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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意思的故事            

    膏药

    老陈一定要我试贴一下,挺灵的,他说。

    他已经诚恳而热情地建议我贴这狗皮膏药,整整一个上午,看来我非贴不可了。

    这世界上,比老陈还热心肠的人,大概不多。

    他是个好同事,大家公认的。他发现我腰疼,他找来祖传秘方狗皮膏药,他坚持要我贴
上。别人,也就是同一办公室的其他同事,都觉得我没有理由拒绝。

    我没有请他找膏药,任何这方面的暗示也未流露一点。这位总愿意关心人,帮助人的老
陈,给我拿来了这副狗皮膏药,盛情难却,前提是为了我好,这使我张不开嘴说不。

    说实在的,我不信膏药,我害怕贴膏药。

    老陈做好事出了名的,出名的人未必挟带着一种声势。假如别人,我可以一挥手,去去
去,置之不理。对于老陈,没办法,尽管满心不愿意,你也不太好意思拂逆他,还得连声道
谢:“难为你惦着,老陈,你真好!”

    好人虽不稀罕感激,但你这样向他表示,他也不会太反对的。他说:“应该的,应该
的,看你说到哪里去了!”然后摆摆手,表示没什么,和不值一提的意思。

    我对他说:“老陈,真的,已经不太疼了!你看——”我转动我的腰,那自如的样子,
希望他能相信,或可免去贴膏药。

    “不行,不行!”老陈说,“不是不太疼,而是你习惯了,麻木了。腰疼,万万不可小
视,它是给你发出的一个信号。我查过医学方面的书,这种症状很可能和外科、内科、神经
科方面的疾病有关,照祖国医学的理论,通常认为和肾联系的。”他讲了一大通医道以后,
九九归一,还是要给我贴上这副狗皮膏药。

    我算摆脱不了老陈和这副膏药。

    其实一开始,我就意识到他的好心,必定驱使他弄什么虎骨酒,活络丹。他会的,老陈
对于这种能够帮助你,属于治病救人的善举,总是有很大的积极性。冲他对于医学书籍的钻
研精神,可以称得上乐此不疲。所以未等他开口就先堵住他嘴:“千万,千万,小事一桩,
腰稍微闪一下,可不敢麻烦你——”但老陈要做起好事来,谁也拦挡不住的,因为他知道他
是同事们眼中一致承认的好人,仅这一点就足以使他既然做了好事,则不能罢手,哪怕千山
万水阻隔着,也必做到底。

    我想不到他搞来一副狗皮膏药,真可怕。

    “绝对的管用,老兄,主要是对症,保险一贴就好。算你走运,好不容易才找到这祖传
秘方的膏药,膏子里全是地道药材,别看它不起眼,治好你内里的病是根本。中医讲辨症治
疗,讲调,这几味药能使你气血渐渐强壮起来的,我查了《本草纲目》,没错。”

    我知道我的病,远不到贴这膏药的时候。

    前天上班,挤公共汽车,闪了腰,就这么回事,很简单。当时根本没注意,下了车也无
所谓,只是到了机关上楼的时候,腰稍微有点别扭。我以为过上一天,摆平了躺一夜该太平
无事的,谁知二十四小时以后,竟稍稍疼了。

    亲爱的老陈发现了我的不自在,马上关心地问:“怎么啦?”这种喜欢做好事的人,总
不停地注意周围的一切。

    我对他是有所提防的,也立刻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什么怎么啦?”

    “老兄,别瞒人了,走路总端个架势,一本正经,坦白交代,腰不灵了吧?”

    我轻描淡写:“扭了一下,没事!”说心里话,我不愿意惹起他的一番关切。老陈是好
人,不错,但他有做好人的瘾。特别喜欢大张旗鼓,大造声势,所以我努力不使他搭碴。

    被老陈盯上了,便没法跑,这是命运,我知道。他特别和颜悦(se-dangjin)地问:“疼得厉害
吧?”

    我连忙否认。

    他当然不相信,他希望我疼得叫爹叫妈才好,那样,他才得以施展他的抱负。“我看你
疼些日子了!”

    “昨天早晨扭的。”

    他好像理解我努力减轻事态的内情似的,“明白了,明白了!”

    我猛地未能猜出他明白些什么,顺水推舟地想使他别再表示热心,一切归结到上了岁数
的缘故,劳驾你就甭操心了。

    “唉,老了,机件设备都过了保修期,不灵光了!”

    “那是当然,老兄,到咱们这个年纪上——”他把声音降低,靠近过来说,那意思是不
想让别人听见,但整个办公室清晰可闻,“就该讲究养生之道,那种事情不宜过度,你可能
太放肆了吧。老兄,精血一亏,则百病丛生啊!虽然报上讲外国男人七八十岁还能干那勾
当,可人家吃什么?咱们吃什么?要懂得节制,清心寡欲啊!”

    敢情他这样明白的,天知道,他把我的腰疼和纵欲联系起来想,太可笑了。“老陈,看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得不复述一遍挤车扭腰的过程,而且提高嗓门,向全办公室讲,以
正视听。

    他笑笑,点头认可我确实是在车上扭的。“不管怎么样,要治!”

    我又挡驾:“不需要的,老陈,不那么严重!”

    “我陪你上医院?”

    “用不着。”

    “我给你按摩按摩?”

    “无需了吧!”

    老陈这种关心同志的天性,着实让人感动,因为既不肯接受治疗,又非揉揉就可舒展的
腰疼,而且我越回避他,他对他的判断越是坚信,也越发遏制不住要帮助帮助我,他马上就
义不容辞了:“老兄,我有法子的。”

    “你就忙你的去吧!”我把他推回他的办公室。

    没过一分钟,他又走过来,义正辞严地:“老兄,听我一句忠告,腰疼这病,弄不好会
坏大事的。”

    我眼前好一阵发黑,半天,才缓转过来。我知道,全办公室在看着他怎样热心地关切
我,我怎样接受这个热心人的帮助,在这种情况下,我要拒绝他的好意,就等于向大家承认
我不可救药。扮演这个角(se-dangjin),无疑比自暴自弃还可悲,等于自绝于这个集体。因此,只好在
眼睛不再发黑的时候,对这张充满善意的面孔说:“不至于的,老陈,你放宽心好了。”

    “那恐怕只有贴膏药了,当然要对症下药!”

    “别,别……”我声音里已经透出一股恐惧。

    “怕不见得能弄到手,试试看,我去托托医生朋友。”

    “你不必为我受累了!”我在哀求他。

    “啊呀,你这人,我总不能不管吧!”

    “我不疼了,真的,我不疼了!”我忍住痛给他表演了三百六十度转腰动作。

    “算了,算了,疼得你都直咧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要量力而行的话,哪至于—
—”他见我有点按捺不住,便赶紧声明:“好好,不说不说,孔夫子讲过,食(se-dangjin)性也,我绝
无怪罪你老兄的意思!”

    整个办公室的同事在瞧着我。

    根据历史经验,老陈是并不在乎你怎样辞谢婉拒的,他在这机关三十多年,被他关注过
的人多得很,无论你愿意与否,他不会丢开手不管你的。我给我算了命,在劫难逃。他说他
找医生朋友,准去找;他说他配对症的药膏,准去配;他说他明天给我带来,果然明天,也
就是今天一上班就带来了。现在,他说要我撩起衬衫背心给我贴上,无论我怎样磨蹭、挣
扎,甚至抗拒,这副膏药非贴在我腰间不可。

    但为什么我非要贴这膏药呢?真太滑稽了。

    整个办公室里,飘散着这副膏药的一种怪异的香味,大家把手头的工作放下来,注视着
老陈慢条斯理的动作,把膏药靠在温暖的水杯上,慢慢熨烫着使那黑稠的膏子变软,也许当
真是狗皮的,在药香里可以嗅到一股膻臊之气。幸好办公室的头儿不在,否则又要弹压大家
了。

    怪就怪在大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好像他是好人,他是好心,自然所做的定是好事,
好事是不能拒绝的。你是病人,你应该治病,理所当然要贴这副膏药,你不贴说明你心里有
鬼。

    天哪!我甚至从人们脸上分明看出这样的言语:你这个人敢情老不正经,亏你编造出一
个在公共汽车上闪腰的谎言,来掩饰自己到这年纪上还不检点的真相。

    老陈,神圣地走来,捧着那副膏药。

    我闪退到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这该是垂死挣扎的最后机会,我坦白承认:“老陈,其
实贴也无可无不可,只是病在我身上,我知道深浅高低,只不过是普通地扭了一下,既没伤
筋,也没动骨,贴这膏药有点过于大惊小怪了!”

    “过去你闪过腰么?”

    “没有。”

    “那就对啦,按中医说法,叫肾亏。”

    我吓一跳,这膏药不是治跌打损伤的?拿来膏药一看,狗皮光板上印着“壮阳固精,补
气生津”八字,下面还有一排说明,不够清晰,但能认出专治什么“阴虚阳亢,气血不和,
肾亏腰痛,遗精早泄”等字样。看到这里,我退开膏药,连连摆手,“不行的,不行的,老
陈,你怎么开玩笑当起真来了……”我不知是第几次又对他,并对大家讲在车上扭了腰,绝
对是极其一般化的小毛病,不足挂齿。老陈太小题大作,没病找病。我心想,我要贴上这副
膏药,无疑宣布我是个笑柄,这大年纪,居然还兴致勃勃,那不成(se-dangjin)鬼?因此,我沉住气,
对这位好心肠挽救我的人说,“亲爱的老陈,我绝非肾亏!”

    “那你腰疼?”

    “腰疼是由于偶尔的情况下造成的,并不重。”

    “正因为肾亏,你才闪了腰,这是给你一个信号。不重,则说明你没太过度,赶紧治还
不至于酿成大病。”

    我眼前又一阵发黑。

    没准这倒是真病。我血压偏高,可不敢表现出来,真害怕这位善人会不会讨来治花柳梅
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的膏药!

    这时,办公室里的其他同事也纷纷劝我,zhongguo人喜欢一边倒惯了,几乎胁持似的要我就
范。贴上吧,贴上好!不要辜负老陈一片心嘛!有人帮我解扣子,撩衬衫,有人把那治阳萎
早泄的膏药,重新烫软了要朝我腰上贴。我像孤军突围似的冲出那角落,尽管我愤怒,可还
是脸上装作和颜悦(se-dangjin)的样子。“诸位,诸位,说良心话,要我真的是贪恋房事,落下个腰酸
背疼,有这种灵丹妙药,我还求之不得呢!可我这一回,千真万确是跟肾亏毫无一点点联
系。”

    老陈一副痛心的样子,没想到我这样冥顽不灵,叹惜地对人们说:“干吗讳疾忌医到如
此程度,得了爱滋病,你怎么办?”

    我理直气壮:“是什么病,就怎么治!我再说一遍,是使劲把腰扭了,绝不是什么肾
亏!”我扭身朝室外去,想溜。

    好人哪!真是好到了家的好人,老陈一把抓住我,苦口婆心,“老兄,我为你好,你别
瞒我,其实你实际上还是疼着的。你说你决非肾亏,那么,我们办公室里倒有一大半人天天
挤车,怎么,他们谁都不扭腰呢?”

    我一时语塞,在场的同事,每人都做出毫不肾亏的正人君子模样。我在那一瞬间,果真
动摇了,也许腰和肾有某种联系吧?

    这时,我们办公室的头儿推门进来,正好面对面碰上,他见老陈和我拉拉扯扯,便问怎
么回事。众人七嘴八舌,归拢起来一个意见,我不知好歹。这模模糊糊的词句里蕴藏着我既
不懂领老陈这样好人的情,还有老都老了竟自不量力,雅兴不浅的讽喻之意。

    头儿很干脆,问老陈:“这膏药贴了有没有坏处?”

    老陈很生气,好人最怕被人误解他绝对良善的动机,反问他:“我不明白。”

    “你就说有没有吧!”

    “治病的,哪谈得到坏处。”

    “那好——”头儿转向我:“这不就结了么?贴上就是,对症,治你的病;不对症,揭
下来就是。第一,贴不死人;第二,也不是贴着就永远焊在你身上。来,趁热——”大家笑
了,在笑声中,那块终于推不掉的膏药,啪地贴在了腰间。老陈拍着我肩,一再说,挺灵
的,你试试就知道。

    这天夜间,贴膏药的地方有点火辣辣的烧灼感,忍到半夜,竟越发嘶啦嘶啦地疼,只好
打开灯,将那狗皮膏药剥下来。

    天哪!腰间红肿了一大片,生出许多渗水的燎泡,只能侧卧着睡,而这个姿势又是我扭
伤的腰,最感不舒服的;辗转反侧,好久好久无法入睡。

    最后,我还是困得顶不住进入梦乡。说也奇怪,我这个平素懦弱的人,竟然在梦中用一
把极其锐利的尖dao,把膏药似的好人老陈给放了血。

    我从血泊中惊醒,浑身冷汗。

    我不知为何做了这个可怕的梦。

    我更不知这梦给我兆示着什么?钓鱼

    老高拉我去他家打麻将,说三缺一,非我不可。

    麻将如今是健身游戏,很时兴,经常有人通宵达旦地进行这种高尚活动。我刚刚学会此
道,还只能算是初懂麻将ABC的新手,找我凑桌,简直太抬爱了。

    因为高志强遐迩闻名,在这方面是有特异功能的。

    “开玩笑,你们都是大师级的,我敢上桌?”

    “哎,随便玩玩,打四圈,因为临时动议,没办法,那些老牌友好像约齐了似的,一个
都抓不来,只好委屈阁下了!”

    “怎么能这样说呢?领教大师的牌艺,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呢!”“那好,嫂夫人,我
把老刘绑架走了!”他替我穿上大衣,围好围巾,出门下楼,楼前停着一辆小轿车;因我与
此物无缘,根本想不到竟是接我去打麻将的,便绕开它走。高志强拉住我,示意我应该进到
车里去,司机把门已打开了。

    高家离我本不远,步行一刻钟即到,所以我们时有来往。

    干校时同在一个班,他的样板戏唱得最好了,可以说达到维妙维肖的程度。以后他虽弃
文从商,但风雅不变,他来我家小坐,聊聊文艺界谁又挨整之类的新闻。我闷了,也到他府
上做壁上观,看他们做方城之战,我就这样熏陶着略懂一二。还未待我坐稳,车就停了,我
们从车里出来,在没进屋之前,高志强笑着说:“老刘,你可千万别说你是初学乍练、刚刚
启蒙之类的客套话。谦虚是美德,但太谦虚,除了自我贬低之外,还会让人感到你虚伪。”

    “我本来就不行。”

    “不不,老刘,你现在是准大师级的麻将高手。”

    “开玩笑!”

    “哎,我是挺顶真地对你说的。”

    赌徒大概有一种争胜好强的心理,否则不会那样拼命一决雌雄了。我顿时也很自信了,
认为自己为什么不可以是准大师级的呢!原来做成两副小牌即很满足,现在也野心勃勃想和
几副大牌了。

    一进门,高志强就像凯旋而归那般兴高采烈,向屋里人通报:“我到底把我们这位海内
外闻名的文学评论家,从被窝里拖出来了。”

    这人说话向来是真的、假的,正经的与开玩笑的不分,让人摸不清头脑。一个普通的刊
物编辑,怎么成了文学评论家,而且最滑稽的,冠以海内外闻名这样的定语?老高也许信口
胡扯,他是随便惯了的人,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但我倘不表态更正,岂非默认我是海内外知
名人士?我连忙拦住他话:“老高——”

    他一开口,讲话便带垄断性了,你根本插不进去嘴。他说:

    “他感冒了,刚吃了退烧药,说什么不肯来。其实我太明白了,有什么大病?心里不痛
快。刊物不好办,尽往下撤稿,一股火憋的,内热外感。我对他说了,祛感冒的任何灵丹妙
药,也赶不上四圈麻将,最能消痰去火,养心益肺了。”

    这高志强成了天桥卖大力丸的人了,胡说八道什么呀!我什么时候感冒发烧?他怎么会
从被窝里把我拖起来?“啊呀呀,老高老高——”

    他还是不让我讲话,那优美的男高音(唱《打虎上山》绝了,他在干校没吃多大苦,干
打垒一块没打,总在maozedong思想宣传队呆着,沾了好嗓子的光)继续震得客厅嗡嗡响。麻将
桌早摆好了,专门打麻将的伞状吊灯拉得很低,紧贴桌面,气氛足极了。他是属于享受派,
他说他信奉伊壁鸠鲁,人生应该快乐。他说,必须讲究情调,譬如打麻将,一定要有花梨木
桌子,塑料麻将那是贩夫走卒用的,根本不能上做。夜宵要考究,过去上海人半夜叫两碗阳
春面,全是亭子间当姨娘的小儿科做法。他讲起来,一套一套,特神。我老婆挺佩服他:
“高志强,人家也是一辈子!”言外之意,看你这位编辑大人,只能唬唬业余作者,除此之
外,唯有战战兢兢,提着一颗心过日子,不定什么时候飞来横祸。幸亏zhongguo有许多足可以安
慰我妻子和我这等人的民谚、格言、警句,诸如:“人比人,气死人”、“能忍自安”、
“安贫乐贱”、“大丈夫能屈能伸”、“命中该有九升九,你就别想凑一斗”等等,使你能
很快寻找到心理平衡。高志强要当作家就好了,他可真能编造。“焦老,我要不把你牌子亮
出来,他是不肯赏光的。”

    焦老?

    这时我才定睛聚神,隔着牌桌,从那低悬的吊灯看去,那小老头儿果然坐在沙发上,笑
容可掬地同我打招呼。我和他不算很熟,一块钓过鱼,搞不明白他是和郑洞国打过仗,还是
和杜聿明交过手?那天我们去参加“百乐杯”钓鱼大奖赛,我很难相信他是行伍出身、带兵
打仗的人,他同我探讨了半天子曰诗云,我怕他交给我旧体诗词要我在刊物上发表,虽然不
占什么篇幅,也没敢太多搭讪,既然钓鱼,还是攀谈鱼经为好。

    “啊呀,志强同志,强人为难,这就是你的不是啦!人家刘作家既已经躺下了嘛,何必
拉他起来?脑力劳动者这大脑皮层一兴奋,失眠啦,头疼啦,要影响精神产品的啦!快坐,
快坐!”

    焦老很和蔼地拉住我,坐在他身旁。这位据说在位时比部长职务还高的老同志,给我留
下很不错的印象。没有官架子,不摆谱,平易近人。那天大奖赛,他钓到一条重十五斤的胖
头鱼,乐得像小孩子那样直蹦跳,可见童心未泯。那天也是一口一声刘作家,弄得我好不自
在。我算哪门子作家,我悄悄埋怨老高:

    “你搞的什么名堂,我可不想挂羊头卖狗肉。”高志强是大奖赛主持人,正忙得七窍生
烟,哪有闲心理我。他说:“就你们知识分子事儿多,难缠,不好侍候。”我问他:“哦?
你把自己划出这圈子了?”他说:“对不起,鄙人是开发公司经理!”拿他无可奈何,不过
我还是要求正名,“你向焦老解释一下,我是某某刊物的编辑。”高志强无心和我辩论,
“对我们这位老人家来说,喊你刘作家,和喊张参谋、李干事一样,统统是他的部下,不具
有任何特殊意味!”

    他跑去指挥各路人马,进入竞赛地点。

    那是我们H市最热闹的钓鱼比赛,电视台做了实况转播。焦老终究是老革命,最不愿意
突出自己,很客气地请那些记者离开,不要干扰他垂钓。“亲爱的同志们,把我的鱼都吓跑
了!”两位电视台的死皮赖脸不走,特别那位小妖精总把话筒塞过去,提些莫名其妙的问
题。“您对钓鱼的兴趣,是怎样培养起来的?”“您过去打仗时,也钓过鱼么?”“您认为
开展钓鱼活动,对促进精神文明,会起到怎样的作用?”

    小老头儿很幽默,他那小眼睛眯起来,特别和善亲切。他对那位小妖精说:“你问错人
了,这位刘作家会给你最满意的回答!你看他百钓百中,真是能文能武啊!”

    听他这样说,他对作家这概念一点不模糊。焦老甚至说:

    “作家这碗饭,不好端呀!捧着碗,你得看多少人的脸哦!我小时候讨过饭,我能体会
众目睽睽之下,那是什么滋味!”如果不是手里有钓竿,我会跑过去同他拥抱。我在沙发上
坐下来,发现斜欠着身子坐在另一单人沙发上的林非,他长得有点像电视片里的福尔摩斯,
鹰勾鼻,阴沉沉的。和老高同行,也是经理,两个公司,两块牌子,但实际上是暹罗双胞
胎,弄不清他们内里怎么回事。他麻将脾的技艺,是超一流的。只要你打出吃进几个回合,
可以准确无误地猜出你有什么牌,有时厉害得吊你那张,你无法抗拒,非乖乖就范不可。我
始终怀疑他和高志强有种超自然力,或者是魔法,要不然,难以解释牌桌上的种种神奇。

    大凡一个人掌握一门技艺,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那时候,结果常常不是主要的,反正
总是要赢,赢是无所谓的,而过程本身,倒成为目的。我看到他俩,尤其是福尔摩斯,从心
所欲地摸进每一张牌,打出每一张牌时那种欣快感,享受感,隐隐还参悟了的超脱感,远比
最后把牌推倒算和那种快乐要强烈得多。其实,我钓鱼也有这种体验,在干校数年,唯一值
得感谢这项英明决策的,恐怕就是练出了百钓百中的本领。最初,鱼被我拎出水面,常使我
乐不可支。后来,既然每一钓都不落空,这种快乐便让位于与鱼的斗智斗力上。鱼和人一
样,有精有笨,有狡猾有凶恶,当然也有战战兢兢、胆小得如同我等之辈,一有动静吓得筛
糠似的,善钓者就是想方设法制伏这些对手。

    所以,那次“百乐杯”钓鱼大奖赛,高志强安排我和老焦比邻,他了解我志在钓而不在
鱼,这份良苦用心,我自然是要成全的,老人家根本不知道他鱼篓里,不少是我钓的鱼。那
天确实也是邪了,鱼特别爱咬钩,来不及地往岸上甩,高兴得焦老大呼战果辉煌,怕是当年
和杜聿明或郑洞国打仗胜了,也不会这样手舞足蹈。从这喜悦的心情看,老人家钓鱼水平尚
够不上炉火纯青。自然,恭维话要说的:“您这冠军当之无愧。”他虚怀若谷:“哪里!哪
里!”不过,他捧着大奖杯走上奖坛,接受H市党政群领导同志祝贺,并摄影留念时,那小
眼睛总眯着,是挺高兴的。

    我看老高脸绽开着,林非那张侦探面孔也露出笑意,“不容易啊,二位!”

    “只有老人家高兴,我们才能高兴!”

    当麻将上桌,第一个四圈派司过去,宵夜。那排场他妈的简直绝啦!小吃喝内容且不
论,仅是器皿一项,精美得无与伦比。老高说是:“豪华算什么?穷奢极欲算什么?真正的
贵族,不讲这些。”焦老虽然早年讨过饭,但革命成功之后,也过着神仙般日子,不禁感
叹:“要说生活,佩服你们年轻人哦!”“托您老的福嘛!”

    第二个四圈,我才发现,我为什么需要感冒了。上家是那位侦探,绝对吃准了我想要什
么牌,吊我胃口。害得我想做做不成,不想做又心痒。有时,就差一两张牌,急得我抓耳挠
腮,直到最后,他放出一张,连忙吃进再吐出别的;谁晓得下家焦老把面前牌扳倒,成了。
老高直摇头,“作家作家,是不是给你片阿斯匹林!”这两位麻将大师耍弄我和比我还差的
焦老,易如反掌。

    老先生打麻将和他钓鱼水平近似,仍停留在以得失计快乐的阶段,属于浅层次的享受主
义者。连和几把,小眼睛眯起来,话也多了。要是手气臭,面前筹码见少,便用经常递来的
小毛巾擦汗。然后,有许多可乐的小动作,挤鼻子,吮牙,挠头,抓耳朵。因为我和焦老只
是麻将桌上的预科生,他老人家说对了:“刘作家,你钓鱼我比较敬服,至于这东南西北
中,也许烧未退,未能充分发挥!”这样,牌桌上只有我和这位在H市工作了三十年的焦
老,真打,真计较输赢。而谁赢谁输,命运掌握在老高和林非手里,整个节奏绝对由大侦探
控制,因为老高要应付半夜来的电话,公司业务忙。这样,夫人便上桌了,嗲声嗲气,故意
弯身过去帮焦老拆对算和,好多赢几番,那天真烂漫,也挺讨人喜欢。我和她对坐,也深为
她的法国香水所陶醉。

    福尔摩斯真是国手,他能让焦老输得一名不文,然后借他翻本,又能使全桌的筹码都跑
到他面前堆积如山。其实筹码没有任何意义,只是游戏的计值标志,焦老眼睛又眯成条缝。
这时他最开心,高志强就谈开发公司的苦经,电话来得也及时,taozhai的,要帐的,他回答得
挺光棍,“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而且挺仗义:“我绝不赖帐,钱有,只是有人作对,卡
着,等等吧,我决不学杨白劳——”

    焦老都给逗笑了:“你呀!”

    牌桌上风云变幻,筹码朝我集中,老先生脸渐渐黑了,开始挤鼻子,吮牙。林非有一搭
无一搭地开导高志强,“算了,和小米粥较什么真,不就是没朝他烧香磕头吗?小人!”

    “谁是小米粥?讨厌!”焦老输得心烦,不愿意添乱。

    高志强假装遮掩,“这事儿您甭过问,年轻人,傻狂,谁也不在他眼里,脑袋一热,瞎
说八道,您听了都会背过气去!”他捏出一张牌来,说:“作家,我这张七饼成全你了吧!
我看你想做十三不搭吧?”

    “你要早给我就好了。”我已经另起炉灶。

    “那算了,我另打一张——”他想把牌收回,没料到焦老急了。“这回你当白毛女都不
成,我听的就是这张!”这一把,旗开得胜,满贯,老先生牌运又转了,一直到天亮,赌运
不衰,而且越赢越顺手。我可晦气透了,没有一把开和的,最后,我大概真感冒发烧了,头
晕目眩,连饼和索都分不清,更甭说他们议论的小米粥了!

    焦老安慰我,到底老同志了:“啊呀,刘作家,看你脸(se-dangjin)铁青,输急了上火不是?我们
又没有真的赌钱么,何必那么计较?”

    我想想,可也是,笑了。

    焦老坐车走了,他挺忙,虽然退了下来,好像也并没有闲着。我实在佩服他的干劲,不
知又和市里研究什么事去了?

    我可是精疲力尽,高志强说要呼吸呼吸新鲜空气,陪我走几步。我说,“老高,实际上
的赢家是你!”

    他没吭声,一路走一路扭着老年迪斯科。

    “依我估计,小米粥大概要成棒子面粥了!”

    他不扭了,站住:“老刘,你知道西方有句谚语,沉默是黄金吧?”

    “那我倒要问问,大奖赛,我不明白,那塘里的鱼像疯似地咬钩,为什么?为什么?”

    他笑了,笑得那样开心:“我让他们整整停止喂食三天,你要掉进塘里,没准连你也吞
吃了!哈哈哈哈……”

    我怕他高兴得要唱《打虎上山》,便招招手,拜拜了。痛苦

    在这个世界上,他最痛苦了。

    我们这些他的门生,都这样认为并替他操心。柏拉图说过,唯大智慧者大痛苦。梅老学
问太多,痛苦最深。

    他整天忧心忡忡,把眉头皱得紧紧的。一说话,先叹气;要不,仰面看天,作出夫复何
言的样子。

    “梅老,您又怎么啦!”

    我被他召去,是别人传话,梅老有请,慌不迭地蹬上破车赶赴他的寓所。叩门,他女儿
爱爱给我开门,我悄声问:“在家?”

    她答:“在家。”

    我问:“干什么?”

    她答:“在运气!”

    我走进客厅,梅老盘腿坐在沙发上,点头表示知道我来了,又点头表示要我坐下。老人
家穿的大概是阮步兵那种犊鼻裙,披着夏布褂子。如今这种麻织品在市面上几乎见不到了,
估计至少有三十年以上的衣龄,所以每次来拜谒老人家,屋里总有股樟木箱的气味。

    爱爱所说的运气,就是老人家不高兴的意思。

    好一会,才回答我的询问:“孽障啊!这对孽障!”

    怪不得爱爱不随我进来,到她自己房里去了,毫无疑问,梅老和女儿女婿又产生龃龉
了。

    爱爱的丈夫朱磊,是一位失意的电影导演。我们也算很熟,他经常找我打听有没有什么
好的novelxiaoshuo可供他改编电影剧本,因为我的职业必须读许多作品,这样可以向他提供一些情
况。他给我的印象不错,至少他想拍好片子,在努力,只是命运不佳,机缘不好,有什么办
法,我认为怪不得朱磊,这世界上,更具体到我们gguuoojiia,要全是这种想干好而且在干的人,
也许会有希望得多。他能够举许多例子,越讲越使人同情他,好几部事后证明都不错的影
片,最早发现的,总是朱磊。可结果由于这样和那样的原因,被人家拍了。说到这里,偌大
的人竟眼泪汪汪,“可老爷子他老人家根本不能理解……”

    梅老对我说过:“你别听他叫苦连天,所有没有才气的艺术家,不,包括所有没有什么
本领的人,都能把不成功的过错推诿出去。然后,他心安理得。你不知道,我都替他们犯
愁,他们,这对孽障竟一点不愁。”

    做梅老的门生不易,做他的儿女大概更难,我相信。爱爱是他独养女儿,而又生就一副
爷儿们脾气,喝烈性酒,抽劣质烟,满嘴蒜气和脏话,多少敢不买帐一点。我的这位师长是
绝对的清教徒,他认为他女儿这样放浪不羁,大白天要同丈夫关在屋里做那种夜里完全来得
及做的事情,是一种报应和惩罚,而且看成是整整这一代人的堕落。“人之异于禽兽者几
希?唉,她妈死得太早,她会成为这样一个嬉皮士式的玩世不恭的女人,真让我绝望透
顶。”

    我只好宽慰他:“年轻人,精力旺盛,难免……”

    老人又把罪责推到朱磊头上:“我曾经对他寄予多大期望?怎么能顺着自己老婆?这个
朱磊,扶不上去的天子哦!”

    我很同情朱磊,虽然他导演出来的影片稀松平常,但他能当好梅老的女婿,我觉得这件
事本身就不简单了。我半点不是恭维他:“朱磊,当初你考电影学院,不该报导演系,报演
员系就好了。”

    他说:“我正努力演好名人女婿这个角(se-dangjin)。”

    爱爱听了,跳起来拍屁股大笑,然后,当着并非我一个客人的面,搂住这位女婿。
“哦,我的小屁乖乖,你好可怜!”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独她,梅老奈何不得。

    我不得不再问一次,既然传话我来,想必这不愉快造成老人的苦痛不少。“怎么啦?爱
爱和朱磊又惹您生气了?”

    梅老点头示意我去把客厅开着的门掩上,其实,这热天,完全应该通风才好,他挺神秘
地坚持我非这样做不可,增加了这场谈话的玄虚(se-dangjin)彩。我怀疑是不是爱爱趁朱磊拍外景的机
会,弄出个私生子来?爱爱绝有勇气做这种事,如果她有情绪。

    他问我:“你知道吗?”

    这就是学问太多的人的毛病,他以为他的谈话对手该同他一样,他的痛苦,也是你的痛
苦,他在对这个世界做怎样的思索,你也会忧患人生,对这个世界表示沉重的感情。

    我不知道梅老要我知道什么。你不能问,问是一种浅薄,你不能不问,那更是无知的表
现。对作为他门生的我们,都已形成一种习惯反应,仄歪着脑袋,作出欲问又不敢问的惶惑
神态。这时,老人家便开讲了,我们生活中许多可怕的真理,大概就是这样出现的。

    “我们社会的种种不幸,追本溯源,无非善的抑制,恶的膨胀。这正是我最最忧虑,常
常弄得我彻夜难眠的事情,性善说和性恶说,从孟子和荀子开始就形成了对人类基本本性的
探讨——”接着他讲了许多哲理,为节省篇幅,这些大家都知道的学问就略过去了。后来,
我发现,不光梅老,其他号称有学问的人,也都不过说些人人都知道的常识而已,譬如长江
比黄河长,黄河比长江黄之类的基本废话,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就透出醇正的真理气味了。

    人老了就喜欢饶舌,这是多数上年纪的人难以幸免的通病,梅老又讲开党的优良传统,
讲开怎样正确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倾听不断重复的真理,未尝不也是一种痛苦,所以,
我也不把这痛苦转嫁给读者了。一直到最后,他才点到正题上,问我:“是谁?为什么?要
举办最劣故事片奖?”

    我表示茫然。虽然我早听说过这件事,虽然我也早听说朱磊拍摄的那部催人欲眠的影片
已被提名,很有获奖可能。

    “这就是人性恶的表现,一定要把罪人绑在耻辱柱上任人奚落,从残忍中获得满足,我
不了解人类为什么要堕落成这个样子?影片拍得不好,我们可以总结经验,吸取教训,还可
以批评教育,帮助提高,有一系列改进工作的方式方法,我是绝不赞成这种斩首示众的做法
的。”他说得激动起来,再盘不住腿坐在那里,跳下沙发,大声地:“我们有良知的人,必
须制止这种做法——”

    爱爱突然推门冲进屋里,“爸,我求求你别管!”

    老人回转身去:“你别以为我在挽救你那可怜虫的一点面子。”

    “他既不需要你挽救,也不在乎什么面子!”

    “不是他,我看主要是你!”

    “对,是我,半点没错,确实由于我他妈的愿意我丈夫出名,不管出什么名,好名也
罢,坏名也罢,只要出名就行。我一定要让朱磊得这份奖,你行行好,我在求你!”

    梅老颓丧至极,跌坐回那沙发上叹气,“完了,完了,这世界……”仰着脸,看天花
板,从他眼里,对于世道沦丧到这等地步,流露出悲天悯人,近乎绝望的暗淡金光,像一盏
快熄的灯火。我实在有点可怜他,他活得太累。

    至此,我明白老人传召我的用意,虽然老人说不是挽救朱磊,实际上也不愿意自己的女
婿获得这顶可怕的桂冠。当然,从亵渎人类对美好事物向往追求的感情来说,这种以恶报恶
的展览耻辱的做法,也不妥当。我约朱磊在一家咖啡厅见面,劝告他这样出名的方法未必可
取。

    爱爱陪他来了,我知道,这婆娘怕她丈夫动摇。

    因为朱磊比较容易说服,爱爱开宗明义要我别当说客,然后又悔不该让老爷子晓得这桩
事情。“看,招来麻烦不是?”她申斥着朱磊:“都怪你这张×嘴!你跟老爷子瞎说这些干
吗?他老人家总要挽救这个世界,没事还找事呢!”朱磊是个很服调教的好人,凡是别人大
一点声音对他讲的话,他都认为是极限真理。他所以能把影片拍成爷爷奶奶样,就因为他接
受了太多的真理。爱爱嗓门一高,他就连忙认错,顺便也解释他的为难之处,“爸问起了,
我不能不告诉他老人家!”

    爱爱说:“撒谎还用人教你吗?真可笑!”她对我表明,第一,好名声,坏名声,悟透
了其实一回事,岳飞如何?秦桧如何?

    在名传千古这一点上,他们机会均等。第二,朱磊必须得这个奖,要不然,老爷子会认
定他一辈子休想出息。第三,令我骇异不已的,策划这次评最劣故事片奖者,爱爱竟是成员
之一。看来,这女人志在必得,我只好以咖啡代酒,祝他们俩成功了。

    他俩要求我向老爷子转达,“因为他比较能听你一点,请告诉他,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
法,别勉强我们!”

    梅老听完我的如实汇报,连叹三声,“这怎么得了?这怎么得了?这怎么得了?”如果
说第一叹,叹他女儿,第二叹,叹一整代人,那么第三叹,就是展望人类未来是多么暗淡
了,梅老从来高瞻远瞩得令人景仰的。他让我在机关要了辆车,说要用一天,并邀我陪他走
访几位同他差不多的老人家。我尊命办事,不敢违拗,幸而访的都是古稀老人,都是赫赫扬
扬的前辈长者,我只需恭听即是。梅老仍是老一套,从性善性恶一直到最劣故事片奖。第一
家讲了,到第二家,第二家讲了,出门上车,准备到第三家讲。他说,“够了,不用去了,
回家吧!”仅半天工夫便把车放走了。

    果然,没出三天,报纸上刊出一则消息,由于准备仓促,考虑欠周,最劣故事片奖暂停
进行,敬请谅解云云。

    “什么暂停,纯粹一句没味的屁话!”那婆娘破口大ma。

    爱爱、朱磊两口又拖我到那家咖啡厅,责问我怎么回事,简直猝不及防。我唯一能告诉
他们的,就是:“二位对于元老们的能量,似乎估计不足呢!”

    看着两张哭丧着的脸,深感姜还是老的辣,斗不过的。我打心里同情这对小夫妻,也理
解他们搞艺术的人,渴望被人注意的强烈yuwang。他们不认为得这奖多么丢人,电影两个小时
可以看完,但论成败得失也许两年,两个十年,甚至两个世纪也未可知。即使真失败了又有
什么?爱因斯坦小时候数学还不及格呢!

    正好,电视剧的评奖开始了,我想起朱磊和爱爱合拍的一部单本剧,不算好也不算坏,
这年头电视剧如过江之鲫,像他俩以儿童为主题的这部片子,还算能看下去,不至于把电视
机关掉还ma街的。我认识的一位名流应邀为评委,向他推荐了这对其实并不年轻的年轻人的
作品,真是碰巧了,名流居然有印象,说他还记得挺有艺术魅力的镜头,几百个小孩在海
边,迎着朝阳,向无边的大海奔去的壮丽的场面,那些赤身露体的孩子欢呼着嬉闹着,和快
乐的浪花融合在一起,显得人与自然的谐和。接着,爱爱用她的摄像机对准一个伫立不动的
女孩,尽量展现她那纯净无瑕的美,使观众越发怜惜她的孤独,她的被父母离异造成的不幸
命运。我们谈到这里,名流连连称赞。要是他知道这纤细精巧的构思,出自一个男爷儿们似
的女人,一定会瞠目结舌,被她满口脏话吓坏的。

    “拜托拜托了!”我请这位名流关心年轻人。

    事情进行得再顺利不过,据名流在电话里透露,物以稀为贵,如今拍儿童题材的不多,
竞争者少,初选已经入围。我连忙谢谢,赶紧跑去向朱磊、爱爱报告这个喜讯。无论怎样
讲,得这份奖要比得那份奖地道些,虽然好名坏名一样出名,终究按常人之情,好名要好听
些。另外,急于去通报,也使于大智慧大痛苦中折磨的梅老,得到一点慰藉。

    我敲了半天的门,竟是梅老亲自给我开门。

    “您老!”那股古老的樟木箱气味,差点把我噎住。

    我很少在傍晚时刻来拜访过,他甚为诧异我一脸的兴奋之(se-dangjin),老人家永远心事重重,忧
虑交加。他点头示意我进来,又点头示意我到客厅。我连忙问:“爱爱和朱磊呢?”他面有
愠(se-dangjin),没有回答,只说了句:“太不像话!”

    天晓得,这两口子也忒过分,电视里新闻联播尚未结束,竟关进自己房间里进行人类最
本能的游戏去了,我吆喝他俩出来,有要事相告。这里,梅老已在痛苦地看着电视屏幕中出
现的两伊战争与加沙地带以(se-dangjin)列镇压人民的镜头,满脸悲怆,摇头不迭。好一会,朱磊先出
来,也许我刚才声音高些,他那慑服真理的怯懦便很明显,畏畏葸葸地问:“出了什么
事?”

    “好事!”

    “什么好事?”紧接着披着睡袍的爱爱出来问。

    我把他们拍的单本电视剧有可能获奖的消息说了,爱爱丢掉手中的烟蒂,把朱磊拥抱
住,高兴得直转圈。我发现,其实他们是一对大孩子,否则,他俩不可能在那部电视剧里把
儿童心理,揣摩得那么透彻。

    梅老把逐个城市的天气预报都看了,对气温偏高的都一一叹了口气,然后关掉,才问起
我们为什么举杯庆祝的缘故。

    爱爱也给梅老斟上一杯,非要他擎起,然后告诉这个喜讯。

    似乎那杯酒里掺有砒霜,他慌不迭地放下,“什么?那部片子居然能得奖?”

    “有可能,而且非常可能!”我说。

    他站起来,严肃极了:“听着,与其将来真正成名了,悔其少作,还不若现在就去辞掉
这份不光彩的荣誉!”

    爱爱忍不住了:“爸爸,你干吗总跟我们过不去?”

    梅老说,半点犹豫也没有:“如果你们不肯放弃,我也不会让你们得到这丢脸的奖。”

    “为什么?为什么?”

    “我们是艺术家,我们是人类的良知,我们是一切高尚优美善良的真理化身,我们负有
最崇高的使命……”至少说了十多个“我们”以后,才回答众人的疑团:“我想你们的记性
谅不会那样差,几百个光屁股的小男孩、小女孩朝海水里跑去,已够骇人听闻的了。这还不
够,亏你们好意思,竟一点不脸红地,把一个赤身luoti的小女孩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照了个
够,纤毫毕露。如果他们授给你们奖,只因为你们创光屁股的记录。”

    爱爱才不在乎:“爸爸,我们每个人都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界,然后又一无所有地离
开,如果确实因为我们表现了这个自然而获奖,我们受之无愧,而且终生不悔!”也许她从
来不曾这样正经地纯净地使用语言,我们都怔住了。“爸爸,你难道没有年轻过吗?”

    梅老拂袖而去,我们面面相觑。

    “怎么办?”

    “谁也没法办!”

    明天,他又会让机关给他派车,这次大概不需要我陪同了,他将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
捍卫住他要捍卫的神圣。

    “怪我多嘴!”我负疚地说。

    爱爱索性拿起酒瓶仰脖灌,抹了抹嘴说:“早晚必知道,知道必大闹,在这种道德狂的
眼皮子底下,你最好的办法就是装死!”

    爱爱讲话未免言过其实,但她发表这番高见时的神态,倒挺像梅老爷子那种大智慧大痛
苦的样子。

    “操——”她又高举酒瓶,咕嘟咕嘟地喝起来。快乐

    在我们的这个生活圈子里,他最开心了。

    我们都管他叫快乐的陈迪,个子高高的,挺精神,总是面带笑容。

    同事们为他掰手指头算了算,该有的,全有了,该要的全要了,甚至不该他有的,要
的,他也有了,要了。

    “你真棒,陈迪!”

    “去你们的,去你们的!”他不赞同我们对他的认定,当然,也不是断然否认,或者坚
决拒绝这样的评价。反正,他好像没什么不满足的了,他很快活,他是个快乐的人,这一
点,不用他说,在他走路时,言谈中,眉宇间,已全部显露无疑。好在他挺有人缘,好在他
不讨人厌。所以,他来求我陪他去认识一位老中医,我答应了。

    “你有病!陈迪!”

    “我没病。”

    “没病找什么医生?”

    他笑笑说:“愚哉!愚哉!难道没病就不兴去找医生讨论讨论?”

    “你他妈的太自在,太快活了,风流够了,掏尽了身子,找老中医探讨滋补的学问?”
这位老中医早年和施今墨一块挂过牌,是我世叔。据说对于强壮之道,颇为谙熟。不少要
人,都找他老人家讨了方子,制成丸药,慢慢调养生息。大概是灵验的,不然不会遐迩闻
名。

    他嘻嘻一笑,遮掩过去。

    路上,我问他:“那个周小露怎么啦?”

    陈迪反而问我:“你说呢?”

    “就这样拉倒啦?”其实我不想谴责他,那女孩子给我留下的印象不佳。

    他还难得一次语气这样沉重,可能他误会了我的意思:

    “不拉倒又能如何?”

    陈迪的这段罗曼史,很让办公室里一些年轻人,也包括一些年岁较大的同事,艳羡不
已。

    那个叫周小露的来实习的女大学生,浪漫得要命,三下两下,就委身给他。而且事犯以
后,解决得干脆利落,一了百了,连屁股都不用擦,实习期未满,就被老太太撵走了,她原
本来自外省,仍分回外省去了。

    起初,都以为他要倒霉,老太太是称得上活着的女圣人的,几乎大多数女性,都是越老
越正经。有人幸灾乐祸,“这回看快乐的人怎么快乐法吧?连这决不该享受的快乐,他也要
享受一番,这枚苦果够他咽的了!”

    说来简直令人不信,他只不过被老太太传去,×了一顿,仅此而已。据人们设想的场
面,一定是雷霆万钧,声(se-dangjin)俱厉,把这个快乐的陈迪吓“堆尿”的。大家从来没见过这个不
知愁的家伙犯过愁,很想欣赏一下他的狼狈相。zhongguo人最善于从别人的苦痛中,找到自己发
泄残忍的快感。不过,事与愿违,陈迪从老太太屋里走出,一脸宁静,老太太送他到门口,
满脸平和。我们这位社长兼总编辑,既没有让他总结经验,吸取教训,也没有教导他在哪儿
跌倒,在哪儿爬起,而是和颜悦(se-dangjin)地嘱咐他,“赶紧把×老的书稿突击弄出来!这种理论著
作是很能让人温故而知新的。”

    所以陈迪讲,老太太批评得他无地自容,谁也不肯相信。

    紧接着,评职称,粥少僧多,比例卡得死死的。一到这性命攸关时刻,亲娘亲老子都顾
不得了,本来就反对温良恭俭让,现在,还讲什么客气和情面呢!别看文化机关,到节骨眼
上,也就不讲文化了,口口声声陈迪是搞破鞋的,旧事重提。人们并不特别记恨他,只是本
着干掉一个竞争者,便向目标接近一步的原则行事罢了。生活使人残酷,哪怕天生菩萨心
肠,此刻也恨不能白dao子进,红dao子出才痛快。

    这回快乐的人,肯定没戏了。

    真有人够歹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的,不早不晚,偏拣评委们快要投票的前夕,说那个周小露也够可怜见
的,分到外省,还没去新单位报到,先进医院做了人工流产手术。“唉唉唉……”

    还有人装出智商极低的样子,记忆力全部消失,傻呆呆地问:“哪个周小露啊?”

    “就是和快乐陈迪有段风流债的外省女子……”

    老太太满不论。她说,当然是对我们几个评委说的,“我们又不是评建设社会zhuyi精神
文明的积极分子,陈迪够副编审水平就该评上,生活作风问题,并不等于不是问题,但我们
评聘技术职称,主要是衡量他的业务水平,工作能力。这次他编的×老的一部理论著作,连
×老都赞不绝口!”老太太言之有理,×老态度鲜明,大家觉得陈迪虽快乐,虽满足,可并
不张狂自负。再说,焉知不是周小露为了能留在出版社,甘愿送上门来?如今个别女孩子,
实用zhuyi很强,为了达到某项目标,小小出卖一回半回,并不认为有伤大雅的。

    于是,他想得到副编审这个职称,并不费多大力气就到了手。

    “你真棒,陈迪!”大家都服了这家伙。

    棒,是好的意思,但在陈迪身上,棒的涵义更接近于行。事实上,谁也不得不承认陈迪
真行,真有办法,真会,换言之,你之所以不棒,就因为你真不行,真没办法,真不会。

    他这样说过,“老太太是大家的老太太,也不是我陈迪一个人能垄断得了的,严格地
说,机会对每一个人都均等,只看你有没有把握住?”他说话从来面露笑容,挺能给人留下
好感。

    至于他的业务水平,有言过其实的地方,如果以为×老赞不绝口,便是真的,那也算不
了什么。×老的那些东西居然能称得上理论,够有眼无珠的,但有眼有珠又能怎样?不过,
陈迪这番微笑着说出来的话,多少有点令人警醒之处,与其嫉妒别人,还不若先鞭策自己。
zhongguo人的不兴,其中之一怕就是缺乏一种自省意识。

    你有本事,你让老太太器重你嘛!

    老太太是出版社唯一说了就算,不算不说的人,她的话就是懿旨,她专门研究唯物辩证
法,是某种程度上的女圣人。她经常用“如冰”的笔名,写一些应该说是很重要,但很少有
人去读的大块文章。

    我始终认为陈迪那张愉快欢欣的面孔,是使老太太注意他的原因。慢慢地发现了他的才
干,还不仅仅在业务能力上,从常理上讲,她应该挺讨厌他才是,但没准这性格上的反差,
倒会产生和谐之效,何况陈迪很容易和人相处,他追求快乐,所以尽量避免烦恼和不快。

    这桩桃(se-dangjin)事件,老太太自然恼火,但把一股火全发作到那个外省女子身上了。这多少有
些不够公允,我只能从同性相斥的心理来理解她把周小露赶走,多一天也不让呆的原因了。
那个妖冶的姑娘灰溜溜地被人送回去,陈迪倒被宽容了。他妻子原本就不曾怪罪他,现在也
无所谓原谅,小家庭依旧和好恩爱如初,于是,天下太平。

    由于×老的大作以急件出版,社里的艰窘日子好过多了,倒不是这本书给我们带来巨额
利润,实际上这笔蚀本生意的好处,从别的意想不到的地方体现了。因此,直到这一刻才体
会到老太太从轻发落陈迪的远见卓识,到底是获得唯物辩证法真传的圣哲啊!

    是啊,谁也不能不唯物地承认,一个泰绮思式的女子,老眼皮不抬地凝视着你,向你频
送秋波,传递信息,老实讲,哲人尚且招架不住,何况精血充盈的男子?同时,谁也不能不
辩证地承认,孽海无边,回头是岸,这位登徒子知错改错,就是好同志。果不其然,他编的
×老的书,别看极不畅销,但实际上救了出版社一命。老太太的文章比较枯燥乏味,弯来绕
去,令人不知所云,但她在社里讲话作指示,倒干脆利落,shaa伐果断。

    “我是搞唯物辩证法的,我从来主张既要历史的,又要现实地看一个同志,陈迪同志最
近表现突出,以最短的时间,最好的质量,抓了一部有价值的书。×老拿到样书后,非常,
非常的满意,竟然说出如此激动的言语,‘这下我死可瞑目了!’当然,陈迪同志不是没有
缺点,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下面她宣布陈迪新的任命,社长兼总编辑助理。这是一个
很重要的台阶,马上就会升为副社长或副总编辑的,哗,全社哗然,老太太面孔一板,人们
便识相地沉默。zhongguo人训练有素,极乖巧的,不让吭气,连屁也夹紧不放。

    这绝不是他想得到的,或至少暂时还不想得到的,从天上掉下来了。他毫无思想准备,
有点发愣。虽然这是很值得高兴的事,他也无法抑制内心的喜悦,脸上露出了笑容。但是,
细细看去,那笑容里有股呆傻气。

    不过,快乐的陈迪更快乐了。

    路上,我说:“陈迪,你小子真走运!”

    他没有反应。

    “你真棒,陈迪!”

    他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很清楚,这样的褒词他听得太多,不免麻木。突然,他停住了脚步,“其实,我心里挺
有那个周小露的!”

    “你怎么啦?”

    “我也说不上为什么?”

    “算啦算啦!”我劝他,“你还是收收心,好好当你的王储,老太太挺栽培你的。如果
说,你过去认为老太太是大家的老太太,现在可就是你一个人的老太太了,这个唯有你能得
的机会,千万不可错过。”

    他嘿嘿一笑,笑声有点涩,没放开。

    又走了几步,他又站住。“你知道我为什么惦念那个女大学生吗?”

    我只好听他说,既然他有讲的yuwang。

    “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那可真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用不着装一个快乐的人,装一
个幸福的人,更用不着去讨好谁,讨好同事,讨好大家,特别是要讨好老太太。如果那样的
话,我也大可不必强拉着你陪我去找这位老医生,给老太太配一副永葆青春的药方!”

    “你在为老太太跑腿?”

    他笑得有点尴尬了:“难道不应该吗?”

    我听来十分诧异,倒不是老太太这大年纪,能有如此雅兴,其实老年人的性生活,绝不
是不道德的,相反有益于身心健康。而是对眼前这位快乐的陈迪,我倒有点不太理解了。

    “难道你不快乐,陈迪!”

    他回答我:“也不是不快乐,可也不是快乐。要说我跟周小露那段日子,倒是真快乐。
不过,我也想开了,人嘛,一辈子,也就这么回事!”他叹了口气,“就这样吧!”

    “什么?”

    “就这样吧!”

    我细细品味这句话,看着快乐的陈迪,我觉得其实他活得也够累的,半点不轻松,甚至
可以说,并没多大意思。

    也许并没有绝对的快乐,想开了,便快乐,想不开,便不快乐。就这样吧!未必没道
理。

    对,就这样吧!圈套

    我打心眼里赞佩邻居这两口子挖山不止的精神。

    男的叫小梁,女的叫小钟,男的浓眉大眼,女的娇巧玲珑,很般配的小夫妻。

    我们两家门对门住着,断不了碰头见面,慢慢知道我是在编一份刊物,年轻人都有一种
胎里带来的文学兴趣,便尊敬地称呼我为老师,时常到我这儿借《十月》、《当代》和《收
获》去看,偶尔也聊聊,他们知道作家的轶闻甚至比我都多,听到这些,也无法证实是耶非
耶,只好笑笑,惭愧自己孤陋寡闻。

    他们喜好文学,倒不想当作家,这使我放心地来往,因为害怕端来一摞稿件,要求你看
看,看看以后,要求在你编的刊物,或你认识的别人编的刊物上发表。幸好,他俩只是爱
好,并不打算实践。他们工作的那个研究所,似乎要上的科研项目较多,小梁是助研,手里
也掌握有数万元的经费,而且还是七五计划攻关的课题,这样,够他忙的了。即使有从事文
学创作的雄心,也顾不上了。小钟是普普通通的技术员,在所里的实验室工作,她清闲些,
不过,也不想写novelxiaoshuo。她说,她只是有一种坏毛病,躺在床上不看会儿书,怎么也睡不好
觉。她们副所长说她是条件反射。

    那么你先生呢,也是这样的习惯?

    她笑了,因为我们彼此熟悉了,便没有什么可隐讳的了。

    “小梁毛病比我还坏,连厕所马桶上坐着,不看novelxiaoshuo,无论如何拉不出来。”我绝没想
到文学还有催便的功能,怪不得上上下下这等重视它。

    小钟话特别多,我妻子对她有个评价,把她比作聒聒鸡,一坐在那里,你只有听她宣讲
的份。文学上的话题,诸如作家们的风流韵事啊!谁写了违禁novelxiaoshuo啊!谁讲了上面不爱听的
话啊!谈起来简直如数家珍,我妻子闻所未闻,也成为她的忠实听众。

    “还是人家作家——”

    假如她先生小梁在座,总时不时发出这种总结性的慨叹。

    最初,我以为这句话更多是对灵魂工程师们一种不屑情绪的表露。后来,我觉得他们俩
实际上是对作家们能自由表达意志,哪怕是最低限度的痛快淋漓,而表现出的羡慕心情。年
轻人是有这种偏激,想问题的方法比较拗。

    “其实,未必如二位所想!”至少我认识的作家,十分谨慎地做人,还唯恐来不及的。

    “我们呢?我们呢?”小梁差点喊起来,“更他妈的完蛋!”

    “你们那儿全凭真学问,真本事,真功夫呀!”我妻子这样反驳着,“我想该不至于太
污七八糟了!”

    小钟说:“啊?你以为我们那儿是净土吗?你问问小梁,又要塞进一个。”

    我不懂,以为塞进一个什么东西,结果听明白了,塞进来的是一个大活人。他来,带来
外汇额度,不过,出国人员指标得占一个名额。这都是司空见惯的弊端,小梁说:“我顶
着,就没有钱,要钱,就得让他跟出去。我要是作家,我就写!”

    小钟煽动她丈夫:“我支持你写,要不,这回出国你就得泡汤!”

    我害怕这两口子误入文学歧途,连忙劝阻:“别,别。即使最没出息的作家,也不会写
这种事情,我编刊物,见到这种稿件,一律请到字纸篓!”

    小钟话又多起来,她认为价值规律在起作用,小毛病太多了便不觉得是毛病,只有大毛
病才是毛病。等到大毛病多了,大毛病也不是病了。特大毛病,然后是特特大毛病……她说
得又快又溜,像说拗口令似的,把大家都逗乐了。

    “挺有趣的一对!”他们借了几本杂志走了,我妻子这样总结着。

    “年轻人,到底可爱些,赤诚得多。”

    有一天,我从编辑部下班回来,正巧和小梁一齐进楼,他习惯性地问:“王老师,最近
有好novelxiaoshuo么?”

    我不知他是否大便干燥,“novelxiaoshuo是有,好novelxiaoshuo似乎不多。”

    “不过,到底有novelxiaoshuo嘛,还是人家作家。”

    “你们研究所怎么样?”

    “连让人觉得可以略微提高心率的兴奋也没有!”

    我听这话,他大概很泄气。“怎么样?你顶住,还是没顶住?”我想起那位要塞进来夹
带出国访问的人。

    “现在是战略相持阶段。”

    “你要打持久战?”

    “当然。”他信心实足。

    说心里话,我缺乏像小梁这种不听邪的精神,时间像一张砂纸,慢慢地就把你浑身的棱
角,甚至毛刺,都打磨得光光净净。这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使我回忆起自己那曾经有浪漫
气息的年代,不像现在头发白了,倒总喜欢画地为牢,把自己和别人箍得死死的。

    “王老师,我这借来几盘带子,晚上过来看。”

    “好的好的。”

    我妻子嘲笑我会那样津津有味地欣赏这些无聊的片子,是智商不高的表现。不过,她也
很愿意在这年轻夫妇家作客,或许,我猜想我妻子在怀念她也曾有过的这段岁月,那时我们
俩构成一个家庭时,比起小梁、小钟他们,可以说寒碜到难为情的地步。现在年轻人挺会生
活,这是个绝对舒适的天地,喝着小钟端来的雀巢咖啡,看着从香港转录来的,印有中文字
幕的警匪片,确实是相当惬意的。

    小钟说:“王老师最爱看不用动脑筋的逗乐片!”

    我妻子说我欣赏口味与层次愈来愈低,她连这类警匪片也不喜欢。不过,她愿意在这格
调与情趣都不俗的客厅里多坐一会子。尤其那似有似无的背景音乐,顿时使室内气氛变得典
雅了。我更欣赏这小两口整个房间的灯光设计,大概动了脑筋也花了不少钱,集束的,弥散
的,摇曳烛光式的,渐强渐弱的,亏他们琢磨得出。现在年轻人真有兴头,回想当年,我们
都白活了。这类警匪片总摆脱不掉模式化与老套子,照例,闹到最后,主要罪犯倒是警察局
里的人。“贼喊捉贼,知法犯法,归根结底还是窝里反。”小梁又发感慨:“你拿他有什么
法,他在没穿帮以前,他是头,你又不能不听他的。”

    “那么,你们那位要塞进来的人,肯定有背景了?”

    他认为我提了一个绝对傻气的问题,“不是头儿的亲信,会给他这样使劲?要,马上给
外汇,不要,对不起,你先排队等着去吧!”

    “那你还顶?”

    “截至此时此刻,我还没松口!”

    “那头儿干吗这样偏心?明知绝无道理,还一意孤行么?”

    小钟开口了,她一张嘴便热闹:“研究所谁不知道,他给所长擦皮鞋!”我们都听傻
了,拍马屁这类事情,也许觉得正常或不那么反常了,至少像科研机关,读过几天书的知识
分子,拍也拍得技巧些,别太下作了;接受拍起码要含蓄些,不能太肉麻露骨,否则这不成
了市井小人了么?“啊呀呀,两位老师太迂腐了,如今赤裸裸得厉害,那些有声望的名流,
阿谀奉承都不讲包装的。”

    我替小梁担忧:“你一个人孤军作战,行吗?”和这样一位敢于在光天化日之下让部下
擦皮鞋的领导对抗,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小钟这聒聒鸡真能说:“绝对一篇novelxiaoshuo素材,拍电视剧都可以的。这个项目小梁牵头,
他出国是天经地义,非让那位擦皮鞋的顶,岂有此理?副所长是站在小梁这边的,要不是
他,十个小梁也让所长收拾了,和刚才那片子一样,警察局里的好人一伙,坏人一伙,所里
也是两派,小梁就是那个探长,非跟他们较这个真不可!”她总是越说越亢奋,思路变化迅
速,又转到文学上来了,我倒宁愿她去搞电视剧。她说:“虽然没有无声handgunqiang,可明争暗斗
也够激烈的,擦皮鞋的最近拼命拍副所长,有人看见他拎着一匣点心去敲副所长家的门。小
说开头就从这儿写:“傍晚,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蹑手蹑脚地……”

    幸亏她先生把她这篇novelxiaoshuoqiang毙了:“推理novelxiaoshuo才这样神神秘秘的,他是堂而皇之大摇大
摆地去拍,不过没拍成。”

    “门没有敲开?”

    “那还用问,扑了一鼻子的灰。”他一笑,笑得有点子怪。

    “假如,他来写这篇novelxiaoshuo,一准有真情实感!”接着也笑了。

    我认为年轻人到底少不经事,不得不提醒一句,万一他们所长、副所长握手言和了呢,
还是先别张罗写novelxiaoshuo吧。

    “不怕!”他安慰我们夫妇:“放心,如今谁是吃素的?”

    一代强似一代,这一辈年轻人要比我们出息。对付邪恶,唯有刚直,但奸佞小人实在多
如牛毛,结果常常事与愿违,所以我衷心祝愿能顶住。像那位黑人探长终于逼得真正凶手面
目暴露,然后端起handgunqiang射击,把这位擦皮鞋的出国梦击个粉碎。

    正谈得兴浓,有人敲门,他们家来了客人,我们便告辞。事后得知,那个器字轩昂、很
有学者风度的来访者,竟是说了半天的擦皮鞋的某人。

    “他该不是来拍你们的马屁?”

    小钟耸耸肩:“来做交易的!”

    他的条件是两人都去,外汇他负责搞到,只是免税商品的份额得给他。理由很简单,小
梁你已经出过两次国,你家里基本要什么有什么,你垄断这项目便宜占得够多的了,该是利
益分沾的时候了。

    “就这么像做买卖似的谈生意经?”

    “根本用不着外交语言的!现在已进入信息时代,繁文缛节纯属多余,越痛快越好!”
这位娇巧的女人很善于辞令。

    “小梁松口了?”

    “不,他说,这次只能他去,而且非去不可,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擦皮鞋的那位呢?”

    “擦皮鞋的那位笑笑,只说了一句,小梁,我的老校友,还一齐搞过文学社,半点旧交
都不念,我算服了你!”

    “走了?”

    “走了!”

    “不会自shaa?”

    “才不会咧!大概要尽快改换门庭了吧?”

    “抛弃所长?”

    “所长自己也快到被抛弃的年头了,可惜我缺乏艺术细胞,这可真可以写篇呱呱叫的小
说。”

    送客的小梁也到我屋里来了,听到小钟的高谈阔论,笑话她:“你拉倒吧,真正的一
切,谁也写不出写不好的,还是人家作家吧!”他照例又发出慨叹。

    这一回我体会到又有一层意思,好像他坐在马桶上阅读的novelxiaoshuo,似乎还不是真正的一
切,那么,他说的这真正的一切又是什么呢?作家难当,正因为谁都可以苛求他。

    小梁到底还是达的了他的目的,擦皮鞋的没去成,他去了,大概搞到外汇的途径还多。
无论如何,去的本身就意味着真理的胜利,何况还带回来一系列舶来品。承他情,知道我爱
喝咖啡,送我一具电煮咖啡壶。我绝不是因为这份礼品才夸他们的,不管怎么说,我打心眼
里赞佩邻居这两口子挖山不止的愚公精神,要是年轻人都学会擦皮鞋,脊背老弯着,浸透了
市侩zhuyi的庸俗,这社会还有希望么?

    这以后不远,我在编辑部处理一批自由来稿,有一篇题目名叫《圈套》的短篇novelxiaoshuo,倘
不是开头两句吸引住我,也许我真摔进字纸篓里了。这位作者这样写着:“傍晚,一个鬼鬼
祟祟的人影,蹑手蹑脚地走在巷子的树荫里,她是去赴她上司的约会。然而,那位多情的上
司,绝对没想到这个娇巧妩媚的女人身后,尾随着她的丈夫,而且更想不到丈夫手里同样有
一把可以开启他家大门的钥匙。于是,故事便这样展开了。”

    我没有再看下去,像是吃了一只蟑螂,感到恶心。

    那天晚上,邻居又来借杂志看。我正在喝那电煮咖啡壶滴下的咖啡,不知什么原因,非
常非常的苦,加了好几块方糖,还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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