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五经四库全书道教指南茗香文斋茗香文斋-补遗轩怡文苑
> 二度梅

                 

      二度梅
      
                                         一
      
          阳春三月,春风又绿运河岸,运河滩上满眼明媚的春光。
          洛文从北京改正了五七年问题回来,一下长途汽车,就望见村口自家墙里墙外
      那几棵桃树,正开出一片绵绣春(se-dangjin)。于是,他的脚下更急,穿过绿雾腾腾的柳林,
      绕过春草茂盛的池塘,大步朝自家门口奔去。
          他的村庄名叫小龙门,坐落在北运河东岸的一片沙洲上,村庄四外丛生着水柳、
      蒲苇和野麻;北运河像一条粗大的绿藤,小龙门就像隐蔽在重重叠叠碧叶中的一颗
      香瓜。
          洛文五岁丧母,十岁丧父,只有一个比他大十二岁的brothergege,还有一个比他大六
      岁的嫂子。
          他从小十分聪慧,眉清目秀,一副喜相儿,爹娘都疼爱他,给他起名叫喜儿。
      娘死的时候,已经搭在高粱秆编的停尸床上,还拉着他的小手不放,眼含着慈心泪,
      久久咽不了气。爹在小龙门渡口摆船,一天到晚不在家,娘死了以后,就把他抱到
      摆渡口,带在身边。白天,他在河边的水柳丛中打鸟儿,野麻地里追蜻蜓,浅水沙
      岸上掏螃蟹,蒲苇深处摸泥鳅;夜晚,他跟爹睡在船上,柳梢一弯新月,河面闪烁
      着星光,凉风习习,禾香荡漾,蛙声阵阵,听爹讲古。
          brothergege砘子,跟着本村一位温良顺大叔,到十八里外的一个地主家扛长工,一年
      到头,难得回家两趟。
          就在娘死后的那年仲夏,一家逃荒的人,二老一小,从小龙门渡口过河;两个
      大人饿得骨瘦如柴,那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也是满面菜(se-dangjin)。爹管了他们一顿小米
      饭炖鱼,还有一碗红高粱烧酒;洛文看着这一家人真是可怜,一扭头跑到渡口下游
      半里的瓜园,跟看瓜的老爷爷讨来一个花皮大西瓜,想给这二老一小解渴消暑。
          可是,等他满头大汗,怀抱着花皮大西瓜回到渡口,那二老已经不见了;只剩
      下小姑娘孤单单一个人,怯生生坐在柳阴下,埋着头,咬着嘴唇,一对儿一对儿掉
      眼泪。
          “爹,那二位大伯大娘呢?”洛文问道。
          “他们又奔前赶路了。”爹一指柳阴下的小姑娘,“快去认过你翠菱姐姐。”
          洛文吃惊地瞪圆了小眼睛,踮着脚尖走过去,蹲在了翠菱面前,左瞧右看,上
      下打量,直羞得翠菱的脸上像搽了胭脂,他这才把花皮大西瓜骨碌到翠菱的脚下,
      说:“姐姐,我给你们一家三口付来一个西瓜,大伯大娘走了,你一个人吃吧!”
          翠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起身就跑,喊叫着:“狠心的爹娘呀,你们站一站,
      等等我吧!”
          爹三步两步赶到前头,张开胳臂拦住翠菱,沉着脸说:“丫头!你爹娘把你交
      给了我,从打此时此刻起,我就是你的爹了。一块饽饽掰两半,有喜儿吃的,就有
      你吃的。”
          “你吃大半儿,我吃小半儿!”洛文也扯住翠菱的胳臂,“姐姐,你就跟我们
      一块过吧!”
          翠菱望不见爹娘的影子,又见这父子俩待她一片真情,也就认了头,留下来。
      洛文拉着这个萍水相逢的姐姐,回到柳阴下,找来爹那把剃头dao,按住西瓜切成两
      半,果然挑了小半个;翠菱不依,他就跳下河去,吓得翠菱尖叫,他从水里一翻花,
      冒出了头,一边扮着鬼脸儿,一边捧着瓜吃。翠菱怎能忍心独吞那大半个,又拿起
      剃dao切成大小两半,把这一大半送到爹的嘴边。
          多了个翠菱,爷儿仨不能睡在船上了。洛文家在村里有两间泥棚茅舍,夹了个
      柳篱小院,爹把他俩带回家去,打扫了一下挂满蛛网的屋子,糊上窗户,又修补了
      篱笆,新编了柴门,砌上锅灶。然后,把翠菱叫过来,说:“丫头!你是这个家的
      人了,又比喜儿大几岁,就是他的姐姐;爹整天忙在渡口,顾不上家,你要替我好
      生看管喜儿,他是我的命根子。”
          翠菱点点头,说:“爹,您放心吧!我会疼他。”
          爹长叹了口气,又说:“丫头!我虽比你原来的爹娘多这么两间遮风避雨的窝
      棚,可也是常年缺柴少米,烟囱上长青草,三天两日揭不开锅,叫你跟着我受罪了。”
          翠菱含着眼泪,说:“爹,我自小吃糠咽菜长大的,没有受不了的罪。”
          爹站起身,出去借来二斗高粱,一斗玉米,打了油盐酱醋,都交给了翠菱,叮
      嘱道:“丫头!这一点嚼谷,要吃到收秋,你得有点心算呀!”
          翠菱说:“爹,我数着米粒儿下锅,细水长流。”
          从这一天起,洛文就跟着翠菱住在家里,两人同睡在一条小炕上。洛文只有一
      床打满补钉的被子,大窟窿小眼就像一张渔网,遮盖不住两个人;好在正是暑伏大
      热天,夜晚凉爽宜人,洛文赤条精光睡得更香。只是身上落满大花脚蚊子,叮得他
      满炕打滚儿,翠菱便整夜不睡,拿着一把破芭蕉扇,一直扇到天明。
          过了半个月,爹又借了一笔钱,扯来两块布,求本村一位大全福人,给翠菱做
      了一件小花褂儿和一条青布裤;又打发人捎信,叫温良顺带着砘子回家一趟。
          这天晚上,翠菱烧火,爹炒了一盘鸡蛋和一盘豆角,拌了一盘生腌黄瓜和一盘
      小惠豆腐,还打了一葫芦酒。饭桌放在炕上,温良顺大叔坐在正位,洛文依偎在温
      良顺大叔的怀里;爹亲自给温良顺大叔把盏,又命令砘子和翠菱每人给温良顺大叔
      满上一杯。酒过三巡,爹向温良顺大叔高高一拱手,然后掏出一张大红婚书,笑容
      满面地说:“良顺兄弟,我跟翠菱的生身父母一言为定,收她给我这个大小子当童
      养媳,今晚上就请你一出戏扮两个角儿,三媒六证都是你一个人。”
          温良顺刚要开口,砘子一梗脖子,牛吼似的喊道:“我不要这个小黄毛丫头!”
          砘子已经十八岁,强壮得像头牛,他想卖上二年苦力,积攒几石粮食,赶快娶
      妻生子,立业成家;看着翠菱黄皮寡瘦,就像一棵霜打的小草,没有六七年圆不了
      房,他等不了,所以不肯答应。
          “你敢!”爹是个火性子,抄起桑木扁担,“我打折你的腿!”
          砘子更是犟脾气,劈手把桑木扁担夺过来,抬起腿,嘎吧一声,在膝盖上一折
      两断,掉头就走。
          “你……你别再进我的家门!”爹气得浑身哆嗦,“我……我把翠菱许配给喜
      儿。”
          后来,爹给八路军当交通员。洛文十岁那年,一个月黑夜,八九个日伪特务摸
      到渡口,把爹bangjia走了,尸骨无回。
          从此,洛文和翠菱,两颗苦瓜一根藤,相依为命。翠菱剃了头,女扮男装,接
      过爹留下的船,接过爹留下的篙,带着洛文,又在渡口摆渡为生。积攒了几石粮食
      的砘子,打退了亲事,拜托温良顺大叔,把粮食运回家来,送给这一对孤雏。
          爹一死,渡口冷落车马稀,翠菱摆船,挣不出两人的吃喝,春天摘杨芽,采柳
      叶,捋榆钱,夏天打鱼、捞虾、剜野菜,秋天到收割过后的田野拾几把高粱,捡几
      捧豆粒,一年倒有三季像鸟儿觅食。数九隆冬,翠菱冒着刺骨的寒风到河滩拾柴禾,
      手脚冻得裂开鱼嘴似的伤口;烧热了炕,她把洛文搂在怀里,裹紧那一床破鱼网似
      的棉被,饿着肚子,熬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黑夜。
          直到土改,他们才吃上饱饭。每人三亩地,爹是烈士,土改工作团多分给洛文
      家三亩。这一来,算上砘子,三口人就有了十二亩地,砘子也就不扛长工了。
          砘子已经二十四岁,还没有娶上媳妇。回到家,进门一见翠菱长成了大姑娘,
      就去找温良顺,说:“大叔,我要她了。”
          温良顺来劝翠菱,翠菱哭了,说:“爹当着您的面,把我许配给喜儿了。”
          温良顺笑道:“那是你爹一时气恼,舌头跑出了牙关,溜出了嘴,不能当真;
      你跟砘子有大红婚书,才是板上钉钉。”
          翠菱低下头去,手绞着衣襟儿,含着泪说:“我跟喜儿……过惯了。”
          温良顺摇头说:“你今年十八了,喜儿才十二,只许男大女小天遮地,不许女
      大男小地包天;婚姻是终身大事,牵扯一辈子的吉凶祸福,不是儿戏。”
          “可是喜儿将来……”
          “我看那孩子命相宝贵,将来念出了书,想娶媳妇,如花似玉的姑娘鸟投林,
      成群结队上门来。”
          “水中捞月一场空呢?”
          “还有我的青凤!”温良顺大声说,“我把青凤许配他。”
          翠菱忍俊不住,破涕而笑;青凤是温良顺的女儿,刚四岁,这一桩姻缘虽不算
      水中捞月,可也是镜里看花。
          翠菱左思右想,只得点了头,可又哭着说:“砘子哥得依我一件事。”
          “你说吧!”
          “就请大叔作证,给他们兄弟俩立下分家文书;把我爹那三亩地,写在喜儿名
      下,留给他念书上进。”
          温良顺一拍胸脯,说:“包在了我身上!”
          砘子全凭温良顺做主,写下了分家文书就办喜事。只不过把两间泥棚茅舍刷了
      刷白,雪莲纸糊顶,门框上贴了喜联,窗户上粘了喜字;雇来一乘小小花轿,两支
      唢呐,两副笛子,放一挂爆竹。花轿行街,绕着小龙门转了一圈儿,然后抬回家来。
      小院当中,放一张八仙桌,点上红烛,烧起高香,翠菱和砘子双双拜过天地,大全
      福人把一根红线拴在他俩的手腕上,牵入洞房。
          洛文搬到温良顺家借宿。
          砘子有一身力气,翠菱有一双巧手,小日子步步登高;洛文发奋苦读,从小学
      到中学,从中学到大学,更是一帆风顺,前途似锦。
          阳关大道,要是一直走下去有多好呵!谁想得到,会有后来那一场塌天大祸呢?
      
                                         二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三寸树苗,栽种在良田沃土上,沐浴着和风、细雨、阳光,吸收着大地的乳汁,
      茁壮成长,本固技荣,眼看就要成材了;一场急风暴雨,一阵电火雷殛,烧焦和殛
      毁了眼看就要成材的十年之树。孤儿洛文,在农村念完小学,到县城念完中学,又
      考入北京的最高学府,成长为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大学生,眼看就要毕业了;五七
      年一场反右斗争,他被划了右派不肯认罪,五八年处理,又拒不签字,于是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籍和
      学籍双开除,头戴一顶不可接触的贱民的帽子,遣送原籍,回到他的生身之地。
          brothergege和嫂子一年到头起五更,爬半夜,像燕子衔泥,盖起三间新砖房,一座花
      门楼,打起一国黄泥墙,很像个小康人家了。
          brothergege虽然不到四十岁,但是劳累过度,已经非常苍老,满脸dao刻似的皱纹,背
      也弯了。嫂子翠菱,刚刚三十出头,但是连生了五个孩子,头发蓬乱,面容枯槁,
      衣衫褴褛,更显得未老先衰。
          一见洛文回来,brothergege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并没有数落他一句;但是连日阴沉
      着脸,长吁短叹,见人不敢抬头。
          翠菱一见洛文就哭了,狠咬着嘴唇才没哭出声来。她给洛文和面做饭,眼泪就
      像房檐滴水,淌在了面盆里。然后,她又给洛文打扫西屋。
          洛文却端起饭菜,到他呱呱坠地的那两间泥棚茅舍去;发起家来的是brothergege和嫂
      子,他不想在新房占一席地。
          他没有粉刷墙壁,更不想裱糊顶棚,只是扫了扫小炕,铺上一块席头,打开行
      李,安放了书籍,便开始了他此后那漫长岁月的第一天。
          洛文虽然在首都的最高学府里念了三年,但是仍然保持着农村出身的本(se-dangjin),粗
      茶淡饭并不感到难咽,蓬荜陋室也住得习惯。
          入夜,一灯如豆,没有桌子,他就趴在炕沿上看书,写着笔记,身上叮了几只
      蚊子,也懒得赶走。
          柳枝编成的屋门吱扭一响,猛然吹进一股风来,洛文抬头一看,翠菱脸(se-dangjin)惨白,
      两眼哭得像熟透的桃子,僵直地站立门口,恶狠狠地瞪着他。
          他收回自己的目光,又埋头看书写字。
          翠菱突然抢上来,劈手夺过洛文的笔,又抓起书来在灯火上烧。
          “你要干什么?”洛文扭住她的手腕子,书已被烧糊一角。
          “你还看书,你还写字?”翠菱的身子抖索着,一阵气噎,“你……喝墨水……
      黑了心肠,反……反了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
          “我没有反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洛文抗争地说。
          “那为什么把你开除,戴帽子?”翠菱喊道,“communistgcd哪年哪月冤枉过好人?”
          洛文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你说话呀!”
          洛文一声不吭。
          “你说话呀!”翠菱一把拧起洛文身上的肉,“说话呀!”
          洛文还是不开口。
          翠菱在洛文身上拧肿了好几块,洛文眉头也不皱一皱,眼睛也不眨一眨,翠菱
      哭着跑出了屋。
          洛文看书写字到鸡叫,打了个盹儿,天不亮又醒来,拿起镰dao和铁锹,到温良
      顺家去了。
          温良顺就住在他家百步之外,老伴前两年死了,父女二人过日子。
          三间小土房,四方的柳篱小院。温良顺到井台挑水去了,他的女儿青凤正在院
      里的冷灶上做早饭。
          青凤十六岁,已经长成一个俊俏的少女。她性情开朗,有一条响亮的嗓子,整
      天叽叽呱呱地像一只山喜鹊;嘴有点大,笑起来流水不断,声入清风,二三里外都
      听得见。洛文少年时代在她家借宿好几年,进城上学以后,每年寒暑假回村,天天
      都到她家来串门;大哥小妹,常常嬉笑打闹。
          “凤妹子,大叔呢?”洛文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轻轻问道。
          “哟!”青凤从灶口跳了起来,脸上几道锅烟,一双丹凤眼闪烁着顽皮的目光,
      “文曲里从天上栽下来,叶落归根啦!”
          要是在过去,洛文就要跟她逗几句嘴;但是目前的身份和心境,哪里有开玩笑
      的兴致?便垂下眼睛说:“我今天想下地干活去,问一问能不能跟大叔一块干?”
          “我爹的稻田正缺少劳力。”青凤走到洛文面前,一副淘气的神态,“我也在
      稻田里干活;你拜我为师,我把着手教你,用不了三年一节,管教你劳动大学毕业。”
          “你……你怎么不上学了?”洛文问道。
          “念多大书,担多大险!”青凤半真半假地拉着长声,“瞧着你栽下了十八重
      天,吓得我也不敢展翅摇翎往上飞了。干脆退了学,还是土里刨食吧!”
          这时,温良顺挑着满漂漂两大筲水回来了。他已经花白了头,一见洛文便嗬嗬
      笑道:“昨晚上就听说你到了家,想去看你,正赶上夜班放水,分不开身。”
          洛文面带愧(se-dangjin),说:“我想跟你一块干,您替我跟队长说一声。
          “我正招兵买马,收下你了。”
          “那我就到地里等您。”洛文说着,转身要走。
          “吃过饭咱们一块下地。”青凤跨步拦住了洛文,“我看你脸(se-dangjin)青黄,一准是
      还没吃饭,饿得心慌。”
          温良顺也放下水筲,横遮竖拦,说:“喝碗粥吧!我正有几句话问你。”
          洛文只得留下来,青凤忙到菜园里摘黄瓜,又到案板上切菜;手忙脚快,饭菜
      上桌。洛文刚要动筷子,翠菱风风火火闯进来,一进门就指着洛文的鼻子嚷道:
      “你不在家里吃饭,出来讨吃呀?”
          青凤不吃味儿了,一摔碗筷,说:“菱姐,谁说文哥来讨吃?是他赏我们的脸!”
          翠菱不想招惹这个难缠的野丫头,把洛文拉拉扯扯拖回家去。
          brothergege已经下地了,小饭桌放在葡萄架下,晾着一碗粥,两张白面饼,还有一盘
      切成月牙块儿,洒着油盐的煮鸡蛋。
          “你到别人家讨饭,这不是存心叫我跟你brothergege没脸见人吗?”翠菱眼圈一红,
      又指鼻子剜眼地数落洛文,“吃过饭,歇几天,我跟你brothergege也没逼着你去挣分交饭
      钱呀!”
          洛文心如dao割,说:“我吃不下。”
          “人家的饭菜你怎么就吃着香呢?”翠菱满腔怨气。“我知道,别人对你笑脸
      相迎,你就忘了骨肉之情。”
          洛文无可奈何地坐到桌前,翠菱听见上工的钟声,慌慌忙忙走了;洛文也就一
      口没吃,收拾饭菜端回屋,平分给几个黄口小雀儿似的侄子,又去找温良顺。
          北运河两岸过去不种水稻,小龙门起个头,温良顺当把式,带着几个小姑娘,
      开出三十亩稻田。
          稻田坐落在河边一片碱滩上,四外还是蒲苇水柳丛生的浅沼,没有开垦。三十
      亩稻田像大块方格绿毯,临河有一座看水窝棚,地头有一棵浓阴迎地的老龙腰河柳。
          上下午都有个中歇,青凤跟她的女伴们四下去给家里的猪羊打青草,温良顺带
      着洛文到老龙腰河柳下乘凉。
          洛文背靠老树,闭上眼睛。
          温良顺点起一锅烟,深吸了两口,慢吞吞问道:“洛文,听说你犯下的是反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
      反社会zhuyi的案子,可是真的?”
          洛文的眼角淌下两大颗泪珠,呜咽着说:“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是我的娘,社会zhuyi是我的家……”
      便泣不成声了。
          温良顺喟然一声长叹,说:“孩子,大叔看着你呱呱落地,看着你小苗破土,
      看着你长大chengren,大叔信得过你。你们学堂里的主事人,不该对你下这么大的绝情,
      发这么大的狠心,把你整治得这么苦呀!”
          洛文扑到温良顺的怀抱里,放声大哭。
          中午收工,青凤跟她的女伴们都回家做饭,温良顺又把洛文留下来,加个班,
      多记几分。
          “风妹子,你告诉我姐姐,打发孩子给我送点吃的。”洛文在青凤从他身边走
      过时,低声说。
          “放心吧!饿不死你。”青凤一阵风跑走了,笑声还久久在田野上回荡。
          青凤真是来去一阵风,不到一个小时,一手提着一只猫耳绿罐,一手提着一只
      柳条小篮,飞走着送饭来,放在老龙腰河柳阴下。
          温良顺把铁锨插在稻畦里,蹲下身在垄沟的流水中洗手,高声问道:“凤子,
      给我们什么吃呀?”
          “看!”青凤从猫耳绿罐里挑起一筷水面,雪白、绵长、细如游丝。
          洛文沾满两手泥,站在田埂上问道:“凤妹子,我姐姐还没做得饭吗?”
          青凤远远地白了他一眼,冷笑道:“你这个人房顶开门,眼里没有左邻右舍。”
          “洛文,一块吃吧!”温良顺喊道,“凤子,够我们爷儿俩吃的吗?”
          “薛仁贵一顿饭能吃九牛二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谁知道文哥有多大肚量呢?”
          说着,青凤已经捞得岗尖岗尖两大海碗游丝水面,洒上芝麻酱,从柳条篮里端
      出一盘切成细丝的嫩黄瓜。
          洛文跟着温良顺走过去,席地而坐,不好意思地说:“叨扰了。”
          “少说废话!”青凤沉下脸,“我不爱听。”
          洛文拌着面,惊奇地说:“凤妹子,你真是好手艺。”
          “也是废话!”青凤噗哧笑了。
          温良顺一边吃一边说:“虽是废话,可听着入耳。”
          青凤咯咯笑道:“谁不喜欢戴高帽儿呀!”
          温良顺并非故意,顺口说:“你文哥头上这顶帽子,你喜欢戴吗?”
          洛文的脸上掠过一片阴云,青凤却两眼直盯盯望着他,说:“文哥,真要是把
      你的帽子换到我头上,我也心甘情愿。”
          温良顺这才发觉自己刚才走了嘴,心情一阵沉重,长叹一声说:“咱们运河滩
      本来人穷地薄,小龙门更是不占风水,眼巴巴几十个村庄出了你这一个大学生,却
      又没等收成就下了冰雹。”他感到心里堵得慌,吃不下去了。
          洛文那十岁的大侄儿,也提着猫耳绿罐和柳条篮送饭来了。
          “叔!”侄儿把猫耳绿罐和柳条篮放在洛文面前,也是水捞面,鸡蛋炸酱,还
      有两条整个儿的黄瓜。“我妈怕您饿得等不及了,面条没切细,黄瓜没切丝儿。”
          洛文知道brothergege嫂子过日子节省,平时都是粗茶淡饭,便问道:“家里吃什么?”
          “菜团子……”侄儿忙捂住嘴,“妈不让跟您说。”
          洛文一阵心酸,忍住泪说:“叔在你温爷爷这里吃饱了,拿回家去跟你几个弟
      弟分着吃吧!”
          孩子一个月里难吃几回白面,高高兴兴地提着猫耳绿罐和柳条篮,回家去了。
          吃过饭,温良顺叫洛文歇个晌。洛文也真觉得困乏了,就到不远处,当年他爹
      摆船的老渡口,在柳阴下铺上青草,蒙陇睡去。
          他正梦见老爹在河上撑船,小翠菱孤单单一个人蹲在柳荫下,忽然被摇醒了。
      睁眼一看,只见翠菱泪流满面,抽抽泣泣地说:“你……不肯吃我做的饭了,你……
      跟我变心了。”
          “姐姐!”洛文坐了起来,给翠菱擦泪,“咱俩在一根苦藤上长大,两个人一
      条命,怎么能变心呢?”
          “可是你为什么跟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变了心呢?”翠菱又气恨起来,“没有communistgcd,咱们这两
      颗苦瓜长得大吗?咱们家能有今天吗?”
          “我跟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更没有变心!”洛文又躺下去,二目一闭,翻了个身,不吭声了。
          但是,翠菱却没有走;她啜泣了一会儿,伸出手抚摸着洛文身上被她拧伤的紫
      瘢,颤声问道:“还疼吗?”
          “不疼!”洛文门声问气地答道。
          “我的心可都碎了呀!”翠菱趴在洛文身上,痛哭失声。
          度过了低沉阴郁的最初几天,好像云开雾散了。洛文白天在稻田劳动,晚上回
      家埋头自学。他身世凄苦,又是这个小村头一名进京上大学的子弟,乡亲父老都很
      喜爱他,看重他,所以他虽然身败名裂而归,却没有人歧视他,难为他;相反,全
      村老小对于他的遭遇,都充满同情和惋惜。因此,他像被放逐到乐园里,平静安宁
      地几历寒暑,学问上也有很大长进。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急风暴雨又从城市追到农村来了。
      
                                         三
      
          工作队长名叫宁廷佐,是一个重要部门的人事保卫处处长。
          他四十多岁,有一张冷冷的dao条子脸,戴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面闪烁着凌厉
      的目光,头上已经发秃,老是戴一顶压到眉梢的鸭舌帽。他的架子很大,官气十足,
      但是却穿一身打满补钉的制服,令人难测高深,捉摸不透。
          进村一个月,谁也没听见他开一开金口。他白天极少出头露面,一到夜晚却四
      处活动,悄悄地进这一家,出那一户,扎根串连。然后回到住处,关窗闭户,房上
      站岗,四外放哨,给小龙门的每一家和每个人排队,划分三六九等。
          小龙门本来是个鸡鸣犬吠,欢声笑语的村庄,可是自从宁廷佐率领工作队进村
      以来,一下子变得静悄悄,无声无息了。
          洛文家几辈子都是贫农,却被划在等外。
          骨干分子开会,单线联系,一个通知一个,有时是递个眼(se-dangjin),有时是打个手势,
      有时是努一努嘴儿,有时是咬咬耳朵,嘁嘁喳喳。
          洛文的brothergege砘子,脾气也像个不通灵性的石砘;骨干不骨干,开会不开会,他
      都不放在心上,就知道多干活多挣分,将来给每个儿子盖上三间新房,花千八百块
      钱娶上媳妇,才是他的心愿。累得筋疲力竭,晚上四脚八叉躺在炕上,沉酣大睡,
      便是他的最大享乐。
          翠菱跟他不一样。自从合作化以来,翠菱就当妇女队长。最近几年,虽然由于
      洛文出了事,连累了她,只能当副队长了,可是队里的大事小情都少不了她,她一
      直是小龙门的场面人物。如今,她不但遭到冷遇,而且被当成圈外人看待,这使她
      发了毛,六神不安,心慌无主。
          “你说,工作队开会怎不找咱家呢?”
          一天,吃过晚饭,在院里乘凉,翠菱浑身燥热,哗哗地扇着扇子,同丈夫道。
          “不找你开会还不好呀!”砘子憨笑道,“有那工夫,多干点家里活,多睡会
      儿觉。”
          “你是个榆木疙瘩!”翠菱骂了一声,站起身出去了。
          她到温良顺家串门,很晚才回来,砘子还在院里剁猪菜,她像是感到十分宽慰
      似的说:“工作队也没找过温家爷儿俩开会。”
          但是,过了两天,洛文打夜班,到稻田浇水,他跟温良顺和青凤在上半夜。看
      水窝棚里,只有温良顺,不见青凤。
          “洛文,青凤呢?”温良顺却问他。
          “我怎么知道呢?”洛文莫名其妙。
          月光下,他跟温良顺已经浇完了大半块地,才看见青凤那飘忽的身影,一溜小
      跑而来。
          “青凤,你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上工?”温良顺声音里含怒地问道。
          “开会去啦!”青凤也没好声气地回答。
          “开什么会?”温良顺又追问一句。
          青凤只回答两个字:“保密!”就向洛文那一边匆匆走去。
          洛文还乡六年,风吹日晒,每天都滚一身泥巴,把他摔打得像个强壮的农民了。
      他皮肤黧黑,两手老茧,只在眼角眉梢,一瞬之间的神态中,还保存着尚未褪尽的
      书生气息。
          六年来他一直劳动在稻田,不但已经是一个头等的劳动力,而且因为他有文化,
      买了几本水稻栽培的书籍,因地制宜,进行科学种田,小龙门的水稻产量一直居于
      全县首位。但是,身为贱民,劳而无功,荣誉落在了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支部头上,青凤忿忿不平地
      说:“你出力,他们出名,这不公道。”他微微一笑,说:“我同样也得到了荣誉。”
      青凤哼道:“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支部得奖旗,你能沾什么光?”他严肃起来,说:“我并没有开除
      我的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籍。”
          此时,他上身穿一件蛛网似的背心,下身的裤子挽到膝盖,光着两只泥脚,在
      田埂上跑来跑去。
          青凤走到洛文身边,只见洛文面容清瘦,神情萧索,一副疲惫和忧郁的气(se-dangjin)。
      她知道,工作队进村以来这些日子,洛文就像头顶着乌云,心上压着磨扇,看不见
      笑脸,听不见笑声了。
          “文哥,你累了吧?”青凤轻声说,“躺一会儿去,我一个人干。”
          “不……”洛文的脸(se-dangjin)凄苦,“我不愿躺下。”
          浮云掩月,月(se-dangjin)朦胧,流水潺潺,夜风中流荡着稻香水气。青凤虽然看不清洛
      文那凄苦的脸(se-dangjin),但是听见他那凄凉的声音,只觉得心头阵阵痉挛,肺腑隐隐作痛,
      想哭一场。
          这两年,青凤变化很大,像一朵盛开的野花,一年比一年好看,好看得连自个
      儿都害羞了。她的丹凤眼春水盈盈,艳丽的脸儿像搽上了凤仙花汁,丰满秀拔的身
      子比别的女伴引人注目;羞得她想打扮又不敢打扮,野丫头不野了。已经有七八个
      媒人登门,给她介绍对象。每一回,她都先跟洛文商量;每一回,洛文都是一句话:
      “婚姻要自主。”于是,一回又一回,她不是不见面,就是见了面也不中意。而在
      每一回谢绝之后,她就羞答答地跟洛文说:“我把那个人打发走了。”洛文便问道:
      “人品不好吗?”她摇摇头,说:“只是不对我的心思。”洛文也还是一句话:
      “那就等一个更好的吧!”她问:“更好的在哪里呢?”洛文笑道:“有缘千里来
      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她又问:“等到何年何月哪一天呢?”洛文仍然笑道: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多么想从心房里喊出口来:“远在天边,
      近在眼前,我等的就是你呀!”可是,一见洛文就像那拨不响的琴弦敲不响的钟,
      气不打一处来,总要有几天不理睬他,冷若冰霜地给他几天脸子看。
          这时,一道畦埂跑了水,洛文和青凤一齐奔过去,两锨齐下,堵住了缺口。洛
      文刚要离开,青凤叫住他:“文哥,等一等!今晚上工作队找我们全体团员开会了。”
          “呵!”
          “宁队长宣布,泄密要开除团籍。”
          “那就不要对我讲。”
          “可是……可是……我要是不告诉你,那就对你亏了心。”
          “我不怪你,也怪不得你。”
          说罢,洛文想走,青凤却牢牢抓住他的胳臂不放,哭声说:“我要告诉你!宁
      队长叫我们揭发你回村六年的罪行。”
          洛文的身子一震,苦笑了一下,说:“我早料到了。”
          “他叫我们每个人都得想出几条来,不说不散会。”
          “欲加之罪,不患无词,何必强人所难?”
          “我实话实说,你平日从不多言少语,种稻子是个高手把式,提高了产量。他
      气得像漏风的冷灶烧青柴,七窍八孔都出烟。”
          “凤妹子,你真傻!”洛文跺着脚,连连叫苦。“你为我说几句公道话,救不
      了我,倒害了你,何苦呢?”
          “宁队长说你文化高,比地、富、反、坏更危险,更凶恶,要列为重点斗争对
      象,难道我能忍心再给你添油加醋?”青凤心疼地流下了眼泪。
          “你马上回去揭发我!”洛文厉声命令。
          “我揭发你什么呢?”
          “比如,不肯低头认罪。”
          “你怎么不低头认罪啦?”
          “我跟你说过,我没有反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
          “你就是没有反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
          “我还坚持自己是communistgcd员。”
          “我看你比那些靠整人入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靠耍嘴皮子入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的人,更配当communistgcd员。”
          “凤妹子!”洛文痛苦地喊道,“不要管我,救出你来要紧!”
          “我的良心还不想喂狗!”青凤把洛文一操,奔她爹那一边走去。
          下半夜换了班,洛文两腿像灌了铅,脚步沉重地走回家去。推开院门,就听见
      北房东屋里,brothergege在呜呜哭,翠菱在低低啜泣。他知道,为了他,brothergege和翠菱正受
      到越来越沉重的压力,身似油煎,心如汤煮;他感到深深的负疚,走进他那两间泥
      棚茅舍,只觉得浑身一阵虚弱,栽倒在小炕上,一动不能动了。
          精心布置,巧妙安排,工作队召开了贫下中农大会。
          会上,工作队长宁廷佐宣布洛文五七年的罪状。宁廷佐的面孔、心肠和声音,
      都占一个冷字。冷冰冰的面孔令人望而生畏,冷冰冰的心肠寒气逼人,而冷冰冰的
      声音更令人不寒而栗。他那宣布洛文罪状的腔调,就像在公审大会上,宣读死刑判
      决书。
          “冤哪!”突然,老贫农温良顺大叫一声。
          会场乱了。
          宁廷佐那一双冷眼,射出两道寒光,问道:“你为谁喊冤?”
          “我为洛文喊冤!”温良顺走到台前,向宁廷佐张着两手,“原来洛文为这个
      戴帽子呀!这顶帽子应该给我戴上。”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宁廷佐那铁板一块的面孔上,露出了惊慌和恼怒的
      神(se-dangjin)。
          “都是我的罪过呀!”温良顺老泪滚滚而下。“那年洛文从大学放假回来,我
      向他吐了一肚子苦水,叫他反映到上边去,谁想竟害得他遭了大罪。求求你,把他
      那顶帽子给我戴上,放他给人民效力去。”
          “胡言乱语,破坏运动!”宁廷佐气得连连拍打桌子,“你身为贫下中农,却
      为阶级敌人张目,显然已经变质,也要立案审查!”他喝令两个民兵,把温良顺架
      出会场去。
          “冤哪!”温良顺打着千斤坠儿,跳脚大哭,“我冤哪,洛文更冤!”
          温良顺从八岁给地主家放牛,到解放那年五十岁,扛了四十二年长工,土改分
      了房,有了地,农业合作化高潮中带头入了社。他看见一些社干部作威作福,无法
      无天,心疼得像dao剜,气恨得炸了肺;一天夜晚,几个社干部正大摆酒筵,刚刚端
      起酒盅,拿起筷子,他像一阵旋风闯进来,掀翻了筵席;四喜丸子满地打滚儿,红
      烧鲤鱼地上乱蹦,炖熟的鸭子飞出了窗口。当时那几个社干部就揪住了他,一根麻
      绳捆了他个五花大绑,寒鸭凫水吊在房柁上,天明才放回家去。温良顺一口气窝在
      了五脏六腑,病倒在炕上。上大学的洛文放假回家过春节,温良顺向他哭诉了满腹
      苦情,求他伸冤。洛文又了解到许多其他情况,整理成一份调查报告,复写了几份,
      分别投寄有关部门和报社。那时候正大鸡大放,他的调查报告作为读者来信,刊登
      在一家大报的头版上,引起很大震动。不想,没过多久,他的这封读者来信竟被指
      为大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草,断送了他那最可宝贵的zhengzhi生命和青春年华。他还乡六年来,跟温良顺
      一同劳动在稻花飘香的畦田里,一同歇息在地边的老龙腰河柳浓阴下,吃喝不分,
      亲如父子;说不完,道不尽,却一直闭口不谈他的划右原因,温良顺也怕触痛他的
      伤口,不敢开口问他这个情由。因此,今天工作队长宁廷佐当众宣布洛文的罪状,
      温良顺恍然大悟,就像万箭钻心,怎能不挺身而出,为洛文鸣冤叫屈?
          温良顺被架出会场,马上开始斗争洛文的大会。散会以后,宁廷佐又对洛文进
      行了两个小时的训话,直训得洛文像被扒下了一层皮,才放他回家。
          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天边掠过一道道闪电,响着滚滚的雷声,洛文饿得肚子
      发空,拖着疲乏的身子和软弱无力的双腿,回到家门口。黑暗中他绊了个跟头,原
      来他的被褥、包裹和书籍都被扔出门外,brothergege和翠菱不许他进门了。
          他不感到愤怒,也不想破门而入。眼前黑糊糊的门板上,好像出现了brothergege那可
      怜巴巴和翠菱那憔悴枯黄的面影。这几天,胆小怯懦的brothergege,脸上的皱纹一天比一
      天更深了,腰一天比一天更伛偻了,目光一天比一天更愁苦了。工作队三番五次找
      他谈话,勒逼他揭发弟弟现行的反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反社会zhuyi活动,立功受奖;他都低着头,拱
      着肩,缩着脖子,面如死灰,任凭工作队喊哑了嗓子,只是闷声不响。今天召开斗
      争大会之前,brothergege忽然下令,全家吃一顿包饺子,翠菱还炒了四样菜,打了一壶酒。
      原来,这是散伙饭。
          一阵悲凉,袭上洛文心头。不能怪brothergege胆小怯懦,也不能怪翠菱无情无义,哥
      哥和翠菱一生安份守己,却平白无辜受他的株连,是很不幸,很冤枉的。更何况他
      还有一个比一个幼小的侄儿,怎能让孩子们做自己的殉葬品?
          无家可归,洛文抱着头坐在路边的饮马石槽上,背靠着拴马的伞柳,陷入痛苦
      的深渊。一道亮闪划破夜空,铜钱大的雨点在雷鸣中飘洒下来,他仍然一动不动,
      像是失去了知觉。
      
                                         四
      
          “洛文哥,快到我家去!”
          雷雨中,一阵奔跑的脚步声,青凤连连喊叫他。
          青凤摸着黑,收拾散乱在地上的被褥、包裹和书籍,又喊了一声:“洛文哥,
      到我家去!”便在雷电交加中先跑走了。
          绵密的雨,穿过伞柳,浇透了洛文的身体,他还是一动不动,变成了石头。
          “洛文哥,到我家去吧!”
          突然,他那被冷雨浇得麻木僵硬、冻在了饮马石槽上的身子,被青凤那两只强
      有力的胳膊搬动起来,又牵起他的一只冰冷的手奔跑。在泥泞的道路上,他们摔了
      一个又一个流星赶月的跟头。
          青凤把洛文操进柴门,又推进屋去。
          温良顺扑下炕来,不顾洛文满身泥水,紧紧抱住他,老泪纵横地哭道:“孩子,
      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爹。”
          青凤端进一壶酒,眼里噙满泪花,说:“文哥,喝口酒吧!散散寒气。”
          温良顺给洛文脱下沾满泥水的衣裳,又给他披上一条棉被。
          一口酒下肚,一股暖流直通周身上下,麻木、僵硬,失去了知觉的洛文,从凝
      固的眼睛里,淌下了滔滔热泪。
          青凤又给洛文做得一碗热汤面,漂满金黄的蛋花,翠绿的黄瓜片,香气扑鼻。
      温良顺从女儿手里接过碗来,捧给洛文,说:“孩子,你brothergege嫂子跟你一dao两断了,
      我这儿就是你的家!”
          “文哥,你就在我们家住下来吧!”青凤在外房给洛文洗着泥水衣裳,“住在
      我的屋里。”
          “你到哪儿去住呢?”
          “我跟我爹住一屋。”
          “那怎么行呢?还是我跟大叔一屋住。”
          “你要看书写字,一个人住一屋方便。”
          “我哪儿还有看书写字的兴致呀?”洛文悲哀而又委屈地说,“就因为我会看
      书,会写字,才把我看得比地、富、反、坏更危险,更凶恶。”
          “那是他们昧着天良说话!”温良顺拍得炕沿山响。“communistgcd栽培你念书,你
      在communistgcd的学堂里念书,念的是communistgcd的书,怎么会念出比地、富、反、坏还危险,
      还凶恶?”
          青凤满面怒气,却眼中含泪说:“文哥,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层皮;你要是不
      想上进走下坡,我头一个看不起你!”
          “是呀!”洛文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我不能自己把自己开除出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
          “说书唱戏,那些成气候的人,哪一个不是熬过了三灾八难?”温良顺那苍凉
      的声音,充满柔情,“孩子!别眼观三指远,gguuoojiia早晚有想起你们这些人的时候。”
          吃过饭,洛文被送进青凤的屋子。
          这是一间农村姑娘的闺房。雪白的蒲苇新席,浅绿的冷布窗纱,炕上地下,一
      尘不染,满屋子淡淡的清香气息。温良顺只有这个女儿,女儿是他的命根子,从青
      凤二十岁起,他就年年给女儿预备嫁妆。两口黄杨木箱子,杜梨雕花的墙柜,还有
      一套新式的桌椅,都罩上荷花小鸟的塑料布。
          青凤把洛文的书籍放在桌上,笑吟吟地说:“我这套桌椅给你使用,你得多看
      几本书,多写几万字。”
          “我还是趴炕沿吧!”洛文感到于心不忍,“这是你的陪嫁,别给你弄脏了,
      碰坏了。”
          青凤陡地涨红了脸,嗔怒地说:“你把我当成了小心眼儿!”
          “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
          “我送给你了!”青凤霍地揭开塑料布,露出崭新的油漆桌面,又从头上拔下
      发夹,在漆面上划出洛文的名字。
          “你……你真!”洛文不知说什么好了。
          看书可以忘忧,写字更能消愁;洛文在大学上的是数学系,别人眼里感到枯燥
      乏味的公式和数字,在他眼前却织成满天彩虹和云锦,呈现出山外有山的一峰又一
      峰。于是,心中的烦恼,窗外的雷雨,都被他忘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掌,惊回头,只见青凤披着衣裳,掩
      着怀,悄悄站在他的身后。
          “睡吧!”青凤小声说,“工作队不是命令你起早去义务劳动吗?”
          “呵!我忘了。”
          雨小起来,鸡啼声声;洛文熄了灯,上炕躺下来。
          又不知过了许久,青凤站立在他枕前的炕沿下,摇醒了他,说:“起来吧!去
      晚了要加倍罚你。”
          雨过天晴,骄阳似火,洛文从早到晚都在河边挖河泥,完成八方,才许收工。
      中午洛文也不敢休息,一气之下卧病在家的温良顺,拄着一根柳木棍子,给他送饭。
      入夜,他还差一方多;牛马回棚,猪羊进栏,鸟雀投林,他可回不了家。
          几里长的一道河湾,只有他一个人,四下一片沉寂。一团团大花脚蚊子从蒲苇
      丛中飞出来,列成战阵,向他袭击;更逼得他挥动铁锨,不敢有片刻喘息。
          “文哥,我来了!”一颗流星,拖着一道长长的白光,牵来了青凤那轻盈的身
      影,“你吃口饽饽,歇一歇,我替你挖。”
          洛文已经支撑不住自己,手拄着铁锨也拔不出陷入淤泥的双腿;青凤搭过来一
      把手,才把他扯上岸。
          青凤递给他两个馒头,他踉踉跄跄走进一片白沙柳棵子地,全身像散了架,仰
      面朝天躺下来,手拿着馒头却没有力气张嘴来吃;呼吸着满地浓郁醉人的青草气味,
      进入了半昏迷半入睡状态。
          醒来,已经月到中天,身上盖着青凤的花褂子,花褂子散发着甜甜酸酸的汗味
      儿。他很想鲤鱼打挺,一跃而起,但是四肢酸痛,只得挣扎着爬起来,摇摇晃晃站
      起身。
          河边,青凤一锨一锨地甩着河泥,还轻柔地哼着小曲儿,已经堆起了三方。
          “凤妹子,别挖了!”洛文走过去,把花褂子挂在一条柳枝上,背转脸去说。
          青凤笑道:“我再给你挖一方,明天你就轻闲了。”
          “白费力!”洛文说,“多挖只算态度好,不顶明天的数儿。”
          “原来他们记的是亏心账!”青凤把铁锨一扔,跳出了泥塘。
          “你饿了吧?”洛文还像一根木桩子似的脸朝外站着,“那两个馒头我还没吃,
      咱俩平分秋(se-dangjin)。”
          只听扑通一声,青凤跳下了河,洛文急转身,河上有一只戏水的天鹅。
          忽然,芙蓉出水,青凤跳上岸,一阵凉飕飕的河风吹来,她尖叫道:“文哥,
      快把我的褂子送过来。”
          洛文赶忙跑着送过去,来到青凤面前,皱着眉头笑道:“你真是野性不改。”
          青凤不慌不忙地把一只胳臂伸进袖子里,突然,趁洛文又背过了脸,冷不防把
      他往河里一推:“放着河水不洗船,你也下去吧!”洛文失足下水,她发出一阵听
      出二三里的笑声。
          笑声招来了鬼祟。
          一道白森森的手电光像一支利箭射过来,宁廷佐幽灵一般出现在河边的高岗上,
      左右各有一名荷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的民兵护驾。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宁廷佐的声音,阴阳怪气。
          洛文慌忙上岸,答道:“挖河泥。”
          “青凤同志,你呢?”
          青凤高高一扬脸儿,说:“我监督他劳动。”
          “把洛文带到我的住处去!”宁廷佐向那两个荷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的民兵打了个手势,“青凤
      同志,我们一路走。”
          “走就走吧!”青凤满不在乎地说。
          两个民兵押送洛文在前,宁廷佐和青凤走在后面。
          “青凤同志,我前几天对你,昨天晚上对温良顺大叔,态度不十分好,我向你
      们父女俩检讨。”
          宁廷佐那冷冰冰的声音,一变而为热呼呼的了。
          青凤对于宁廷佐本来充满敌意,一听他低声下气,反倒觉得过意不去,忙说:
      “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们爷儿俩也都是爆竹飞花的脾气,沾火就着。”
          宁廷佐又以更为亲切的口气说:“温大叔在解放前扛了四十多年长工,直到土
      改才有了土地,所以他是农村无产者;在阶级身份和zhengzhi待遇上,应该比贫农和下
      中农要高。”
          青凤笑道:“都是受苦人,还分什么高低上下?”
          “不!”宁廷佐庄严地说,“没有区别,就没政策,那就要混淆了阶级路线,
      国变(se-dangjin),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变修。”
          青凤问道:“高低上下怎么区别呢?”
          “根据本人的经济地位和zhengzhi态度。”宁廷佐打着白森森的手电光,给这个无
      知的野姑娘照路。“在农村的人民内部,要划分雇农、贫农、下中农、中农和上中
      农五种成份,雇农居于领导地位,最革命;温大叔是真金足赤的雇农,应该担任领
      导工作,也应该在运动中表现出最富有斗争精神。”
          “您……您还是……另找能人吧!”青凤笑得喘不上气,“他就知道脸朝黄土
      背朝天,闷头干活;一不能说会道,二不识文断字,三没有七弯八转的心眼儿,当
      不了干部。”
          “我本来要提名选他当贫协主席。”宁廷佐深感遗憾,“那怎么办呢?”
          “选别人就是了!”青凤爽快地说,“想当官儿的有的是,官材好找。”
          “不,不……”宁廷佐慢悠悠地摇着头,沉吟半晌,忽然金丝眼镜一亮,“既
      然温大叔当不了,那就你来当。”
          青凤带着笑声尖叫起来:“我这个奶毛没褪尽的丫头片子,更当不起。”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宁廷佐婉言相劝,娓娓动听。“只要你立场坚
      定,旗帜鲜明,敢于斗争,善于斗争,那就没有担当不起的工作。”
          但是,青凤仍然咬定说:“鱼儿上不了树,鸡毛飞不上天,我天生的不是官材。”
          “呵!我猜中了,你是不是想出外当工人?”宁廷佐从喉头发出一阵酸溜溜的
      笑声,“今后工厂到农村招工,也要首先优待运动中的积极分子。”
          青凤怨声怨气地叹息:“我这个人哪,就是少长了一条巧嘴八哥儿的舌头,不
      会积极。”
          “青凤同志,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宁廷佐的口气冷下来,已经流露出不
      耐烦的心情。“现在,南有美帝,北有苏修,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国内的地、富、
      反、坏、右,蠢蠢欲动,妄图与帝、修、反里应外合,想叫我们广大贫下中农再吃
      二遍苦,再受二茬罪。”
          青凤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说:“唉呀!我真是有眼无珠,怎就看不出来?”
          “你们父女都被蒙蔽了!”宁廷佐痛心地说,“阶级敌人装扮得文质彬彬,表
      现得温柔多情,再加上开口甜言,闭口蜜语,于是你们父女就把一条冻僵的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蛇收
      藏在怀里。”
          青凤的心怦怦乱跳,问道:“你……你指的是谁?”
          “洛文!”宁廷佐恶狠狠地说,”“你们父女必须猛醒,控诉他的罪行,跟他
      势不两立。”
          白森森的手电光中,青凤只见宁廷佐那冷冰冰的dao条子脸,像涂上一层可怕的
      铁青(se-dangjin),她尖叫一声,惊弓之鸟似的逃走了。
          回到家,她的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温良顺在炕上,也坐卧不安。
          黎明前,忽然大雨滂沱,温良顺猛地照炕席上擂了一拳,喊了声:“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不过
      头点地,不能软dao子割人!”说着,跳下炕。
          “爹,您干什么去?”青凤惊问道。
          “我去找姓宁的!”温良顺从墙上摘下斗笠,“让他把我跟洛文一块整死。”
          门开了,全身泥水浆汤的洛文走进来,面无血(se-dangjin),嘴唇发紫。
          “文哥!”青凤扯下吊竿上的手巾,心疼地给洛文擦脸,从头上擦到脚下,
      “你先回屋躺一躺,我马上给你做饭。”
          洛文痴呆呆地说:“不躺了,我要搬走。”
          温良顺两眼冒火地问道:“是姓宁的下令吗?”
          洛文点了一下头,说:“村北那块拉了秧的瓜田里,瓜楼空下来,我搬到那儿
      去住。”
          “不搬!”青凤叫道。
          “我不放你走,不放你走!”温良顺高喊着,“是我害了你,我要一辈子还这
      个债。”
          “我不能再糟害你们了!”洛文痛苦地哀求说,“我不怕头上再加一顶坏分子
      的帽子,可是损坏了凤妹子的清白名誉,我良心不安。”
          “人正不怕影儿斜!”青凤又羞又恼,满面通红,“他们含血喷人,嘴上长疗,
      不得好死。”
          温良顺一跺脚,左手拉着洛文,右手搭在青凤肩上,说:“洛文,我把青凤给
      你了!你们俩要是乐意,就成夫妻,不乐意就做兄妹。”
          “不,不,不!”洛文慌张地说,“凤妹子不能跟着我一辈子受苦受难。”
          “我心甘情愿。”青凤脸儿苍白,嘴唇哆嗦着,“一言为定,你说话吧!”
          “青凤,你不要一时感情冲动,还是三思而后行。”洛文凄然惨笑,“我在大
      学里,有过一个……未婚妻。我出了事,她原来也发誓跟我同生死,共患难;后来,
      压力太大,挺不住了,又不得不分离,两人都很痛苦。”
          青凤一听,柳眉倒竖,伸手抄过一把剪子,对准胸口,说:“我划开心来给你
      看。”
          洛文急忙抓住她的手腕,泪如雨下,说:“那就委屈你一辈子了!”
          “你眼里没有我!”青凤哭道,“这几年你难道看不出来,我等的就是你。”
          “这也是天遂人愿!”温良顺喜泪交流,“洛文,翠菱不会忘记,你十二岁那
      年,我就把青凤许配给了你。”
      
                                         五
      
          没有一个宾客,没有一桌酒席,没有放一挂鞭炮,没有挂一盏红灯,冷冷清清
      的婚礼。
          宁廷佐下令,不许大队开发介绍信,洛文和青凤登不了记。但是,温良顺犯起
      犟脾气,十八匹马也拉不回头;青凤更是铁了心,dao搁在脖子上也不改口。国庆十
      五周年那天晚上,皓月当空,桂子飘香,温良顺关上门,给洛文和青凤办了喜事。
          洞房里装满了皎洁的月光,青凤没有点起红烛,也不要灯火。
          住在一起了,青凤感到心慌意乱,洛文也感到很难为情;两人坐在炕沿上,相
      隔咫尺,谁先开口?
          一阵夜风,吹来一匹轻纱似的浮云,遮掩了窗外的明月,屋里幽暗下来。
          青凤悄悄挨近了洛文一点儿,洛文却依然像一座木雕泥塑。
          她眨了眨眼,幽暗中偷偷伸过手去,轻轻掐了洛文一下。
          洛文惊醒了,对青凤羞涩地一笑,青凤双手一蒙脸,投入洛文的怀抱。
          “睡吧!”洛文小声说,“明天我还要起早。”
          青凤却仰起脸儿,问道:“我有几句话,不知道你愿听不愿听?”
          洛文抱着她,说:“你的话,我能不愿听吗?”
          青凤的目光一闪一闪的,说:“咱俩棒打不散,今晚上才落到了一棵树上,有
      多少人瞪圆了乌烂眼儿,想等着看咱俩炸窝;咱俩得横下一条要强的心,争这口气,
      有个马勺碰锅沿,响声也不要传到墙外去。”
          洛文笑了笑,说:“你放心,我不跟你拌嘴,也不跟你吵架。”
          “我这个人,是一支钻天爆竹。”青凤咯咯笑道,“爆竹响的时候,你先忍一
      忍,让一让我;等响过了,烟消火散了,任你打我罚我,我都乖乖地听你发落。”
          “傻话!”洛文无限柔情地抚摸着她那丰满的身子,“我动手打你,还有人性
      吗?”
          “再有……”青凤瞟了洛文一眼,又把脸深深埋在洛文的怀里,“等咱俩有了
      孩子,男孩儿得姓温,我们温家不能断了根。”
          洛文激动地说:“我也愿改你的姓,何况孩子?”
          “家务活,不许你干;柴、米、油、盐,也不许你管。”
          “柴、米、油、盐,我不管;家务活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不够我一个人干的,何必你插手?”
          “你做饭,我烧火吧?”
          “不用你!你烧火费柴禾。”
          “我管喂猪。”
          “你喂猪猪不上膘。”
          “我喂鸡。”
          “你喂鸡鸡不下蛋。”
          “难道你叫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吗?”
          “我就是要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青凤柔声细气地说,“收了工,吃完饭,
      我把你锁在屋里,看书写字,天天长学问。”
          “凤……”洛文肺腑感动,“我累赘你一辈子,还能忍心叫你给我当牛作马吗?”
          “好人哪,我的好人哪!”青凤又哭又笑,“要是能拿我这条命换回你过去的
      好光景,我也乐意呵!”
          一年过去,青凤怀了孕;十月分娩,正赶上大浩劫的第一个多事之秋,一对双
      生的儿女,在血雨腥风中落生了。
          望着妻子那疲惫而又甜蜜的脸儿,望着这两个哭声一刚一柔的小生命,洛文爱
      怜地说:“你们为什么不一前一后来呢?看把你们的娘累得像晒蔫了的花。”
          “这才叫双喜临门,两全其美呀!”青凤得意地说,“你这个当爹的也出点力,
      快给儿子、女儿取个又吉利又悦耳的名字吧。”
          洛文沉吟片刻,说:“儿子叫小莽,女儿叫小卷。”
          “小莽,小卷……”青凤微微皱了皱眉,“有点绕口,也不响亮。”
          洛文忙说:“有一种草,草名卷施,又叫宿莽,拔心不死。李白有两句诗:
      ‘卷施心独苦,抽却死还生’,象征爱情的忠贞。”
          青凤眉开眼笑了,说:“原来有这么多的学问,那就叫吧!”
          “何止象征爱情的忠贞呢?”洛文意犹未尽,感慨地说,“心独苦,死还生,
      也可以象征对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的忠贞,对革命的忠贞。”
          小莽和小卷的哭声像二部合唱,欢迎父亲给他们命名。
          青凤慌忙说:“扶我坐起来,我给小莽和小卷喂奶。”
          洛文让青凤靠在他的身上,青凤解开小衫,袒露出两只白兰香瓜似的乳房,左
      臂抱着儿子,右臂搂住女儿,看小莽和小卷那两张花蕾小嘴儿,含着紫桑椹似的乳
      头,贪婪地吮吸洁白的乳汁,苍白削瘦的脸上浮漾起心醉的微笑。
          血雨腥风笼罩着运河,一位呼风唤雨的大人物的孙女儿,带领她手下的一支人
      马,从北京shaa向农村,要将黑五类斩草除根,一夜之间,血洗了距离小龙门三十里
      的一个村庄。早晨,温良顺和洛文刚到河边稻田,只见满河漂浮着一具具男人、女
      人、小孩的尸首,令人毛骨悚然,目不忍睹。
          “洛文,只怕要大祸临头,难免一场血光之灾。”温良顺心惊肉跳地说,“你
      还是带着青凤和两个孩子,躲一躲吧!”
          “躲到哪儿去呢?”洛文心乱如麻,只感到上天无路,人地无门。
          “就像当年鬼子大扫荡,躲到青纱帐去。”温良顺唉声叹气,“太平年月大开
      shaa戒,不叫人好好过日子,造孽呀!”
          中午收工回家,洛文走进屋去,只见青凤坐在炕上,背靠窗台,玻璃窗外是一
      铺葡萄架,绿阴中洒下金(se-dangjin)的阳光;青凤的怀里,奶着两个孩子,一边哼着低柔的
      催眠曲,一边自己也在打瞌睡。
          快满月了,小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头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脑,小卷俊眉秀眼,都长得水灵灵可爱。青凤一个月没
      下地,不被风吹日晒,身子更丰腴起来,娇艳的脸颊上有两块蝴蝶斑,反而越发显
      得俏丽。洛文凝望着这母子三人,映衬窗外的景(se-dangjin),眼前就像是一幅令人赏心说目
      的名画。
          青凤只不过睡意蒙陇,洛文一进屋,她就知觉了;但是,她仍然假意打盹儿,
      眯起眼睛偷觑丈夫的神(se-dangjin)。
          这一个月,洛文虽然笨手笨脚,却是很知道体贴她的。孩子落生的头三天,她
      下不了炕,洛文不但给她端饭、打水、梳头、擦身子,而且还要给孩子洗尿布,她
      享受到丈夫的服侍,心里像喝了蜜,可又心疼这个苦人儿,所以一出三天就自己动
      手,不许洛文再管了。
          这时,洛文痴呆呆地凝望着她们母子,她从洛文的目光里,感到了丈夫对自己
      的爱恋,也感到了丈夫对儿女的喜爱,她的心甜得都醉了。
          她终于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撒娇地问道:“看够了吗?”
          不想,洛文却黯然神伤地说:“两个无罪的孩子,也要受我的连累了。”
          青凤那喜洋洋的心情被扫了兴,噘起嘴说:“这是打哪儿刮来一股冷风,叫人
      丧气!”
          洛文忧心冲忡地说:“从北京下来一支红卫兵,昨天黑夜shaa了人,河上漂着死
      尸。”
          “shaa的是什么人?”青凤大惊失(se-dangjin)。
          “黑五类。”洛文低沉地说,“像我,你和这两个孩子,他们都要shaa的。”
          “胡说八道!”青凤吵嚷起来,“我是雇农的女儿,我家几辈子都是雇农,你
      是贫农的儿子,你家祖宗三代都是贫农,咱们的孩子是贫雇农的后代;根是红的,
      苗是红的,枝是红的,叶是红的,开花结果也是红的。”
          “你忘了我头上有一顶右字号的帽子!”洛文苦笑着说,“咱俩还是带着孩子
      到青纱帐里躲一躲。”
          “不!”青凤怒气冲冲,浑身像起了火,“哪个狗东西敢闯进门来,我跟他拼
      了。”
          洛文知道,青凤正在大发她的爆竹脾气,也就不再强劝了。
          下午,风声更紧。京津公路,运河两岸,脖子上挂着黑牌子的男人,剃了阴阳
      头的女人,从北京被赶下来,沿途不断遭到袭击,倒卧在血泊中,尸横路畔。
          晚上,洛文愁眉苦脸地一进家门,只见青凤正在院子里焦急地打转转。
          还没等洛文开口,青凤就神(se-dangjin)张皇地说:“快躲起来吧!也把你那些书带着。
      听说不光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还要烧书。”
          于是,黑灯瞎火,还没有出满月的青凤,头上蒙着一条冬天的围巾,身穿棉裤
      棉袄,怀抱小莽和小卷,洛文身背一捆被褥,手提一口袋书籍;深一脚浅一脚,仓
      皇逃进了青纱帐,隐藏在茂草丛生的一座坟圈子里。
          果然,半夜三更,女司令和她的人马乘坐八辆摩托车,高喊造反有理的战歌,
      冲入小龙门。他们手上早有一张黑名单,一进村就直奔温家;八辆摩托车的八盏车
      灯,直射出八道强光,女司令和她的人马,砸门的砸门,跳墙的跳墙。
          “黑五类,滚出来!”女司令尖叫。
          她的眉眼和脸型,酷似她的爷爷;而她的发式和打扮,腔调和神气,又跟她的
      旗手一模一样。
          三间小屋,无声无息。
          “妈的!屋里有人没有?”
          女司令的两句男卫士,粗着嗓子叫骂。
          “找谁呀?”室内,这才有个苍老的回声。
          “黑五类!”
          “你们找错门了!”老人慢声慢气地说,“这一户人家,住的是贫雇农。”
          “你姓什么,叫什么?报上名来!”女司令喝道。
          “我性温,叫良顺,扛了四十二年长工……”
          “找的正是你!”女司令下令,“进屋搜捕。”
          几名男女冲锋队员冲进屋去,七手八脚拖出了温良顺,按倒在地,踏上十几只
      脚。
          “咱们先礼后兵。”女司令叉着两腿,双手权腰,“洛文跟他的黑婆娘,还有
      他的狗崽子,藏到哪儿去啦?”
          “毛主席,救命呵!”温良顺凄厉地呼喊。
          女司令恼火了,又一声令下:“用刑!”
          于是,十几条鞭子、皮带、藤杆,嗖嗖带风,呼呼作响,狠抽猛打在温良顺那
      瘦骨嶙峋的身上。
          “毛主席,你的小将打你的受苦人啦!”温良顺直着脖子惨叫。
          但是,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温良顺血肉横飞,气息奄奄了。
          “停!”女司令一挥手,“老东西,交出洛文一家人,宽大处理。”
          温良顺想抬起头来,但是颈骨已经被打断了,他拼出最后一口气,从嘴里喷出
      一团血沫子,满啐在女司令的脸上:“你……这个……你们……这一群……小畜生!”
          “消灭他!”女司令满脸血污,歇斯底里大发作。
          这时,一辆广播车开路,后面跟随着四辆卡车和一辆大轿子车,沿运河大堤,
      赶奔小龙门而来。
          “小将们!我们奉周总理的指示,要求你们立即停止在农村的行动,并把你们
      接回北京……”
          在这个月黑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夜,从广播车的扩音器里,传送出救命的福音。
          “撤!”女司令切齿有声,“又是他不准革命。”
          说罢,她跳上首车,八辆摩托车夺路而走。逃到小龙门村外,从一条小河的土
      桥上疾驰而过,女司令翻车落水,人马乱成一团。广播车、卡车和大轿车赶到,把
      腰断腿折的女司令打捞上岸,连同她的人马装上了车,满载而归。
          天刚大亮,小龙门还家家关门闭户,鸦雀无声,死一般寂静;直到日上三竿,
      才好像从噩梦中醒来。胆子大的人,蹑手蹑脚走出屋,站在墙根下,侧耳倾听墙外
      的动静;然后,踮着脚尖,打开一道门缝,探头探脑四下观望;又过了一会儿,街
      上才有三人一堆,五人一伙,交头接耳,嘁嘁喳喳,一个个都是满面惊魂未定的神
      (se-dangjin)。
          “温良顺爷爷死啦!”
          突然,一个爬到温家墙头摘枣吃的小男孩,惊叫一声,从墙头栽落下来……
          此后,洛文和青凤这一对患难知己,历尽三灾八难,同心共命,度过了漫长而
      艰辛的岁月,终于熬到了云开雾散,迎来了出头之日。
      
                                         六
      
          洛文到北京改正五七年问题,住在母校那风景幽美的校园里,每天都有拄着手
      杖的老教授,两鬓蒙霜的老同学,以及一群群陌生而又热情的青年大学生,前来看
      望他,慰问他。北京春暖,他那冰冻三尺的心田,像严冬过后绽开了春蕾。
          然而,心田解了冻,却又同时揭开了三尺冰下的一个深深的伤口。
          那个人,早已经在他的记忆中埋葬了。二十一年前的痛苦往事,毕竟时过境迁,
      年深日久,一年比一年遥远,一年比一年淡薄,一年比一年模糊;往事如烟,他不
      再想起那个人,把那个人忘却了。
          当他接到母校的电报,动身赴京前夕,青凤和他同床共枕,春夜中喁喁细语时,
      忽然问道:“你到了北京,见得到那个人吗?”他竟一时懵住了,反问道:“哪个
      人?”
          “那个人!”
          “那个人是谁?”
          “明知故问!”青凤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他的额角,“就是我给她当了替
      身的那个人。”
          “呵!她……”洛文恍然大悟,原来青凤问的是他大学生时代的未婚妻黄梅雨,
      尴尬地一笑,“多亏你还记得这个人。”
          “你真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吗?”青凤撒了一下嘴。
          洛文点点头,说:“连影子也回想不起来了。”
          是的,在他们那难忘的洞房花烛夜,青凤也曾问过他:“你还想那个人吗?”
          他摇摇头,说:“从今天起,我要忘了她。”
          “你恨她吗?”
          “有一点儿。”
          “为什么有一点儿?”
          “还有一点儿可怜她。”
          “为什么可怜她?”
          “她是一朵温室里的花,禁不住风吹雨打。”
          这一段对话,也已经是十五年前的往事了;此后,在他们那相濡以沫的共同生
      活中,已经用不着,顾不上,想不起黄梅雨这个名字了。
          今夜,不知青凤为什么又旧事重提。
          “你到了北京,见得到黄梅雨吗?”青凤又问道。
          洛文想了想,说:“我看,碰不见。”
          “她不在北京吗?”
          “风吹柳絮,浪打浮萍,谁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万一要是窄路相逢呢?”
          “那就相逢吧!”
          “你搭理她吗?”
          “搭理她。”
          “你不是有点儿恨她吗?”
          “如今不恨了。”
          “为什么?”
          “communistgcd员不应计较个人私怨,更何况她是个弱女子,怪不得她。”
          “那么……你们也许……”青凤双手捧住洛文的脸,直盯着他的眼睛,“又会
      想起往日的恩爱吧?”
          “胡思乱想!”洛文脸一沉,“你是不放心我吗?”
          “我信得过你。”青凤苦着脸儿,“就怕她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勾引你。”
          “你错了!”洛文正(se-dangjin)地说,“她虽然意志脆弱,但是品质并不恶劣,她绝不
      会产生拆散咱们这一窝四口的念头。”
          “你替她搽胭脂抹粉哩!”青凤冷笑一声。
          洛文严肃地说:“我们跟她在个人感情上可以并不投合,但是全面评价她这个
      人,却不能不公平,这就叫实事求是。”
          青凤的丹凤眼熠熠发光,说:“只要她不勾引你,我愿把你还给她。”
          “越发荒腔走板了!”洛文半玩笑半正经地说,“我又不是你从她手里借来的
      镰dao、锄头、权把、扫帚,用完了要物归原主。”
          青凤咯咯笑出了眼泪,说:“你是一只失了群的孤雁,落了地的凤凰;不是我
      借来的,是我捡来的。”
          洛文来到母校,没有向任何人打听黄梅雨的下落,也没有任何人向他提起黄梅
      雨的去向,所以他想也没想过跟黄梅雨久别重逢。
          但是,与母校阔别二十一年,旧地重游,不能不触景生情,睹物思人。每天,
      他沿着纵横交错的林阴甬路,在校园中四处漫步;他走过当年上课的教学楼,吃饭
      的大饭厅,埋头自习的图书馆,居住三年的宿舍楼,打过球的体育馆,跑过步的操
      场,荡过舟的荷塘,也看望了校门外那个夫妻小吃店的旧址……每到一处,他都像
      走回年华似锦的青春岁月,勾起了对于一桩桩往事的回忆。重游旧地,旧梦重温,
      不是往事如烟,而是往事如昨。
          于是,桩桩往事,历历在目;黄梅雨的身姿和面影,翩若惊鸿,一下子十分清
      晰地出现在眼前。
          洛文这才发觉,虽然流年似水,风狂雨虐,然而当年梅雨的风姿,仍旧镌刻和
      保存在他的心上,没有褪(se-dangjin),没有残缺。那时候,梅雨来自红豆南国,体态娇小窈
      窕,走起路来像风摆杨柳,浓密而鬈曲的头发梳成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却又在
      并拢的辫根上拴个蝴蝶结。她喜欢穿最新式的连衣裙和白高跟鞋,也喜欢穿南国村
      姑的肥大黑绸裤,紧身小衫,打赤脚,家常布鞋。她有一张秀丽的瓜子脸,一双弯
      弯的蛾眉,两颗明亮的眸子,鼻子很美,红润的嘴唇就像刚咬破了樱桃。
          他们同学三年,热恋三年,从校园到校外乡村的小河边,被他们走出了一条游
      丝般的小路;曲径通幽,在小河边的绿林深处,青草地上留下了他们起坐枕卧的痕
      影。
          三年里,梅雨在科学研究上甘当洛文的配角,日常生活中也甘当洛文的内助。
      从找资料,编卡片,抄稿子,到买饭票,洗衣服,拆被子,一切烦琐的杂务,梅雨
      都包了下来,不肯分散洛文的一点时间和精力。洛文从大学二年级,在数学杂志上
      发表了两篇很有分量的论文,其中一篇还获得了一九五六年的科学奖金。
          再有一年就毕业了,梅雨的父母催促她赶快跟洛文订婚,以免夜长梦多,失之
      交臂。
          五七年暑假,大学的反右斗争暂告一个段落,梅雨带着洛文到她家去。
          梅雨家住在南方的一个大城市,她的父亲已经六十多岁,是一位老留学生,得
      过硕士学位,在海关上当官,五五年肃反运动中受到审查,一直病休在家。梅雨的
      母亲是女秘书出身,比她父亲小二十岁,被她父亲金屋藏娇;解放以后又走出家庭,
      参加工作,在一家进出口公司当翻译。梅雨的父亲年老多病,又背着历史包袱,所
      以落落寡合,一副潦倒没落的模样。但是,梅雨的母亲却不甘寂寞;她为人十分精
      明,口齿伶俐,眉目传神,擅长交际,爱出风头。她四十老几了,但是打扮入时,
      又恰到好处;花枝招展而不俗气,银妆素裹很有魅力,不知道的只当她跟梅雨是一
      对姊妹花。
          梅雨的母亲听说女儿跟洛文相爱,真是喜出望外。洛文是全国最高学府的一名
      高材生,还是communistgcd员;女儿嫁给这样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青年人,不但自己一生
      幸福,而且全家也跟着在zhengzhi上沾光,可算是一桩一举两得的美满良缘。
          梅雨家在郊外海滨的山坡上,有几间田园风味的竹篱茅舍,四外一片草坪花园,
      原是她家的消夏别墅。洛文和梅雨来到的第三天,梅雨的母亲一手操持,在消夏别
      墅的草坪花园中灯红酒绿,宴请宾朋,为这一对美满幸福的恋人举行订婚喜筵;梅
      雨的父亲自五五年以后就不愿抛头露面,告病没有出席。
          日落黄昏,酒足饭饱,主客皆大欢喜。等客人们走光了,梅雨的母亲心满意足,
      一手牵着心爱的女儿,一手挽住乘龙快婿,喜泪盈眶地说:“明年你们一毕业,马
      上就要奔赴工作岗位,不一定能回家探亲了;所以今天的订婚喜筵,也可以算是我
      们两个老人为你们举行的结婚典礼。”她把梅雨和洛文强留在别墅,自己回城去了。
          梅雨的母亲走到半山坡上,忽然又招手喊叫女儿送一送她。梅雨追赶到一棵繁
      花茂树下,母亲在女儿的耳边嘁嘁喳喳,神(se-dangjin)紧张地叮咛着。
          “妈妈……”梅雨的脸被晚霞映照得排红,“那……多不好意思……”
          傻孩子!听妈妈的话。”母亲拉长了脸,“爱情变化无常,只有如此……”
          良辰美景,海阔天空,鸟语花香,形影不离;洛文和梅雨度过了蜜月一般的暑
      假,打算回校之后,就办理结婚登记,明年毕业,分配一起,建立家庭。
          谁料想到,天有不测之风云,反右斗争扩大化。开学之后几天,洛文只因把老
      贫农温良顺的呼声带到了北京,还算不上为民请命,就被划了右派。
          当天晚上,他们偷偷相会在校外乡村的小河边,洛文气得咬破了嘴唇,梅雨吓
      得嘤嘤啜泣,直坐到深夜。梅雨紧紧依偎在洛文的怀里,哭得真像江南五月的黄梅
      雨,口中喃喃不止:“我怕,我怕……”
          “我害了你!”洛文痛心地说,“为了避免同归于尽,必须结束咱们的爱情。”
          “不,不!我不……”梅雨那一双冰冰凉小手,捂住洛文的嘴,“我要跟你……
      患难……与共,生……死……与……共。”
          “未来的日子难熬呵!”洛文沉重地摇着头,“我不想上学了,回家乡种地去……”
          “为什么要回农村呢?”梅雨打断他的话,“咱们回到爸爸妈妈身边,总还有
      一点家庭快乐。”
          “你太天真了!”洛文苦笑了一下,“那就给你爸爸妈妈写封信,听听他们的
      意见。”
          七斗八斗,洛文顽固不化,梅雨头上的压力,也重如泰山了;他们已经受到严
      密的监视,不能再单独相会了。
          有一天,他们从饭厅出来,看看前后没有本班同学,梅雨向洛文投去哀伤的目
      光,乞求地说:“洛文,低头吧!”
          “你赶快下定决心,不要为我殉葬!”洛文紧紧握了一下梅雨的手,快步离去。
          “我……我……我不……”梅雨望着洛文的背影,饮泣吞声。
          教学大楼前面,出现了警告梅雨的大字报,右派帽子的阴影,也在她的头上荡
      来荡去。这时,她又接到母亲的来信,信上写道:“为了你一生的幸福,为了你父
      亲晚年的安宁,为了我免遭殃及池鱼之祸,你跟洛文一dao两断吧!”又是一天,她
      跟洛文偶然相遇,摩肩而过的时候,她把母亲的来信匆匆塞到洛文手里,哽咽着说
      了一句:“求求你……”
          “不要管我,救出你自己吧!”洛文用下达最后命令的口气说。
          “我……我……”梅雨强忍悲哭,跑走了。
          几天之后,梅雨贴出了大字报,又在小会上发了言。但是,她的大字报又受到
      其他大字报的抨击,指斥她犹抱琵琶半遮面,向她大喝一声悬崖勒马;她的发言也
      遭到其他发言的批驳,说她对洛文看似无情却有情,劝告她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四面楚歌,梅雨垮了,揭露了洛文只向她一个人倾诉过的思想观点。
          于是,她被指定为批判大会的重点发言人。
          但是,当她走上讲台的时候,看见洛文那毫无怨气的脸(se-dangjin),充满怜悯之情的目
      光,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团漆黑,惨叫一声,晕倒在台上,不省人事了。
          她的病情很重,休了学;从此落花流水,沧海桑田,二十二年无音讯,死生茫
      茫两不知……
          现在,在恍如隔世的二十二年后,洛文重游旧地而追忆往事,重温旧梦而怀想
      梅雨,似锦年华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不禁百感交集,悲从中来,心上的伤口又出
      了血,隐隐作痛。
          于是,他不再四处漫步,只到荷花塘里,跟二十二年后的青年大学生们一起凫
      水,纵情欢笑,驱散索怀的旧梦,溶解过去的痛苦。往者已矣,来者可追,以前种
      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吧!
          然而,等他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他却又一天比一天更思念他的家乡和亲人,
      思念在漫长的艰难岁月中跟他同心共命的妻子和儿女。所以,结论下来,他签了字,
      就急如星火地离开母校,一刻也不想再逗留。
          归心似箭,眼看到家,他就要向青凤当面报喜了。
      
                                         七
      
          洛文一口气奔到家门外,只见满院春光,那几棵桃树沐浴着春风,香气四溢;
      几架黄瓜,已经长出毛茸茸的嫩叶,开出了水灵灵的小花。玻璃窗挂着窗帘,屋里
      静悄悄。他知道,两个孩子还没有放学,青凤很晚才能收工;只有从桃树上飞下的
      几只彩蝶,欢迎他的归来。
          二十一年的农村生活,养成了手脚闲不住的习惯,洛文想挑几担水,浇一浇黄
      瓜。水筲扣在窗根下,扁担搭在水筲上;他走过去,拿起扁担,翻过水筲,哗啦一
      响,静悄悄的屋里忽然有人问道:“谁呀?”
          南方口音,是个女人。
          洛文大吃一惊。窗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清瘦的脸儿,叫了一声:“洛文!”
      跟着,跑出一个两鬓洒满霜花的中年妇女,却又石像一般僵立在屋门口。
          “你……你是……”洛文张大了眼睛,扔下了手中的扁担和水筲,“梅雨!”
          但是,站立在洛文面前的这个梅雨,跟二十一年前已经大不一样,判若两人了。
          洛文凝望着眼前这个两鬓洒满霜花的梅雨,只见她穿一件北方农村中年妇女的
      蓝布罩衫,昔日那俏丽的瓜子脸布满了皱纹,两颗暗淡了的眸子充满悲愁,那像刚
      刚咬破了樱桃的红润嘴唇,已经失去了血(se-dangjin)。整个面貌,令人一望而知,内外伤痕
      累累。
          想不到梅雨竟变成了这个样子!人,是要老的;岁月给每个人的容貌上,都要
      刻下年轮的痕迹,然而梅雨那判若两人的变化,却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洛文的心隐
      隐刺痛,眼前一片模糊,于是梅雨的形象被推入远镜头,若隐若现着一个袅袅娜娜
      的南国少女。
          他们是同班同学。洛文来自北方农村,土气十足,梅雨来自南国滨海的大城市,
      出身于生活富裕的家庭,傲慢而又娇气;洛文跟梅雨一见面,就觉得格格不入。
          梅雨一进大学,就以她那亭亭玉立的风韵而引人注目;她虽然满面得意神气,
      却又旁若无人,正眼也不看那些向她投来爱慕眼光的大学生们。
          洛文觉得,梅雨应该去当电影明星,念数学系是误入歧途。果然,开学不到半
      个月,梅雨就成了众矢之的,情书像雪片般飞来,不少还是挂号信,洛文就越发对
      她反感。梅雨也像是一只骄傲的孔雀,洛文看不起她,她更翘起鼻子,不睬洛文。
      他俩来自天南地北,好像前世冤家。
          谁想,如此僵局,突然急转直下。
          洛文是他们那个地区的三届高中数学竞赛冠军,一心想在大学四年里,取得更
      高的成就。所以,他不是钻图书馆,就是到校外乡村的河畔林间,做他的功课。有
      一回,他又跑出校园,来到一条绿水小河边,藏进柳棵子地的浓荫里,趴在阴凉阴
      凉的白沙上,演算几道难题。他最喜爱这一片小天地的景(se-dangjin),因为他觉得有点像他
      的家乡的风光,倍感亲切。
          清风徐来,鸟语花香,洛文全神贯注,沉浸到脱离红尘的数学境界中去了。但
      是,他也是个很会调整脑力的人,有张有弛,弦不绷得过紧。他自立守则,算出三
      道难题,至少休息十五分钟。他不会唱歌,但是很会学鸟叫,又喜欢翻筋斗,竖蜻
      蜓。这一回,正当他拿下一道难度极大的习题,感到心满意足,一口气连翻了七八
      个流星筋斗的时候,忽然从远远的林阴深处,飘来一阵袅袅的歌声:
      
              夕阳辉耀着山头的塔影,
              月(se-dangjin)映照着河边的流萤……
      
          洛文连忙停止了他那原始社会的狂欢方式,直立站着,倾耳聆听。
      
              春风吹遍了坦平的原野,
              群山结成了坚固的围屏……
      
          不知不觉,洛文被这美妙的歌声吸引和感动了,竟情不自禁地低声学唱起来。
          歌声时远时近,时高时低,回旋缭绕在这片小天地间,鸟语沉寂了,花香更浓
      了。洛文被歌声迷醉,竟不由自主地移动双腿,走出柳裸子地,寻觅歌声起处,想
      看一眼唱出这美妙歌声的歌人。
          林阴中,闪动着一个娇小窈窕的身影;风摆杨柳,树隙间掠过一片北方农村少
      女花布小衫的彩(se-dangjin)。歌声引人入胜,洛文竟忘记了男女有别,就像打破沙锅问到底,
      一定要找到数学难题的精确答案,他一定要一睹这位歌人的庐山真面目。
          他追踪着歌声,歌声却像一缕轻烟薄雾,飘荡到林荫的更深处;他也就在林荫
      中穿行,常常被蔓延的藤萝绊倒。但是,他换而不舍,穷追不放,终于把歌声撵到
      了这片树林最偏僻最幽静的角落。
          歌声戛然而止,换成了一串清脆的笑声;歌人转过脸儿来,原来是梅雨穿起北
      方农村少女的衣裳,故意跟洛文恶作剧。
          从这一天起,这一对前世的冤家,变成了一对如火如荼的恋人。
          然而,有情人未成眷属,冤家变成了恋人,恋人又变成了冤家;当年天南地北
      相聚,二十一年来又你东我西分离,虽然噩梦醒来是早晨,但是已经青春不再了。
          “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洛文惊奇地问道。
          “我是奉命前来组稿的。”梅雨吃力地牵动一下嘴角,挤出一丝苦笑。“我刚
      调到《数学学报》当编辑,正看到你从这里寄去的一篇论文,编委会公认水平很高,
      主编决定把你的所有著作都垄断下来;我争取到这趟出差,按图索骥,来到府上已
      经一个星期了。”
          洛文抱歉地说:“昨天我才在结论上签字,办完一切手续;劳你久等了。”
          “结论很好吗?”梅雨问道。
          “一会儿请你看一看副本,我觉得非常实事求是。”洛文的心情又不平静起来,
      “呵,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委要求我开列一份被我株连的人的名单,我写上了你的名字;听说下一步
      的工作,就是要推倒强加在你们这些受害者头上的罪名。”
          “我并不是你的受害者。”梅雨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呈现出内心痛苦的神(se-dangjin),
      “是我……害了你。”
          洛文摆了一下手,不愿重理这笔旧账,走进屋去。梅雨给洛文打来洗脸水,洛
      文却站在临窗的小方桌前愣住了。原来梅雨以她那娟秀工整的字体,一页一页地誊
      写他那满纸涂鸦的手稿。
          “唉呀,怎么敢有劳你这位远来的贵客呢?”洛文慌忙将他的手稿收拾起来。
          梅雨把他的手按住,说:“你忘了,当年你的处女作,就是我抄的;现在你……
      跟我客气起来了。”梅雨的眼圈一红,转过了脸去。
          洛文抽回了手,为了掩饰内心的骚动,赶忙去洗脸。又怕太冷落了,惹起梅雨
      的更大伤感,便笑着说:“回首往事,仍如带露折花;让我们从当年的起跑线上,
      开始第二个青春。”
          “但是我不能够!”梅雨沉痛地说,“对于我,往事只剩下从寒塘拾起的几片
      残叶。”
          梅雨和洛文都曾在本科之外,喜爱文学;他们引用鲁迅先生的诗文,表达自己
      的心情。
          “看来,这二十多年你也吃了不少苦。”洛文注视着梅雨,轻声问。
          “我抛弃了你,也并没有救出我自己!”梅雨再也控制不住悲痛,哭了起来。
          洛文的心被扰乱了,他在屋里烦躁地来回走动,最后猛地站住了脚,大声说:
      “梅雨,不要哭了!我怕眼泪。”
          梅雨的哭泣,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哀伤地说:“我本来不想在你面前流泪的,
      可是……我已经……不会笑了。”
          洛文拧了一条湿毛巾给她,问道:“你休学以后,在家里养了多少日子的病?”
          梅雨擦不尽眼中泪,说:“回到家里,昏昏迷迷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心死了,
      没有知觉,没有感觉,只剩下一个活尸一样的躯壳。”
          洛文不安地问道:“后来呢?
          “妈妈和爸爸陪我到那个消夏别墅疗养,半夜我醒来,下着大雨,我从窗口爬
      了出去,爬下了山坡……”
          “到哪儿去?”
          “我想……投海……”
          “怎么忽然想起自shaa?”
          “我想起……你和我……那一段暑期生活,一切……都完了……”
          “谁把你救了起来?”
          “我爬到半路,没有气力了……妈妈和爸爸追了出来,把我搀架回去;他们跪
      在我的面前,求我不要抛弃他们……我便苟活下来。”
          “你爸爸和妈妈现在……还好吗?”
          “爸爸在文化大革命前就去世了;妈妈已经退休,现在给我管家。”
          洛文想打破这低沉得令人窒息的气氛,换了个话题,问道:“你是哪一年恢复
      健康的?”
          梅雨木呆呆地说:“我在床上躺了两年,才能下地走路,照了照镜子,人已经
      变了形,连我都认不出这个面目全非的人,竟是我自己。”
          “那么,是五九年复学的?”
          “我没有勇气再回北京,北上的路引起我的伤感,所以不想复学了;但是妈妈
      哭得死去活来,一定要我拿到一张大学毕业证书,我又屈从了她的意愿。”
          洛文算了算,说:“数学系后来改为五年制,你是六一年毕业的。”
          “六一年毕业的。”
          “毕业后分配到哪儿工作?”
          “我背着个五七年的中右结论,身患浮肿病,被分配到西北边疆的一个小县城,
      在中学教书。”
          “后来又怎么调回了呢?”
          “妈妈为了把我从那个遥远的地方调回来,也为了给我和全家取得最大的zhengzhi
      安全系数,六三年为我找到一个有点地位的男人。”
          洛文的心咚地跳了一下,问道:“他是搞什么工作的?”
          “是一个搞人事保卫工作的领导干部,比我大十几岁;前妻因为作风不正,被
      他发觉,自shaa了,我给他做填房。”
          “他待你好吗?”
          “我们只共同生活了三年,他又一直在农村搞四清运动,所以互相之间很客气,
      不冷不热。”
          “怎么只共同生活了三年呢?”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就首当其冲,被打成叛徒,死在了乱棒之下;我也被
      指为漏网右派,比当年整你还凶。”
          “你的爱人叫什么名字,平反昭雪了吗?”洛文难过地问道。
          “他叫宁廷佐……”
          “呵!”洛文惊呼起来。
          “你知道他?”
          “他曾经在我们村当过工作队长。”
          “怪不得他不告诉我搞四清运动的具体地点!”梅雨如梦方醒,“他在跟我结
      婚之前,看过我的档案,知道我跟你过去的关系。”
          洛文苦涩地笑了笑,说:“我现在也才明白,为什么他对我产生浓厚的兴趣。”
          “一定整过你吧?”梅雨惶恐地说,“五七年他很左,把许多好同志错划成右
      派。”
          “谁都不要再计较个人恩怨了!”洛文诚恳地说,“他促成了我跟青凤结合在
      一起,做了一件好事。”
          “你的妻子是个美好的人。”梅雨感动地说,“我原来很怕她啐我的脸,谁知
      她一听我报上姓名,说明来意,欢天喜地管我叫梅姐,又亲又热一片真情。”
          洛文充满爱恋和陶醉地说:“她这个人的最可贵之处,就是心好。”
          “你的两个孩子也很可爱。”
          “可爱之处像他们的娘。”洛文问道,“你有孩子吗?”
          “有一个女儿叫小馨,跟你的孩子同一年生,大几个月。”
          洛文笑道:“那我就不必奉送你一个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蹦蹦跳跳的脚步声。
          “小莽放学了!”梅雨像熟悉自己的孩子,“我最喜欢他。”
          洛文摇摇头,说:“他没有小卷可爱。”
          “为什么?”
          “太像我。”
          孩子们走进了家门,女儿说:“哥,咱俩浇黄瓜吧!等爸爸回来,吃上头一茬
      的嫩黄瓜。”
          “浇黄瓜不用你!”儿子说,“你赶快纳鞋底,等爸爸回来,穿上你做的新鞋。”
          洛文肺腑一阵大恸,冲出屋门,把儿子和女儿搂抱在怀里。
      
                                         八
      
          已经傍晚,霞光笼罩着小院,左邻右舍升起了晚饭的炊烟。
          梅雨忙到门外抱柴禾,洛文拦挡她说:“你不会,等青凤回来做吧!”
          梅雨轻轻推开他,说:“我在五七干校上了五年烹饪系,煎、炒、烹、炸无不
      精通;不过,最拿手的是蒸窝头,大锅熬菜。”
          “可是柴灶做饭,不同煤灶。”
          “我还在农村插队落户三年哩!”
          洛文不敢阻挠了。这些年,烧火做饭青凤都不许他沾手,一收工青凤就撵他到
      屋里搞他的学问,所以只会吃饭,不会做饭,也就不必在梅雨面前冒充行家了。
          梅雨也真是内行,有板有眼,手忙脚不乱。熬了一锅小米稀粥,又在锅边贴了
      几个玉米饼子,盖上锅盖,捂上锅布,就到案板上切咸菜丝儿,很像个农家主妇。
          这时,胡同里一阵叽叽呱呱的说笑声,笑声是那么清亮,那么爽朗,那么欢畅;
      洛文撇下客人,三步两步迎到门口。
          已经三十六七岁的青凤,虽然生过两个孩子,每日家里家外劳苦,却并不见老。
      她头戴一顶斗笠,手拿一把铁锨,光着脚,挽着裤腿,汗湿的旧花褂子箍住了她那
      丰满好看的身腰,被阳光晒得黧黑的面庞上,一双丹凤眼春水汪汪,笑起来露出雪
      白的牙齿。她从上到下,从内心到外表,充溢着饱满的生命力。
          青凤一眼看见了洛文,喊嚷起来:“唉呀,该死的!你还没忘了我们娘儿仨呀?
      再不回来,我可就要到北京去大海捞针啦!”说罢,跑上前来,重重地举起拳头,
      在洛文的肩上轻轻地捣了一下。然后,借着一片残留的霞光,眯起眼睛,退后一步,
      从头上到脚下,细细致致打量了洛文有一分钟,拍着手笑道:“真是北京城的水清,
      才一个多月的光景,你又变成了当年那个白面书生,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小莽和小卷
      的大哥哩!”
          “岂有此理!”洛文不好意思地皱起眉头。
          “让梅姐说句公道话!”青凤跟洛文肩并着肩,走进院子,“您看,我们俩谁
      年轻?”
          梅雨笑道:“当然是你,人面桃花。”
          “晒焦了的桃花!”青凤咯咯笑着跑进屋。
          洛文想跟进去,说:“我的提包里,有一件浅格碎花的确良衬衫,是特意给你
      买的;娶了你十几年,老是欠着你的彩礼,这一回算清账了。”
          青凤眶哪关上门,说:“别进来!大喜的日子,我得打扮打扮。”
          听得见,她在屋里搬动大盆,又掀开缸盖,用大葫芦瓢舀水,然后就啼哩哗啦
      洗起来,过了一会儿,便叮叮当当翻箱倒柜找衣裳,又向窗外喊道:“小卷,拢梳
      呢?”
          女儿答道:“靠山镜前的拜匣里。”
          差不多梳洗打扮了一个小时,青凤才从屋里走出来,身穿洛文新买来的浅格碎
      花的确良衬衫,眉梢挂着喜(se-dangjin),凤眼含着春光,径直走到洛文面前,仰起脸儿柔声
      问道:“我年轻了点儿吗?”
          “娶了你十几年,我还没有仔细看过你。”洛文本来想开个轻松的玩笑,不料
      突然一阵心酸,喉咙埂咽了,“你……真好看。”
          青凤一下子扑到洛文怀里,失声大哭起来:“我真……没想到熬出了头!”
          儿子替妈妈害臊,跺着脚说:“妈,您乐疯了吧?当着梅妈妈的面,也不……”
          梅雨向小莽和小卷打了个手势,一手牵着一个,悄悄走出了小院。
          洛文把青凤扶进屋里。坐在炕沿上,青凤枕在洛文肩头,哭得像个泪人儿。
          “青凤,这些年你为我受了多少罪!”洛文掏出手帕,连连给青凤拭泪,“以
      后,就好了。”
          “我不怕苦,也受得了罪。”青凤啜泣着,“我是替你难受。”
          “一切都过去了,向前看吧!”洛文说,“这二十余年,对于一个communistgcd员是
      千锤百炼,也许这一来会更纯粹了一些。”
          “你好了起来,我就放心了!”青凤劳乏地长吁了一口气,“你走吧!”
          “走到哪儿去?”
          “梅姐说,他们的编缉部想要你。”
          洛文摇头笑道:“穷家难舍,热土难离,我哪儿也不想去了。”
          “我把你还给梅姐,让梅姐把你带走。”青凤从洛文的怀抱中挣脱出来,面容
      一瞬凄然,马上又正(se-dangjin)起来,“艰难的日子里,我能替你担几分罪,减几分苦;可
      是到了今天,要搞你的学问了,我这个头顶高粱花儿的女人插不上手,帮不了忙,
      梅姐比我强百倍,跟你正相当。”
          “满脑瓜子的莫名其妙!”洛文沉下脸来,“我跟梅雨的爱情,已经是二十多
      年前泼在地上的水,还能收得回来吗?”
          “原来你是想唱《马前泼水》,羞辱梅姐呀!”青凤扯直嗓子叫起来,“那时
      候,她才二十出头,小小的人儿,单薄的身子,经得住那么大的压力,受得住那么
      重的折磨吗?”
          洛文低下头去,说:“她受的苦,比我不少;心灵上的创伤,甚至比我更重。”
          “所以你该回到她身边去。”青凤含泪问道:“没有你,她可怎么过呢?”
          “昏话!你……你给我住嘴!”洛文气得脸(se-dangjin)苍白如纸,嘴唇也紫了。“我们
      是患难夫妻,生死之交,一儿一女使我们血肉相连;没有你,没有你跟孩子们,我
      怎么过呢?”
          青凤凭着十几年共同生活的经验,知道洛文陷入最悲哀最愤怒的状态,怒气攻
      心了;吓得她赶紧搂住丈夫,求饶地说:“该死的,别生气,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
      心呢?”
          “我的心,你明白吗?”洛文悲叹一声,泪水从眼角淌下来。
          “我明白,我明白!”青凤把脸紧紧贴在丈夫的胸窝上,“亲人,我知道你待
      我多么好,所以吃苦也是甜的,受罪也是心甘的。”
          “那就少在我的耳边聒噪!”洛文把青凤推开,走出屋去。
          梅雨也正牵着小莽和小卷回来,笑吟吟地说:“你们这里的风土真美,我明天
      得赶快回去,不然就要扎了根,不想走了。”
          “那么,你一定会理解我为什么不愿离开家乡了。”洛文的目光,坚定而柔和。
      “我从北京回来,到县委组织部报到,县委书记找我谈话;不久将成立县科学技术
      协会,想把我放在那里,一边工作,一边进行研究,我答应了。我只想踏踏实实做
      一点事,努力取得一点具体的成果,给未来的天才做一片泥土。”
          “你是对的。”梅雨笑笑,“我做你的泥土。”
          “你还是做青凤的姐姐吧!”洛文若有所思地说,“她的娘家没人了,逢年过
      节,你抓点工夫来看看她。”
          “只要你们不嫌弃我……”梅雨想哭,又强忍住了,“我失去了一个人,却得
      到了一家人,后半生是很幸运的。”
          小莽放好饭桌,小卷给三位长辈端上饭菜。吃过晚饭,青凤向小莽和小卷一挥
      手,说:“今晚上不必你爸爸批准,我放你们的假,到大队部去看电视。”打发走
      两个孩子,青凤又对洛文说:“你也该串串门,走一走,别让人家戳脊梁骨,刚改
      变了身份,眼睛就长到了脑瓜顶上。”洛文知道,青凤这是调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离山计,她跟梅雨
      要倾诉衷肠,说知心话,不让他听。于是,他默默地站起身,走出家门口。
          他没有去串门,而是到离他家不远的池塘边,躺在绿茵如毯的草地上,冷静地
      沉思。
          暮春之夜,风很轻柔,空气温馨,月牙儿低低垂挂在天角林梢,池塘春水如镜,
      闪烁着亮晶晶的繁星。田野上的小苗正悄悄生长,村里村外的花树趁夜间竞相开放,
      连他身边的野花,也绽开了米粒大的花蕾,开出了点点小花,装点这天上人间的春
      景。洛文仰望长空,一手们着滚烫的心口,一手抚摸身边的大地,眼角噙着两颗热
      泪,回想自己的遭遇。在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和人民的栽培下,他曾一帆风顺地成长和前进;但是,
      革命的道路并不笔直,因而他遭遇了坎坷。然而比起整个革命事业的损失,他所付
      出的代价是微不足道的。革命的路很长,个人的生命有限,拨乱反正,百废待举,
      不应把有限的生命沉湎于悲怀过去,而应全力以赴,奋然前行,以加倍的工作,弥
      补空白,建造未来。
          于是,他挺身而起,急步走回家去;他要把青凤和梅雨从个人感情的漩涡中拉
      上岸来。
          他走进门口,就看见窗帘上映出青凤和梅雨紧紧拥抱的身影;他连忙停步桃树
      下,不想惊动她们。
          “梅姐,你比我苦,你不能再苦了!”青凤像个小孩子,吸溜吸溜地抽噎着。
          “我所受的苦,是我应得的报应。”梅雨的声音,十分颤弱。“洛文为正义而
      蒙冤,我背叛神圣的誓言,我……我是对不起他的,有罪的。”
          “梅姐,不能怪你,你别再折磨自己了!”青凤哭着哀求,“他这些年,并不
      像你想得那么苦,我没让他饿着,没让他冻着……”
          “妹妹,想到你,我更羞愧,更悔恨呀!”梅雨说,“你承担了本来应该由我
      承担的苦罪,我在你面前也是有罪的。”
          “不许你这样说,不许你这样说!”青凤急得喊叫,“鸳鸯棒打才两离分,怎
      能算是你的罪过呢?”
          “谢谢你对我的宽恕!”梅雨紧搂着青凤,像是合成了一体,“你对我的宽恕
      要比洛文的宽恕更使我感到欣慰。”
          “要不,你还是把他带走吧!”青凤又说。
          “我不想要你的他,我想要你的儿子。”梅雨轻声柔气地说,“让我把小莽带
      到城里的重点学校上学,把他培养得比他爸爸成就还大。”
          “大的都舍得给你,小的还有什么舍不得?带走吧!”青凤咯咯大笑着。
          “我还希望将来……”梅雨似乎羞涩得难以开口,“小莽和我的小馨能够结合
      在一起。”
          “这更是求之不得哩!”青凤拍着手说。“可是……可是……儿女们的亲事,
      咱们当爹娘的怎么能包办呢?那不是封建吗?洛文是不会同意的。他常跟我说,要
      彻底破除封建家长制;zhongguo就吃了封建家长制的亏,受了封建家长制的害。”
          “这只是我的心愿,不必跟洛文讲。”
          “咱俩合伙儿把这个书呆子蒙在鼓里!”青凤吃吃笑,像个恶作剧的顽童。
          桃树下洛文也笑了,两行热泪洒在胸前。
          他不想进屋了,挥掉泪水,转身出门,到brothergege家去。
      
                                         九
      
          兄弟是一奶同胞,两家只百步之隔;但是,骨肉被一dao两断,相隔像海角天涯。
      洛文不进brothergege的门,不从brothergege门前过,已经十五年了。
          brothergege和翠菱,也不进洛文的门,不从洛文门前过。他们在田野河边,村头渡口,
      偶然跟洛文相遇,也慌忙低下头,垂下眼,不敢打个照面,匆匆一闪而过;他们心
      中有愧。
          但是,青凤却每天要从brothergege和翠菱门外走三遭,指桑骂槐,下一阵雹子,brothergege
      和翠菱大气也不敢吭。有时,两口子上工,刚从柴门里迈出一只脚,一见青凤走来,
      慌忙退缩回去,想等青凤走过去再出来。青凤却故意在饮马石槽的伞柳下一坐,堵
      住门口骂一阵,急得brothergege和翠菱在院里打转转,就是不敢出门。
          洛文过意不去,劝青凤道:“人家骂不还口,你也就收场吧!”
          “我还没有出尽这口恶气!”青凤忿忿地说,“直骂得他们人病猪瘟,房倒屋
      塌;我清气上升,浊气下降,才算罢休。”
          “这要骂到哪一天呀?”
          “三万六千天,百年之后。”
          洛文起急地说:“他们到底是我的brothergege嫂子,你口上留情吧!
          青凤的爆竹脾气炸响了,喊嚷道:“你扮你的红脸,我扮我的黑脸,各拉各的
      弦儿,各唱各的曲儿。”
          洛文不敢惹起她火冒三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怎么就不通情达理呢?”
          青凤虽然嘴硬,可是第二天从brothergege和翠菱门外路过,就闭口不骂了;又过了几
      天,她也跟洛文一样,绕道而行。
          把洛文扫地出门,brothergege和翠菱的身份,还是黑不黑,红不红;虽然加入了贫协,
      可是翠菱的妇女队副队长却被免去了。少了洛文这个整劳力,收入减少了三分之一,
      两口大人五个孩子,日子更紧了。上初中的大侄儿,念高小的二侄儿,不得不退了
      学,一个给队里赶小驴车,一个给队里放牛,小小的年纪就得自个儿挣饭吃。
          翠菱虽然小心眼儿,可是还算得上性情爽利;一心进步,不借割断她跟洛文从
      苦难中结下的姐弟深情,到头来仍然被人歧视,只有打掉了牙咽下肚子里。她当妇
      女队长,颇有点爱社如家,谁想不明不白地罢了她的官,真是伤透了她的心。于是,
      她心灰意冷,再不多管闲事,只想经营自己的小日子了。勤劳是农民的本性,而妇
      女比男人更能吃苦耐劳;翠菱每天除了到队里劳动,给全家七口人做三顿饭,还要
      早晨起五更,中午不歇晌,晚上到半夜,手脚不拾闲。运河上游有一座军马场,每
      年夏天收青草,一百斤两块钱,翠菱一个夏天打草一万斤。
          她一年难得笑几声,满脸苦相,老得更快了。
          有一回,洛文又是上半夜到河边稻田浇水,换班以后,回家很急。穿过河滩,
      忽然发现在迷茫的月(se-dangjin)中,有个小小的人影,想从地上背起一个谷垛似的大草捆,
      一声长一声短地呻吟,草捆却纹丝不动。洛文忙跑过去,呵!背草捆的人原来是翠
      菱。
          翠菱蓬头散发,脸瘦得塌了腮,两只眼窝像俩个深坑;她光着上身,一条条肋
      骨就像洗衣裳的搓板,草捆的绳套深深shaa进肩肿骨,草捆的分量要超过她的体重两
      三倍。
          “姐姐!”洛文心酸落泪了“我给你背回家去。”
          翠菱却低眉垂眼不吭声,咬紧牙关,跪下身子,两只手掌撑住地面,拼出全身
      气力,骨节咯吱吱响,竟然直起半个腰;洛文两手趁势用力一抄,翠菱直起了身子;
      却又一阵气虚,身子打晃。洛文抱住了她,哭道:“姐姐,苦死了你!”
          翠菱淌下了满头汗水和两大串眼泪,喘息着说:“姐姐……黑了心,下到……
      阴曹地府,咱爹饶不了我。”她的身子发烧,像在梦吃。
          “姐姐,我从六岁跟你过日子,你把我从小拉扯大,恩重如山呀!”
          “我这辈子亏待了你,下辈子再从头赎罪吧!”
          洛文搀扶着翠菱回村。半路上,忽然远远看见青凤的身影迎面而来,洛文怕她
      跟翠菱发生争吵,只得连忙离开翠菱,迎了上去。
          原来青凤半夜睡醒一觉,不见洛文换班回来,放心不下,穿起衣裳,扣上屋门,
      手提一杆三股叉,前来寻找洛文了。
          “你在帮谁背草捆?”青凤问道。
          洛文扯了个谎,一只胳臂搂住青凤的腰,拥着她回家去;青凤怀疑地回头看了
      一眼,翠菱已经拐上一条林间小路不见了。
          大侄儿长成了五大三粗的汉子,报名参军,一连三年都选不上,brothergege和翠菱只
      得给儿子盖房,盖完了房再娶媳妇。
          洛文的老爹留下两间泥棚屋,门前房后和宅边院旁还有二三十棵树;当年温良
      顺给brothergege和洛文立下分家文书,按翠菱的意思,这两间泥棚屋和二三十棵树都写在
      了洛文名下。眼下翠菱要给儿子盖房,柁木檩架都很昂贵,她便请出一位乡亲长辈,
      跟洛文求情,还是一分为二。洛文没有不答应的,这位乡亲长辈就给翠菱回了话。
          第二天,brothergege和翠菱带着几个儿子,正要动手刨倒饮马石槽的伞柳,忽听青凤
      一声大喊:“住手!”手持放射着寒光的三股叉,就像插翅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下山,带着呼呼的风
      声冲来。
          brothergege和翠菱带着几个儿子,望影而逃。
          那位乡亲长辈又出面找上门来,堆着笑脸跟青凤说:“这是洛文亲口许下的。”
          青凤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起脸说:“我们家的灶王爷靠边站,灶王奶奶才是一家之主。”
          这位乡亲长辈碰了一鼻子灰,又到稻田的看水窝棚去找洛文。
          洛文听完一笑,说:“她这个人是dao子嘴豆腐心,吃软不吃硬;您叫我姐姐打
      发孩子来央求她,她心里一痛快,答应得比我还响脆。”
          果然,当天吃晚饭的时候,青凤还余怒未息,大骂brothergege和翠菱是黑心贼;这时,
      大侄儿手背抹着眼泪,一步一步怯生生地走进来,扑通跪在青凤面前,吭吭吃吃地
      说:“婶娘,您……老人家……开恩吧!”
          “你给我站起来!”青凤一拍桌子,盘碗叮当响,“五尺多高的汉子一折两段,
      你那丧尽天良的爹娘不怕丢人,我跟你叔还嫌晦气哩!”
          大侄儿五大三粗,声音却像蚊子哼哼:“您老人家……不让刨树,盖不上房,
      您就……娶不上侄儿媳妇了。”
          “那要怪你小子无能!”青凤挖苦地说,“你要是文有文才,武有武艺,花枝
      儿似的姑娘挤破了门。”
          大侄儿哭丧着脸说:“侄儿要是有我叔那么高的文化,那么大的学问,也就不
      必盖房了。”
          “放你娘的屁!”青凤骂了这一句,却又咯咯笑成一串,“你嘴尖舌巧,拿我
      取乐儿。”
          大侄儿吓得连说:“侄儿不敢……不敢……”
          青民收住笑声,把脸一沉,说:“这二三十棵树不姓温,让刨不让刨,问你叔,
      我不管。”
          大侄儿急得抓耳挠腮,说:“我叔靠边站,您才是一家之主呀!”
          “混账!”青凤又恼了,“谁像你那个窝囊废的爹,喝一口凉水也得看你娘的
      眼(se-dangjin);我这个家里,你叔是金口玉言。”
          “刨去吧!”洛文挥了挥手,“也不能你一个人独占;你那四个弟弟以后还要
      盖房,应该平均分配。”
          大侄儿千恩万谢而去。
          brothergege和翠菱给两个儿子盖上房,娶了媳妇,已经累得只剩一把骨柴,气息奄奄
      了。幸亏打倒了“四人帮”,时来运转,三儿子到公社的厂子当了工人,自由恋爱,
      将来男到女家,四儿子考上了县里的师范学校,五儿子参了军;翠菱又被大队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支
      部请出来,担任幼儿园的园长,brothergege长年看管果树,老来享了福。
          brothergege和翠菱又请那位乡亲长辈打圆场,想跟洛文和青凤重新和好;洛文当然满
      心乐意,青凤却大哭大闹:“我们不想沾他们的光,他们也别背我们的黑锅!”那
      位乡亲长辈又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洛文明白青凤的心理,只因他的五七年问题还没有落实政策,青凤不想在brothergege
      和翠菱面前矮一头。
          现在,他改正了五七年问题,两家和好,骨肉团聚,已经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了。
          洛文向百步之外的brothergege家走去,没走多远,小莽像一只鸟儿似的飞跑而来,喊
      叫道:“爸爸,您到哪儿去?”
          “电视放完了吗?”洛文问,“你妹妹呢?”
          小莽笑嘻嘻地说:“我跟小卷没去看电视,给我大伯大娘报喜去了。”
          “你大伯大娘高兴吗?”
          “大伯大娘抱头大哭,大伯还叫我和小卷打他的嘴巴。”
          洛文忙喝道:“你们怎么能打自己的大伯呢?”
          “我们不敢!”小莽说,“大伯又脱下他的褂子,叫我们打龙袍,我跟小卷才
      一个人轻轻拍了一下。”
          洛文胸膛一阵鼓荡,说:“小莽,你再回去告诉大伯大娘,我跟你妈马上去看
      望他们。”
          “这叫我左右为难了!”小莽说:“大伯大娘带着全家人,要到咱家来,给您
      贺喜,给我妈赂罪,我是跑回来打前站的。”
          洛文伯青凤不给brothergege和翠菱脸面,急匆匆回家去安排;刚到门口,青凤和梅雨
      正手拉手走出来。
          梅雨一见洛文,点手叫道:“你来得好,跟我们一起去。”
          青凤笑眯着眼睛说:“梅姐明天要走,叫我带她到爹的坟上去祭祭。”
          “等一等。”洛文走到青凤身边,看着青凤的脸(se-dangjin),“brothergege和嫂子带着全家来
      给你赔罪,你要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这不是折我的寿吗?”青凤叫起来,“叫他们一家老小也到我爹的坟上去吧!
      他们两口子……更欠……我爹的情,更要报我爹的恩。”想起老爹,正是伤心处,
      又抱着梅雨哭起来。
          这时,brothergege和翠菱带着儿子儿媳妇,还有两个小孙子和小孙女儿,踏着月(se-dangjin)走
      来。天上月圆,地上花好,人间喜临门。
      
                                                    一九八○年七月重写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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