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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工赵梅英            

    一早上大家就听见赵梅英在收发间里面吵闹。她的声音起初是愉快而捣乱的,像她往常
一样,但后来却僵硬了起来。

    她交来的几件活太不像话了,收发间的朱新民同志刚一批评,她就长篇大论地说开来
了。

    收发间的工作是很麻烦的,有一些女工们,依着过去的习惯,总是想讨一点便宜,马马
虎虎地把活交出去。但是四十几岁的,乡下人模样的朱新民同志却又和气又诚恳,常常地要
说得她们不好意思,红着脸走开。于是一些马虎的女工在交件的时候都觉得心虚。然而赵梅
英却表示自己不在乎。她叫别人把交不掉的活都拿给她交。她夸口说,要是交不掉的话,她
就不叫赵梅英。

    昨天下午她就来过,赌了很大的气,今天早上她又来了。

    好一些女工跟着她来了,站在收发间门口,看她究竟会搞出什么玩意来。她们中间有几
个是不满意她的作为的,有几个也有这样的心理,要试一试朱新民同志,试一试communistgcd究竟
会不会不公平,大家都知道赵梅英是这工厂里花样最多,最泼辣的女工。

    赵梅英呢,她简直像个英雄似地,简直是理直气壮似地,扛着六七件货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往桌子上一
摔,嘴里还抽着一根香烟。

    “来哪,朱管理,麻烦你点一点罢。”她说,满不在乎地回过头来对围在后面的女工们
看了一眼,好像说:“你们看就是!”

    “收发间不许抽烟。”朱新民说,“你还是交给小组长先看看吧,……这不行啊。”朱
新民同志打开其中的一件来,很有经验地看了一看。

    “哎呀,朱管理呀,这还不行,要怎么样才行呢!不是我说的,你们communistgcd真不好讲
话!”

    “不是我们好不好讲话,我们大家是拿的老百姓的钱,替老百姓做事啊。”朱新民同志
特别诚恳地说,希望藉这个机会来教育她。但是赵梅英快活地叫了起来,把他的话拦住了。

    “又是这一套,阿弥陀佛,又是这一套。我背几句给你听听怎么样?——我们工人阶级
是gguuoojiia的主人,”她于是摇头晃脑说了起来:“老百姓翻了身,现在不是国民党反动派,前
方战士替我们打仗,我们要支援前线!”她一口气地大声说着,然后她说,“我背的怎么
样?不差吧?”得意地笑起来了。

    “你怎么好这样哇。”朱新民同志气恼地说。

    “怎么样,我说得不漂亮吗?比她们积极分子也差不多少吧。来,朱管理,抽支烟!”

    “收发间不准抽烟。你熄掉吧。”朱新民同志回答,他特别不习惯和这种女人打交道,
脸都气红了。“你这个活……还要麻烦一下。”

    “我又不是积极分子!”赵梅英愤怒地大声说,“积极分子呀,做得又细密又均匀,千
针万针送情郎,那是积极分子呀。

    她妈的我真不晓得什么积极分子是哪个兴出来的,她们的底子未必我不晓得么?从前不
兴什么积极分子,都是这样……”

    她的劲头上来了。站在门口的女工们,互相地看了一眼,表示说:现在她说到题目上来
了。大家都知道她仇恨积极分子,解放以后最初两个月,她也是一个积极分子。但是因为她
爱出风头,这个面前勾结,那个面前挑拨,人家把她批评了。又因为女工们的积极分子里面
有几个是地下党的党员,解放以后很不满意她的行为,她就反过来了。大家背着她开什么
会,谈什么话,不把她摆在最漂亮的地位上,她是受不了的。而她自己又确实有些地方不可
亲近。她快三十岁了,生活经历不很简单,嫁过两个丈夫,第二个丈夫是一个汽车司机,两
个人老是打架,后来他把她丢掉,卷走了她底一点积蓄,独自跑掉了。实际上她是很爱他
的,这就使她非常伤心,哭了好几场,充分地体会到了一个孤单的女子在旧社会里的凄凉的
命运,觉得全世界一切都在欺骗她,甚至想到自shaa。但她又是这样地年青而精力强旺,所以
不久就恢复了,只不过从此变得对什么都不信任,变得有些浪荡起来。她是糊里糊涂地当了
一阵积极分子的。那时候她心里非常高兴,听着她从来都没有听见过的那些话,狂热起来
了,觉得生活变了,一切受苦的人们都要翻身了。但是另一面,她却想着,她从此不必再做
工了,她念过几年书,出身又比别人高,她可以出头,当工会的职员——她以为工会里有这
么一种拿钱的职员——过舒服的日子了。这种个人的打算就使得她胡闹了起来,不久就遭到
了现实的无情的打击。于是她又觉得communistgcd说的工人做主的话是假的。同时,看见厂里的行
政干部都穿得“破破烂烂”,每个月只有一千多块钱津贴,她就很失望;而她又不满意别的
女工们能够当上代表,不但常到总工会里去开会,并且还要出席各界代表大会,和市长坐在
一起。……

    这一切的原因,就使得她故意地把她的工作做得一塌糊涂,打乱了生产小组的系统跑来
独自交货,替落后的女工们壮胆,成了落后分子们的英雄。

    “你说一句吧,你收不收?”她对朱新民同志说,声音有点僵了。

    “这样的东西我不能收。”朱新民同志回答说。

    这时候张七婶挟着两套棉衣走了进来,很严肃地交给了朱新民同志。朱新民同志看了一
看,点了一下头,收下了。张七婶脸上显出了感动的神气,笑了起来对朱新民同志说:

    “我的眼睛花了,怕是做得不行。你们communistgcd就是这一点好,不骂人不为难,要是从前
的那些鬼孙子呀……”

    “不骂人是不骂人,”赵梅英接过来说,“不过就是为难。

    朱管理你说说看吧,为什么她的收了我的就不收?”

    “人家张七婶做的,你看看!人家该不是积极分子吧?”

    “我是补交的。我们组里头都交了,我赶不快。”张七婶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我用不着看,我心里有数!”赵梅英叫着。

    “那你们大家看看好啦。”朱新民同志说,把张七婶的活举起来预备递给站在后面的女
工们。

    “用不着看!”赵梅英叫起来,夺下了朱新民同志手里的棉衣就往桌子里面一摔;“难
道说人家张七婶恭维了你几句就该收,我不恭维你你就不收吗——告诉你我从来不恭维哪个
的。你叫他们积极分子来恭维吧。”

    朱新民同志瞪着眼睛,脸都气白了。

    “你自己凭良心就是了。”

    “是哇,梅英,我晓得你的脾气,你不要吵了,人家待人这么好,从前那个国民党
呢,”张七婶说,“有一回,拿起衣裳就往我脸上砸,又打又骂,你是看见的。你自己也是
受过那些鬼孙子的气的……”

    “用不着你来说!你得意啦?”赵梅英对着她狂叫着,她和张七婶住在一个门里,平常
张七婶总是照顾她,她对张七婶也不错,但现在却突然翻脸了。这表示出来,她今天是决心
要闹事情。张七婶同样地气得发白,瞪着眼睛不作声了。

    “收了吧,怎么样?”赵梅英忽然用挖苦的声音说,“几万件衣裳,这么一两件的……
你看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死呀。”

    “你还是找你们小组长来交。”朱新民同志回答。

    赵梅英看了他一眼,然后抱起那一大堆衣裳来就往桌子里面的衣堆里一摔。但是朱新民
同志一声不响地又把这些衣服抱回来搁在桌子上。他的态度是严厉而顽强的。

    “收不收?”赵梅英变了脸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小声说。

    “不收。”

    “不行!”赵梅英全身发抖,狂叫起来了,“大家看见的,这几件不是我的货,你弄错
了!”

    朱新民同志不作声。

    “你以为你当官啦。”赵梅英继续叫着,“我看你就认不得几个字,土包子!你连我还
不如,你神气些什么?哼,你们说的,communistgcd为人民办事,你办的什么事?……”

    朱新民同志的脸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非常难看,嘴唇闭得很紧,他的粗大的脸在发着抖。他害怕自己冲动
起来。他是贫农出身,确实没有什么文化——诚实的人,是最害怕人家这样来攻击他的。

    他也不会说话。要是从前的话,他早就给这女人两个耳光了。

    四三年参加土改的时候,一个地主的女人就曾经这样凶暴地咒骂过他的。他于是觉得,
现在站在他的面前的根本不是什么工人,而是阶级敌人。

    “不行!”他重复地说。

    女工们都觉得情形的严重,跑上来劝着赵梅英,但是她已经下不了台了。

    “你叫军事代表来好了,你不够资格!”她叫着。

    “我不够什么?……你……你滚!”朱新民同志控制不住了,大声地吼叫了起来,并且
向着桌子上猛力地捶了一拳。

    赵梅英害怕地沉默了一下,于是大闹了起来。

    “好,你骂人!你打就是了,你打就是了!这些人都好证明,这几件不是我的,……你
哇,你掉我的包,我们上军事代表那边去!你们看这样欺人呀!”她跳着脚哭了起来。她扑
上来要抓朱新民同志,但是女工们拉住了她。她挣脱了她们,又哭又骂地向外面跑去了。

    军事代表刘行同志和职工会的几个人正在从管理室的台阶上下来。他们刚刚开了会。看
见人们里面有几个是她所仇视的女工积极分子,赵梅英就特别地激动,冲到军事代表前面去
骂开来了。大家来不及了解是什么事情,都站下来看着她。

    几个女工从收发间里跑出来,跟在她后面。张七婶也追上来了。赵梅英跑出来了以后,
张七婶看见朱新民同志脸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惨白地气得连话都说不上来,心里就非常难过。她又听说过gongchan
党有这样的规矩:凡是干部和不论什么别人起了冲突的话,不问有没有理由,干部都要受批
评。她觉得赵梅英太岂有此理了,明明是利用别人的这种规矩来欺侮人的。她要替朱新民同
志做见证人。

    “军事代表呀,我告诉你我是不得答应的!”赵梅英大叫着,“他朱管理开口闭口都是
积极分子好,我的不收,摔回我的件,……我咒不死他的什么积极分子!”

    “赵梅英,赵梅英,”张七婶喊着,“这个事情你不要这么说,这个事情你不能怪人家
朱管理……”

    “没有你的话!你真的要翻脸是不是?……你们跟什么积极分子勾结起来骗人
呀!……”

    “军事代表,她没得良心!”张七婶气得直抖,说:“赵梅英,你说说看,人家哪一点
不对呀!”

    她还没有说完,决心闯祸闯到底的赵梅英就对着她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将
她猛力一推。车工吴顺明大叫着冲上来拉开了赵梅英,张七婶就一下子跌撞到墙边上去了,
脸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惨白地、很可怕地对着赵梅英看着。赵梅英也明白这祸事已经闹得不可收拾了,沉默了
下来。

    张七婶继续看着赵梅英。她受了极深的刺激,想到自己过去对赵梅英是这么好,赵梅英
却会这样没有良心,又想到解放以来厂里的各种事情,一下子哭了出来。

    “你拿出良心来啊!赵梅英……我喊你,赵梅英呀……”

    “我没得良心!”赵梅英回答,“我的良心叫狗吃了。军事代表,我向你报告,你开除
我就是!”

    然而她的反抗是无力的。张七婶的哭声把她压倒了。场子里站满了工人们,大家沉默
着。连先前似乎跟着她跑的几个女工,连那些被当做落后分子的女工们都沉默着,大家的脸
上是同样的严肃的表情。赵梅英突然感觉到这种沉默的意义,就是:人们都反对她,她的孤
立是确定的了。

    “好吧,你们开除就是。”她用最后的力气叫了这样的话,就扬了一下头,往厂外跑
去。

    赵梅英回到家里来,心里软弱了。孤单地躺在房子里,可怜着自己,希望着别人来找
她。从前她还有几个朋友的,可是接二连三地都闹翻了,再没有人上她这里来了。她躺在黑
洞洞的房子里一直到下午,连中午饭都没有吃。

    她的境况是很苦痛的,如果不是她这样的性格,就简直忍受不下来。邻居们都怕她,除
了张七婶以外就没有一个人和她来往。现在却连张七婶也闹翻了。她想,闹就闹到底吧,可
是张七婶一直到黄昏的时候都没有回来。她从床上站起来了,懒洋洋地搬了一张凳子坐在院
子里,抱着膝盖,吸着烟,长久地发着痴。

    她心里有各样的幻想。她悲伤地想,要是能有几个钱,要是能有一个知心的人,在家里
也舒舒服服,哪个要去做工呢?

    眼泪有好几次在她的眼睛里打转。她希望和哪个谈谈话。

    “这个厂里头才混蛋哩!李大嫂!”当楼下的拉车工的女人提着一桶水从她面前经过的
时候,她说。

    “啊!”李大嫂说,走开去了。

    “这个厂里真混蛋……王二叔,你回来啦。”她又对挑着皮匠担子回来的,瞎了一只眼
睛的王二叔说。

    可是他们大家都没有怎样理她,大家都是匆忙的。她又拉着皮匠的女人谈了起来,可是
王二叔在院子那边骂起他的女人来了,他要她赶快到井边上去洗菜。

    她买了一块大饼来啃着,骂开来了。

    “一个个就像是当了官似的。你个狗东西,你替我滚!”她踢着跑到她面前来的一只
狗,使得它尖叫了起来。“我是看得起,才说上这句把的,老子怕什么?老子什么都不
怕!……

    都是些什么东西,老子从来不巴结人,要是巴结人……也不会像今天这个样子了……”

    说了好一会,没有人理她,她又沉默了。瞎了一只眼睛的王二叔从窗户里偷看着,看见
她把那匹刚才被她踢开去的黄狗拖拢来了,把剩下的大饼抛在地上,逗引它吃,并且抚摩着
它。这女人是非常寂寞的。她现在也显得很衰老,好像三四十岁了。她不过是到处要逞强,
而她的心里——是可怜的。“我呀,我还当过积极分子呢,现在好。”她含着眼泪,辛辣地
笑着,自言自语地说,一面逗引着皮匠的黄狗。“我当初是想,翻了身了,过好日子了;我
心里也尽是怨气,叫人欺够了,要出这口气。现在好,看着人家高兴……”她站起来又坐下
去,显得她是很激动的,“不过呢,我也不是这样的人。

    像他们讲的,我不过是旧社会里的人。”她发了一阵子痴,忽然地她把自己嘴里的香烟
拿下来摆在那黄狗的嘴巴上,并且打了它一巴掌,说:“死东西,你难道连烟都不会抽吗?

    ……”

    她笑了起来,也不知道她是为什么高兴。她的眼睛里眼泪都没有干,却笑得这样天真。

    看着这种样子,人们又会感觉到她有变好起来的一切可能。但见她的脸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立刻变了。她
看见张七婶和朱新民同志进来了。她的心立刻恢复了敌意和盲目的力量。

    她就像是一个受惯了娇纵的小孩子。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是小康人家的女儿,又漂亮又
有些聪明,后来虽然死去了父母,遭到了各种不幸,在生活的打击下几乎变成一个下流的女
人了,但仍然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自尊自大的。实际上,她也是很单纯的。

    她不知道,厂里为了她的事情讨论了两三个钟点。军事代表要大家提意见,有些人主张
开除她,朱新民同志也主张开除她,他说,她根本是阶级敌人。但是提了相反意见的,却是
挨了她的打的张七婶。看见大家这样地攻击赵梅英,张七婶的心反而软下来了。

    张七婶了解赵梅英。她不但知道赵梅英过去的一切事情,甚至有时候还有些喜欢她。赵
梅英和她那做司机的丈夫住在一起的时候,吵起来总是跑到她房里来诉苦的,赵梅英不过爱
面子,实际上是怕她的丈夫,他时常要挖出她的私房钱来去吃喝,时常要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打她。这女人事
实上是懦弱而虚荣的,无论吃了多大的亏,只要男人给她做一件花衣服她就满足了。她委屈
求全,总希望能和她男人过下去,但是他最后却搞了一个ji女,跑掉了。这一切事情张七婶
都知道。她又知道赵梅英现在虽然嘴上硬,事实上也是做一天工吃一天,丢了工作,她就没
有办法——甚至会因此而堕落下去。

    今天的事情太意外了,赵梅英居然扑到她身上来了,但是,一想到赵梅英会因此而堕
落,她就把一切都忘记了。她清楚得很,街后面鸭行里的一个流氓头这些天常常地来赵梅英
那里打转,而赵梅英是用了非常大的决心,才抵抗了他。她下这样的决心是不容易的。完全
是解放以后厂里的新局面,和当女工的独立的生活,在支持着她的。

    张七婶同大家述说着这一切,眼泪都流出来了。她是一个孤寡的四十几岁的女人,对于
这一份独立的工作宝贵得像生命似的,特别地懂得赵梅英的这种痛苦。

    军事代表不主张开除。他了解张七婶的意思,并且尊敬她的这种热诚。他相信赵梅英是
可以教育改造的。但困难的是朱新民同志仍然反对。朱新民同志气愤极了,和军事代表两个
人单独谈话的时候甚至提出来,如果不开除赵梅英的话,他就要请求调走。他说,这种女人
根本就是阶级敌人。

    “我要是今天真的跟她闹,上级又要批评我犯了群众纪律了。”他愤激地说,“这个工
作我不会搞,上级调我下乡去吧。”

    “我们是站在群众面前——你要了解对象哇。”

    “那以后别人都来这么闹,你怎么办呢?”

    军事代表说,做工作该了解对象,对每种对象都应该有不同的方式,可是朱新民同志仍
旧不大乐意。军事代表又说,如果像这样过左的话,就会犯错误的,他应该找赵梅英回来。

    朱新民同志说,他承认错误,但是这是因为他太热爱着革命了,他不能够去找赵梅英回
来。说这话的时候他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这时候张七婶又进来了,看见朱新民同志的难过的
样子,拖着朱新民同志就往外走。朱新民同志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你不晓得赵梅英这个女人……给她一点面子,叫她往死里干就行的。”张七婶说。

    朱新民同志不作声。张七婶使他感动了,他于是也觉得和赵梅英计较是没有意思的了,
叹了一口气。可是走到赵梅英的面前,这诚实的人却忽然脸红了起来;他希望好好地做一番
说服教育的工作,但是又不晓得说些什么,显得很是笨拙。而看见赵梅英孤寂地坐在那里的
那种表情,他就突然地明白了张七婶的话,就是:如果不给这女人一条出路,她会堕落的。
还是张七婶先开了口。

    “梅英,你看,朱管理来看你了。”张七婶热情地说,“你不见气了吧。大家都说,今
天的事……其实也是我误会。”她说,显出了一个几乎是讨好的微笑。

    朱新民同志觉得她这样说是完全不对的,是失去了立场的,于是红着脸说:“赵梅英,
一个人有了过,总要改……大家的误会,原本大家都可能有不对……”可是赵梅英站起来
了。

    “你们communistgcd会有什么不对呀?我也没有什么不对,要我改,办不到的!就连我爹妈都
没有要我改过!”

    “哎呀,梅英……”

    “七婶,我对不起你,”赵梅英骄傲地说,“你晓得我的性子,你做好做歹也没有用,
反而叫我心里头难过。我又不是跟你闹的。”

    “要是你愿意回厂的话……”朱新民同志忍耐地说。

    “回厂?你以为我就吃不到这碗饭么?办不到的!”

    “那也行。你要晓得这是对你的宽大……”

    “我用不着你的宽大!去找他们积极分子去吧。”

    “那行!”朱新民同志决然地说,脸孔又发白了,气愤地看了张七婶一眼。

    “不行就吃了我么?”赵梅英叫着。她已经在为这种僵局而害怕了,她已经在害怕自己
所说的话无法收拾了,而这些话并不是她原来想要说的,本来她是在可怜地想象着,如果厂
里真的会有人来看她的话,她就对他们认错。现在,是什么一种恶劣的力量在支持着她呢?
她重新因绝望而快意,因绝望而狂暴了。“不行,不行你就吃了我吗?qiang毙我吗?!你歇歇
去吧!你滚吧!”

    邻人们围在周围,使得赵梅英格外骄横。朱新民同志对着她看了一眼,转身走出去了。
张七婶急得直拍巴掌,叫着说:“我瞎了眼睛!我瞎了眼睛,该死该死!”跟着跑出去了。

    邻人们立刻各自回到屋子里去了,没有人来和赵梅英谈一谈的。空洞的昏暗的院子里,
又只剩下了赵梅英一个人。

    “这下子是完了,我真该死!”她想。

    她一直冲进房去,站在房里发起呆来。她哭了两声,接着又冷笑了起来。然后她锁上了
门,出去了。她到大街上去游荡。她失魂落魄地在大街上走着,这样似乎缓和了她的痛苦。
她心里闪耀着各样的危险的想头,她甚至带着刺心的快乐和伤痛想着,要是有随便什么男人
给她几个钱的话,她就跟他去。她甚至在路边上站了下来,想要试一试。

    和所有的人敌对着的人,他的心里必然是疯狂的。她走过一家漂亮的百货店,掏出她身
上所有的钱来去买一条红花的手帕——她不知道买这个干什么。她奇怪地紧张着,深夜里回
来了。她刚刚开了门,就听见了张七婶在隔壁房里叹息的声音。她几乎想都没有想,就跑去
推开了张七婶的房门。

    “七婶,我也晓得,我对不住你。”她说,靠在门边上,含着讥刺的痛苦的微笑。

    “谈不上什么对不住,姑娘。”张七婶冰冷地回答。

    “我晓得我搞不好的。”她说。

    “你这样要糟下去的。”张七婶说。

    “糟就糟好了。我也晓得communistgcd的……不过我改不掉。”

    可是张七婶顽强地坐在床边上抽着水烟,再不说什么了。

    她心里软弱了。回到房里来,躺在床上,想着过去的所受的旧社会的痛苦,哭了。但是
第二天一早上起来,她却换上了一件漂亮的花袍子,并且动手涂起脂粉来。她不知道她要去
干什么,但是她总得要去干什么。“我不过是旧社会的女人,像他们说的,好不了的了。”
她把嘴唇画得通红的,对自己说。她走到院子里来站着了。张七婶已经上工去了,邻人们走
过她的面前都奇怪地看看她。她独自微笑着,好像很骄傲似地。

    “怎么——都打扮好了吗?”鸭行里面的流氓头张逢春走进院子来了,拢着绸袍子的袖
子,冷笑着说。

    “你来干什么?”她惊骇地问。

    “我都晓得了。消息灵通哩。我看哇,”鸭行流氓说,“你还是不做工的好——像这个
样子打扮,才配得上你呀!怎么,预备上哪里去?出去吃点东西!”

    赵梅英沉默着,她差不多就要答应了。她发觉她所等待的,正是这个流氓——她不要再
拒绝他了。可是她觉得还有什么应该再考虑一下。她做过积极分子,她曾经抱着狂热的感情
欢呼着新的日子的到来。她突然想到,要是不闹事的话,她现在不是正在厂里,在热闹的车
间里,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从大窗户照进来,一面听着女伴们唱歌,一面说笑着,在做着工吗?心里面幸
福、宁静,将来的日子是光明、确实的,一切都可以感触得到。为什么这些时来她要讨厌积
极分子的女工们唱歌呢?

    她现在要是能再听她们唱一次该是多好啊。在她男人遗弃了她之后,她不是下了极大的
决心,要过独立的生活,要重新做人的吗?过去的凄凉痛苦难道还不够吗?父母死了,她倔
强地挣扎,二十几年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解放以后,厂里面对她样样照顾,为什么她又要
闹事情呢?

    她站着不动。明亮的阳光照耀着她——这个穿着花袍子,涂了脂粉的女人。她的嘴唇在
发着抖。

    “你走开!”她对鸭行流氓小声地说。

    “咦——我等了这些天了呀?”

    “你走开!”她软弱可怜地说。

    “看啊,钞票!”鸭行流氓掏出皮夹来,在上面弹了一下,说。

    她对那皮夹不觉地看了一眼。鸭行流氓就动手来拉她,她挣扎了一下,就被他拖着走
了。但走了几步她又挣扎起来。

    “我不跟你走!我不跟你走!你以为我是那种人吗?”她叫喊着,可是仍然是不坚定
的,那声音是发着抖的。她觉得又痛苦又羞耻,脸孔胀得通红了。鸭行流氓嬉皮笑脸地拉着
她,他们就在院子里争执着。

    突然地军事代表进来了——高大的身材,披着一件棉军衣。看见了军事代表,赵梅英就
像是被刺了一dao似地,尖叫着用力推开了鸭行流氓,跑到台阶边上去了。

    军事代表对着冷笑着的流氓看了一眼,明白了一切,就微笑着向赵梅英走去。

    “我走这里过的,来看看你。”他说,“你这个月没有做满,不过我们大家商量了一
下,下半个月的工钱还是照样发。”

    “谢谢你……”赵梅英说,低着头,像石头一样地呆站着。

    “这个工钱你拿去吧。”军事代表说。

    “我不要……”赵梅英惶乱地说,可怜地发着抖,但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军事代表,眼睛
里满是眼泪了。

    “代表……我这个人真下贱……”她说,“要是……我回厂去,你们准不准?”

    “只要你改过!”军事代表简短地、庄严地回答,动了一下披在肩上的棉衣。

    “我……改改看!”赵梅英说,立刻在台阶上坐了下来,蒙住了脸。但后来又猛力地抓
住她的花旗袍边,把它一下子撕裂,而大声地激动地哭了起来。

    “对啦,要改改看!”军事代表大声说,想到,即使是一块石头,也会在这革命的大熔
炉里受到锻炼的,脸上就出现了一个愉快的微笑。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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