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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网

  刘庆邦


  在我们那里,捕鱼的网有好多种,撒网、抬网、拦网、粘网、罩网、提网、扒网,还有一种袖兜。袖兜是我们家乡独有的,若不简单说明一下,外地的朋友很难搞明白。所谓袖兜,是在一张拦河网的网面上留出一些洞,在洞后结下条条像空袖筒一样的网兜。这体现出人类比鱼类的高明之处,利用的是鱼类爱钻空子的心理。鱼们在汤汤流动的水中,用嘴在网面上触来触去,以为有空子可钻,结果一钻进去就上当了,就被柔软的东西束缚住了。

  我今天所说的拉网,不是鱼网的名字,拉是一个动词,拉网是捕鱼的一种方式。少年时候,我曾两次参与拉网捕鱼,对这种集体性的捕鱼活动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有人看见一条鱼在新河的水边晒鳞,说那条鱼大得很,灰黑(se-dangjin)的脊背像二檩子一样长。又听说那条鱼叼住鸭子的一只脚,生生地把一只大白鸭子拽进水底去了。鸭子的翅膀挣扎着,惨叫得完全变了腔。然而大鱼尾巴一拧,搅起一个颇具吸力的漩涡,轻而易举地就把鸭子吞没了。一开始,我们村的人没把这些传言当回事,鱼嘛,顶多翻翻浪,翻不了天。后来随着传言不断升级,我们村的人就有些坐不住。据说一天傍晚,一个新媳妇在洒满晚霞的新河边漂洗被单,那条鱼悄悄潜过去,张嘴咬住被单的一头,差点把新媳妇扯到河里去了。大鱼这么干就有点不像话了,你吃了鸭子还不够,难道要吃人不成!大鱼的越轨行为使我们村的人心有些不平,或者说它惹起了我们村的人爱打抱不平的那股劲头。方圆几十里地面,我们村的人爱打抱不平是出了名的。那一年,一干子土匪攻打离我们村好几里远的陈庄,这本来不关我们村什么事,可我们村的人认为,那不行,不能眼看着邻庄的人遭难袖手不管。加上我们村办有演武堂,青壮男人个个武艺在身,正愁没用武之地。于是我们村的人就呐喊着冲出村子,帮陈庄的人打土匪去了。那次我们村付出的代价比较惨重,有四个人被土匪打死了。其中有一个是我祖父的亲大哥。我们村一下子牺牲了四条人命,没得到任何补偿,当时也没有见义勇为这一说。可我们村的人不但没有后悔过,还把爱打抱不平的光荣传统继承下来了。在如何对待大鱼的问题上,村里人很快形成一致意见:把它个丈人逮上来!

  如果外村有人说这个话,大家一定认为是吹牛皮、夸海口。逮大鱼?凭什么?凭你的撒网吗?你的撒网捞些细白蹿条还凑合,大鱼不会吃那一套。比方说吧,你投出撒网笼罩那些夜晚在坟地里歇息的大雁还可以,要是把网撒在一头野牛身上,效果会怎样呢?恐怕连狗屁都不顶。而我们村的人说下把大鱼逮上来的话,四乡八邻的人仿佛期待已久似的,没有任何怀疑,只有点头认可的份儿。他们都知道,我们村确有与大鱼匹敌的实力。实力的一个主要方面,是我们村有一张大网。大网没有别的命名,因其大,就叫大网。大网究竟有多大呢?对不起,我也说不清楚。我只记得,大网拢起来一大堆,一个人打不动。大网铺开,面积比一个打麦场的场面子还大。整张网都是用十二股合绳的棉线结成的,结网的线绳比纳鞋底用的线绳还要粗。网眼当然很大,能捅得过人的拳头。写到这里谁都清楚了,这种网是放小鱼过去的,是专跟大鱼过不去的。有大网的存在,大鱼的存在和好日子就不会太长。

  提到大网,就牵涉到我了。五十年代初期,我们家乡发了一次大水,淮河的大鱼成群结队地流窜到我们村东的河里去了。我们村有十户人家,遵照先人“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的古训,自愿组合在一起,凑钱结成了这张前所未有的大网。我们家是十户人家其中的一家。大网结成后,十户人家有个不成文的约定,每次用大网捕鱼时,各家至少出一名男子参与捕鱼活动。随网出工,带有网一份人一份的意思,分鱼时一并作为依据。但给我的感觉,为取得分配份额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参与捕鱼劳动好像是一种义务,一种验证结盟的仪式,谁家若不派人出工,近乎对“盟约”的无理背弃。当然了,这样的感觉我是后来通过回忆才逐渐认识到的。当时我年龄还小,大人让我去逮鱼,我就跟着去了,不可能懂得事情的意义。这样重大的捕鱼活动,以前都是我父亲去。父亲死后,由我年迈的祖父去(我可怜的祖父死在他儿子后边)。祖父死后呢,就轮上我去了。是呀,捕鱼等于水中狩猎,历来不许妇女参加,我母亲和姐姐都不能去。我的两个弟弟比我更小,他们的小手只适合在瓦盆里抓一抓泥鳅,也不能去。那么,代表我们家的男子外出捕鱼的只能是我了。

  暑期的一天午后,我们的捕鱼队伍出征似的出发了。那段有大鱼出没的新河离我们村约有七八里路,我们目标明确,直奔大鱼而去。大网搭在一根硬木杠子上,由两个叔辈的人抬着前行。堂叔背着好几节水车链子,准备用作大网的坠脚。堂叔家的黑狗也跟来了,在堂叔前面跑着,一副孙行者的轻快模样。我们去捕鱼,不是去摸兔子,黑狗派不上什么用场,它参加进来纯属多余。但黑狗是个爱凑热闹的家伙,且消息灵通,对任何有可能发生热闹事的苗头都不肯放过。-路两边都是浓绿的庄稼,午后的田野静悄悄的。我们的捕鱼队伍不算小了,可跟一望无际的庄稼的队伍比起来,我们的队伍就不显眼了。庄稼的队伍是整肃的,立正就是立正,日夜都不走样,让人起敬。我们这支临时召集起来的捕鱼队,年龄参差不齐。有爷辈的人,有叔辈的人,也有我这么个小字辈儿。别管如何,他们都是青壮年,只有我自己是个未成年人。我觉出自己与这支捕鱼队不太协调,落落寡合地走在一边。我心里一直没有底,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在局外人看来,我也许跟那只黑拘一样,顶多只能充当一个看热闹的角(se-dangjin)。想到这里,我想把黑狗唤过来,跟我一起走。黑狗没有名字,我唤它跟唤狗的通称一样,把它唤成“咬儿”。我说“咬儿咬儿咬儿,过来。”黑狗年龄比我小,四条腿着地时个子也比我矮,我在黑狗面前总算有一点优势。然而黑狗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听见我唤它,它只是回过头看了我一眼,不愿与我为伍似的,并没有跑到我身边来。这个小狗东西!

  随队参加捕鱼的事,是堂叔通知我母亲,让母亲转告我的。母亲对这件事很重视,她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决定让我去。以前母亲让我干什么事不是这样,比如到我姑姑家走亲戚,母亲都是把主动权交给我,我愿意就去,不愿去就不去。这次母亲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明天十家大网户去逮鱼,你跟他们去吧。”我不是不想去逮鱼,逮鱼历来是让人兴奋的事,我是不知道让我干什么。母亲见我不说话,说:“人家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反正每家都得出人,这是规矩。”母亲提起了我父亲,说要是我父亲还活着,说什么也舍不得让我去。我不能听母亲提起父亲,母亲一提起我下世的父亲,我心里顿时就沉了。我答应了我去。堂叔在村街上看见我了,喊了我的名字。让我深感不大适应的是,堂叔喊的不是我的小名,而是全名全姓的学名,也就是大名。在我们家乡,长辈的人一旦开始叫你的大名,事情就比较郑重了,预示着他们将把你当大人看了。堂叔的口气果然是郑重的,他问我,去逮鱼的事母亲告诉我没有。我说告诉了。堂叔说那就去吧,现在学校放假了,不会耽误你的功课。堂叔既是大网户的网头,又是生产队的队长,在村里说话很有权威性。堂叔对我这样说话,我只能荣幸地点头服从。对了,前面说到的被土匪打死的我的大爷爷,就是堂叔的父亲。堂叔的父亲被万恶的土匪用长矛捅穿小肚子身亡时,堂叔不过十来岁,比我去参与集体捕鱼时的年龄还小一些。少年丧父的堂叔不知怎么就长成了一位独立的、颇具号召力的人物,不能不让人佩服。实在说来,母亲对这件事重视得有些过头了,我又不是替父从军,外出远征,母亲不必拉马坠蹬地紧着为我做准备工作。母亲找来一顶高粱蔑编的帽壳,要我一定戴上,说午后的太阳正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别晒上了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气。母亲找出一双父亲生前穿过的半旧的球鞋,让我穿上试一试。球鞋有些大,穿在脚上前面空出许多,我不想穿。母亲说河坡里有蒺藜和蛤蜊碴子,不穿鞋万万不行。还说穿上球鞋干起活儿来脚下有弹力,坚持让我穿。母亲一再嘱咐我,出去和大人一块儿干一定要有眼(se-dangjin)。我不知眼(se-dangjin)为何物,但我说知道了,口气有些不耐烦。更让人感到不好意思和不可理解的是,中午做好了汤面条,母亲先给我捞了一碗稠的。母亲对我的姐姐、妹妹和弟弟们宣布似的说我要跟着大网去逮鱼,出力大饿得快,得多吃点稠的。母亲这种优待家庭长子的做法,我的一娘同胞的姐弟们似乎已经习惯了,他们比我理解得好,从不提出任何异议。有压力的是我。母亲把事情搞得这样隆重,我真想摇身一变,变成哪吒那样无所不能的人物,伸手把大鱼从新河里拎出来,抛向空中,再摔到岸上。

  来到那段新河的一个主坝上,堂叔他们把大网神开,在前沿儿等距离挂上铁坠脚,前四儿和两侧接上拉网用的绳子,在一片喜悦的对大鱼调侃似的宣战声中,大网就徐徐地下水了。大网前沿儿贴向河底,后网背被一根粗绠做的网纳拉紧,高出水面五尺有余,很快布成簸箕形拦河拉网之势。这条新河是五十年代末期大搞河网化那年平地开凿的,大概还没上过地图,所以没有正规的名字。相对老河而言,当地人把它叫成新河。新河纵贯东西几十里,却没有建什么桥,应当建桥的地方,筑起的多是土坝,把新河分截成一段一段的。这就是说新河的水是死水,不是活水。大鱼如同养在水塘里,在没有发生洪水漫溢之前,不用担心大鱼会扎翅飞跑。这段新河大约二里来长,大网自西向东拉去。河两岸分别有七八个人,每人手里拉着一根绳子。有的拉网口,有的拉网腰,有的背后纲,人人脸上都是稳操胜券的表情。我看这种办法跟用铁策篱在锅里捞取水饺儿差不多,水饺儿再滑头也躲不过铁笊篱呀!堂叔在后面背纲,负的是书上说的担纲的重任。他的身体与网的走向平行,纲绳紧绷绷地担在双肩上。他和对岸的一位壮汉除了拼力使后网背保持一定高度,免得大鱼跳过“龙门”,堂叔还通过大纲给全网“号脉”,若大鱼撞在网里了,堂叔发一声喊,众人才会及时将大网拉出水面,把大鱼擒获。

  堂叔没有让我拉网,他交给我一个预期性的任务,让我等着拾鱼。我紧紧跟定运行中的大网,看着大网怀里的水面,盼望大鱼尽快投网。大网往前拉动的速度不是很快,但还是给人造成一种河水缓缓向后流动的感觉。表面的河水纷纷变成小于网眼的菱形方块,穿梭似的从众多的网眼里滑过,发出类似竹筛子筛芝麻的好听声音。岸边杂生着一些细秆的芦苇,大网过来时,把苇压倒了,大网一过,它们很快就重新站立起来。一些水草被兜底的大网铲断了根须,在大网后面漂浮起来。水草碧绿,根须雪白,看去十分新鲜。大网前面的河水是清的,大网过后,水里冒出一阵细泡,河水就稍稍有些泛浑。水的气息也升起来了,湿润中有一股浓郁的腥味。它传达出一个信息,的确有鱼族在河里生活。可大网拉出好长一段了,一次网也没起过。有个别鱼大概受到触动,从网里跳将起来,白光一闪,跌进水里去了。这是一种白鲢,一看它们苗条的身材,就可知网眼对它们是畅通无阻的,起网也没用。无鱼可拾,我无所事事,心里有些发空。父亲活着的时候,我当然没有这种感觉。那年发大水,父亲和堂叔他们到我们村东那条长河用大网堵鱼,父亲把我也带去了。大网就是这样,在活水里捕鱼,只把大网往河槽里一堵就行了。夜里,父亲把一领苇箔铺在河堤上,让我在箔上睡觉。我看了会儿星星和鼓火虫,听了一会儿蛙鸣,就睡着了。朦胧中,我听见父亲他们发出一阵又一阵欢呼。早上醒来操开眼一看,河堤外侧的水洼子里,金一块,银一块,铁一块(黑种鱼),已捕了一大堆鱼。既然接替父亲来参加捕鱼,我仿佛负了一份责任似的,心里就不那么轻松了。我很担心捕不到鱼。要是空网而归,我怎么跟母亲交待呢。三爷一定是看出我的心思,他要我不要着急。三爷肩上扛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梢头绑着一个舀子。三爷是负责舀鱼的,无鱼可舀,他只能跟我一样,随着大网前行。三爷要到岸上的庄稼地边办一点小事,让我替他扛着舀子。我乐意干扛舀子的事,很想一直替三爷扛下去。可三爷办完事回来后,立即把舀子从我肩上拿过去了。河坡里有人放羊。远一些的水中有人光着身子洗澡。芦苇丛中惊起一只水鸟,水鸟是白(se-dangjin)的,张开的羽翼在阳光下闪着童话般的光亮,悠悠地飞远了。

  谁能想得到呢,我们的大网从西头到东头彻底地拉了一遍,连大鱼的影子也没碰见。拉网的人互相看着,觉得事情有些奇怪,大鱼会到哪里去呢?它不可能转移到别的地方呀。堂叔到水边洗了洗手,回过头问我:“哎,我说大鱼还在不在河里?”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显然太重大了,我头一蒙,看着堂叔,不知怎样回答。堂叔说:“当学生的说话准,你要说大鱼在河里,咱就再拉一遍;你要说不在河里,咱马上卷旗收兵。”堂叔这么一说,别的人也都看着我,好像我真能说难一样。我觉出堂叔不像是跟我说笑话,可这样事关全局的事,我哪敢瞎说。我摇了摇头,头上的歼忽地就冒出来了。堂叔问:“你摇头是什么意思?难道大鱼不在河里?”我忙说:“不是……”堂叔说不是就好。我听见大家都笑了,而我的汗流得更汹涌。最后还是堂叔提议,折回去再拉一遍。堂叔说,当年挖这一段河时,他曾在河底挖过水下方,记得下面有一些壕沟。他估计大鱼可能躲在壕沟里去了,第一遍大网拉过,水浑了,大鱼该出来了。

  第二遍是自东向西拉。我正以为须把大网从河里拉上土坝才能掉头,不料堂叔他们把后网背放进水里,把网的前沿儿抬高,往回一折,越过网背,大网轻而易举地就调整过来了。我不由地暗暗佩服堂叔他们的智慧。往回拉时,太阳已经偏西,不那么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辣了。阳光照进水里,水面上闪烁着数不清的光点。那些光点不是全都像钻石发出的光芒,有的光点块儿大一些,呈现的是微黄或微红的(se-dangjin)彩。它表明阳光已经变(se-dangjin)儿了,开始向斑斓的和柔和的(se-dangjin)调儿变。这时附近地里和村里的一些人出现在河堤上,在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拉网捕鱼。河南岸是庄稼地,北岸是一条通往老城的官路。有的在官路上行走的人也停下来了,一边摘下头上的草帽当扇子扇,一边向河里看着。还有热心人下到河坡里,一再向堂叔他们证实,这段河里确实有大鱼存在。他一边说一边使劲张开双臂比划,说谁要说瞎话谁是个丈人。他大约觉得仅用双臂比划还不够,就仰着脸往天上乱瞅,似乎想找一个新的参照系。可惜,天空中没有什么东西可供与大鱼比较,热心人未免有些遗憾。堂叔微笑着,对热心人的话表示相信。然而,大网又拉到了河的一半,仍没有任何和大鱼遭遇的迹象。天气比较凉快了,两岸准备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暂时无热闹可看,他们就制造出一点热闹来。有一个人指着网前面,惊呼地说:“乖乖,翻了一个大花--”别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他说出的下半句是“--跟个大铜钱一样!”铜钱再大能有多大,围观的人都开心地笑了。又有一个人如法炮制,手指着河中央说:“快看,一块白的!”还没等他说出下半句,嘴快的人已替他把包袱抖开了,说:“一块云彩!”不错,天空正有一块狮子形的白云映在水里。于是大家又笑了。我听出来了,这帮人在笑话我们、讽刺我们。我们不就是没逮到大鱼吗,有什么值得讽刺的!我觉得应该生气,就生气了,皱着眉,紧闭嘴巴,恼怒地看着他们。我想起母亲跟我说的眼(se-dangjin),似乎懂得眼(se-dangjin)是什么了,我希望那些人看看我的有力的眼(se-dangjin),把他们胡言乱语的嘴巴闭上。可他们无视我的眼(se-dangjin),照样又说又笑。这下,倘是堂叔稍微有一点不满的暗示,我想我会开口骂人的。我将使用我所掌握最恶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的骂人语言,把那帮人骂得目瞪口呆。让我不解的是,堂叔他们一点也不着恼,人家笑,他们也跟着笑。堂叔还舍不得那些人走开似地说:“你们都不要走,等我们把大鱼拉上来,每人赏给你们一根鱼毛!”谁都知道,鱼身上是不长毛的,这显然也是一个笑话,这笑话激起的笑声更高,河水是半槽,笑声仿佛是满槽。既然堂叔他们不在乎人家的讽刺,我也不管那么多了。我谁也不看,只看着露出水面的大网的网背。随着大网向前移动,网背上下有些沉浮。网背刚从水中浮上来时,有的网眼沾了水,像嵌着一块块透明的玻璃片。在渐渐西移的阳光的照耀下,那些“玻璃片”上焕发的是七彩之光。可惜,有光彩的扯薄的水片总不能持久,它们昙花一现,很快就破碎了,露出网眼的空洞。

  就在这时,堂叔发出了起网的口令。堂叔的口令短促而突然,把人们吓了一跳。人们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奋力把大网抬起来了。在大网还没有完全脱离水面时,大鱼就现了形迹,在网里东一头西一头乱窜,把仅剩的水犁得哗哗作响。当大网抬离了水面,大鱼就作不了浪了,只在网里扭着身子瞎跳。大家都看见了,这条鱼的肚子真白啊,恐怕比传说中的白种女人的身体还要白。这条鱼的身子真长啊,恐怕比在电影上看的跳芭蕾舞的女人的身体还长。大鱼不断跳跃的身姿也有些像跳芭蕾舞,不过大鱼似乎比舞台的舞蹈演员更高明一些,演员都是踮起脚尖跳,而大鱼呢,采取的多是倒立的姿势。由于网面有弹性,大鱼腾空的高度也高一些。别提拉网的人们有多高兴了,他们把头上戴的破旧帽壳随便掀落在地上,露出光头和变形的脸。他们像纤夫背船一样,拼力把网绳绷在倾斜的背上,还禁不住拐过头来对着大鱼齐呼乱叫。因为大家都在喊叫,谁也听不见谁喊叫的是什么。连那些站在岸上观看的人群也跃着下到河坡里来了,加入拉网和喊叫的队伍。要是有一幅巨大的油画就好了,既画下这宏大而狂欢的场面,又画下人们千姿百态而发疯的表情,油画的名字就叫人鱼之战,而是不朽之作。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谁也作不成这样的油画。我没随着人们喊叫。我被突如其来的大鱼和人们的欢呼镇住了,一时喉头发紧,喊叫不成。我觉得鼻腔和眼睛里都是热辣辣的,似乎有眼泪要涌流出来。过后我才知道,当时是太激动了,激动得都有点紧张了,有点傻了。黑狗也激动得不行,对着网中赤条条的大鱼汪汪直叫,急得在水边左右乱扑。看样子,倘若网中活跃着的不是大鱼,而是兔子,黑狗早就冲过去露一手了(准确的说法应该是露一嘴)。真正应该露一手的是三爷,三爷舀鱼以稳准狠著称。三爷不失时机地把绑在长竹竿上的舀子打出去了,直向鱼头兜去。看来还是对大鱼的长度估计不足,舀子显得浅了,只能套住大鱼身体的一半。三爷用舀子兜住大鱼的半个身子刚要往回拉,大鱼一个打挺,便从舀子里逃脱出来。这样兜了两次,大鱼逃脱出来两次。大鱼第三次从舀子里挺身而出时,它的尖嘴插在一个网眼里,结果它轻轻把嘴一张,网就破了,它的闪着水光的流线型身体,穿过网洞,划过一道优美的直线,水花很小地直落在水里去了。该怎样描绘人们沮丧的心情呢。要是有一幅巨大的油画就好了,就可以把每个人的形态和表情都收进去了。那是事情的陡变留在人们形体和面部上的痕迹,比如伸长的手臂还未及收回,张大的嘴巴还未及合拢,满眼的热泪还未及流出,等等,一切就变成了瞬间的永恒。油画的名字就叫网破鱼活,当是不朽之作。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谁也作不成这样的油画。不仅是油画,任何艺术品种对丰富多彩的人间生活都不及万一。这是因为,笔不及万一,(se-dangjin)彩不及万一,文字不及万一,这是全人类共同的遗憾啊!

  还是说我自己吧。我有什么值得说的呢,黑狗还知道冲大鱼叫几声,可我什么也没干。这时我产生了一个比较奇怪的念头,要是父亲还活着,要是父亲来参加捕鱼,也许大鱼就不会逃脱了。都是因为缺了我父亲,才使大家空欢喜一场。这种念头把我刚才的激动变成了伤感,激动的泪水还未及流出,就转化成伤感的泪水了。这时堂叔别说安慰我了,哪怕堂叔只是看我一眼,我的眼泪就会流出来的。堂叔没有看我,他谁也没看,只看着大鱼落水的地方。堂叔哈哈笑着,骂了大鱼。他骂得一点也不狠,使用的是亲切和调侃的语调。他对大鱼说:“你逃不出老子的手心,看老子下次怎么收拾你。”别人都赞同堂叔的说法。在堂叔的指挥下,大家开始回收被大鱼撕破的鱼网。就这样,我的伤感被冲淡了,眼泪始终没有流出来,不知不觉收回去了。在我平静下来后,堂叔才跟我说话,问我怎么样,好看吗?我说好看。大网没有白白被大鱼撕破,堂叔他们因此得出一个教训,说夏季大鱼的腰身太软,弹性太好,劲太大,下次和大鱼交手,一定要等到严寒的冬天。到了严冬,大鱼的腰身就比较硬了,就不那么活跃了。

  在回村的路上,堂叔他们还在议论大鱼的事。他们认出来了,这条大鱼叫黄劫。我分不清是皇姐还是什么,后来查遍词典也找不到这个鱼种的名字,就擅自写成黄劫,黄劫的特点是身体浑圆,细长,嘴尖。它游速快,攻击力强,以吃其他鱼类为生。和海洋鱼类比起来,它的能力和地位类似海洋中的鲨鱼,它是淡水河中的霸王。既然知道了河中的大鱼是不可一世的黄劫,堂叔他们更不会放过它了。

  直到我们学校放寒假,堂叔才组织了第二次针对黄劫的捕捞行动。听母亲说,堂叔事前向她打听过,我什么时候放假。还听母亲说,有一天刮北风,天气很冷,有人向堂叔建议,可以去拉网了,不然的话,等河里结了冰就逮不成黄劫了。堂叔没有同意。堂叔的意见是等我放了寒假再说。堂叔没有说过坚待等我的道理,我也想不明白,堂叔为什么非要带着我这个无关紧要的少年人参加捕鱼。我隐隐约约觉得里面是有道理的,但我说不清里面的道理是什么。要是回老家去问堂叔,堂叔也许会说明白。让人痛心的是,我的堂叔,他……他也去世好多年了。

  那天下着小雪,河坡里一片白。天气的确很寒冷了,岸边已结了一层薄冰,冰的骨架在向河中延伸。大网下水时,把尚未成形的冰弄碎了,发出一阵脆响。我看见,大网上次被黄劫撑破的洞已经补上了。整张大网用新鲜的猪血重新喂过,补过的地方不是很显眼。这时我有了一个主意,觉得网破的地方不应补成原来的样子,而应该利用破洞接成一个长长的袖兜。那样的话,黄劫一栽就栽到袖兜里了,就束手就擒了。我的主意没有说出来,大网已经下水,我说出来也没用了。我想如果黄劫这次再把大网撕破,我一定向堂叔建议在网的底部接一个袖兜。黄劫没有留给我出主意的机会。跟堂叔估计的一样,到了冬天,黄劫的本领就施展不开了。黄劫被大网抬出水面后,只蹦跳了几下,就望着飘雪的天空,无可奈何似地倒下了。黄劫是被我们用一辆架子车拉回村的。架子车车厢的长度赶不上黄劫的长度,把黄劫在架子车上斜着放,黄劫的头和尾还是露出了车厢。还有点委屈黄劫了。

  切断分鱼的时候,我没有去,母亲去了。母亲分回的不是鱼头部分,也不是鱼尾部分,而是鱼的中段,是一滚儿细白的鱼肉。母亲把鱼肉切成小块儿,拌点面,用油一煎,烧成了一锅很香的鱼汤。在喝鱼汤之前,母亲还有话说。母亲的话主要是对我姐姐。妹妹和弟弟说的,我也听见了。母亲对我姐姐说:“这鱼是你弟弟逮的,吃吧。”母亲对我妹妹和弟弟说:“这鱼是你brothergege逮的,吃吧!”

  [作者简介]
  刘庆邦1951年生于河南沈丘,当过农民和矿工。现任《阳光》杂志主编。著有长篇novelxiaoshuo《断层》、中短篇novelxiaoshuo集《走窑汉》、《心疼初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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