤正要往村公所走,袁长命老汉疯了似地扑过来,跪在地上,死死抱着一个法警的腿,大声哭叫:“老天爷在上,我孩子没shaa过人!求求你们,放了他吧!行好积德哩!”
  袁九斤气呼呼他说道:“爹,放开!你求他们顶屁事?咱有理走遍天下,不要说他岑承审,就是县大爷,也不能血口喷人。”说完一跺脚,跟着史虎子和两个法警就走。
  那只护羊狗赛虎,开头见人们捆它的主人,只是站在一旁大声狂叫,如今见主人被捆上走了,狂吠着,猛扑过去撕咬那两个法警。两个法警拿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托边招架,边叫喊,左躲右闪也摆不脱护羊狗的纠缠,后来还是袁九斤叫喊了两声,赛虎才乖乖地追着羝羊回家了。
  袁长命老汉见捆走了儿子,立时就捶胸顿足大哭起来。一口痰上不来,身子一歪就晕倒了。
  十字街头附近的住户们,起先只躲在街门缝里听动静,如今看到法警押着袁九斤走了,这才敢开门出来,七手八脚把袁长命老汉搀扶到“金銮殿”里,你一句他一句地安慰劝解。
  袁九斤被押到村公所门口的时候,只见旁边停着一辆轿车。法警和他都没进院,只有史虎子跑进去了。不一时,唐培基等一伙人陪着岑承审走了出来。袁九斤一见这些人就跳着脚大声喊道:“谁说我是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犯?有啥凭证?不能平白无故冤枉人!”
  唐培基和和气气他说道:“你是不是凶手,岑承审自有公断。到了县里就会有个水落石出。”
  “不行!拿不出真凭实据来,我死也不去!”
  “你不去?那就证明你心虚!”唐培基还是和和气气地说,“没有做亏心事,还怕上公堂吗。”
  袁九斤听他这么、说,也就不再跳脚了。这时只见唐培基等人打拱作揖,把岑承审送上轿车。两个法警押着他,跟在轿车后边向县城走去……
  袁九斤被押到县城、关在看守所里。第二无就开始过堂。岑承审早已认定他就是shaa害廉三宝的凶手。理由有三:一,死者是被shaa羊dao捅死的——袁九斤会shaa羊;二,一dao就从后背捅到了前心,力气小的人办不到——袁九斤力气大;三,有人看上了唐寡妇闺女和那份财产,忌妒唐续宗,因而动了shaa机——袁九斤捏揣过唐寡妇闺女,早就有了这种心事。推情测理,就证明凶手不是别人。审问也就是按这个顺序开始的。县档案馆里还保存着这份口供笔录,摘要如下:
  问:“你会shaa羊吗?”
  答:“会。”
  问:“你家有shaa羊的dao吗?”
  答:“有。”
  问:“你的力气很大吗?”
  答:“不小。”
  问:“你给唐寡妇家闺女揉过下颚吗?”
  答:“揉过。”
  问:“揉过几回?”
  答:“大概有三四回。”
  问:“她家有钱吗?”
  答:“全沟口村挑头的财主。”
  接着岑承审就对袁九斤进行诱供。首先是称赞他有大丈夫气概,敢作敢为。然后才说到有人告发他,唐续宗就是他捅死的,劝他从实招认免得皮肉受苦。袁九斤一听就火了,也不管公堂不公堂,跺着脚就ma开了:“我他娘的啥时shaa过人?胡说八道!那天晚上,我在五道庙听说戏听到半夜,在场的人多的是。”他数念了一些人名字,说:“不信问问他们。谁说我shaa了人,叫他来和我对质!”
  岑承审不听他的这一套,拍着惊堂木大声训斥,说他目无官长,咆哮公堂,立即叫人按倒打了二十大板。然后就押回了看守所里。
  从此以后,隔不了几天就过一回堂。不查证人,也不传揭发人对质,专门就是逼他承认是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凶手。每次过堂总要拷打,打板子,压杠子,坐老虎凳……各种刑罚都用过了,但袁九斤死活不承认,只是呼天喝地喊冤枉,录不下口供,结不了案,只好再过堂,再拷打。有一回坐老虎凳,右脚后跟上垫了三块砖,在垫第四块砖的时候,“咯叭”一声,把右小腿骨头折断了。他也昏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回到看守所了。他咬着牙,自己捏揣着把断了的骨头接住,等待着下一次过堂。
  就在这时,他爹袁长命老汉看他来了。袁九斤没有告诉爹自己断了腿,他怕爹难过。他用金鸡独立的架势,站在接见窗口前,装出一副毫无痛苦的表情。爹告诉他说:家里正那凑款项,打算请个写呈子的人帮助打官司,还说村里一些人也在商量联名具保,要他安心等待。袁九斤听了,十分高兴,忍不住笑了笑。爹还给他送来了一副烂铺盖,说是等看守检查以后,就可交给他。爹临走时说:“咱没做过亏心事,天天爷有眼哩!”
  袁九斤总算有了点盼头,虽然断腿疼得钻心割肉,他还是忍受住了。


  七 上shaa场

  有天上午,袁九斤正解开衣服捉虱子,看守在外大声喊他。袁九斤只好系好扣子,用一条腿跳了出去。一到院里,就被两个警察五花大绑起来。往日过堂,只是由警察押解,并不捆绑,今天这是怎么了?他忙问道:“这是怎回事?”
  一个警察说:“待会儿就知道了。”拉着他就走,他只好一条腿跳着跟上。好在看守所高大堂不远,就在衙门里的右边,一出看守所,不多远就是大堂。
  今日大堂上,和往日的气氛有点不一样,站了十几个穿着黑制服、打着白绑腿的警察,有的还背着洋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公案后边坐着的是一脸shaa气的县长,身上十字披着两条红布。公案前还跪着一个人,也是五花大绑着,看不见眉眼,只能看到他剃得光光的一颗大脑袋。袁九斤被押到大堂下,县长立即厉声喊道:“跪下!”他身旁站着的岑承审,指了指袁九斤的腿,低声说了几句,大概是说腿断了,不能跪。县长也再没理这个茬,然后他就展开一张很大的布告念了起来。大意是说那个犯人是大烟贩子,罪行累累,国法难容。最后几句是:“验明正身,绑赴刑场,执行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决,以戒效尤。”念完,提起红笔在末尾勾了一笔,接着又在两个像“令箭”一样的亡命旗上点了一点。立时警察们就忙乱起来,有的拿上布告、浆糊走了,有的拿起亡命旗,往犯人背后插,袁九斤背后也插了一支。袁九斤本来还不知道这是怎回事,这一插,他清楚了。他没见过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可听“十二红”说过;旧戏上处决罪犯的情形,这不就是“推出辕门问斩”吗?他不由得大叫起来:“大老爷冤枉!”押他的那两个警察悄悄拉了拉绳头,他脖子里的那个绳套立刻勒紧,把脸都憋红了。这时只见县长猛然一下把那支红笔甩到大堂前,这好像是一个信号,警察们看到这一信号,立时就把他们架起来,推推拥拥往衙门外走。
  衙门外早已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大照壁前停着两辆拉犯人的差车,赶车的垂头丧气地靠在车辕旁,这地方把这种差事叫做支“红差”,谁家的大车也不愿意干这种倒霉事。不仅是白效劳,未了还得自己掏腰包买些纸钱给死者烧化。更主要的是支了“红盖”之后,很长时间榄不到拉脚的生意,这种车不是下命令派,而是随便抓的。每运处决犯人;前一天下午,差役们就到城门口等上了,见一辆扣留一辆、实际上除了需要的一两辆外,其余的车只要给一定数目的钱,就都放了,这也是差役们的一甩额外收入。城里人消息灵迈,一听说城门口抓支“红差”的车,就知道第二天准要处决犯人,到时候不用便知,自然就拥来看热闹了。
  袁九斤和那个光头犯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推上了大车,在巡官的一声号令下,就开始游街示众了,走在最前边的是军乐队,这是由警察们临时凑合起来的。他们打着从学堂里借来的洋鼓,吹看洋号。鼓是破的,发出“扑踏扑踏”的响声,洋号吹得也不合拍,曲子和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毙人根本挨不上边儿,竟然吹的是“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的军歌曲子,乐队后边是拉着犯人的两辆“红盖”牢,再后边是背着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的警察和骑着马的监斩官——边巡官,除此之外就是跟着看热闹的人群了,就像正月十五闹“社火”一样,满街满巷尽是人,两旁铺面门前的台阶上、栏柜上、甚至房顶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第一辆车上的那个光头犯人,不时地大同大叫,“老子贩大烟土犯法,阎督军卖大烟土为啥合法?真他妈的不说理!他卖的戒烟饼是啥东西?不就是大烟土?”
  他说的倒也是实情。那时正是“阎冯倒蒋”时期。阎锡山为了筹集军饷,大批倒贩大烟土,他们把大烟土装在小铁盒里,公开销售。各村村公所都代销,人们称之为“官土”。确也搂了不少钱财。
  那个光头犯不停地大喊大叫,ma阎督军,有时又可着嗓子唱几句戏。沿途群众不时地向他叫好。
  第二辆车上的袁九斤,也很想叫喊叫喊,可他没shaa过人,也没卖过大烟土,没什么可说的。他在人群中忽然发现了他村的柳二牛,柳二牛含着泪在看着他。他想到自己将要含冤死去,心里气愤难平,两眼直冒火星,可他没有哭喊,也没有流泪,只是一个人生闷气。街上有的人指着他在议论:“这一个是个软蛋!”“软骨头!”……这些话他都听到了,也只能闷声不响。
  这支游街的队伍走得很馒,不时还要停下来,因为那个光头犯人每看到饭馆、酒店的招牌、幌子,就叫喊要吃肉喝酒。只要他一叫喊,这家商号也就连忙把酒肉端来了,还得一口一口喂他;等他吃喝完,随手就把盘子碗扔在地上摔碎了。这也是多年来遗留下来的老规矩,据说舍不得给犯人吃喝,于店主不利。袁九斤没有叫喊要吃要喝,可也有的饭馆给他端来了酒,一路上糊里糊涂灌了两三碗。县城的这条街并不太长,就因为走走停停,又吃又喝,等走到北门外shaa入场的时候,天已经正午了。
  这里紧靠着城墙,到处是灰渣堆,到处是破砖烂瓦,杂草丛生,乱纸满地。这原本是附近居民倒垃圾的地方,因为处决犯人都在这里进行,于是人们就把这里叫成shaa入场了。一到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场,拿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的警察们就散开警戒,城墙上也站了岗哨,不准围观的人到警戒线里来,只能站到远处盼望。犯人被从车上拉下来,那个光头面对城墙跪在那里。袁九斤因为不能跪,只好面对城墙坐在那里。其实他醉得坐都有点坐不住了,头昏脑胀,两眼漆黑,只听“叭”的一声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响,他就趴倒了。


  八 勉强认罪

  第二天当袁九斤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躺到了看守所那间黑房里,好像是做了一场恶梦。
  原来这次处决犯人,他是被拉去“陪绑”的。这也算是那时候的一种审判手段。胆子小点的人,经这么一吓唬,真的假的就都招供了。也有的干脆就给吓死了,袁九斤一醒来,立刻又被拉到公堂上,岑承审还是逼着要他承认shaa了唐续宗。袁九斤还是一口咬定根本没这回事,他觉得大不了是一死,宁可屈死,也不背这个黑锅。审问没有结果,只好又押回了看守所。
  隔了几天,他爹袁长命又看他来了。一见面就紧紧抓住接见口上的铁栅栏哭了,说自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毙人以后,他已经来过两次了。守门的就是不让见,花钱都不行。后来有人指点他去找汤先生想想办法。汤先生是县城里专门给打官司人写呈子的一位老先生,和衙门里上上下下都熟。今天找到汤先生,他给疏通了一番,这才让进来。他爹哭着要他承认廉三宝是他shaa的。袁九斤一听就火了,气呼呼他说道:“你疯了?我啥时shaa过人!”
  袁长命老汉哭着说:“爹知道你冤枉!可你不招供,他们会用内五刑、外五刑把你整治死……”
  袁九斤说:“我宁死也不下软蛋!”
  袁长命老汉哭着说:“孩子,总得想法保住这条命啊!只要你说是和廉三宝打架……”
  袁九斤反问道:“我啥时和廉三宝打过架?”
  袁长命老汉正要回答,看守走来说时间已经到了。袁长命老汉慌忙从腰里掏出一块白洋递上,看守接过去不声不响地走开了。袁长命老汉这才告诉他说:村长唐培基一口咬定他就是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凶手,并且还放出风来说,谁敢具保就是和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犯勾结,吓得村里人也不敢出头了。袁长命老汉叹了口气说:“这都是你给人家门上贴丧纸惹下的祸害……”
  袁九斤气呼呼他说:“他这是报复,太狠心了,我……”袁长命老汉忙摆了摆手说:“趁早死了这条心,人家有钱有势,咱无凭无据,说不定反倒要坏事。”接着告诉他说:那个答应替他们写呈子打官司的汤先生,要了二十块白洋,给他出了这么个主意:只要承认是打架斗殴,失手误伤,再花百十块钱上下打点打点,就不会判死罪了。好在唐寡妇和廉三宝家亲爹亲娘也不相信人是袁九斤shaa的,不会追究。”
  在他父于俩说话的中间,看守又来催过一次,袁长命老汉又花了一块白洋,老汉看着儿子一脸不高兴的神(se-dangjin),最后“咚”的一声跪在了接见口的窗外,哭着说:“好我的孩子咧!这么着,也许能保条命,爹给你磕响头哩!”说着就用脑袋在地上“嘭嘭嘭”地敲打。袁九斤虽然窝了一肚子火,但看到爹那个可怜样子,只好叹了口气,点头应允了。
  果然再过堂的时候,岑承审问的活也变了,开门见山问他是否与死者打了一架?他点了点头;又问他是否由于一时失手捅了一dao子?他也点了点头。接着就念了一篇早已写好的供饲,让他在供词上拟了手印。然后就宣判他无期徒刑,宣判完,就把他押送到了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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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断腿再接

  监狱坐落在县城西南角上,四面筑有两丈多高的围墙,四个角上竖着四座岗楼。牢房在院子当中,像个平放着的巨大的十字架,据说是一个天主教徒设计的。里边有四条甬道伸向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每条甬道里,一边是一孔挨一孔的石砌窑洞,一边是笔直的砖墙,墙的上方留有一些通风透光的小窗户,所有的门窗上都安着铁栅栏,zhoongyaang是一个八角形的大厅,白天黑夜都有狱警和看守在这里监视,整个这座十字形的牢房,只有大厅的东南角上有一个铁门通向外边。关在这样的牢房里,真个是插翅也难飞出去,这座监狱号称“模范监”,在附近各县颇有点名气,附近各县判了刑的重犯要犯,也都送到这里来关押。不仅因为这里建筑坚固,而且管理也很严格。院里附设着三座手工作坊,一座磨坊,一座碾坊,专门给面铺里加工米面,还有一座制鞋作坊。所有这些作坊赚下的钱,除了少部分供犯人吃饭外,大都由典狱长、狱警和看守们私分了。
  袁九斤被押送来监狱之后,当即关进了北牢里。北牢是专门关押无期徒刑犯和判了死刑待决犯的牢房。死刑犯都上着脚镣,监禁在靠里边的那些小窑洞里,远远就能听到“哗啦哗啦”的铁镣声,给人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关袁九斤的这间牢房靠近外边,也是一孔小窑洞,又潮湿,又阴暗。地上铺着一些发了黑的麦秸,门口放着一只木头尿桶。里边早已有一个犯老头,虽然蓬头垢面,脸面倒还和气。过了好大一阵,这才双手搓了搓脸,睁开双眼,和袁九斤说话。他解开上衣,一面捉虱子,一面打问袁九斤的案情。
  袁九斤正好憋着一肚子气没地方发泄,于是就起根由头讲了一遍。那老汉听完叹了口气说:“唉:还算你运气好,留下了一条命。屈死鬼多的是!”
  袁九斤问道:“你老是因为甚坐牢?”
  那老汉道:“说来话就长了。”接着他就告诉袁九斤说,他叫薛德顺,除了种地,还会点劁猪阉牛之类的手艺,日子过得倒也可以。后来老伴病死了,他就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儿过活,女儿长到十四五岁时出息得如花似玉,被本村一个恶霸地主看上了。有一天,趁他去地里点豆子,那个恶霸地主跑来要强行奸污。正在拉扯挣扎的时候,恰巧他从地里回来碰上了,立时怒火冲天,举起铁锹就向那个恶霸地主砍过去,一锹砍在了臂膀上。那个恶霸地主负伤逃回家去,三个月后病死了。这家人硬说是薛德顺砍死的,告到了衙门里。结果判了个无期徒刑,到如今已经蹲了三年监狱。
  薛德顺见袁九斤走路是一条腿跳,问他右腿有什么毛病。袁九斤把坐老虎凳弄断腿,自己给自己接骨的事说了说。
  薛德顺间道:“你也会接骨?”
  袁九斤说:“给羊接过,瞎接哩。”
  薛德顺听完后说:“你让我来看看。”袁九斤忙挽起裤腿,把缠着的那些破布条解开,露出了红肿的小腿。薛德顺详详细细把断了的那条腿捏揣了捏揣,然后说:“你把骨头茬儿接错了,没有对准,将来长好也是个拐子。”
  袁九斤见他说得有板有眼,忙问道:“你会接骨?”
  薛德顺说:“老实告诉你,别的手艺是我学的,接骨倒是我家祖传的一招。”
  “你看,我这腿能不能拽开重接?”
  “能倒是能,可这里没有一点镇疼的药,怕你疼得受不住!”
  袁九斤听他说到这里,二话没说,立即把那条断腿伸到牢房的铁栅栏里,身子一歪,使劲一扭,原先接住的地方就扭开了,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薛德顺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道:“好样的!好样的!”随即就把他的那条伤腿抱在怀里,详详细细地揉捏。他见袁九斤疼得满头汗水,两眶生泪,忙说:“你要忍受不住了,就哭喊出声来,哭出来比闷着好一些!”袁九斤终于还是没有哭喊,当时他心里想的是“关云长刮骨疗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的故事。他曾听“十二红”讲过:关公手臂中了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箭之后,名医华忙给他切开肌肉用dao刮骨头上中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的地方,别人看着都心惊胆颤,而关公却谈笑风生,与人下棋。袁九斤非常佩服关公的忍耐力,他虽然感到十分疼痛,但终于还是咬着牙忍受住了。薛德顺给他把断骨重新接好之后,就从枕头里摸出了副夹板来,边给他绑在小腿上边说:“我从来没遇到过你这样能忍耐疼痛的人!”接着又说,“骨头这东西长得快,只要两三个月就能长到一起。”
  袁九斤心中十分感激,可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深情地望着薛德顺……
  袁九斤刚来监狱的第二天,看守和狱警,就来押他到磨坊里去推磨。薛德顺忙说:“他的腿断了,昨天我才给接好,你们就高抬贵手,让他养养吧。”
  那个狱警说:“白吃饭不行。看你的面子,就让他跟着你在鞋坊里干轻活儿吧。”
  袁九斤不知道薛德顺有什么面子,他见看守和狱警又去开别的牢房门,忙向薛德顺间了问。薛德顺说:“嗨,咱一没钱,二没势,有啥面子?前几个月典狱长的儿子学自行车摔断了腿,是我给接好的。班长扭了脚,也是我给揉捏好的。那是看那些人的面子哩。我就是凭了这么点接骨手艺,才算没把我打发到碾坊、磨坊里。来,我背你走吧。”
  袁九斤说什么也不让背,他说他练过“金鸡独立”,单腿能跳半里地。他跟着薛德顺.一口气就跳到制鞋作坊里。
  所谓制鞋作坊,实际上不做鞋,只是给城里各鞋店加工布鞋底。第一道工序是挑捡破布,用浆糊打格褙;第二道工序是裁剪格褙制鞋底;第三道工序是用细麻绳纳鞋底。另外还有用捻吊捻麻绳的,用白粉子刷鞋底边的。纳鞋底的算技术活儿,每人有一个小板凳,面前是一个A字形的夹板夹着鞋底。三十号人挤在一间大屋子里,谁也不敢说话,只能听到狱警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和“磁啦啦啦”的纳鞋底声。薛德顺是刷浆糊打格褙的,不时要把校在木板上的格褙拿到院里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下去晒,袁九斤不能走动,就只好坐在那里挑捡破布,这活儿没什么技术,只是脏点,因为那些破布大都是从收破烂的那里三不值二买来的,糊着脓血的破衣服、男人的臭袜子、女人的裹脚布……什么乱七八糟的玩艺都有。尘土、臭气直往鼻孔里钻,好在他闻惯了羊膻味,对这些臭气也就满不在乎了。
  过了三个来月,他的腿已完全长好。除了挑捡破布,有时也帮薛德顺晒格褙,可以到院里吸口新鲜空气了。薛德顺悄悄告他说:“你还是要拐着腿走路!”
  “为甚?全好了,一点都不疼。”
  “傻瓜,你想到磨坊里去拉磨?”
  这一说,袁九斤才明白了。从这以后,他要不就是单腿跳,要不就是拐着腿走,只有回到牢房里才练那条腿。


  十 狱中拜师

  有天傍晚,袁九斤和薛德顺收工回来,刚走到牢房门口,远过铁栅栏就看到窑里陶着个老头。那老头一听到开锁声,慌忙站起身来。他穿着一件宽大的旧棉袍,头上问着一顶旧棉护耳帼。他毕恭毕敬地靠墙站在那里,不停地咳嗽喘气,等看守锁门走了以后,这才又蹲了下来,薛德顺随口问道:
  “你贵姓?”
  “贵姓贺。不,不,名叫雷万宝。”
  “什么案子?”
  “打死了佃户鄄牛儿。”
  “因为甚?”
  “他没有按时缴租子。”
  “判了个甚?”
  “应当是死刑。花了些饯,改成无期徒刑了。”
  “他娘的,有了钱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都可以不抵命,衙门都是些狗官!”袁九斤开头只是听他而入一问一答,如今忽不住冒了这么一句,而后又找补了一句,“我看,地主也没个好东西!”
  “即是,即是,”地主犯人雷万宝竟然顺嘴应了这么一句。
  从此,这个小石宙里挤了三个无期徒刑犯人,每天,薛德顺和袁九斤还是到制鞋作坊劳动,雷万宝则被押到磨坊里去拉磨,每晚回列牢房里来,薛德顺和袁九斤还像以往一样,总要闲聊几句,可他们都不愿意管理雷万宝。有时雷万宝插嘴说几句,他们谁也不接他的话茬,他俩都是受地主逼害才落到这步田地的,虽然和雷万宝无冤无仇,可对这个打死佃农的地主,有一种本能的厌恶。
  一天傍晚,袁九斤他们收工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守押着雷万室也回来了。那看头左手端着右胳膊,疼得呲牙咧嘴直哼哼。看守边锁门,边向薛德顺说:“这老家伙胳膊断了,你给看看。”薛德顺问他是怎伤了?他说石匠要锻磨,他在抬磨盘时被砸了一下。薛德顺让他脱去外衣,端起右胳膊认真查看,袁九斤也凑过来看了看,还伸手捏揣了一遍。
  “我看骨头没伤,是不是小胳膊掉下来了?”
  薛德顺赞许地点了点头:“对,肘关节脱臼了。”他让袁九斤握住雷万宝的上臂,三把两下就给复位了。袁九斤见这个地主外边露的是半新不旧的棉袍,里边穿的却是一件条条缕缕破烂不堪的小棉袄,他忍不住说了一旬:“喏,里边穿的比我还烂!”
  薛德顺说,“你再看看他的手。”
  袁九斤见那两只手粗糙无比,手背像老树的皮,手掌上长满了老茧死肉。他正在疑惑,忽听薛德顺说:“老弟,我看你不像财主,倒像是真正的受苦人!”
  雷万宝没有吭声,只是低着头摸他的手臂,过了好大一阵,这才抬起头来说:“我看你俩都是好人,我就实话对你们实说吧。我不是地主,也没打死过人。我是替别人坐牢哩!”
  两个人听了都大吃一惊,追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老头这才把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
  原来这老头不叫雷万宝;而是叫贺栓柱。雷万宝因为催租子打死了外村一个佃鄄牛儿,鄄牛儿的妈在县衙门口跪了三天三夜,终于告准了状,雷万宝花钱把死刑改成了无期徒刑,雷万宝找他说,如果愿意顶上他的名字替他坐牢,他家租种的那十亩地就白给他……
  袁九斤没有听完就气忿他说迈:“他拿十亩地就逼着你坐一辈子牢?”
  “不,不,我是甘心情愿当替罪羊的,这是周瑜打黄盖——打的愿打,挨的愿挨。”
  “就为了十亩地?”
  “对,也是为了后来儿孙,”他咳嗽了一阵,接着说,“我当长工,打短工,租种地,苦熬苦受了一翠子。到头来还是而手空空,大儿子二十六,二儿子也二十一了,都是打光棍。我已经是黄土埋到脖子里的人了,又有痨病,在家里也是死坐死吃……”
  薛德顺问道:“你儿们就忍心让你来?”
  “不,他们哭看喊着不让,说是宁可一块饿死,也不能答应这事,他们轮流在家守我,我看着回来不行,就告诉他们说我不来了,这只是试试他们的孝心,还是设法熬过这个冬天吧。他们信了我的话,就到西山里下窑挖炭去了。趁他们不在时,雷万宝就偷偷招我送到衙门里来了。这袍子,这帽子,都是临走时给我换上的。”贺栓柱边说边哭边咳嗽,最后说,“我赔出一条命来换上十亩地,孩子们就算有点家业了,我死了也对得起他们早死的妈了。”
  听了贺栓柱的讲述,薛德顺和袁九斤都十分感动。他们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事,都觉得这老头既值得尊敬,又让人可怜。薛德顺特意把那副夹板给他绑在胳膊上,用带子系在脖子上。第二天又告诉看守说他的伤根重,看守只好分派他打扫甬道,不去磨坊受重苦了。袁九斤对贺栓柱的态度也变了。当时正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季节,牢房里没有火,甬道里的风不断从铁栅栏吹进来。他怕贺栓柱上了岁数的人受不了,就让他睡在里边,自己睡在窑门口给他挡风。每天清早起来,总是抢着倒马桶。一见他咳嗽就忙给捶背,有时候袁九斤的爹、薛德顺的女儿来探监,总会带来一点白面食品,不管有多少,他们总是要分给贺栓柱一些。贺栓柱经常感动他说,“我来世做牛变马,也要报答你们的恩情。”
  第二年开春以后,贺栓柱终于吐血死了。那天,看守押着袁九斤和薛德顺,把尸体抬到监狱门口一间破房里,盖上一张破席子,等待家属来认领。袁九斤临离开停尸间,还趴在地上磕了个头。
  他们俩回到牢房,心情都不平静,面对面坐在那里,谁也不说话,只是不住地叹气。过了好大一阵,薛德顺忽然说道:“九斤,今后你就跟上我学接骨吧!”
  “收我当徒弟?真的?”
  薛德顺微微点了点头。他知道袁九斤对接骨很有兴趣,也有一点基础。近些日子,他从袁九斤对贺栓住的态度上,看出了这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值得把这点技术传授给他,他叹了口气说,“我在这里,迟早是贺栓柱的下场。我不想把这点手艺带到坟墓垦去。你还年轻,只要熬到有明一日改明换代,大赦天下,出去了,就凭这点手艺也能混碗饭吃。能谷别人解脱点苦难,也是积德行善哩!”
  袁九斤听他这么一说,知道是真心实意愿收自己当徒弟,这真是打上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他没有说什么话,而是立时就跪在薛德顺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从此以后,俩人不仅是同牢房的难友,而且成了师徒关系。白天还是在制鞋作坊劳动,晚上回到牢房里,薛德顺就给他讲解人体四肢的每块骨头,手把手教他各种断骨的接法。还给他讲人身上的各个穴位,教他按摩。袁九斤本来对这些就很有兴趣,因而学得很认真。师徒俩相处得情同父子,可惜过了不到一年,薛德顺病故了。他得的是噎症,也就是现代医学上所称的食道癌,开始是咽窝窝头很因难,后来连小米粥都难以下咽了。那时候,家境好点的人家可以设法保外就医,他们两家都是穷光蛋,连家铺保都找不下,就只能同在监狱里苦熬了。袁九斤只能是把两家家用探监送来的一点白面食品,揉碎用水泡成糊糊住他嘴里喂,病情一天天加重,身体一天天瘦下去,后来连白面糊糊也咽不下去,最后终于是饿死了。
  薛德顺死在大年初一凌晨,在牢房里仍然可以隐隐听到城里各户人家迎神祭祖的鞭炮声。他要袁九斤把他扶着坐起来,听了一阵远处传来的鞭炮声。苦笑了一声说:“过了大年,我整六十岁了。总算活够了一辈子!”他随即把两块接骨用的夹板交给了袁九斤,坐监狱本来犯人是不准带别的东西的,这两副祖传夹板是因为以前给典狱长的儿子接骨才拿进来的。他拉着袁九斤的手说:“留给你做个纪念吧!”接着又断断续续他说:“咱们总算师徒一场……有朝一日你能出去,替我关照我闺女翠翠……她没有亲哥熟弟……”说完就咽气了。
  袁九斤忍不住抱起这具皮包骨头的遗体大哭起来。在法庭上坐老虎凳,他没有哭过,绑赴刑场他也没有哭过,这次却是泪流满面、嚎啕大哭了。


  十一 一点亮光

  薛德顺病故后,他给典狱长家儿子接骨那点人情,随之也就完了。袁九斤刚入狱那二年,凭了薛德顺的面子,在制鞋坊干活儿,每天只是挑捡破布、打格褙,活儿比较轻松。从此以后,他就被押到磨坊里做苦役去了。
  这座磨坊,一排溜有五盘大石留。每盘石磨由四个犯人操作,而人拉磨,一个罗面,一人添粮下料。这些活儿有轻有重,不是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是根据各个犯人“孝敬”狱警多少而定。袁九斤榨不出一点点抽水来,自然就只能是拉磨了,每天起来从早到晚,拉着沉重的石磨,转着磨全转圈圈。遇到心地好点的狱警值班,还默许歇一会儿,喘口气。遇到坏心眼的狱警值班,稍一停歇就胡打乱ma,特别是那个外号叫“大金牙”的狱警,对待犯人十分凶恶;这人是个矮胖子,大脑袋,两个虎牙上镶着两片洋铜片。大盖帽扣在后脑勺上,黑制服抽子挽在小胳膊上,手里经常提着根马鞭子,不停地在磨坊里走来走去,看到哪个犯人不顺眼,不声不响,马上就劈头盔脸就打过来了。
  袁九斤第一天到磨坊,就和大金牙干了一仗。他见旁边拉另一盘磨的两个犯人,只停下来歇了歇,大金牙走过去就是两马鞭,袁九斤忍不住说了一句:“蛤蟆跳几跳还要歇一歇哩,何况是人?”
  “你算他妈老几?我叫你多管闲事!”大金牙气势汹汹地扑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鞭子,袁九斤一下被激怒了,他已忘了自己是犯人,向前跨了一步说:“你有本事再来一下:”
  大金牙刚举起马鞭,就被袁九斤一掌难得跌坐在地上。他爬起来,大ma着正要再动鞭子,旁边罗面的一个老犯人低声说:“他可是无期徒刑犯!”
  原来监狱星虽然对无期徒刑犯看管得很严,可狱警、看守对这种犯人也惧怕三分,因为他们都是离死刑只差一步了,要惹恼了,真敢和你拼命,大金牙知道这不是个善茬,只好mama咧咧地走开了。这以后也再没有找袁九斤的麻烦。
  袁九斤白天在磨坊里劳动,晚上回到牢房里,只有孤孤单单一个人,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了。薛师傅活着时候曾教过他一种在牢房里消磨时光的办法,这就是像和尚一样盘腿打坐,排除一切邪思杂念,只数自己的呼吸。这样既可减少烦恼,又可健身。可他试了几回,不成,坐上不到一袋烟工夫就走神了,数着呼吸就数开羊群。他知道自己不是这种材料,干脆也就拉倒了。有时就自己摸着自己的骨头,假设各种各样的骨折情况,按照师傅的传授,练习接骨手法。有时就呆坐在铁栅栏跟前,望着甬道里昏暗的灯光想心事,他常常怀念赶着羊群在山坡上自由地走来定去的日子,也常常怀念“金銮殿”里那些愉快的夜晚。他非常想念他爹,更想念他半傻的妈,还有他的爱犬赛虎。一想起这些来,自然也就想到了那个心眼恶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的村长唐培基。就因为给他家大门上贴了四张白纸,居然就把他诬告成了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凶手。袁九斤想起这事来恨得咬牙切齿,满腔怒火光处发泄,不由得就用拳头捣地。狱警听到响声,跑过来训ma了他好几次。白天做苦役虽然劳累,可日子总算还好打发,晚上一个人闷坐在这孔又潮又暗的小石窑里,真不是滋味,他真希望再能有一个犯人和他同住,有个说话的对象,日子总是好熬一点。
  有天晚上,袁九斤躺在草铺上正要睡觉,狱警传唤他来了,说是要过堂。他知道自己已是判了刑的人,闹不清又为什么事要过堂。他只好走出牢房,随着狱警来到像是办公室的一间房子里。只见屋里坐着一个穿着长衫的老人,正在品茶抽烟,袁九斤一眼就认出了这人正是审问过他的岑承审。岑承审完全不像坐大堂审案子时候那种横眉竖眼的凶样子了,脸(se-dangjin)显得和和平平,还向他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要他坐在凳子上。然后就7字一板他说:“你这案子是我经手的,不管怎么说,总算保住了你的一条命。这是不幸中之万幸。近日我翻阅卷宗,觉得你这案子还有点回旋的余地……”
  “天地良心,我根本就没shaa过人!”
  “可你们村长唐培基,一口咬定你就是凶手。你说你没shaa过人,那么廉三宝可能是谁shaa的?”
  “我怎么知道……”
  “会不会是唐培基shaa了人,嫁祸于你?”
  “唐培基是个狼心狗肺的王八蛋,可他怕是没有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的胆量,一dao能从后背捅到前胸,他没那么大的劲!”
  “难道他不会花钱雇shashou?”
  “可他和廉三宝一无仇,二无怨……”
  “傻瓜!”岑承审微微笑了笑说:”为了霸那份家业呀!他要把他儿子过继给唐寡妇家,在村里你就没听说过?”
  “对,对!有这回事。”
  袁九斤两手一拍说,“那,衙门里就应当审问他!”
  “谈何容易。卷宗里有你的口供,上边押着你的指印,谁能替你翻案?这事只有你当事人出来翻供才有用。只要你一口咬定唐培基为霸产害命,嫁祸于人,写份呈文,交到我手里,我才好出面重审。”最后岑承审叹了口气说,“唐培基图谋霸占绝产,总算如愿以偿了。我是为你鸣不平,才来向你透个风的。翻供不翻供你自己拿主意吧!来人!”
  话音刚落,那个狱警就走了进来,把袁九斤又押回了牢房。他一夜都没有合眼,呆呆地靠墙坐在那里想心事。他觉得岑承审说得很有道理,看来唐培基就是为了财产才shaa了廉三宝。唐寡妇招不成女婿、他就可以把儿子过继给她,这份大家业就变成他家的了。以前自己只想到唐培基是为了报复贴那四张白纸的仇,才把这桩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命案糊到自己头上,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步呢?想到这里,忍不住在自己头上拍了两掌,叹了口气。他本来对这个岑承审有一肚子怨气;可看起来这倒是个好官,已经定了案的官司,他还想到为自己抱不平。如果这案子真能重审,弄个水落石出,不只是平了自己的冤屈,也能替屈死的廉三宝报仇。他觉得自己如今像处在月黑星稀的夜晚,终于看到了一点亮光。
  天明时候,他正想睡一小会儿,就被押到磨坊劳动去了。


  十二 一份遗嘱

  岑承审说“唐培基图谋霸占绝产,终于如愿以偿”,这话说得倒是事实。近二年,唐寡妇家连续又发生了两场大的变故。
  廉三宝惨死以后不到一年,唐培基儿媳妇生下个胖小子。唐培基有了孙子,除了全村人凑份子庆祝以外,他托人提出要把孙子过继给唐寡妇,“一下顶两门”。按辈分说倒也说得过去,可唐寡妇知道他的阴谋诡计,坚决不答应。她一心一意要把这份家产留给女儿,还是要招赘个顶门立户的女婿,养老送终。可附近村里没人敢承揽这宗富贵姻缘。媒婆们倒是也提叙过远处的几桩亲事,开头男方满承满应,随后一打听,都自动打了退堂鼓,谁都怕落廉三宝的下场。因此,唐寡妇虽有借大一份家产,结果年复一年,女儿还是守空房。一直拖到一九三五年,招弟已经二十岁了,还是没有招下个女婿。
  就在这年冬天,传说陕北闹开了红军。阎锡山调了大批队伍去西山里守黄河,有一股队伍路过沟口村,在村里庄了一夜。唐培基竟然指使一伙子大兵奸污了招弟,事后,他却找上门来大ma,说是招弟勾引当兵的,败坏了唐家的门风。招弟又羞又气,当天夜里就上吊死了。唐寡妇哭得死去活来,披头散发,不吃不喝,抱着尸首哭了三天三夜。经费二嫂再三劝解,这才给招弟穿戴打扮入了殓。唐寡妇把给自己准备下的独幅板柏木棺材装了女儿,停放在南厅里,每日轮流请和尚、尼姑念经超度亡灵。
  按照这地方的风俗,女儿死了不能往祖坟里埋;如果找个死男孩人赘过来,女儿顶成了媳妇,就可以名正言顺进祖坟了。唐寡妇打算还是把廉三宝的尸体招赘过来,与闺女合葬埋入祖坟,了却这一心愿。当初廉三宝屈死后,唐寡妇不愿给活着的女儿弄个死招女婿,只好花了一笔钱,解除了与廉三室的婚约,尸体送回廉家。如今派人一打听,才知廉三宝去年已结了冥婚,埋到自家坟莹了,于是只好不惜重金另觅夭折的童男子。
  插起招军旗,自有吃粮人。过了没多久,媒人们就给选好了一个配偶。男方是倪家堡倪举人的重孙,八岁上出天花死了,一直厝在文昌庙后边,也就是用砖头泥土把棺材封起来。这地方的风俗:凡小孩子死了,只要年满七岁,不管男女,大都是厝在庙后,一直等找到合适的冥婚配倡,这才一起合葬。而所谓冥婚,也像活着结婚一样,同样讲究门当户对,同样要花一定的彩礼,同样要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要办写婚卡、换庚帖这些手续,所不同的一点是不管岁数相差多少,只要活着没结过婚就行。倪举人家原来也算富豪,到了儿孙手里,抽大烟竟把一份家当抽了个精光,因此拖了八九年,也没给孩子冥婚上个媳妇。如今听说唐寡妇家愿意倒贴钱招赘,欣然同意,只是在价格上争议了一番,媒人来回跑了几趟,最后以二百元的数目成交。这等于是把尸骨卖了,一般人家是不屑于干这种事的,觉得丢人败兴,而大烟鬼就不管这些了,卖老婆的也大有人在,何况是未成年的孩子的尸骨?在唐寡妇这方面,她图的就是这户人家门第高,说起来总算是举人的重孙。唐寡妇知道她家的这份绝产迟早要落到别人手里,于是趁此机会豁出来花一大笔钱,要给屈死的女儿风光风光。唐培基听到这个风声,亲自登门对她进行开导,说招弟是少亡,丧礼不应超过她爹;还说如今正是兵荒马乱年月,千万不可抖富,而是愈简单愈好。唐寡妇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把这些话全当耳旁风,一古脑儿都丢在了脑后,还是照自己的老主意大加铺排。首先迎接入赘的死女婿就花了不少钱。那孩子原本装的是一口薄板匣子,经过这么些年月,早已腐朽了。唐寡妇托人买了口杉木棺材,把那些小干骨头攫捡出来,摆在一床新被子上,连同新做的袍子、马褂、鞋、袜、内衣等等,一古脑包裹起来,重新装入棺材,然后用骡驮轿运回来。棺材前头绑着一只大红公鸡,叫做“引魂鸡”,大概是怕鬼魂不识路;棺村后头吊着把新苕帚,叫做“扫魂苕帚”,意思是怕这个小男孩的“魂”丢下一部分。按照乡俗,外边的死人不能进村,所以只好停放在村外早已搭好的灵棚里,白天黑夜雇人看守。
  唐寡妇为了筹办给女儿大出殡,前后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雇泥匠挖墓道、砌墓穴,请来城里两家纸匠铺的老把式做纸扎,请来全县最好的油匠漆棺材,还和县里最大的一家赁铺签订了办丧享的合同。赁铺是专门承办婚丧嫁娶的铺子,出赁红白喜事所需的各种器皿用品,大至花轿棺罩,小至茶杯酒盅,一应俱全。同时还包办酒席,结扎灵棚喜棚。只要肯花钱,什么都是现成的。
  出殡的这禾,又算入赘,又是合葬,红白喜事一起办、媒人、阴阳都参加。从天明起,两班鼓手就轮流吹打上了,一忽儿吹的是《大得胜》,一忽儿又吹的是《哭皇天》,真个是悲喜交集,熔哭笑于一炉。起灵的时候,光是各样纸扎就排列了半条街长:有比真人还高的引路菩萨、金童、玉女;有像宝塔一样的香幡,上边一圈圈吊着的火香,青烟缭绕;有几进院落的阴宅,里面除了高楼大厦,还有戏台,台上正在唱戏,那些小人做得栩栩如主;接着是摇钱树、豪宝盆、马匹、轿车以及箱箱柜柜等日常用品。纸扎后边是一班鼓手,两乘花轿,轿里备放着招弟和那个男孩的灵牌,那个男孩的名字已改成了唐光宗,花轿后面是另一班鼓手和三十二抬的棺材,棺材上罩着黑缎绣花棺罩。走到村口,那个男孩的棺材也加入了殡葬的行列,浩浩荡荡在野外兜了一回,然后到了坟莹;棺材合葬,所有纸扎一齐焚烧。鳖个葬札,红火热闹极了。附近各村来看热闹的人山人海,连六七十岁的老人,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膺寡妇办了一场丧事,少说筛攉了千把块钱。唐培基见她这么挥金如土,知道她是故意要槽踏这份家当,又心疼,又气恼,可他又没有办法出面干涉,只好坐在家里生闷气。
  唐寡妇赌气办完这件红白喜事,第二天就病倒了,据医生诊断是夹气伤寒,这期间,唐培基天天来看望,唐寡妇躺在炕上,一见他来就指桑ma槐,ma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可唐培基不生气,他说这是病人发烧说胡话哩,照例天天要来看望一遍,后来唐寡妇连说话都很困难,也就ma不成了。
  有天下午,唐培基又探望来了,费二嫂正忙着在厨层熬药,等她把药熬好,端着药碗来到上房的时候,唐培基已经走了,唐寡妇躺在炕上“咿咿呀呀”乱叫喊,喂药也不吃,并且把药碗也掷了,只是声嘶力竭地嚎哭,直到后半夜才安静下来。第二天清晨,费二嫂发现唐寡妇已经死了,她左手握着一把剪dao,把自己右手食指的指头剪下来了,那个断指上粘着一些印(se-dangjin),褥子上、被子上到处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唐寡妇死去的当天,唐培基就把村里头面的人物召集在一起议事。他向众人展示了唐寡妇生前留下的一份遗嘱,主要内容是讲她要求把唐培基家那个起名叫唐耀宗的小孙子过继为儿子,全部财产,这一门的香火,全由这个小孩继承。这份遗嘱的末尾还押着唐寡妇的指印。这个指印显然是唐培基强制押上去的。要不唐寡妇为何把那个指头剪断了?这事只有费二嫂一人知道。当时唐培基送给费二嫂一个赤金戚捐,要她把这事咽到肚里。费二嫂知道唐培基的厉害,当然不敢随便说了。
  唐寡妇的葬礼,完全是由唐培基父子操办的。出殡那天,就是由这个叫唐耀宗的小孩披麻戴孝,由他爹抱着送到坟莹的。丧事一完,唐寡妇家的房产、地土、车马、酒坊等财产,一古脑就都归唐培基家所有了。唐家户里虽有些人不服气,可唐寡妇的遗嘱在唐培基手里,谁又能怎样呢?
  此事看似与袁九斤无关,实则和他的案情又有一定联系。


  十三 屋漏偏遭连阴雨

  袁九斤和岑承审谈过活不久;恰好他爹探监来了。自从儿子判刑以后,袁长命老汉每隔两三个月,总要想方设法来探一次监。偶尔羊主家过红白喜事,送给他的一两个白面蒸馍,他一口都舍不得吃,而是切成片烤干,然后给儿子带来,虽然每次只能在接见窗口的铁栅栏外边站那么两三袋烟的工夫,但只要能见上儿子一面,也就能长长舒口气。这次,者汉听儿子讲了岑承窜的意思,忍不住感动地说,“老天爷呀,总算睁开眼了!村里人们背后也猜疑是村长的坏主意。看来岑承审总算个清官!”父子俩三言两语就商定了,找人写呈子翻供,大不了还是无期徒刑,不会因为翻供就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崩。
  袁长命老汉离开监狱,匆匆忙忙去找那位曾经代他写过呈子的汤先生,那位老先生听他说了来意,边抽大烟,边微微笑了笑说:“当初我就觉得这案子有点蹊跷!既然是岑承审的意思,看来还有点回旋的余地。”停了停又说:“这种翻供文章不好写呀:没有十元二十元的润笔,我是不承揽这种差事。”他咬文嚼字的话,袁长命老汉没有全听懂,但他知邀是非花钱不可。正想诉说家境穷困,邵老先生放下烟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坐起来嘴对小莱壶喝了而口水,叹了口气说:“唉!念及你可怜、再加上岑承审的一番美意,你拿八块钱来,我写!呈子还可以替你直接递给岑承审。”
  袁长命老汉不便再讲价钱了,只好回村里去筹划借钱。这些年来,一家人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他手里倒是积攒下几十块钱。本来是打算将来给儿子娶媳妇用的,想不到一场官司都花光了,如今是两手空空,而当时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一般庄户人家称盐打醋都有难处,谁家能有现钱借给他?以前仁义源酒坊倒是公开放账,可如今酒坊已变成了唐培皇家的产业,当然不能去借贷了。后来听“十二红”说:村警史虎子放“印子钱”。这是种短期小宗贷款,利钱高得怕人,一般人但有三分奈何,不敢借这种债。袁长命老汉为了替儿子翻供,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史虎子,以两只羝羊和护羊狗作抵押,借了十元钱。他怕除了写呈子的钱,还有别的开销,故尔多借了两元。
  第二天早饭后,袁长命照例在十字街头甩着响鞭,把各户的羊聚集在一起,然后就和老伴把羊群赶到了附近的草坡上,自从儿子蹲了监狱,百十多只羊,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就只好让老伴帮他放牧。这个半傻子女人,除了撵坡,捎带还能挖点野菜,搂点柴禾,平素他们都是把羊群赶到深山里去,只有当他要进城探监的时候,才在村子附近的草坡上放牧,为的是怕老伴不识路,把羊赶不回村里来。
  这天,袁长命老汉把一切都安顿好;这才匆匆忙忙赶到县城。见到写呈子的那位汤先生以后,二话没说,首先是把八元票子掏出来放到桌子上。那位汤先生笑了笑说:“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呈子已经替你写好了,你拿去让你儿子押指印去吧。”说着从抽屉里把写好的呈文递给他,还借给他一个小印(se-dangjin)盒。
  他急急忙忙又赶到监狱去看儿子。狱警不给他传达,mama咧咧他说:“你昨天才探过监,怎么今天又来了?这里是监狱,不是戏场!真他娘不懂规矩!”袁长命老汉没敢回嘴,他把准备好的一元钱递了过去,那个狱警就走开了。
  过了有一顿饭的工夫,儿子终于来到了接见窗口前,只见他满头汗水,浑身面粉。父子俩见面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对看了两眼。他让儿子在呈文上押了手指印,急急忙忙又赶到汤先生家。他忍不住问道:“先生,你看这事要等多久?”
  汤先生说:“也许三月两月,也许一年半载,呈子我很快就替你递上去,你就回家慢慢等着吧]”袁长命老汉应了一声,只好走了出来。
  这时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早已偏西,肚子饿了。以往进城来探监,怀里总要揣两个窝窝头。今天走得匆忙,没有顾得带干粮。路过烧饼铺,犹豫了半天,还是下狠心花一角钱买了两个烧饼。路上自己吃了一个,留下的那一个揣在怀里,打算带给傻老伴吃。谁知回到村里,才知道傻老伴从崖头上跌下去摔死了!
  这天下半午,下了一阵雷暴雨,突然来的雷鸣闪电,把羊惊得炸群了,傻女人见羊满山遍野乱窜,急了,冒着铜钱大的雨点,又喊又叫到处追撵。没想到在山崖边滑了一跤,一头就栽到崖下去了……
  袁长命老汉回到村里,听到这一不幸的噩耗,头都要炸了。他随着“十二红”几个人,急急忙忙来到村西崖根底,只见傻老伴平躺在一块门板上,脸上盖着一张白麻纸,头旁一撮黄土上燃着四住香。这显然是村里一些好心人们帮助料理的。那只护羊犬赛虎像守灵一样蹲在一旁,见了他一下子扑过来,含着他的裤管乱叫,他随手揭开老伴脸上盖着的白纸看了看,只见她头上的血污、脸上的尘土,大体上都已揩抹净了,五官被摔得已错了位。袁长命老汉望着这个与自己相依为命、生活了多半辈子的傻女人,忍不住抱着尸体失声痛哭起来。她跟着他没有吃过一天好饭,没有穿过一件新衣,可给他生了五大三粗的儿子,使他家没有绝后,儿子的冤案刚刚有了一点指望,她就这么悲惨地走了。
  袁长命无钱给老伴买棺材,只好把家里炕上铺的一张席子拿来,把尸体卷起,用草绳捆住。众人帮忙在土崖下掏个洞穴,当天夜里就埋葬了。当洞口被黄土封住,袁长命老汉忽然想到怀里还揣着一个给老伴留的烧饼,他忙又把洞口掏开,把那个烧饼填到洞里。这是他最后送给老伴的一点心意。
  沟口村没出两个月,接连死了三个女人。死的情况不一样,埋葬的方式也不相同。过了不多久,从“金銮殿”里就传出了一段顺口溜:
  穷人活着受尽罪,
  死了没有棺材睡。
  三道草绳席子卷,
  看着叫人也下泪。
  财主生前享尽福,
  死后显得更金贵。
  光是出殡花的钱,
  足够穷家吃一辈。
  老天做事太不公,
  长的都是黑心肺。
  世问官府爱钱财,
  看来阎王也受贿!
  埋葬了傻老伴的第二天早饭后,袁长命老汉还和往常一样,领着两只羝羊和赛虎来到十字街头,甩着放羊鞭把各家的羊聚集在一起,放牧去了。他虽然怀着满腔悲痛,可是他不忍心让百多只不会说话的牲灵饿肚子。老伴一走,连个帮手也没有了,放羊、做饭、操持家务,都落到了他一个人头上,好在从小受穷受惯了,总算还能活得下去。他觉得总比儿子蹲在监狱里受罪要好过一些。可是没出半个月,就连这样的苦日子也不能过了:史虎子突然来逼债,把两只羝羊和护羊狗赛虎都拉走了。
  这事是由唐培基的几句话引起来的。有天,唐培基进城回来,问史虎子是否借给袁长命钱了,史虎子满承满应。唐培基说:“你知道他借钱何干?他儿子要翻供!案子往我身上推!”史虎子忙间道:“真有这事?”唐培基说:“今天岑承审把我传去,说的就是这事。呈子我都看了。”史虎子当晚就找袁长命老汉要债,寅时不等卯时,而且是要连本带利一齐归还。当时就把两只羝羊和护羊狗赛虎拉走了,后来送到shaa坊里屠宰了。光那张狗皮有人出三块钱,他都没有卖,而是做成狗皮褥子自己铺了。
  袁长命老汉听到这一消息后,气得大哭了一场,大病了一场,多亏左邻右舍关照,才算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没有羝羊和护羊狗,羊是放不成了。他不会种地,自家也没有地可种,万般无奈只好讨饭度日。他讨饭从来不在本村讨,倒不是怕丢人,而是不愿意再给乡亲们增加负担了。偶尔讨不到残羹剩饭,就只好挖些野菜充饥。他从来也没有偷挖过谁家的一窝山药,偷掰过谁家的一穗玉菱。他宁可明要碰钉子,也不愿暗偷丧良心。受苦受罪他都不在乎,唯一支持他能咬住牙活下去的就是儿子,他日盼夜盼的就是儿子的冤案能弄个水落石出。


  十四 日本人打来了

  袁九斤根本不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他连想都没有想到过。他爹还是像过去一样,每隔一些时日就来探一次监,每次还是给他带来一点干馍片,这都是从讨饭讨来的食物中挑选积存下的。他从来没有向儿子提叙过他妈摔死、赛虎和两只羝羊被拉走屠宰的事,更没有提他如今在讨吃要饭。这几碗苦水,宁可自己一个人吞咽,绝不能流露出来让儿子伤心气恼。他每次都要向儿子问一句话:“岑承审过堂了没有?”袁九斤只能是摇摇头。父子俩都盼望能早点提审,只要岑承审提审间案,这个冤案就有可能水落石出了。
  每隔两三个月,长命老汉总要到汤先生家打问打问情况,托汤先生催问催问岑承审,开头两次,汤先生倒还接待,并告诉他说曾经问过岑承审。答复是这案子比较麻烦,不是短期内能解决得了的。后来汤先生也有点不耐烦了,告诉他说:“我既不是原告,也不是被告,只不过是个代笔写呈子的人,怎好老去催问人家?我看这事就到此为止吧,你以后也别再找我了。”
  看来回供的事早已烟消云散了,可袁家父子俩还在日夜盼望岑承审提审问案。
  袁长命老汉天天还是沿门乞讨,袁九斤天天还是在磨坊里做苦役。磨坊里整天磨的都是白面,而犯人们顿顿吃的都是陈年仓谷米熬的粥,里边还混着好多砂子、陈谷,离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霉味儿。就这,一天也只有两顿,每顿一人只有两大勺,要不就是两个虫蛀了的玉茭面窝窝头。袁九斤本来饭量就大,再加拉磨比捡破布要苦重得多,因而经常饿得头昏眼花,后来幸亏和打饭的伙夫有了点交情,每顿饭总要给他多打一勺,而且总是捞稠的,勉强才能填饱肚子。说起这点交情来还是感谢薛师傅,因为是由接骨攀上的。
  有天夜里,那个伙夫上厕所滑了一跤,把左胳膊摔坏了,有个老看守记得袁九斤跟薛德顺学过接骨,于是就把他叫起来,要他给看一百。袁九斤捏揣了一阵,发现是脱日,三把两下就给复位了。从此以后,那个伙夫在打饭时候就特别照顾他。而且,监狱里凡是闪了胳膊跌坏腿的人,都是找他给揉捏。连狱警、看守们的亲友发生了这样的事,也是把他叫到接见室去给治一治。这样做又方便,又不要花钱。看守、狱警们对他也就不像以前那样凶了,而且把拉磨也改成罗面了。
  袁九斤从狱警、看守们的一言半语中,从他们来治病的亲友的谈话里,得知外边的世事乱了。先是听说日本人已打进了山西,后来又听说太原省城也失守了。阎锡山的大批队伍向南撤退,县城里天禾有部队过往住宿。监狱里的犯人们昼夜在碾米磨面,供应军粮。那时日本的飞机还来县城上空绕过几个圈子,扔了两颗bombzhadan,撒了些传单。炸死炸伤人了没有,犯人们不知道;传单上写的什么,犯人们当然也不知道了。只是后来听说县衙门的人也撤走了,如今城里是由商会出面维持秩序。袁九斤一听县衙门的人撤走,估计岑承审一定也走了,看来翻供的案子也没影儿了。
  袁九斤入狱以前,在“金銮殿”听“十二红”说过前些年日本人占了东三省,到处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放火,奸淫掳掠,把chinazhongguo人都变成了亡国奴。日本人来了对监狱犯人会怎样呢?他猜不透。不过他倒希望日本人来攻打县城,只要打起仗来,城里必然大乱,说不定他就可以趁乱逃出监狱。首先是要回家去看看爹妈,看看他的护羊狗赛虎和那两只羝羊,然后就去寻访他师傅的女儿翠翠;他一直记着师傅临终的嘱托。每天都希望能听到打仗的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炮声,可是没有。往年过大年,全城鞭炮响得惊天动地;今年过大年(一九三八年春节),全城都安安静静,连一点响动都没有。据说是商会怕放鞭炮扰乱民心,事先就贴了禁止放鞭炮的告示。
  过了大年,有天清晨袁九斤去倒马桶,忽然发现监狱东南角那幢高高的岗楼上,原来插着的那面青天白日旗换成日本国的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旗了。后来从看守和狱警的一言半语中得知,阎锡山的驻军早都撤走了,日本兵没放一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一炮,已经把县城占领了,城里很快就成立了维持会。这算是改朝换代了,可是并没有“大赦天下”。只听说日本兵正在满城收缴阎锡山军队遗留下的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械、弹药,有时还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放火,青天白日就在街上强奸妇女,全城惶惶不安。
  日本兵没有到监狱里来过,监狱生活还和以前一样。袁九斤白天仍然是在磨坊里做苦役,晚上躺在牢房里常常思念爹妈,关心赛虎和羝羊,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不知道他们怎样了?
  大约过了三个多月,袁长命老汉居然又探监来了。袁九斤见爹还活着,非常高兴。他见爹嘴角上有些血污,一问才知道是进城时候不懂得给站岗的日本兵鞠躬,挨了两巴掌。袁九斤急着问道:
  “我妈怎样?”
  “还那样。”
  “赛虎和羝羊呢?”
  “都好,都好。”袁长命老汉还像过去探监时候一样,顺口说假话。他怕儿子继续追问,忙转了话题,他告诉儿子说:日本人还没有去过村里。如今是八路军的工作团正在各村宣传抗日,动员人们参加抗日游击队。不少青年人都报名参加了,他的好朋友柳二牛也走了。接着又告诉他一个好消息:他师傅薛德顺的闺女翠翠终于找到了。
  薛德顺病故后,袁九斤一直记着师傅临终的嘱托:有朝一日能出去,要关照关照他女儿翠翠。袁九斤知道自己短时间内不可能出去,于是就把这事告诉了袁长命老汉,他希望爹能替他看看翠翠,即使帮不了什么忙,也可以安慰安慰。他知道师傅家在西山里什么什么堡,具体名字却记不清了。长命老汉见儿子这么有情有义,也很感动。他专门跑到西山里沿村乞讨,终于打听到薛师傅家是高山堡。可是到村里一询问,才知道翠翠已经出嫁了,嫁到了相距十里的丁家峁,一户老实的农家。他只好又跑到丁家峁,终于见到了翠翠。翠翠早就知道她爹在监狱里收了个徒弟叫袁九斤。她最后一次探监时,爹向她讲了袁九斤像亲儿子一样侍奉他的情景。如今见到师哥的亲爹专门来看她,十分感动。除了热情接待,临走时还特意托他把给丈夫新做的一双鞋带上,要他转交给师哥,表示感谢。
  袁九斤收到这双鞋以后,心里很有点过意不去,自己没有能力和条件,依照师傅临终的嘱托去照顾这个弱女子,反倒接受人家的馈赠,感到很不自在。不过他又觉得翠翠总算有了个归宿,师傅也可以安心了。


  十五 “舅舅”探监

  袁九斤每隔两三个月,总能见一次爹,虽然隔着铁栅栏,也说不了多长时间话,可看到爹还活着,也就安心了。可是自从这次送鞋以后,好长时间爹没有再来探监,月月盼,年年盼,可连着两年多都没见到过爹的影子。这期间,从狱警、看守们的一言半语中,知道日军经常出城清乡,到处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捕人,奸淫掳掠。家里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不得而知。没有人来监狱探视,什么情况也不知道,整日为家里人提心吊胆。
  监狱生活还是老样子。犯人却不断在变换,旧的犯人陆陆续续离开了,新的犯人又陆陆续续关了进来。只有他这个无期徒刑犯成了牢房里的老住户。翻供的事早就吹了。“改朝换代,大赦天下”的企望也早已落空了。他倒也想过越狱逃跑,可是根据他这些年来的观察,如果城里不发生大乱,靠个人的本事是根本不可能的。有时候他真想一头在墙上碰死,可是又不忍伤老人的心。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能见见自己的亲人,见见他的赛虎和羝羊,可是连常来探监的爹也见不到了。
  这年夏季,有天袁九斤和几个犯人正在监狱院子里从停着的一辆大车上往下搬运粮袋,看守喊他的名字,说是他舅舅探监来了。袁九斤听了很纳闷,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舅舅。他曾经听他爹讲过:他妇十四五岁时独自一人讨吃来到沟口村,半疯半傻,又是外路口音;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家在哪里。那时他爹已年近三十了,还是光棍一条,当时在村里人们的劝说下,就把这个傻闺女收留下成了亲。多少年来都无人问津,怎么会忽然冒出个舅舅来呢?他疑疑惑惑来到大门旁的接见窗口前,抬头一看,不由得愣住了,只见站在铁栅栏外边的原来是“十二红”。他正要称“十二红叔”,刚说了“十二”两个字,“十二红”连忙抢着说:“今天是五月十六了。”说着忙从怀里掏出一包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牌纸烟来,双手递给狱警说:“我这里千里送鹅毛,不成敬意,请老总赏光。”那个狱警二话没说,忙到一旁抽烟去了。“十二红”这才悄悄告诉他,他是冒名顶替来看看他,接着就简单说了说村里的情况。
  日本人已经在沟口村扎下了据点。唐培基把村长的位子也让练史虎子了。敌人统治很严,经常清查户口,盘查行人。伪村公所给村里人都发配了“良民证”,就是不发给长命老汉。在日伪统治区,没有“良民证”寸步难行。长命老汉找史虎子论理,还和他争吵了几句。史虎子一怒之下就把他捆送到了碉堡里。说他是八路军的探子,因为他常到西山里去讨吃,而西山里正好是八路军的抗日根据地,日本人拷打了一顿,问不出个情由来,后来村里人联名具保才释放出来。老汉见在村里过活不下去,后来干脆就跑到西山里去了。
  “那,我妈呢?”
  “你妈?不是早几年就死了!”
  “我妈死了?!怎死的?”
  “十二红”听他这么一问,才知道长命老汉一直把家里发生的事瞒着儿子。如今自己已说漏了嘴,只好原盘实话告诉他,连史虎子催逼“印子钱”,赛虎和羝羊被屠宰的事也讲了,袁九斤听了,两眼直冒火星,牙咬得咯咯响,两手抓着栅栏上的铁条,死命往两边扳。“十二红”怕他火脾气引起麻烦,忙低声劝他说:“孩子,你就忍着点吧!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咬住牙熬下去,将来总有伍子胥鞭尸楚平王的一天。”接着又低声告诉他说:如今八路军和抗日游击队活动得很厉害,迟迟早早日本鬼子非完蛋不可,只要熬到胜利的那一天就好办了。
  这次“十二红”来探监,给他送来了几件旧单衣,这是袁长命老汉临上西山前委托给他的。衣服里还夹着几个烧饼,这是“十二红”在街上买的。他把那些东西送给狱警说:“请老总检查一下,公事公办嘛。你们当这份差也不易,实在是没什么可孝敬的,请多多包涵。”“十二红”毕竟是跟着戏班子闯过码头的人,话说得在情在理,态度也十分友好。狱警又知道袁九斤会接骨手艺,说不定哪天会用得着,接见的时间虽然长了点,倒也没有干预。送来的衣物也只随手翻了一下,就交给袁九斤了。
  “十二红”来过的这天夜里,袁九斤在草铺上半夜都没睡着,想到他那个惨死的傻妈,忍不住用破被子蒙着头大哭了一场;想到史虎子逼“印子钱”,屠宰了他的爱大赛虎和羝羊,又恨得咬牙切齿;特别是想到唐培基为了霸产,竟然诬陷他是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凶手,使自己平白无故坐牢受罪、更加气忿难平,恨不能马上就亲手拿dao把他们捅了。只要报了仇,雪了恨,即使自己挨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子儿,他也会挺着胸脯走向shaa场!可自己如今被关在牢房里,连行动的自由都没有,仇恨深似海,也只能压在心头。特别让他思念的是爹,老人家为了不让自己伤心,竟然把这么大的痛苦咽在了一个人肚里,两年多都没吐露过一个字;讨吃要来的一点白面吃食,自己舍不得吃,都要积存下送到监狱里来填儿子的肚子。袁九斤想起这些来,感动得泪流满面。现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爹能活下去,熬到八路军打败日本的那一天。他以前曾听难友们说过:八路军就是以前的红军、是为穷人打天下的队伍。真要到了那一天,不只父子能见面,说不定自己的卞白之冤也就可以弄槽了。
  他想到这些,无形中增加了活下去的勇气。“十二红”讲的“伍子肯鞭尸楚平王”的事,他知道,虽然没看过这出戏,可听“十二红”说过戏文,还听他说过“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戏文。他决心要学伍子肯和越王勾践那股劲儿,咬着牙关熬下去!


  十六 宪兵队进驻监狱

  袁九斤自从“十二红”探监之后,自觉活得有了点盼头,不省生活多苦多累,他都不在乎了。前个时期心情不好,每晚回到牢房里总是倒在草铺上蒙头就睡,如今,每天晚上不是按照薛师傅教给的办法捏揣自己的骨头练接骨,就是盘腿打坐练气功。他知道,只有练好身体,才能熬到胜利的那一天。以前,他从狱警和看守们的一言半语中,多少听到过日军清乡、抗日部队活动的情况,不过当时都是这耳朵进、那耳朵出,如今则是时时处处注意倾听这些信息。他还从新来的犯人口中知道了八路军正在进行百团大战,到处攻击敌人的据点,游击队也到处割电线,破坏公路、铁路,弄得敌人狼狈不堪。有时夜深人静时候,隐隐可以听到远处传来的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炮声。可惜他的愿望落空了,八路军始终没有来攻打县城。不过他相信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日寇侵占县城已经三年多了,可袁九斤从来还没见过日本兵。有天清早,犯人们倒完马桶,正蹲在牢房里准备吃饭,伙夫把饭桶也挑来了。这时只听外边有人压低声音喊道:“注意,皇军来了!”甬道里的看守、伙夫等立时都靠墙站起来,接着就响起一阵皮鞋声。袁九斤隔着铁栅栏看到典狱长陪着四五个穿着黄军装、背着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的日军拉着一条狼狗走了过去。其中有一个像军官的日军,一手拿着块白手绢招着鼻孔,一手拄着一把带鞘的战dao,时不时用战dao敲敲牢房门上的铁栅栏。他们走到甬道北头折回来,然后又到别的甬道去了(看样子把这座十字形的牢房都察看了一遍,这才走了)。
  吃完早饭,犯人们被押到磨坊去劳动的时候,这才发现日本兵并没有离开监狱,而是到处在察看,那个日本军官不住地指指划划,不停他说着日本话。旁边一个日军不断地往本子上写。他们究竟在于什么?犯人们谁也弄不清楚。
  过了一阵,袁九斤正往石磨上添料,那个老看守来找他,说是有个狱警的胳膊被日军打坏了,要他去给看一看。袁九斤跟着来到门口的办公室,只见大金牙狱警脱光膀子坐在椅子上,左手端着右胳膊,唔唔哇哇地哭喊。从周围几个看守、狱警的谈话中,袁九斤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日本人临离开监狱时,大金牙抢着去给开大门。他拉铁门扇时用力过猛,过快,一下把走在前边的洋狗撞了一跤。日本军官举起带鞘的洋dao就向他劈头盖脸砍来,慌忙中他用右胳膊架了一下,小胳膊就给打坏了。
  袁九斤见挨打的是这个爱打ma犯人的大金牙,心里不由得有点畅快,可是他马上就觉得这想法不对头。薛师傅曾经和他说过:即使是仇人断了胳膊跌坏腿,只要人家找来,也要认认真真给治疗。哪怕等他好了揍他一顿也行,但决不能袖手旁观,更不能公报私仇。何况这个大金牙是被日本鬼子打伤的呢?袁九斤想到这里,忙端起大金牙的胳膊察看,只见外边并没有破伤,而是挠骨断了,尺骨也裂了,好在都是斜茬。大金牙看来是松包,忍受不得一点疼痛,不住地哭喊跳脚。几个人才把他按在椅子上,他仍然是可着嗓子哭喊叫ma:“袁九斤,你狗日的坏了心啦!就为老子打了你一鞭子,就这么折腾老子!呀,呀,疼死啦!”
  袁九斤没有理他,认真细心地给他捏揣,把骨茬都对接在一起,用布条把胳膊扎起来,又从牢房里把薛师傅留下的那副夹板拿来给捆扎上。这时他才用抽子揩了揩头上的汗水,长长松了口气,而大金牙还在不住嘴地哭喊叫ma。
  过了两天,大金牙竟然提着一包点心,到牢房里看望袁九斤来了,一进牢房就说:“兄弟,我脾气不好,ma了你,实在对不起!”
  “病人忍不住疼痛,免不了胡乱ma,我倒不在乎。胳膊好点?”
  “夹板解开了,别人捆扎不了,你再给重新绑一绑吧。”
  袁九斤见他用布带吊在脖子里的右胳膊,平搁在那几片夹板上,生气地说:“我再三嘱咐过,夹板不能解,怎么随便就解开了?”
  大金牙红着脸没吭声,过了一阵才叹了口气说:“兄弟,我向你说实话吧,我信不过你的手艺,怕骨头接不好,将来留下残疾。今天我求人领我去天主教堂找洋大夫看了看,人家说骨头接得很好,茬口接得很准;说最好是住医院打石膏绷带,可咱花不起那钱呀!”
  “不管打石膏绷带还是绑夹板,都是要把断了的地方固定住,让骨头慢慢长住。”袁九斤边说,边又把断骨处捏揣了一番,发现没有错位,这才又重新给他包扎捆绑起来。
  大金牙没有哭叫,只是瞅牙裂嘴地哼了几声,随口气呼呼他说道:“人命还不如狗值钱:幸亏我用胳膊架了一下,日本人真他娘的……”
  袁九斤听出来他是想ma日本人,可是又不敢,只好把后半句话咽回肚里去了。袁九斤对他随便打犯人很恼火,随口敲打了他一句:“军dao砍在胳膊上疼,皮鞭打在犯人身上也不好受啊!”
  “兄弟,你说得对!”大金牙不无愧疚地说,“以前我是狠了点,只想着多出面,多分点赏金,没为别人想过!”
  大金牙胳膊断了,可他没有请长假去休养,他怕扣了工资养不了家。他只是用布带把右胳膊吊在脖子里,每天还是照常经管磨坊,不过对待做苦役的犯人,态度却好多了。
  自从日本人来察看过监狱以后不几天,又来了一些日本工兵,在监狱围墙上架设了一道铁丝网,把牢房门上锈坏了的那些铁条也都重新换过了。把制鞋作坊也停办了,把房屋粉刷修理了一番。接着就驻进来一小队日本宪兵,还带来了两条警犬。犯人们都有点惶惶不安,闹不清日本人为什么对监狱这么严加防范?袁九斤从大金牙嘴里才得知:日本人准备在这里关押抗日分子。以前抓捕到的抗日分子是关在北关东岳庙,前不久游击队夜袭东岳庙,救出去一批人,于是日本人就看准了这座监狱。
  宪兵队进驻以后,下令把十字牢房东、西、北三个甬道里的犯人,都集中关到南甬道牢房里。把通八角亭的路也堵死了,另在南头开了一个门。院子里也用砖砌起一道墙分开了,东边大半个院子是宪兵队的天下,只有西边一小部分仍属原来的监狱。


  十七 眼前的人间地狱

  南甬道牢房和别的甬道格局相似,都是石砌的窑洞,只是多一些,也大点,每一孔能住十多个犯人。袁九斤被安插在第五号牢房,这里只有六七个犯人。他一来就有个小伙子一面伸拳挽袖,一面向牢头问道:“老大,要不要先给他来点硬的?”
  老大是个年近三十的汉子,随口说道:“牛牛别动手,明天再开销吧。”回头又向袁九斤道:“尿桶旁边就是你的铺位。”袁九斤没吭声,随手把烂行李卷放在了尿桶旁边。
  不知从什么年代起,每个牢房都有一个牢头,犯人们通称他为“老大”。这不是上边指定的,更不是选举的,而是自然形成的。只要这人厉害,敢替犯人说句公道话,或是拉拢了几个贴心人,就成了牢房里的头目。对新来的犯人,总要无缘无故殴打一顿,先给你个下马威,使你以后服服帖帖听他指挥,只要你敢反抗,他们就会集体欺侮你,比如夜里小便故意往你头上尿,白天喝水故意碰翻你的水碗,使你干渴一天。狱警、看守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们也要依靠牢头管犯人。袁九斤对这些事只是听说过,他本人并没经历过,这回他们显然把他当成新来的犯人了。
  第二天清早,看守边开牢房门,边叫喊:“放尿,放尿。”意思就是让倒马桶,上厕所。五号的老大向袁九斤说:“你知道不知道该于啥?”袁九斤不声不响随手拎起尿桶走出来,他平伸胳膊,把半桶尿一直举到厕所,就这一下把所有的犯人都惊呆了。
  吃早饭的时候,伙夫给每个人碗里盛了两大勺小米粥,而给袁九斤碗里则盛了三勺。老大颇为不满他说:“一样的犯人,怎两样对待?”
  “你以后就知道了。”伙夫说了这么一句,提上饭桶就走了。
  吃完早饭,袁九斤在草铺上摆了个骑马蹲裆式的架势,向老大说:“昨晚你们不是说要给我来点硬的?你们是要一个一个来,还是一块儿上?随便!”
  犯人们都眼睁睁看着老大。老大已看到过袁九斤伸平胳膊提尿桶的臂力,刚才听了伙夫的话,如今又见他摆出了武功架势,知道这不是个普通犯人,忙说道:
  “你先坐下,说说你的案由。”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袁九斤,没有shaa过人的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犯,判的是无期徒刑。”
  “这么说,你是冤案?”老大随口说道,“要说,我也是冤案!我叫贺大贵,地主把属于我家的十亩麦子割了,我一怒之下就打断了他的腿……”
  “这怎能算冤案?”
  “那十亩地是我爹替他坐牢,拿命换来的!可他说当时没立约据,不认账。”
  “你爹是替雷万宝坐牢的,对吧?”
  “你怎知道?!”
  “他和我关在一个牢房里,我亲眼看着老汉咽了气。”袁九斤没有讲他如何侍奉病人的事,而是转了话题,略带责备的口气说:“老人病成那样子,你弟兄们谁都没来探一下监!”
  “我弟兄们都在炭窑上,不知道呀!当我们回来知道后,领回来的是一具尸体!”贺大贵边说,边就呜呜哭泣起来,又把他爹的享从头叙述了一遍。其他犯人们也不住地叹气,那个叫牛牛的小伙子忍不住叫了一句:“财主们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
  从此以后,袁九斤自然而然就成为这个牢房的老大,贺大贵自动退居到第二位了。这个牢房里关押的大都是因为抗捐抗税、打架斗殴的犯人,只有牛牛是纵火犯。他告诉袁九斤说,他是因为看不忿伪村长贪污盗窃、欺压百姓,放火烧了伪村长家场上的麦垛,被捕后判了三年徒刑。仙说:“刑满释放我才二十一岁,我还得和他干!”袁九斤对这个爱打抱不平、敢做敢为的小青年产生了好感。
  制鞋作坊被宪兵队占据以后,监狱的收入自然就减少了。这么多犯人要吃饭,狱警、看守们都要分刮点油水,监狱只能在石磨、石碾上做文章,他们采取了歇人不歇磨、碾的办法,就是把犯人分成几班,白天黑夜轮流碾米磨面。犯人们的伙食本来就不好,如今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小米粥愈来愈稀,窝窝头越蒸越小。粮食少了,烂菜叶子却多了。有时犯人们难免要发几句牢骚,而伙夫说:“我也知道不好,可有什么办法?不过老实说吧,你们要和东院的犯人比起来,就算活到天上了!”
  所谓东院,就是宪兵队占的东边那大半个监狱。那里关押的都是zhengzhi犯,也就是在战斗中俘获的八路军、游击队、民兵,以及从各处搜捕来的抗日分子。当时日寇正在推行“强化治安”,经常有一些抗日嫌疑分子被押送来。那里不仅是关押人的地方,也是进行审讯动刑的场所。在西院里看不到东院里的情景,但隐隐可以听到各种杂乱的声音:日本人“叽哩哇啦”的喊叫声,汉奸们恶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的咒ma声,皮鞭、藤条打在人体上的响声,狼狗撕咬人的惨叫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偶尔还可听到嘶哑嗓音喊出来的口号:“打倒日本帝国zhuyi!”“communistgcd万岁!”接着就是几声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响,显然是被处决了。
  有天晚上,轮五号牢房的犯人值夜班磨面,这间磨坊离八角亭不远,八角亭里正在审讯一些新抓来的人。开头没有动刑,只是问话,追问一个叫柳兵的人,经常在谁家住宿?经常和村里的什么人联系?追问了半天,谁也说不出个子午卯西来。后来敌人就开始用刑,起先是用皮鞭抽,接着大概是用烧红的烙铁烙。除了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叫声,还可以闻到一股股焦臭味。在拷打中,敌人还是在追问柳兵的下落。
  袁九斤向和他一块拉磨的贺大贵悄悄间道:“柳兵是个干甚的?”
  正在添料的牛牛接嘴说道:“老大,你真是住牢住傻了,连这么有名的人都不知道!他是……”
  “悄悄磨你们的面!”押管他们的狱警打断了他的话,接着又找补了一句:“不要没事找不自在。”
  这一来,谁也不敢再吭声了。天明,磨面的活儿交给了另一班犯人,他们回到牢房,大家就乱哄哄说开柳兵的事了。从他们的谈话中,袁九斤才弄明白:柳兵是这一带有名的抗日游击队长,双手能开盒子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百发百中。手下领导着一批能征善战的英雄好汉,经常摸进据点去袭击日寇,抓捕汉好,闹得敌人惶惶不安。有些敌伪人员,二听到“柳兵游击队来了”就咋得屁滚尿流。敌人到处悬重赏捉拿,可他们来无影,去无踪,连根毫毛也没有找到。
  大家把这支游击队说得神乎其神,也都很兴奋,只有贺大贵没有开腔。袁九斤问他真是这样?贺大贵说:“真的假的说不来,反正咱从来没见过柳兵游击队的人!”
  过一段时间,有天半夜里,袁九斤小便完,刚刚躺下,贺大贵挤到他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说:“九斤哥,我从心眼里感谢你!我爹病成那样子,你白天黑夜侍奉他,可你连一句都没向我表露过!”
  “你听谁说的?”
  “原先北狱那个老看守。”贺大贵侧耳听了听,牢房里的人都在打鼾。他接着又低声说道:“以前我见管监狱的人对你态度都很好,后来才知道是你给他们接过骨。”
  “你疑心我是他们的坐探?”
  贺大贵没有否认,长长出了口气说:“老实告诉你吧,柳兵我认识,他是八路军派下来的。我兄弟二贵就在他游击队里,当初我也想参加,可又觉得兄弟俩都走了,连个给老人添坟扫墓的人也没有了。我本打算守满三年孝,就去参加游击队,可没想到竟然关到监狱里来了。一进来我就想越狱逃跑,可如今架上了电网,驻下了宪兵队,更没指望了。”接着他又问道:“九斤哥,你想过越狱逃跑没有?”
  “没有。”袁九斤老老实实他说,“开头是盼望有朝一日改换换代大赦天下,后来是盼望翻供,把冤案弄个水落石出,结果都落空了。要是真能跑出去,哪怕我在村里只待上一天,只要我报了仇,就是再抓回来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崩我都愿意!”
  贺大贵没等他说完就抢着说:“日本人的日子长不了,这里迟早是八路军的天下。你的冤案总有一天会弄清。”接着就给他说了一些外边的情形,大体意思和“十二红”讲的差不多,只是讲得更加详细一点。还讲了一些袁九斤从来也没听说过的国际形势,说是如今苏联正在抗击德国希特勒,只要苏联打败希特勒,就会返回头来帮助chinazhongguo打败日本人。他说这都是听柳兵游击队的人说的,他相信这些话。
  他们俩一直嘀嘀咕咕说到远处传来鸡叫,这才合上眼。从此,俩人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十八 逃出樊笼又回樊笼

  袁九斤自从和贺大贵成了知心朋友之后,经常要悄悄议论一番越狱逃跑,议论跑出去后首先要干的是什么事。虽然他们也知道,即使逃出监狱,也出不了城,不仅四个城门上有敌人把守,城墙上日夜都有敌人巡逻。明知道这是办不到的事,可免不了仍要议论几句。这就像是饿着肚子谈论吃酒席一样,虽然是空谈,倒也能获得一点精神安慰。谁知城里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机会终于来了。
  这年秋天,连续下了几天暴雨。天气放晴以后,忽然传来一阵“轰轰隆隆”的巨响,靠西的一段南城墙坍塌了。那地方离监狱不远,中间只隔着一片空地、据说那片空地老年间是跑马射箭的演武场,如今已长满了杂草,在日军占领县城前,阎锡山的驻军曾在城墙根挖过一些防空洞,显然是雨水灌进防空洞,把根基泡软,坍塌了,城墙场下一段大豁口。城里的日本驻屯军、警备队、伪县zheengffuu都着了急。虽然向各村下令征集民夫,可远水不解近渴,于是就强制全城的商店、居民临时抢修豁口,接着把监狱西院的刑事犯也都押解到工地上来了。在日本工兵的指挥下,有的在挖泥土,有的在拆民房,有的在搬砖抬石头。豁口两头的城墙上架起几挺机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日本兵、警备队,有的端着上刺dao的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有的拿着马鞭,在人群中呼三喝四,巡逻监督。监狱的犯人们,都被集中在豁口那里,清理坍塌下来的泥土。泥土和砖、石混搅在一起,这是一段难干的活儿,所以分给了犯人们。
  袁九斤自从蹲了监狱,七年来这是第一次走出这道铁大门,心情十分愉快,特别是看到城墙坍塌了,更加高兴。他边劳动,边观察周围的形势,敌人为了赶工程进度,所有的人都不准回家吃饭。傍晚的时候,倒是从各饭馆、商号征集来一筐筐的烧饼、馒头、麻花、点心之类的食品,还挑来一担担的开水。他们聚在一起吃喝的时候,袁九斤自言自语他说:“看样子要连夜干了。”
  牛牛悄悄向袁九斤和贺大贵说:“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豁出来要冒一次险。你们看看,不多远就是庄稼地。”
  贺大贵忙说:“别胡来,不等你跑到庄稼地,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子儿就把你撂倒了。至少要等到天黑以后!”
  他们正悄悄议论,这时工地上各处都吹起了哨子,果然是要连夜赶工了。
  敌人已在豁口两边的城墙上架起了两盏探照灯,天刚擦黑,探照灯已经亮起来了,整个工地上照耀得如同白昼。敌人不断催促人们加紧干活儿,这里,那里,不时传来敌人的咒ma声、皮鞭甩打声、粗嗓子细嗓子的哭喊声。三个人见敌人比白天监管得还严,心情都很沉重,只能闷头干活儿。
  到后半夜时分,忽然远处响起一阵阵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声,有人互相询问道:“这是哪里打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贺大贵大叫道:“怕是柳兵游击队打来了!”
  接着人们就乱叫开了:“柳兵游击队来了!”“柳兵游击队来了!”远处的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声不断传来,敌人的机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小钢炮也开始向响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的地方还击,两架探照灯也转向远处照射。工地上反而变成了一片黑暗,人群也大乱了。牛牛高兴地低声说,“咱们快跑吧,这可是个好机会!”贺大贵忙说:“顺城墙根往北跑,谁家的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也打不着。你们跟我来!”袁九斤和牛牛跟着贺大贵贴着墙转过西南城墙角,然后就离开城墙根,往西边不远处的庄稼地里跑。袁九斤刚跑进庄稼地,忽听身后的牛牛惨叫一声:“啊呀,坏了!”他转身看时,只见牛牛跌坐在地坎下边,抱着右脚疼得直哼哼。袁九斤忙低声问道:“怎啦?”
  “一步踏空崴脚了!”
  袁九斤慌忙跑过来,脱下他的鞋袜察看,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用手摸揣,发现是脚脖子扭歪了,踝骨肿胀,可能是哪个关节脱臼了。可他又不便乱接,怕一时弄错,落个终身残疾,只好按摩了一阵,然后穿上鞋袜,扶起他来试着走动。牛牛右脚不能挨地,一挨地就疼得叫喊。他说:“老大,你别管我了,赶快跑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跑了,你怎办?”
  “我在庄稼地里慢慢爬。”
  袁九斤觉得只好这么办了。他好容易从监狱里跑了出来,急于要回村里去报仇雪恨,不趁现在连夜逃跑,还等待何时?可他刚刚跑了不远就又折回来了,觉得不能把牛牛一个人扔在这里不管。自古常言讲得好:“救人要救灭,救人要救活”,他决心要背上牛牛一块逃走。可牛牛死活不于,说:“你一个人跑出去也不容易,我还能再拖累你!”袁九斤左说右劝,牛牛就是不同意。袁九斤火了,随手给了牛牛一个耳光,然后蹲下来,命令牛牛爬在他背上。牛牛只好含着眼泪听从了他的吩咐。
  庄稼地里没有路,黑天半夜也分不清东南西北,袁九斤背着牛牛,只好顺着坑沟走。他们没想到这块地是斜坡,走到地头才发现,走了大半天,竟然愈走离城墙愈近了。牛牛挣扎着从袁九斤背上出溜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要他背了,坚持要袁九斤一个人逃跑,他还是要单独爬行。袁九斤着急他说:“天明监狱发现少了犯人,一定要到处搜捕。把你抓回去,总打个半死……”
  “要连你一块抓回去,那就更算不来账了!”
  袁九斤半天没吭声。他忽然握住牛牛的手说:“天快明了,我看咱们是跑不脱了,只有返回去!敌人要问,咱们就说刚才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响,为了躲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子儿跑乱了。”他也不管牛牛同意不同意,背起他就照直向城墙西南角走去。
  这时候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声早已停止,豁口那里不断传来人声、工具碰击声。他们刚转过城墙西南角,正好城墙上的探照灯射了过来,城上的日本兵“唔哩哇啦”叫喊了几声,接着就有两个端着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的警备队员冲了过来,把他们押解到豁口那里。敌人怀疑他们是柳兵游击队的伤员,正在审问时,恰好典狱长和大金牙走了过来,证明他们是监狱的犯人。问他们刚才到哪里去了,他们就按路上商量好的说了一遍。典狱长怀疑他们是想趁机逃跑,大金牙说:”他们要是逃跑,一定是钻庄稼地,还能往这里跑?”典狱长再没有说什么,这事就过去了。
  第二天上午,坍场的城墙,总算垒起来了,犯人们又被押回监狱。袁九斤把牛牛背回五号牢房,这才给他把崴了的脚重新揉捏包扎好。每逢推磨,都是袁九斤把他背着去,完了再背回来。同牢的犯人们也很照顾他,总是让他坐在那里罗面。
  过了一年多,牛牛刑满释放了。临离开五号牢房的时候,他满眼含泪对袁九斤说:“老大,九斤哥,我知道你是因为我才继续坐牢的,我相信,迟早你会获得自由!”
  牛牛出狱不几天,又专门来探过一次监。他给袁九斤送来一些吃食,并悄悄说:那次攻城的根本不是柳兵游击队,而是附近村里的民兵槁的。他们把鞭炮装在煤油桶里,点着,扰乱敌人。牛牛最后说:“九斤哥,我马上要参加柳兵游击队,以后不能再来看你了!”


  十九 告别监狱

  袁九斤和往常一样,每天还是去磨坊劳动,回到牢房里来,不是打坐就是捏揣自己身上的骨骼和经络。偶尔也给狱警、看守们的亲属、朋友、熟人、邻居们揉捏接骨。他每天只想两件事:一件是盼望有一天能见见爹,另一件就是盼望有朝一日亲手捅死仇人唐培基和史虎子;即使自己马上挨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子儿他也心满意足了。
  袁九斤成了五号牢房的老住户,连续又住了三年。忽然有天人们传说日本投降了,这是一九四五年秋天,清早起来“放尿”的时候,发现岗楼上的日本旗没有了。吃早饭的时候,伙夫说东院的日本宪兵澈走了。后来听说城里的日本驻军拒绝向城外的八路军缴械,后来又听说日军带着警备队逃跑到省城,向阎锡山投降去了。
  八路军、抗日县zheengffuu,终于还是进城了。犯人们都很高兴,猜想该“大赦天下”了,可是没有,只是把东院里关押的抗日分子全部释放了,西院里的刑事犯还是继续关着。袁九斤又一次失望了。忽然有一天大金牙来叫他,说是县zheengffuu司法科一位姓滕的科长找他过堂。当他来到监狱办公室的时候,只见桌子后边坐着一位穿制服的年轻人。他一进去就让他坐在凳子上,问道:“你就是袁九斤?”
  “是。”
  “你们沟口村农会送来一份保状……”
  “我们村没有姓农的。”
  “农会不是人名,”那位腾科长微微笑了笑说,“农会是个组织,是农民协会。保状上说你是一桩大冤案!廉三宝被害的那天晚上,你一直都在五道庙听说书……”
  “不是听说书,是听‘十二红’说戏。”
  “那倒都一样。当时在场的人都签了名,押了指印,证明你那天晚上从始到终没离开过那个地方。”腾科长说着拍了拍桌子上的一握文件,接着说:“最近我们查看了你这个案件的所有卷宗,原告唐寡妇只是要求查办凶手,并没有指名道姓提到你。证明你是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凶手的,只有村长唐培基一人,可他当时又不在现场。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这案子怎么判呢?他们是拷打过你、可你并没有承认。可后来你怎么又在,两人打架,误伤人命的判决书上押了手印呢?”
  “那是我爹跪下给我磕头……”
  “看来老人是想保你条命,”滕科长继续说,“我们曾找过原审宫姓岑的,可他两年前就病死了。后来总算找到了给你写呈子的那位姓汤的老先生,你前后递上来的两份呈子,都是他写的……”
  “是我爹花钱找他写的。”
  “他都坦白交代了。实际上那个主意是岑承审出的,判你死刑无证据,他又急于要结案,就只好让你承认是打架斗殴,误伤人命,判个无期徒刑了事。”
  “岑承审还算个好官!”袁九斤接嘴说道:“后来要我翻供,说要重审。”
  滕科长冷笑了一声说:“看来你还蒙在鼓里。”接着就把他们调查了解到的情况,简单向他讲了讲:原来岑承审也是个贪赃枉法的货(se-dangjin)。他见唐培基轻而易举就获得唐寡妇家的全部资产,非常眼红,于是就要袁九斤写翻案呈文,一口咬定唐培基为了霸产,shaa了廉三宝嫁祸于人,他用这份呈子威胁唐培基。唐培基知道自己并没有十足的证据,可他怕落个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嫌疑犯的名声,再说打起官司来,不知要花费多少钱财;他也看出了岑承审的意图,于是就狠了狠心,把唐寡妇家城里当铺的股本转到了岑承审名下。那份翻供呈子卷宗里没有,显然是当时就销毁了,不过那个写呈子的汤先生却留有一份底稿。滕科长讲完,不由得向袁九斤说道:“看起来这些财主们力争夺财产,你是被他们踢来踢去的一颗石子儿!”
  “好狗日的们,都是些狼心狗肺的东西!”袁九斤忍不住ma了起来,接着又问道:“我该怎办?”
  “我找你来,就是要宣布这事,你这是一场冤案。我们已经研究过了,现在只能将你无罪释放!以后你也可向他们索赔这十年的损失!”
  袁九斤听到“无罪释放”四个字,忍不住流出了激动的泪水。后边的话他没有听明白,也没有在意。只是一叠连声地问:“我甚时可以出狱?今天走行不行?”
  “当然行。”滕科长知道犯人们急于离开监狱的心情,立刻就给他开了一张释放证,并让监狱发给他一天的路费。
  袁九斤匆匆回到牢房,简单收拾了一下,连破行李卷都没带就离了监狱。他决心回去以后耍亲手捅了仇人,然后投案自盲。他知道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要偿命,可即使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崩也总还要购几天牢房,省得那时再带行李了。当他压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迈出监狱铁门的时候,远远看到有个人提着一个包袱向监狱走来。他从那人走路的架势看着像他爹,走近了,果然是他爹袁长命老汉。袁九斤立即就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说道:“爹,我总算见到你了!我无罪释放了!”
  袁长命老汉一见儿子,又惊又喜他说:“老天爷呀!总算睁开眼了!毛主席呀,多亏你老人家!”
  “爹,你怎知道我今天出狱?”
  “我怎能知道?。我是来探监的。”他告儿子说,这几年他一直在西山里给人家放羊。听说县城解放了,他匆匆忙忙赶来探监,正好碰巧了。他见儿子蓬头垢面,忙把他领到剃头铺去修鳖。原来犯人每季度才能理一次发,剃头铺里都是派徒弟们来干这活,虽然工资很低,可是能在犯人们头上学手艺,即使剃不干净,甚至划下几个口子,也没人指责,最后把剃下的毛发收拾回去,还可卖几个钱。长命老汉见儿子剃完头,忙又把带来的几件干净衣服让他换上,一下子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包袱里还有十来个烧饼,还有点热,显然是新买的。他们向剃头师傅要了两碗开水,吃饱喝足就相随着回家。临出城,长命老汉又在一个小杂货铺里买了一份香烛纸表。路上,他向儿子说:“我只好实话告诉你,你妈前些年就死了!”
  “我早知道了。赛虎和羝羊也给人家shaa了……”
  “这是哪个多嘴多舌的说的?一定是‘十二红’!”
  “你一直瞒着我,是怕我听了难过。其实我知道后反倒鼓起了咬着牙熬下去的劲头!”
  袁九斤接着又问爹村里现在的情形。长命老汉说他是直接从西山上到城里来的,还没有回过村。听说新解放区正在进行反好反霸斗争,估计沟口村也不会是以前那些人掌权了。袁九斤说听说村里有个农会,长命老汉说那就更好,西山老根据地各村都有农会,那是老百姓自己的组织的。
  父子俩快到沟口村的时候,天已傍晚。长命老汉领着儿子来到了埋葬他傻老伴的土崖下。袁九斤在他妈坟前烧了香,焚了纸,磕了头;长命老汉则用手挖了个坑,埋了一个烧饼。然后父子俩这才向村里走去。


  二十 招仇雪恨 各得其所

  父子二人回到村里的时候,天已大黑了。袁九斤远远看到他家那两孔破窑洞,有一孔亮着灯光,他觉得有点奇怪。长命老汉说可能是“十二红”住在里边,他临逃走的时候,把家里的破烂都托付给“十二红”了。
  当他们走进那孔亮着灯光的窑洞里,果然是“十二红”住在里边。“十二红”见到他父子俩突然走进来,没有吃惊,只是高兴他说:“我估摸九斤这几天就该回来了!”
  长命老汉说:“你又不是神仙,会掐算?”
  “不是掐算,是农会给县里写了保状,我们都押了手印;司法科还来人做了调查。明明白白、清楚楚的冤案,咱们的人民zheengffuu还能不放人?不过我倒没想到你父子俩会一块儿回来!”“十二红”边说边从屋后摘了一颗南瓜;说道:“我看我就熬小米南瓜稀饭,给你们接风吧!”
  “好,好,好!”袁九斤咽着口水说:一我十一年都没有喝过小米甫瓜稀饭了!”
  “十二红”说:“咱们再蒸些新山药蛋,还有清早我蒸下的新玉茭面窝窝头。”
  长命老汉把包袱里剩下的三个烧饼拿出来说:“这可不是讨吃讨来的,是今天在城里新买的!”
  “好,今天咱们吃的全是新的。”“十二红”边切南瓜,边说:“咱们这可真是新事新办了。”说得三个人都笑了。
  吃饭的时候,父子俩都问起了现在唐培基和史虎子的情况。“十二红”随口念道:
  碉堡据点掀了,
  东洋鬼子颠了,
  唐培基的腰杆弯了,
  史虎子的脑袋蔫了。
  还没等他们再问,接着又念道:
  百姓不再受洋罪,
  夜里也能安然睡,
  自由自在闹生产,
  有了困难找农会。
  袁长命老汉道:“这些年你们还是编顺口溜?”
  “没有,谁敢惹那个麻烦!”“十二红”用筷子指了指墙上贴的两条写得歪歪扭扭的标语说:“‘勿论村政,免谈国事’,这是我写的,我贴的。”
  袁九斤忽然问道:“我家的那两口shaa羊dao还在不在?”
  “在。我怕惹麻烦,就用油纸包住埋在那间空羊圈里了。”“十二红”立刻警觉起来,忙问道:“你是要报一箭之仇?想来个‘伍子百鞭尸楚平王’?这事千万干不得呀!不管旧社会还是新社会,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可是要偿命的!如今这两个人,都分别被民兵看守着哩!”
  长命老汉也劝道:“孩子,你可千万。不能动这个念头呀!犯不着拿人命换狗命。”
  正在这时,外边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他们都是过去“金銮殿”的常客。自从“十二红”搬来这里,这地方又成了他们新的聚会点。来的人都热情地和袁家父子打招呼,安抚,问候。袁家父子本来在村里人缘就好,这十多年又受了这么大的冤枉,大家都十分同情。知道他们新回来,生活上有许多困难,都想给他们一些帮助。于是有的回去拿来一些新碾的小米,有的拿来一些新磨的高粱面、玉菱面,有的送来一些山药蛋、白菜,有的送来一些南瓜、萝卜……杂七杂八摆了半炕。袁家父子只能是打拱作揖表示感谢。乡亲们的热情关怀,使他们非常感动。
  第二天吃过早饭,长命老汉到农会报户口去了。袁九斤正忙着刷锅洗碗,在院里劈柴的“十二红”叫道:“九斤,咱们区的区长亲自登门拜访你来了!”
  袁九斤扭头一看,只见进来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中年人,穿着一身灰布制服,腰里还别着一支handgun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一进门就扑过来抓住他的湿手,高兴他说:“九斤哥,咱们总算又见面了!”他从声音里已听出这人是谁来了,正要说话,“十二红”走进来说:“你知道他是谁?”
  “我坐牢还没坐傻。这不就是柳二牛嘛!”
  “以前是叫柳二牛,参加八路以后没有改姓,可更名了,叫柳兵!”
  “柳兵?!”袁九斤惊叫道:“就是柳兵游击队那个柳兵?”
  “然也。”“十二红”拿腔拿调他说:“你居然也知道有个柳兵游击队?怪哉,怪哉!”
  袁九斤随口就把在监狱里听到的那些事说了一遍,最后问道:“你是怎学会那么大的本领?”
  柳兵笑了笑说:“你说的那些事有真有假,抗日我是坚决的,双手能开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倒也不假,什么‘百发百中’、‘飞槽走壁’等等,那都是群众给涂上的(se-dangjin)彩。由于群众痛恨日寇、汉好,他们自发干了一些抗日的事,怕敌人追查,也就都加到我们名下了。有的还在现场写下‘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者,柳兵游击队’的标语。不说这些了。”柳兵忽然转了话题说:“我今天一来是看看老朋友,二来是想找你谈谈,听说你豁出命来也要shaa了唐培基和史虎子……”
  “你听谁说的?”
  “一个叫贺大贵,另一个叫牛牛。他们和你一块蹲过牢,后来都参加了我们游击队。我相信他们说的是真的,根据你的脾气,很可能办出这号事来。你一心要报仇雪恨,这个心情我能理解,可千万不能这么蛮干!”接着就给他讲了一番道理。大意是说:communistgcd领导闹革命,不仅是要打倒日本,还要推翻旧的统治,那样贫苦农民才能永远不受欺侮。唐培基和史虎子,是沟口村两个罪大恶极的分子,他们欺压迫害的并不仅仅是姓袁的一家,而是众人的仇人,被你一个人shaa了,别人连个申冤出气的机会都没有了。这次反好反霸斗争,要对他们进行群众公审,zheengffuu一定会按照政策法令,对他们做出严肃处理。最后他说:“九斤哥,你看怎么样?”
  袁九斤斩钉截铁地说:“二牛,你放心。我一定听你的。”
  柳兵走了之后,“十二红”笑着说:“你看看,昨晚我和你说过了这事干不得……”
  “你就没说清道理嘛!”
  “我要能说来这么多道理,我也该当区长了!”两个人都不由得笑了起来。
  吃晚饭的时候,袁九斤说他打算到西山里走一趟,想去给他师傅薛德顺上坟。“十二红”立即表示赞成:“应该,应该。自古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长命老汉说:“好,好。不过你得先去丁家峁找到翠翠,才好找到她爹的坟墓。你总不能空手去吧?”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卷票子来,给了儿子。这些钱是他这些年放羊积攒下的工钱。
  袁九斤说:“买香烛用不了多少钱。”
  长命老汉说:“人常说:穷家富路。万一路上有点用处哩?用不了再带回来不就行了。”
  第二天,袁九斤起身走的时候,特意把薛师傅留给他的那副接骨用的夹板带在身上,因为他并没有见过翠翠,怕她不认他,这东西可以做个证明。
  袁九斤走了不到三天就返回来了。两个老人见他愁眉苦脸,情绪非常不好,一问之下,才知道翠翠家遭了大难:前年日寇最后一次“扫荡”根据地时,她丈夫和一个四岁的儿子都被敌人残shaa了。她腿上也挨了两刺dao,现在走路还有点瘸。每月初一、十五她都要到丈夫和儿子坟上祭奠一番。经常是以泪洗脸,如今就靠zheengffuu一点救济过日子。他把带的那点票票都给她留下了,可那又能解决多少问题呢?两个老人听了都不住地叹息。
  “十二红”随口问道:“她为甚不改嫁?”袁九斤说:“她要守到男人过了三周年再说。”
  袁九斤自从给师傅上坟回来以后,每天起来愁眉苦脸。过了不久,区zheengffuu决定在沟口村召开公审史虎子和唐培基的群众大会,袁九斤脸上的愁云就被这件事冲淡了。
  原来史虎子虽然是伪村长,可真正背后主事的人还是唐培基。那时,沟口村是敌人的治安模范村,又是日寇的大据点,周围一些小村庄都属史虎子他们管辖,因而开会这天,周围一些村里的群众也都来了。
  袁九斤从众多群众声泪俱下的控诉中才知道,这两个恶霸汉好罪行累累。他们不仅是一般的贪污私吞、转嫁负担,而且为了逼租逼债,经常捆绑吊打群众。不少人被打折胳膊打断腿,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最使袁九斤激动的是,终于弄清了shaa害廉三宝的真正凶犯,这人就是史虎子,是当时唐培基用十亩地收买他下的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手。另外他还把给唐寡妇家做饭的费二嫂送到碉堡上,被日寇轮奸致死了,这事也是唐培基指使他干的。因为唐培基知道费二嫂了解他强逼唐寡妇在文书上押指印的事,他唯恐有朝一日费二嫂吐露出去,于是就采取了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灭口的手段。就连大兵们强奸招弟,也是唐培基指使史虎子领去的。这些罪行,大都是事先审问的时候,两个人为了推卸罪责,互相狗咬狗揭露出来的。
  这天的公审大会,县司法科的滕科长也参加了,他代表县zheengffuu宣布:对这两个罪犯执行死刑。讹诈的财产全部没收,一部分充作公费,大部分补偿给受害群众。袁九斤也得到了应得的一份。在他的要求下,他要回了用赛虎皮做的那条狗皮褥子,他抱着狗皮褥子大哭了一场。
  第二年上改时候,他家也分到了应得的土地和房屋,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袁长命老汉就张罗要给儿子成家,村里倒是有几个提亲的,袁九斤都婉言谢绝了,他决心要娶翠翠。他和他爹商量,长命老汉说:“以后是和你过日子哩!只要你愿意就行。”袁九斤觉得自己直接去找翠翠说不方便,他就拜托“十二红”去提亲。“十二红”半开玩笑半认真他说:“你虽然已经三十五六岁了,可还是童男子。她可是已经生过孩子的寡妇呀!”
  袁九斤斩钉截铁他说:“我不在乎!”
  “你不是说她腿还有点瘸?”
  “我也不在乎!她腿瘸可心眼好!”袁九斤接着又说:“你知道我是个大肚汉,住了十来年监狱,没有饿得散了架,凭的就是薛师傅传给的接骨手艺。你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薛师傅咽气时候,把翠翠托付给我。她如今生活那么苦,我不能不管!”
  “十二红”又问道:“万一翠翠不乐意嫁给你哩?”
  “那也好办。我就把我的家产分给她一半,我决心养活她一辈子!”
  “十二红”忍不住在袁九斤肩上拍了一巴掌,连声赞美道:“有情有义,好样的!有情有义,好样的!”
  “十二红”是个热心肠人,第二天就上西山丁家峁说媒去了。
  事情办得很顺利。过了没多久,袁九斤就明媒正娶把翠翠接到沟口村,两人结成了夫妇。
  从此以后,袁九斤父子俩又在村里拿起了放羊铲,除了自己喂养的十来只羊外,也捎带给别人家放牧。县医院听说他会接骨,曾派人来动员他去医院工作,袁九斤坚决不去。他说:“我连字都不识,还当什么大夫?我还是老老实实放羊吧。要是真有人跌坏胳膊碰坏腿,我随叫随到。”
  合作化以后,袁九斤仍然在于老本行。
  “十二红”则被新成立的县剧团聘为艺术顾问,搬到县城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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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马烽,男,1922年生,山西孝义人。1938年参加八路军,1940年进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学习,1943年到晋绥边区文联文艺工作队、《晋西北大众报》工作,建国后曾任chinazhongguo文联委员、文协理事等。1956年后历任山西省文联、作协主席及chinazhongguo作协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组书记。1942年发表处女作《第一次侦察》。主要作品有:长篇传记novelxiaoshuo《刘胡兰》,短篇novelxiaoshuo《三年早知道》、《我的第一个上级》人结婚现场会》、《葫芦沟今昔》等。另著有电影剧本《我们村里哟年轻人》、《扑不灭的火焰》(与西戎合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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