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五经四库全书道教指南茗香文斋茗香文斋-补遗轩怡文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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蜕            


                                      解题

    是在昆明湖的苔石上,也许是在北海上斜着身自顾绿影的古柳旁,有小小一只蝉正在蜕
变。无疑的,时候是已经晚一点了,因为柳影已略略含着悲意,晚风开始透出一点警告的秋
凉。蜕变似嫌太迟了些个。

    可是,生的意志顽抗着一切的困难,生或死全凭今日的挣扎,没工夫去顾虑什么。生命
的第一句口号是勇往直前,不管不顾的向前冲shaa是它的最原始而最聪明的战略。这只小蝉要
把钢一般黑润的身儿,由皮壳里冲出来,由阴暗而光明,由隐忍而活跃,绝对相信它自己的
力量。它必须自证能否飞上枝头,唱出生命最美的歌。它必须鼓动那潜在的大力,把自己提
拔到朝阳与晚晴中,由酣睡而飞鸣。它那点小小的力量也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力量,它是所向
无敌,用生的意志击破所有的困难的。一直到它飞上柳枝,它还是喊着“冲shaa”,“前
进”!

    反之,它若是知难而退,缩敛起它的足与翅,它将无可挽救的做了僵虫;也许被顽童的
脚踏碎在泥土上,也许被虫蚁掳架到暗穴中,也许随着落叶被西风卷到水里去。世界上所有
的力量,到那时候,是没法把它提到柳枝上去的。

    降服便扫兴的抹去生命一切的光荣与意义。看!那小蝉的嫩翼是怎样的颤动,在生与死
之间颤动呢!

                                   第一

                                     1

    冲动的要打,冲动的要和,冲动的抵抗,冲动的奔逃,把芦沟桥的义愤怒吼变成平津沦
陷的悲泣。任着敌人把有四季鲜花与百条轨路的丰台已建成铜墙铁壁,我们才喝令睡在营房
里的健儿,混战一番。城里连沙包已经撤去,域外却仓皇舞起大dao,仿佛我们赤手空拳也能
打到山海关去似的,令人恍惚间又看见义和拳的梦境。顷刻间,南苑已成血海,大dao乱掷在
泥土上。主将的愚昧,与夜战马超式的理想光荣,使洒鞋大dao的健儿死不瞑目——他们的血
还未干,城头已换了国旗。

    那与虹一样明丽的北平,低首抱着多少代的尊严与文化,伤心的默默无语,象被奸污过
的贵妇。那模范的警察,惨笑着交了gunqiang;亡了gguuoojiia,肩上反倒减轻了七八斤的分量——一种
无可如何的幽默正配合着那惨笑。那害着文化病的洋车夫,从门缝向外偷看,而后紧一紧腰
带,愤恨而把身子倒在床上。紧跟着,那五河奔流的天津,也屈膝在断瓦颓垣上,河上滚浮
着黄帝子孙的尸身。

    除了历史是梦作成的,谁能想到灭亡是这么潦草快当的事呢?

    不,这绝对不是个梦;敌人的坦克车在青天白日之下,分明的给古城的柏油路轧上了些
不很浅的痕迹。那么,chinazhongguo人,要不然你们就是些会演制滑稽短片的角(se-dangjin)么?在悲剧前加演
两大本,引人先笑一笑么?

    若果然是这样,我们就深盼那大悲剧的出演,把笑改成泪。历史是血泪的凝结,珍藏着
严肃悲壮的浩气。笑是逃避与屈服,笑罢本无可说,永无历史。悲剧的结局是死,死来自斗
争;经过斗争,谁须死却不一定。大中年的生,大中华的死,在这里才能找出点真消息。加
演的那两本笑剧是过去了,下边……

                                     2

    我曾在春荫护海棠的时节,在沙滩上闲看着那平静深蓝的春海。忽然一阵怪风,斜着吹
来大小不匀的雨点。远岛的外边,起了一层黄雾,天与水潦草的粘合在一处;黄雾往前来,
远岛退入烟影里,成了些移动的黑块子。从黄雾的下头,猛然挤出一线白浪,dao刃般锋锐的
轻快的白亮亮的向前推进。眼前的蓝海晃了几晃,象忽然受惊而力求镇定的样子;还没有摆
弄稳,紧追着那白线的灰黄巨浪已滚入了蓝海,浪上冒着灰烟,烟里溅起白星;随滚随卷,
卷起来,跌下去;蓝的水急往前奔,涌上了沙滩,击拍着礁石,喷出浪花。一会儿,灰黄翻
滚的浪头已把蓝水吞尽,似灰似黄似蓝似绿,绞成一片,滚成万团;混乱未已,后面更明的
一道白线,带着百万千万的浪山又奔扑过来,浪花已能打着灰(se-dangjin)的天,天也忽起忽落的晃
动。一道,一道,又一道,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海,只是那么翻绞奔驰的一片,没有形体,
没有边界,处处紧张,混乱,壮烈,怒吼;每个浪似乎都有无限的激愤,疯狂的要打碎了一
切。顷刻间,那平静的碧海变成了激壮奔腾的怒潮与狂流。

    平津陷落的消息,象一股野浪,挟着风雷摇动了人海:纽约,伦敦,巴黎,甚至于地面
上素来冷落的角落,都感到了风暴的前兆。大不列颠的贵族军人拿起地图,纽约的大腹商贾
查查账簿,巴黎的穷诗人也若有所思,似乎要为人道与和平说些不妨渺茫而悲艳的什么。

    直接被浪花打湿,狂潮撞倒的chinazhongguo人该当怎样呢?岂不是应该象我看过的那个碧海,受
了激动就马上会怒吼起来!每个人的心都象个小海,以血为潮,掀起惊天的大浪来吗?可
是,我只看见了静静的那个死湖。

    死湖在阴城的城北。阴城距血染的天津只有七百里之遥。

    湖里淤积着肥厚的粪土,汇存着都市的秽水,所以培出雪白肥硕的藕枝。天津沦陷,火
车停开,藕枝堆积在车站上,渐渐起了层黑黄的锈。平日,藕枝运到天津,即使车走得很
慢,也仍不失其甘嫩清香。阴城与天津相距是多么近呢。敌人的军队,炮火,一夜的工夫就
会来到。可是,死湖仍是死湖,并不因为平津的风波而起些微浪。

    是的,死湖还是死湖!

    里被土坝分划成多少块水田,东一块蒲,西一块莲,蒲叶密丛丛的遮住荷田,荷叶灰绿
绿的掩盖着污水;旱风过来,蒲与荷都静静的往下低一低身,从水中发散出一股浓厚酸热的
臭气。水田的外围,围着一道水沟,沟上有些秃敝的细柳,柳上没有鸣蝉,柳下没有倒影;
沟水上浮着一层油腻而红白相间的泡沫,在烈日旱风之下略皱一皱,产出更多的碎泡。苇根
处偶尔有一两条小鱼,却是死的;聚着多少多少金头的巨蝇。

    湖岸上的小路中,有些红绿分明的瓜皮,和两三只癞狗;偶尔刮起一半片鸡毛,可以算
作死湖上的蝴蝶,在灰尘中飞动。

    湖北立着古老残剥的城墙,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卫城的巨炮,只长着些半死不活的
青草,打着瞌睡。

    湖东有一两座破庙,殿顶的黄琉璃瓦已破碎不全,在日光下勉强的闪烁,象一只眼的人
那样没有神采。午间由庙内发出些钟声,象宣告着世界的末日。

    这是死湖。任凭东海上波浪翻天,这里不会有一点动静。4

    湖是死湖,城也是死城。

    阴城是个省会,住着至少也有五十多万人。人多城小,路窄房多,飞尘与炊烟永远在半
空凝成老厚的灰雾,车马与行人时时挤擦成一团,显出不必要的热闹与叫嚣。在灯光下,那
层灰雾变成暗红,象什么妖人摆下的一座迷魂阵,包罩着人喊马嘶与成群的鬼影。这魔阵
中,有丑得出奇的ji女,穿着久已落伍的衣装,蜘蛛似的在各个角落结下密网;有阔得不知
怎样才好的军阀儿女,在窄路上疾驰着最新式的汽车,似乎专为碰人与卷起灰土;有肥硕的
各(se-dangjin)商贾,浑身是大葱味儿,挤在那歪斜欲倒的戏园中,欣赏着半班戏;有贪官污吏的子
孙,有钱而无事做,自称为遗少或隐士,拼着工夫去给歌女写些对联,或与二三知己品茗赛
棋;有规规矩矩的秃头布鞋的公务人员,早早的到公所去睡觉,晚间抓工夫打几圈小牌;有
土头土脑的老表与乡亲,住在没日光空气的旅馆中,等待着被派为县知事或什么专员;有豺
狼般面孔的侦探,用铁镣与编床挤出嫌疑犯的金钱,没有钱便没有命;有成群的军人,佩带
着古老的handgunqiang,在街尘中喊着一二三四;有各乡的灾民,背着抱着或用筐挑着男女小孩,在
街上慢慢的走,茫然全无所归;有……

    平津失陷的消息来到,阴城偷偷的哆嗦一下。哆嗦只能把身上敛缩,阴城要象刺猬似的
缩成一团;不,缩成一个小豆,好藏在什么安稳地带,或滚到远方,避免敌人的炮火。有钱
的赶紧去到银行,惊喘不定的签了支票,取出法,塞圆了皮包,紧抱在胸前。汽车都开了
走,载着肥胖的男子与土气而娇贵的女人,还带着一些猫狗。火车站挤满了人,踩死了小
孩;买了票的平民没有车坐,无票而有势力的上了车而把车门锁上。有房的把房契揣好,跑
向乡间,有职位的请假把家属送走。路上挤满了车马,闹成一片,人人计算着自己的事情,
抱着自己遇难成祥的希望;国事的危急全表现在几家报纸的特号字的标题上。城里空了许
多,连天空的尘雾都小了一圈。那负着保卫国土之责实在没法逃脱的人们,都无可奈何的多
吃顿好饭,多喝半斤黄酒,多洗洗澡,多听听戏;茶馆酒肆与ji院戏园反显出繁荣,活一天
是一天,且先赚个快活。那高官与巨绅们除将金银财宝运走,还忙着在院中,在屋下,挖掘
地窖,即使完全没用,往下看一看也是舒服的,黑洞洞的足以壮胆。有的实在想不出消忧解
闷的办法,只好再娶个姨太太,以便显着人多势众。有些个市民,生在阴城,长在阴城,逃
无处逃,走无处走,只好听天由命,拜佛烧香。整个的城里,有慌,有乱,有谣言,而全无
办法。街上连一张虚张声势的标语也不见,大家都闭口不谈国事。这里不但没有抵抗的计
划,连防守的安排也没人想到;热闹慌乱的出奇,在叫嚣与浮动之下却是彻底的空虚。有人
而无心,有忧虑而无计策,有力量而自甘生以待毙。全城就这么哆嗦了一下,慌乱了一回,
而后风平浪静,把一切都交给了命运。5

    大中华有亡国的危险,而没有亡国的可能。外侮仿佛是给大中华的历史种牛痘,每种一
次,只能使它更坚强挺拔起来。不管阴城是怎样的稀松畏缩,究竟它不能把自己搬到海中,
成为孤岛。半夜里,在它似睡非睡之际,疾驰的火车载着英勇的负伤将士来到城外的车站。
车里没有声音,没有灯光,英雄们——河北河南的彪形大汉,湖南广西的短小结实的战士,
还有些缄默而坚毅的陕西兵——都咬着牙,滴着血,忍着痛,挤在一处,把哼哼一声都视成
最可耻的事。他们素不相识,言语不能完全相通。可是每个人身上的血痕象让他们感悟到都
是黄帝的子孙,用同样的血肉去争取大家同享的自由与幸福;在默默无语中,彼此手握着
手,腿挨着腿,把肉挤在一处,把血合流成一片,在他们会预言的心眼中看到个光明灿烂的
新chinazhongguo,象刚要降生的婴孩,正在血里挣扎。站台上,也没有声音;只有几盏空寂无聊的
灯,照着这列灰硬血腥的车。车头前射出强烈的一道怒光,车下放出些抑郁的水气;一切静
寂。车里车外的静寂象两股气流正在冲荡回旋,各不相容,没法互相让步:怯与怒,自弃与
自强,苟安与牺牲,在空中,在地上,在人心里,默默的争斗。阴城的车站要拒绝这血腥的
车,英雄的血肉要冲破阴城的死寂,激荡起民族生存或灭亡的无声之潮。

    站台上几个巡警,困眼矇卑的看着那自战场附近开来的铁车。有阴城的饭食与思想在身
中与心里,他们不敢多事,不敢探问,可是又似乎有些感触与轻微的激动。看着看着,忽然
前面吼了一声,那灰黑坚硬的一条渐渐往前移动;一会儿,象一条巨蛇似的走出站台的灯火
以外,尾上有一颗红星。他们还立在那里,可是困意已失;鼻子上挂着一些难以去掉的腥
臭;眼望着远处。似追寻着一些什么难以说出的希望或恐怖,他们的心都跳得很快。同时他
们也感到一些惭愧,心中责ma着自己为什么不到车上去看看,去问问,去献一点茶水;摸着
袋中的一二毛钱,他们觉得自己是最没有同情的人。他们想不出那些伤兵是要到哪里才能下
车,只呆呆的望着远处的大星。

    第二天的夜晚,伤兵车到的更早了一些,车也更长了许多。车里照样的静寂,车外可是
争吵叫喊象失了火似的那样杂乱。卖香烟水果的小贩,扛着邮包的绿衣汉,肩着行李的脚
案,抱着娃娃的妇女,在灯光下挤成一团,前后左右的拥转,象最大的一个海星在浮动。他
们都不敢靠近那血染的兵车,可是心中都微微的感到一些迫切的什么问题与朕兆,就是自己
能以逃避,也不过是暂时的,那列车是铁一般的顽强,把人心扯住,静寂而严肃的给大家一
个眼神——你们怎样都好,我却是不可屈服的!

    忽然,站台前的铁栅关闭了,一群警察都赶奔了前去;一块小小的白旗在人头上晃动。
暴厉的呼叱,尖锐的唤叫,坚决的反抗;人影乱动;声与形绞成一团无可分辨的嘈杂,混
动,动摇……前一夕的相互冲荡的默潮,已在这里变成有声有(se-dangjin)的冲突:阴城的梦境已被清
醒的壮烈的一些力量击破,象一块石头投掷在死湖里,就是“死”湖也得溅起些泥点子。那
面小白旗始终不倒,虽然阴城的黑影逼着它步步后退。白旗渐渐退到站外,旗下的二三十红
似莲花的口中发出吼声,一直传达到那列长而多血的车中,两方面的心合成了一个,阴城哆
嗦得更厉害了一些。

                                    第二

                                    1

    已是夜半,灰暗嘈杂的阴城,变为死寂。路旁不甚明的灯,与天上不甚明的星,夹着一
层灰黄的尘雾;城里到处静寂暗淡。有几处,还能听到女人的笑声,麻雀牌的轻响;可是都
打不破全城的死寂,正象几声犬吠那样没有什么关系。十几个巡警,押着五六个学生,正在
空寂的马路上走,走得很快。最末后的一个巡警,拉着一根竹竿,竹竿的末端有块白布,拉
擦着地上的尘土。灯暗处,他们只是一群黑影,急速的移动。灯明处,照出巡警们的面孔,
得意,轻蔑,蛮横,可是正好与阴城的暗淡相配合,地狱的阴暗正宜于鬼脸的狰狞。那几个
学生都挺着身,眼向前直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象几面铜牌似的纪念着一些什么壮烈坚贞
的精神。他们的头发都乱蓬蓬的,脸上带着血痕,象些匪徒,又象些烈士;不屑于表白,他
们只挺身前进,一语不发。

    到了一座衙门。旧式衙署的大门,把门楼去掉,用两列砖代替上,显出改造期间的因
循。两扇黑大门,掩着一扇。门前立着一对武装的警士,不大怎么精神。门垛左右有两堵很
长的白墙,墙上画着些大蓝圆光,圆光上的白字已被雨水冲去,只有些点儿固执的留存着,
似乎为是引起人们猜谜的趣味。门上一盏极亮的电灯,青虚虚的显着惨酷而无聊。

    巡警们进去两三个。学生们立在强烈的灯光下,脸上发青,相对无语。其中最高的一
个,头发虽乱,仍勉强的竖立着;一张轮廓方硬的脸,到处见棱见角;粗眉,大眼,长嘴并
成了一道线,腮上微动。他的旁边,一个矮子,头小,端着肩,露出一股傲气来;他的小圆
眼斜射着高个子的下巴——碰破了一块,血已定好。矮子身后,一个女影,低着头,长而乱
的头发在灯下放着些光。女影后面又是个高身量的,圆头圆脑,一支胖手摸着右脸上的伤
痕。离这个高个子有一步多远,一个中等身材的扁脸少年,穿着蓝大褂,支手用力的在身前
交插着,脸上没有任何动作,象是塑在那里。巡警们咳嗽,吐痰,前后移动,说话,掸掸衣
上的土。五个学生一动也不动。

    出来一位巡长,很响亮的道了几句白,又转身进去。待了半天,又出来一位巡官,等大
家都给他行了礼,才过去看了看学生。看完,立了一会儿,莫名其妙,有些发僵,嗽了一
声,转身走了进去。学生们还是不动。又待了好大半天,出来一位很矮很胖,满脸是油的长
官。他的胖矮腿移动了半天,才把身上那一整团油肉运到学生跟前。顾不得看他们,他闭上
眼猪似的喘了一阵;喘得稍微舒服了一点,他把眼更闭得紧了一些,仿佛是要以稳重自在表
示出身份来。直到已无须再喘,他才睁开眼,懒洋洋的看了学生们一眼。而后,用最大的努
力,抬起一支短粗的胳臂来,胖手大概的向门内一指。巡警们把学生押了进去。

                                      2

    一间小屋,没有灯,没有凳,没有任何东西;土地上只坐着五个人。疲乏使他们昏昏欲
睡,可是饥渴与气氛令他们难以入梦。他们不愿说话,愤怒堵住他们的口;不说,心中又要
爆裂。几次,他们想开口,屋中的黑暗象要乘机而入,噎死他们。阴城的深夜,静寂得可
怕,他们觉得若是吐出一个字,就必定象bombzhadan似的把一切震碎。

    他们所怀念的人不同,所想起的乡土不同,所追忆的家庭与学校的生活不同,所憎与所
爱的也不同。可是,在这五颗幼嫩的心里都充满了同一的愤慨。虽然生长在各处,但是这次
都来自北平。在北平,他们亲眼看见敌人shaa进城来,亲身尝受了亡国奴的滋味。他们身在亡
城,而心飞到南国。必须出来,必须出来!即使天津是鬼门关,他们也得闯出来,做个自由
人,与同胞们携手shaa回去,夺回失地,重到那文化之城。他们不在一个学校,可是这一点共
同的情感与希望,使他们一齐闯出天津,结为难友,与四五十个青年,在一面流亡的旗下来
到阴城。他们的书已烧掉,衣服放弃,没有多少盘缠,只凭一股热气,两条会赛跑的腿,扛
着小小的铺盖卷,往东跑来。没有一定的地点,凡是未经侵略的地方都是故乡。没有一定的
计划,只要不做亡国奴就有办法。他们的心还没被世故染成灰(se-dangjin);简单,所以乐观。忽略了
历史的鬼影,同时极重视自己的一片热心。数着自己的脉跳,他们以为是找到了全民族共同
的激情与义愤。他们的哭笑只隔着一层薄纱,彼此能看见而互相变化;哭着离了故都,笑着
进了阴城。阴城是圣地,是不朽之城,他们恨不得跪在街心,去吻那最肮脏的灰土。到了这
里,他们已经摘去亡国奴的帽子,换上自由的花冠,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他们听说车站有伤兵来到,十二个人把小小的铺盖卷一齐送到当铺中,换来十四块钱。
他们有说有笑,非常的快活。别人不去慰劳伤兵,他们必先去倡导。伤兵们是英雄,是同
胞,为gguuoojiia为民族流了血。阴城的人也是同胞,也都爱国,必定不甘落后,也来劳军。十二
个小铺盖卷算得了什么,到处是家,人人是弟兄姊妹;离冬天还很远,而伤兵就在目前。拿
着十四张钱票,他们讨论,争辩,欢喜;终于连一毛也不许留,都买了香烟,饼干,水果;
扯了二尺白布,找了一棍竹竿,布上写好“流亡学生慰劳负伤将士”。一出发,在路上遇到
些本城的学生,也自动加入队伍,有的空着手,有的临时买了几毛钱的东西;有男有女,有
高有矮,排成两行,眼睛明亮如星,看着前面那个小旗;最后的两个才十一岁,也挺着胸,
大踏着步。那面小旗在阴城的街尘与灯影中,象雾里一支白鸽,传来天国的消息。

                                    3

    巡警们挡住站台的入口,高个子——厉树人——的头发,本来很硬,几乎全要直立起
来。方硬的脸上白了一些。可是他用尽力量往下按气,眯着眼假笑。把话在口中揉了几揉才
敢往外说:“我们是流亡的学生,到这慰劳伤兵。”“什么学生?什么伤兵?”一位高大的
巡长露出很长很白的牙,神气带出来他最讨厌学生:“有命令,不准你们进来!”白手套扬
起一支:“走!不用废话!”

    厉树人的脸热起来。他的大眼仿佛要一下子把巡长瞪碎,可是他又纳住了气,还想和平
的jiaoji。他还没把话想好,平日最自负的金山——那个圆眼睛的矮子——早已挤了过来,象
个轻巧的小鬼戏弄个高大的魔王,他歪扬着头,斜着肩,圆眼在巡长的脸上转了一圈,而后
尖锐的叫了一声:“谁的命令?”

    高大的巡长的眼往下面扫射;还没找到金山,后面好几声“谁的命令”一齐打入他的耳
鼓。他的眼立刻往后望,左脚不由的往前迈了一步,全身抖出些威风来。他不怕学生,阴城
所给他的粮饷与思想,至少有一部分是为揍好闹事的男女青年们。见了学生,他不由得感到
一种仇恨:“谁的命令?我的话就是命令!”他又往前凑了一步;隔着短木栅栏,他的鼻子
几乎要碰上了厉树人。

    平牧乾那头长发极快的由厉树人腋下钻了出来,紧跟着一张长俊的脸扬入巡长的视线
里,腮上笑出两个小而深的酒窝,顶齐白的一排牙温和爽洁的在他眼中一闪:“巡长!我们
已经买来东西,怎好白白的回去;我们决不叫巡长为难。若是站台上太乱,好不好我们举几
位代表,把东西送上车去,马上就出来?那里不就是兵车?”她的手向站里指了一下。

    巡长的眼并没随着她的手转动,非常的坚定,他的眼盯住学生,决不放松。他听见了平
牧乾的话,也觉出话很温和有理。但是他不能因此而减降自己的威风。再说,他对女学生应
当特别厉害一些,平日一见到她们,他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厌恶,她们的服装,举动,活泼
或严肃,都使他莫名其妙,如同见了洋人那样不可了解。隔阂产出了轻视与厌恶;一旦落在
他手,他愿叫她们现一现丑:把她们的头发扯乱,短衣撕破,粉脸打伤,才足以消消他的渺
茫而必须发泄的恶气。“我说,我不叫你们进去!”巡长把哨子掏出来。“走不走?”他把
哨子放在唇边。

    “你太不通人情了!”扁脸的青年——易风——用手指指着巡长的胸部。

    “一定要进去!非进去不可!”曲时人圆头圆脑的没有什么高明的话语,只求能把一句
话变成几样来说:“不叫进去,不行!”

    哨子响了。

                                      4

    其实呢——高大的巡长想——设若学生们略通人情,先把他请到一边,送他两包点心,
哪怕只是两包点心呢,又何尝不可以叫他们进去呢?可是他们一点人情不懂,而且说话很难
听;可恨就在这里,一点人情不懂,可恨就在这里!非揍不可!

    厉树人们根本没想到,这样的事也居然会发生冲突。没工夫去细想,就是去想也想不出
任何道理来。气忿与伤心激出来热泪,而青年的血气,又不能被眼泪浸软;血在沸腾,脑子
成了空白,手脚不由的动作起来。他们被怒气催着,只管往前冲,不管有什么作用,不管要
吃什么亏。这时候,那面小白旗成了个什么神圣的标徽,大家紧紧的跟着它,忽前忽后,忽
左忽右,没目的而有无限的热情,乱冲乱扑。顾不及想胜负,顾不及想安全,前冲就是前
冲,一面白旗,一个心眼,为劳军而来,就必须闯进去!

    巡警们高了兴,拿学生乐乐手是便宜的。

    已在站台上的旅客,顾不得看外面的纷乱;逃命要紧,拚命往车上攻。还未进站的人
们,以为前面是为争着进站而打起架来;这是常见的事,不足为奇,往前挤呀!巡警得了
手,学生被后面的人挤住不能动,还不打老实的吗?学生们一声不出,因头上身上的伤痛,
把怒气都运到拳头上;打架是没想到的,可是现在没法再不还手,打,挤,前面呼叱,后面
喧叫,四下里乱躲乱动,谁也不晓得怎回事。

                    5

    学生们败散。厉树人们五个被捉住。

                                       6

    “凭什么打我们呢?”曲时人的胖手又摸到右脸的伤痕;把车站上的经过想了再想,怎
么也想不出道理;本想不言不语,捱到天明再讲,可是不由的说了出来。“凭什么随便打人
呢?”

    大家谁也没睡,心里也正在想这件没有情理的事。听到曲胖子这样一问,谁都想答言,
可是全找不到相当的话。找不出理由的委屈马上变成愤怒:“野蛮!”

    “怎能不亡国!”

    “没道理可讲!”

    三个人一齐讲,谁也没听清谁的,可是那点共同的愤怒使彼此猜测到说的大概是什么。
厉树人没有开口,只咬了咬牙。

    “慰劳伤兵也有罪!”曲时人的话永远不足以充分传达出感情,所以在盛怒之下,还只
能唠叨:“什么都有罪!咱们要是不从北平出来,咱们是亡国奴!出来了,就……”他找不
到话了。

    “脚好疼!”平牧乾不肯露出女儿气来,可是无处可诉的冤屈实在没有简当的话来发
泄;脚疼是真的,也很具体:“所有的脚都踩在我的上面了!为什么呢?凭什么吗?真恨死
人!”自负的金山与爽直的易风都想不出话来。

    “树人你说!”曲时人推了他一把。

    “说什么?”厉树人托着下巴——伤口热辣辣的发疼。“哼!为救国而受委屈是应当
的;为慰问伤兵而挨打是头一幕!”“到前线上,被敌人打死,死也甘心!”易风接了过
来:“为什么自己无缘无故的打自己呢?”

    “因为咱们有一部历史!”厉树人低重的说。

    “明天是张空纸,咱们拿血写上字!”金山由树人的话得到些灵感。

    厉树人没有再接言,大家静默,似乎都揣摩着历史的阴郁,期待着明日的光明。

                                       第三

                                        1

    阴城的秋晴象脆梨般的爽利,连空中的灰尘都闪动出金光。厉树人们由小屋里出来,黑
暗与光明象dao切的那么齐整,仿佛是一步就迈到了另一世界。无可抵抗的明亮,好似一下子
要射穿他们的全身,他们都赶紧低下头去,免得晕倒。一夜未曾睡好,肚里空虚,伤痕疼
痛,眼前起了金花,耳中铮铮轻响,他们忘了一切,用了整个生命的力量支持住酸软的两
腿。

    迷迷糊糊的走了几步,他们的头上出了些似有若无的虚汗,心中稍微镇定了一点,开始
觉到秋光的明暖;院里几株枫树的黄叶猛的打入他们眼中,使他们莫名其妙的,惊异的,要
哭出来。同时,他们忽然愤怒起来,要向那蓝的天,金的叶,狂吼怒号;把晴朗静美变作飞
沙走石。不约而同的,他们都加速了脚步,仿佛是要去和谁诉冤或拚命。

    迎头来了那位肥短的长官,脸在阳光之下更显着油多肉厚。为省走几步路,他老远向巡
警们摇手。巡警们又把学生送回小屋中。本来都想到堂上去痛痛快快的叫ma一番,泄泄心中
的恶气,谁知又受了戏弄。背倚着墙壁,他们不愿把ma话叫给自己听;不能容忍,而必须容
忍,他们无可如何的默默无语。

    过了半天,小门开开,两支带着阳光的皮鞋迈了进来,刚一进门坎便失去了光泽。一个
巡警搬进一个小方凳来,后面紧跟着两个,一个端着两盘点心,一个提着把铁壶,拿着五个
粗磁茶碗。这些都放在了方凳上,三个巡警怪不好意思的默默走出去,到院中赶紧交谈着,
皮鞋发出有力的声音。

    五个人没觉得什么不好意思,更无须劝让,都围集到六凳附近来。吃与喝并没给他们任
何安慰,可也没感到污辱,于不知不觉中他们的心镇定了许多,渐渐的把眼都转向院中;巡
警们并没把门关好。院中的晴光,引起他们一些渺茫之感,不是思家忧国,也不是气忿焦
急,也不是完全平静;他们那未能蜕净的天真的儿气,又渐渐活动,使他们要跳到院中,得
到空气,日光,与自由。自由与快乐是他们理应享有的;可是困难与挣扎都无情的加到身上
来;青春与秋景分占着他们的心灵,他们茫然。

    2

    快到晌午了。他们又被传去。这样的来回摆弄,更激增了他们的愤怒与坚决。同时他们
又急愿完结了这一幕酸苦无聊的喜剧,愿无拘无束的去享受那阳光与自由。青春的活跃与横
来的压迫,使他们在忧郁中仍不放弃希望,在义愤里几乎可耻的想到妥协。

    不,不能,决不能妥协!他们必须一拳打在阴城的脸上,使阴城至少也得承认他们的力
量与热烈。即使阴城丝毫不动,一味的顽强,到底他们应当表现自己,表现出民族的青春与
血性。

    他们决定到堂上去争辩,去呼号;叫“大老爷求饶”与“容情”是过去的事了;他们绝
对不能再用历史上的耻辱去求苟全,去污蔑了新国民的人格。

    直爽的扁脸的易风,象篮球队队长向队员们发着紧急命令似的:“叫树人领头去说,别
乱抢话!”

    厉树人谦卑的,又好象是无所谓的,笑了一下。自负的金山不肯轻易放弃了发言权:
“谁有话谁说!”圆眼睛马上向巡警们扫射,好似向他们挑战。

    曲时人似乎没有听见什么。他非常的困倦。可是仍自昂着圆头,用尽力量维持着尊严与
勇敢,顾不得听别人的话。平牧乾是唯一的低着头的,看着自己的走路不方便的脚,眼角撩
着男人们的旁影;忘了自己是男的,还是女的;忘了自己有家,还是没家;茫然的酸辛与爱
国的热烈把两点泪挤在眼角,不敢流落。

    3

    到了一间屋里,不象是公堂:桌子上铺着块台布,用茶碗底的黄圈与墨汁的点块组成了
自由图案;桌旁有几把稀松活软的艺术铁椅,铁柜上的锈厚薄相间,颇似一些花纹。墙上挂
着以写“老天成”与“聚义老号”出名的那位书家所写的对联,因裱得匆促一些,象裤管似
的卷卷着。

    没有什么客气,他们五个都坐下了;艺术铁椅发出一些奇怪复杂的响声。坐好,他们的
眼不约而同的都看着那副对联;那些字的肥厚俗鄙,使他们想起那位肥矮多油的长官。“都
站起来!”由一条被油腻糊满的喉中,仿佛还夹着几块碎肥肉丁儿,粘糊糊的,疙瘩噜嗦
的,象一口痰似的,喷了出来。

    随着这句话,那个肥矮长官已立在门口,正对着那副对联。喘了一阵,他喉中又冒出些
话来:“谁叫你们坐下的?太不知好歹了,太不知好歹了!”语声里含着一些哀怨与用油浸
透过的怒气,怒而不暴。

    他们都没动,大家的眼由对联移到胖子,由胖子移到对联,仿佛是比较哪个更肥,更俗
鄙。对于这两项俗鄙的东西,他们都不愿说什么,只是感到厌恶,厌恶之中略带着一点点好
玩的意味。

    胖子看他们依然坐在那里,把脸慢慢涨红,冒出更多的油来。可是,他没有任何的动
作。为保持身份,他本该指挥手下人去强迫他们立起来;为省得着急发喘,他顶好一动也不
动;脸红便是这个矛盾的结果。把胖手放在脸上,卷弄着小油泥橛儿,他也欣赏起来那副对
联。

    又待了一会儿,窗外围满了巡警。胖子更着急了,他知道局长们马上就会过末,而这五
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还纹丝不动的坐着。他想往前来,强迫他们起立,可是脚指头只在宽大的
皮鞋内动了动,并没迈步;他真着急,也真懒。学生们坐得更随便了些。看见窗外的武装警
士,那么多,那么威武,他们不由得想到些浅簿而近情理的话:“跟日本人讲讲横好不好,
欺侮几个学生算哪道威风呢?”无聊的示威只足招来轻蔑,他们故意的做出捣乱的姿态来,
以青年的轻狂对付老年的昏庸无理。

    窗外许多双皮鞋的后跟一齐碰了碰,很齐很响。胖子急忙闪在一旁,短臂用力下垂——
象两根木棍夹着一个大油篓。发困的眼也居然露出一些光泽;不知往哪里看才好,眼珠向左
右偷偷的活动,象讨人怜爱的母狗似的。

    两位局长来到门前。警局局长是个矮子,制服皮鞋都很讲究,脸上挂着烟灰。教育局局
长是个高个子,一身顶不起眼的公务员制服,布鞋,脸上老是笑着,笑得没有因由,没有间
断,非常的俗气。

    两位局长在门口谦让了好大半天。警局局长脸上的烟(se-dangjin)越来越灰暗,表示出为尽地主之
谊,不能不让朋友先走;可是也表示出一些勉强,心里老大不高兴,还不能不显出规矩知
礼。论实力,论收入,三个教育局局长也抵不住他一个。阶级尽管相同,可是身份的高低还
到底在“缺”的肥瘦冷热上去分。他当然看不起教育局局长。再说,学生们闹事,本该教育
局出头,但是每一回都须警局去镇压,受累,而且费力不讨好,等到学生已都拿来,教育局
局长才露面,三说五说的把他们带了走;又省事,又买好;事完之后,至多也不过请警局的
重要人员吃顿馆子。为这个,他对教育局局长——不管是多么好的人——总觉得轻微可厌。
假若没有这个可厌的家伙,好吧,你们闹吧,该囚的囚,该揍的揍,该shaa的shaa;再闹?也得
敢!不幸,zheengffuu里非有这么个家伙不可,于是事情就永远不能顺手,而学生是偷空就闹腾。
看,看这个满面陪笑的东西!没办法!

    教育局局长早晓得这个,所以老是笑着。自己的差事当然是赶不上警局了,可是地位与
身份总是同等的;得罪警局是蠢笨的事,向他求情或道歉也大可不必。多笑一笑总显着客
气,而客气与自馁并不是一件事;反之,客气倒略与虚情假意相近;虽然虑伪是个不甚好听
的字,可是与手段能打到一气。

    彼此谦让了好久,警局局长的灰脸的表情已带出点超过于勉强,教育局局长才无可如何
的笑得更空洞了些,承认了客位的优越,巧妙的抢了警局局长一肩,只是一肩。

    谁也没注意到五个学生,他俩又开始让座位。警局局长早看见学生们还安然的坐着呢,
可是学生是教育局局长的属下,他不便于发气而给朋友以难堪。教育局局长也早看出学生们
不肯起立致敬,设若登时发作,而不幸碰了钉子,便更使朋友看不起自己,证实了自己的差
事确是没有多大的威严,彼此谦让,有说有笑,眼睛都不向学生那边转动;坐下以后,觉得
很自然的大家都在那里,一点也不别扭。

    仿佛是为增加这点自然劲儿,教育局局长笑着请警局局长训话。警局局长当然不肯。教
育局局长当然再敦促;当然又得到更多的谦拒。实在没了办法,教育局局长只好恭敬不如从
命的立了起来,笑得微微发僵,而面上的筋肉力求开展。眼睛望着那副对联,他先活泼灵动
的扯了扯制服的下沿,细条的身子向直里挺了挺,象预备作深呼吸运动。而后把肩松下来,
右手放在桌布上,手指轻轻敲了敲。

    4

    教育局局长先捧了警局局长一大场,每句里都有与“十二分”或“竭诚的”同样或更好
听的字眼;把这一类的词儿都用净,他才不得已的作一小结尾。

    说到了学生,他十二分的可惜他们把极可宝贵的光阴,用到慰劳伤兵上去,而没能专心
去读书;倒仿佛他一点也不晓得平津已经陷落。自然他也十二分的同情于他们,因为他们都
正在血气方刚,在行动上难免有失检点。他十二分的惭愧未能在事前知道,设法避免冲突;
这自然不完全是他的疏忽与错误,因为他们并不是阴城的学生,因此,他十二分诚恳的希望
他们承认,学生与警士之间必是因了误会而起了小小一点争执;更非常诚恳的请求警局局长
原谅他们。假若可能,他十二分的,啊,希望局长在他们悔过道歉的条件下,释放了他们;
不必对他们太认真了;他们究竟是外乡人,不能完全明晓阴城的一切,啊,啊,一切,完
了。

    厉树人们本预备去到公堂上争辩,谴责,甚至于不惜叫ma。这种公堂虽然是无理可讲的
地方,可是多少要有些威严;他们愿意以硬碰硬,好汉是不怕到刑场上去的,即使死得冤
枉。他们没想到,没预备,来听训话,特别是这样的训话。

    他们根本不想听笑话,他们没心思去笑一笑,而局长的训话恰好是最没意思的笑话与扯
淡;所以他一张口,他们便叫耳朵停止了作用。这种软得象糖稀的话引不起他们的驳辩,激
不起他们的怒气,何必去听呢;听了不过使他们觉得恶心,脏了他们的耳朵。他们看了对
联,端详警局局长的脸,手指在台布上乱画;把无可发泄的怒气按在心中,而以轻蔑消极的
抵抗俗鄙无耻。

    训话完了,他们没有任何表示。他们想出去散逛散逛;一个局长脸上的烟灰,与一个局
长脸上的贱笑,叫他们难以再坐下去。他们决不想说什么,只求快快的能出去。他们要打,
都不愿把拳头打在教育局局长的脸上,那张脸上挂着官场中所有的卑污,与二三十年来所积
聚的唾ma。悔过咧,道歉咧,他们全没听见。

    教育局局长请警局局长训话。警局局长决定不肯。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多“十二分”与
“热烈的”,何必当着大家献丑。他也知道把学生们押起来或揍一顿是更有效的办法,用不
着耍嘴皮子。

    教育局局长还笑着,可是笑得不大顺劲了。眼前是个僵局。他得另想主意,至少也别叫
场面上老这么空寂着。没立起来,仿佛是顺口答音的,他自己又说了话:“诸位都来自远
地,与我并没有丝毫的关系,我纯粹是为帮助。而且我之所以来,也是受各地流亡学生的请
托;我是阴城的教育长官,根本,啊,管不着,啊,不该参与诸位的事。我十二分的相信诸
位都是很明白,很清楚,很有前途的,青年;我与这位局长是老朋友,极要好的朋友,我们
都极希望诸位本着读书救国的精神,不使自己吃亏,也不叫我们为难。诸位是流亡的学生,
我们所以才这样的优待诸位;不过,假若阴城有朝一日也失陷了,阴城的学生自然也得流
亡,这并不算怎么了不起的事,流亡不能算作一种资格,是不是?我十二分诚恳的希望诸位
能明白我们的困难与我们爱护诸位的热诚,极早的,以诚相见的,结束了这桩不幸的事
件!”

    说完,他几乎是含着泪的笑着,希望学生们受了感动而设法下台;他们肯下台,他才能
免得当场丢脸。学生们依旧不声不响。

    警局局长沉不住气了。他真愿惩治惩治这群小东西们,可是zheengffuu的气概已被这位会说
“十二分”的家伙泄尽,再施威还有什么意思呢。算了吧,教他们滚他们的吧,反正日本人
来到,这群东西们也是dao下之鬼;一个局长,和这群不知死的鬼们怄什么闲气呢?他向教育
局长嘀咕了几句,教育局长眼中媚里媚气的,连连点头,仿佛他十二分的能欣赏,接受,别
人的建议。

    两位局长退席。

    学生们又被押送到小屋里去。

    到差不多快五点钟了,那位肥矮的长官带着四个警士,把他们领到大门。谁也没说什
么,就那么不清不明的完结了这一案。

    5

    出了警局的大门,他们不由的感到些快活。看着街上的车马,天上的斜阳,他们的脸上
天真的现出些笑容。可是,走了没有几步,那点笑容就被心中的一大团苦恼与困难给吸并了
去,象一大块黑云卷灭了一片飘浮的明霞。

    他们上哪里去呢?家,回不去。学校,已变成敌人的兵营。钱,没有。铺盖,在当铺
里。除了身上薄薄的一两件衣服,只剩下一颗热心与一服热气;而这点心气又不幸的落在了
阴城,象一滴开水落在了冰山雪海上。最后,他们心中画起了一个极可怕极大的问号:gguuoojiia
到底有没有希望呢?这个疑问使他们顾不得再想警局的那一幕。吃亏也好,受苦也好,只要
gguuoojiia有希望,个人那点点委屈根本不算一回事。gguuoojiia与个人,在这时候,是那么密切的联系
在一处;他们的流亡,因为国土失陷;他们的将来的一切,要看gguuoojiia能否复兴。自己是一棵
小草,gguuoojiia是土地。土地已失了那么多,而阴城,以对待他们的态度来推论,也难久守。他
们的泪没法不在眼中流转了;欺侮他们的事小,失去国土的事大;阴城由可恨可恶,一变而
为最可爱可贵的了。可是爱莫能助,阴城拒绝着一切;而他们无衣无食无去处。一座活着的
死城!他们怎办呢?往哪里走呢?走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呆立在路旁,极勇敢的落着胜败兴亡之间的热泪。第四

    1

    他们回到流亡学生的住所——一座破庙里。由教育局局长的话里,他们知道大家曾经营
救他们;或者大家还去慰问过他们,而被巡警们挡了回去,他们猜想。想到了这个,他们三
步当作一步走的,急快回到庙中,好把热泪,委屈,和一切要说的话,都尽情的向大家倾倒
出来,仿佛大家都是他们的亲手足似的。他们没有钱,没有铺盖,可是准知道一见着大家就
都不成问题,大家有主意,有同情,至少会给他们一些吃食,和找一些干草给他们垫在身底
下。一块锅饼,一碗水,一束干草,只须与大家在一处,便是堂<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天<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堂;青年与青年间的同情会
把苦难变作欢笑与甜美。

    高高兴兴的,他们进了那座破庙,仿佛是往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走呢;破墙头上的秋草,
在夕照下,发着些金光,使他们感到痛快爽朗。

    院里,破殿里,不见一个人,莫非大家都搬走了么?搬到个更好的地方去了么?

    更好的地方?有什么地方能比这座破庙更好呢?不知是怎的,他们这样的喜爱这破庙;
假如大家真是搬到个更好的住所去,那只足以使他们五个人失望。他们几乎是狂暴的,倔强
的,到各处去搜索。他们决不相信,大家会这样抛弃了他们,至少他们也必须找到一两个
人。他们用意志强迫着自己这么相信。这么搜索;必须见到一两个熟识的脸,把这两天心中
所积储的话先象暴雨似的倾泻出来,不管别的,不管别的!

    把破庙的每一角落都找到了,找不着一个人。他们默默的,极慢的,往外走。谁也不敢
出声,连咳嗽都不敢,倒好象这是座极高的雪山,一个嚏喷就会崩裂毁灭!在门口,他们遇
见了看守破庙的老人。

    “他们?”老人想了好一会儿,似乎是想着相隔很久的一件事:“呕,他们哪?今天晌
午都上了火车;听说是上南京,还是汉口,记不清了!”

    拨给流亡学生的车,他们知道,一星期只有一次,而且这一次还不完全可靠。大家不肯
放过这次车去,是当然的,谁愿久停在阴城呢。他们知道这个,当然也就不怨恨大家的急忙
南下。他们对大家没有什么不可谅解的,可是他们自己怎么办呢?没办法!因自己没有办
法,便不由的把对别人的原谅勾销,他们觉得世间并没有同情,没有义气,他们是流亡到一
座荒岛上,连共患难的朋友们也弃舍了他们。他们坐在了庙门外的破石阶上。

    2

    太阳快落下去,一群群的归鸦扯着悲长的啼唤;缓缓的,左顾右盼的,侦找可以安栖的
大树。他们五个还不如这些乌鸦。住在庙中大概可以没有问题,可是“住”并不是只有一块
地方的意思。乌鸦是可羡慕的,它们自己带着羽毛;他们不能就那么卧在地上,连张可以垫
在身下的报纸也没有。“咱们得先给牧乾想主意!”扁脸的易风向厉树人说,眼睛故意的躲
着平牧乾。“她不应当跟着咱们受这个罪!”厉树人点了点头。他同意这个说法,可是想不
出办法来。

    平牧乾,正象易风所顾虑到的,想抗议:她“怎么”不可以受这个呢?不错,假若有个
女同学在一处,她当然能够更自由更方便一些。可是事实既不这样,为什么她就不可以硬挺
下去呢?有什么理由不应当硬挺下去呢?她想到了这些,她有往下硬挺的决心,但是饥饿疲
乏已使她讲不出话来。不便说什么,她心中反觉得安静了一些,象个有决心,不多说话的硬
女儿。

    “你们在这里,别动!”曲时人说着,立了起来。“我去碰碰看,我在这里有个朋友,
看他能帮忙不能;你们千万别动!”他的胖脸上似乎已瘦了一圈,可是还撑着劲儿把眼睁得
很大。

    走出几步去,他又回头嘱咐了句:“可是千万别动!”

    曲时人好象把阳光都带了走,破庙门上红了会儿,空中已慢慢起了一些停匀的黑影,掩
去余霞的明彩。麻雀们开始在门楼上低声的啾啾,象已懒得再多谈的样子。“看样子,我们
没法再往下住。”金山仿佛专为抵抗那渐渐深厚了的黑影似的,扬着头向空中说:“再有
车,咱们就得走。”

    “上哪里去呢?”易风摇了摇头,语声很低。

    “走也好,不走也好,”厉树人立起来,两臂来回抡动着。“在国运不强的时候,个人
能决定什么呢?”

    “反正我不预备再去读书,”金山也立了起来。“我也不能再拿书本!”易风想了一会
儿,“哼,我真愿意扛起gunqiang来,在黑夜里,顶黑的夜里,去打一仗,子弹打出去的时候,发
着红光,象画上画的那样!我的脾气爽快,最好是去当兵!”仿佛是觉得把自己说得太多
了,猛咕叮的他转了弯:“牧乾你呢?”

    “我?”她愣了一会儿,好象是没有听明白。“我不知道我会做什么,和应当做什么。
我只觉得我有点用,我也觉得四面八方都等着我去做事——”

    “阴城反正没等着你!”金山的自负和聪明往往逼迫着自己给人以难堪。

    “你怎么知道?”厉树人把话接了过去。“你不能拿今天的事断定明天。假如你相信阴
城无望,那就是你不相信chinazhongguo会复兴起来!”

    易风没等金山开口,“饿着肚子先别拌嘴!”

    “这怎会是拌嘴?”金山反倒把gunqiang口对准了好心的易风。“我不过是那么一说,谁又真
相信——”他把话咽了回去,因为下半句有点自打嘴巴。

    大家又都没的说了,天已黑起来,破庙里外都非常的安静。立着的又坐下。仿佛这样便
可以使曲时人早些回来,可是许久许久连个人影也没有。心里越急,天上的星越密,密得几
乎使人害怕:漆黑的天上,满满的都是细碎闪动的眼睛。“这小子大概不会回来了!”易风
对自己念叨着,并没希望别人答话。待了一会儿:“他也许迷了路!”还听不到应声,他决
定把话都说给自己听:“朋友不在家,可能!在家而不愿帮忙?或者他独自留在那里,把—
—”

    “少咕唧点行不行?”金山没有好气的说。“我心里直闹得慌!”

    易风不再念叨,把头低下去,闭上了眼,想忍一个盹儿。

    庙前的巷里过去几辆小车,前后两个卖烧鸡的,人声与吆唤是那么清楚,可是他们面前
始终没有人过来,仿佛前巷里是另一个世界,绝对与他们没有关系。风渐渐凉起来。风越
凉,星越亮,他们心中越发辣。易风的头上见了一些凉汗。他又想说话,可是只咳嗽了一两
小声,心里说不出来的难过。平牧乾也撑不住了:“他怎么还不来呢?”

    她这一句,其实是与易风的话完全一样,可是由她口中说出,大家立刻都心软起来,一
齐把关切与盼望全表现在言语中;话很多,都不很扼要,可是彼此间增高了同情,象兄弟姊
妹那样互相安慰,而且把抱怨曲时人改为悬念与不放心。

    大家正在这么嘁嘁喳喳的乱说,曲时人突然走到他们面前,使他们惊喜,一齐发问,并
且儿气的拉住他的手与臂。3

    到了洗宅,已差不多是九点钟了。

    洗桂秋——曲时人的朋友——的脸俊美得使人害怕,象电影中以风流漂亮驰名的软性男
明星那样可怕。明亮的眼,雪白的牙,光泽香润的头发。使人惊异的细嫩白皙的皮肤,加上
最讲究的西装,再加上最高傲的浅笑,与最冷隽的话语——句子短,音声甜脆;他自头至脚
无一处不显出目空一切,超众出群的神气与配合这神气的修饰。

    屋中的摆设布置,都非常的雅洁得体,好象每一件小东西都在感谢它的主人的恩惠而竭
诚的为主人服务与捧场。那浅灰地翠竹花样的地毯,象用那些细润绵软的毛儿捧着他的脚,
叫他每个脚指都落得舒服合适;别的物件也都这样从主人得到光荣,然后竭尽才力的散映出
效忠的光辉。

    曲时人的胖脚首先把地毯上的绿竹叶盖上了两个大脚印,洗桂秋的眉微微的一皱。他—
—曲时人——没看见这个皱眉,仍然热烈的,真诚的,唠里唠叨的给大家介绍:“厉树人,
学哲学的,好朋友;平牧乾,艺术家;金山,才子,什么也不学,什么也都会;易风,英文
学系二年级,直爽可爱!洗桂秋,我的好朋友,思想最激烈不过!”“哪里?坐,坐!”洗
桂秋手中松松夹着的烟卷轻巧的向沙发上点动。

    大家的手,脚,与心,几乎完全没有地方放。脸上的泥,鞋上的土,衣服上的血迹与泥
污,本来就足以使一个青年自惭形秽;而这些又是放在这么明洁的环境中,他们觉得那沙发
上是有些刺。特别使他们难过的是洗桂秋,他们的装满了忧郁悲愤的心里,万没想到在这个
破乱的gguuoojiia里还能有这样的人存在。由自惭渐渐的变为厌恶对面的那个明星型的青年,他们
愿意立刻回到破庙去——那里最宜于他们,正象这里最宜于这个明星少年。平牧乾极慢而坚
决的把脚藏起去。金山却故意的把两只满是脏土的鞋伸出来。洗桂秋的眼角撩到了这只鞋,
可是轻快的转向平牧乾去:“妹妹就来陪平小姐。”他的头微微一点,腮上可有可无的现出
一点点笑意,而后把香烟放在唇边,扬起头想着一点什么。

    “我们——刚才不是告诉你了?——还没吃饭!”曲时人绝对的不管什么是应有的客
气,或者几乎是故意的假充乡下佬,假如他也会假充的话。

    “就来,就来!”洗桂秋向大家说,表示出鹤立鸡群的气概。然后横过腕子来,肘平,
头微偏,用看不看并没多大关系的眼神找到手表。“还早,刚九点。我一向是十点左右吃夜
饭的。”

    仆人进来献茶。

    “先吃杯茶,饭后有咖啡。”然后,洗桂秋的眼仍看着大家,而语声低重了些,表示出
是向仆人发令:“去请妹妹!”

    仆人象个懂得规矩的大猫似的,轻巧的走了出去。4

    洗桂枝没有她brothergege的俊美。脸上分明是费尽了工夫修饰的,可是并没有多少美的效果。
眉画得极细极弯,头发烫得非常的复杂,蓝眼圈,红嘴唇;可是眼睛没神,鼻子小而不很秀
气;使人觉得那一番修饰有些多此一举,而那又恰好是她自己的事,不便多口。或者他自己
也略微知道点这个情形,所以把衣服裁缝得极讲究,还随时的做出许多灵动的身段,要用风
度补救姿(se-dangjin)上的缺陷;假若这还无济于事,她最后的一招是用娇贵傲慢去反抗着一切。

    一进屋门,她便奔了平牧乾去,用极娇婉的声音,和最柔媚的姿态,坐在牧乾一旁,向
她亲近。说了些话,看过了自己的细白手指,又拉好了膝上的衣褶,她才向大家淡淡的一点
头,似乎是不屑与他们这群脏小子过话。她的brothergege也就没张罗给她与大家介绍,仿佛大家必
会理解她是他的妹子,而大家是谁便无须叫她劳神了。

    坐了一会儿,她把牧乾拉走,去梳洗梳洗。

    她们出去,大家想不出有什么话可讲。曲时人既是介绍人,本想说几句,省得发僵,可
是连乏带饿,他止不住的打哈欠,落着很大的泪珠。大家,象受了传染似的,也都跟着张开
了口。他们恨不能立刻歪在沙发上,睡去;饭吃不吃已似乎没多大关系了。可是他们必须勉
强挣扎着,因为酸困的眼前,还有那么一位俊美的明星。他们几乎忘了他是谁,但又必须承
认他有一种威力与优越,不能在他的面前太随便了。这种勉强的挣扎,使他们感到非常的苦
痛,好象是受着一种非刑。

    好容易,她们回来了。平牧乾的脸上也擦了粉,发上抹了油。洗桂枝懒懒的对桂秋一
笑,似乎是说:“看我多么有本事,连个逃难的女子也能被我打扮得怪水灵的!”牧乾的确
是很好看,桂秋对她更客气了许多,就是厉树人们也好象忽然看见了一个新女友,把困意消
失了一些。同时,他们又想要责难她,不该任着桂枝摆弄。看看俊美的牧乾,他们几乎要害
怕起来,生怕她不再与他们同行,虽然她若不去吃苦受罪,也并不是不可原谅的事。

    5

    饭后,大家的精神壮起来好多;虽然还很困乏,可是可以勉强支持一会儿了。饭食很
好;惟其因为很好,所以倒引不起大家的感谢。他们根本看不上洗家兄妹这种生活,他们的
心完全没在饮食起居上,他们是流亡的学生;亡国的滋味不是一顿好菜饭所能改变的。

    假若洗家兄妹真要得到感谢,那只有一个办法——允许他们快快去睡觉。可是,桂秋早
已决定好要和他们谈一谈,叫他们知道他是何等的高明与激烈。吃了他的饭,就必须听听他
的议论,这是一种责任。他们困?他有煮得很浓很香的咖啡,给他们提神。

    喝过咖啡,他们的眼都离离光光的睁着,身上酸软,可是心里离心离肝来了一股飘摇不
定的精神。连洗桂枝没有精神的眼也放出一些兴奋的光儿来。洗桂秋点上了长大香贵的雪
茄,喷了一口烟,向大家抿嘴一笑:“时人,请告诉我,你们几位都站在什么立场上去救国
呢?”他把“救国”两个字说得特别的不受听。

    曲时人一时答不出话来。扁脸的,心直口快的易风开了口:

    “以我自己说,我没有什么高明的见解。立场?我看把我所有的力量拿出来,直接的或
间接的去shaa几个敌人,便是我的立场。一个兵,只能流出他所有的那些血;但是每个兵若都
能为国流尽他的血,便是肉作的长城。别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桂秋看着雪茄烟的头儿,嘴角渐渐向上兜。等易风说完,他假笑了一下:

    “假如咱们也都象兵们那么简单,咱们的血也不过是白流在地上,对谁也没有好处!”

    “你说应当怎办呢?”易风赶着问。

    “我们必须有我们的zhengzhi的立场与信仰。”桂秋的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了,语气非常的
坚决。“假若在最前进的理论与信念里,流尽我们的血,我们的血便没有白流;反之,我们
只是自shaa。在最前进的思想里,救国等名词是凡庸,为国舍身是偏狭。最有意义的流血,也
许无益于gguuoojiia;gguuoojiia灭亡,也许正是真正和平的实现。”

    “假若明天敌人来到这里,”金山的圆眼放着攻击的光儿,“你怎么办呢?”

    桂秋又笑了,可是轻蔑的:“崇高的理想和琐屑的现实中间,有个很大的距离;我不愿
为自己顾虑什么。”“你也不为被shaa戮奸劫的同胞们顾虑什么?”金山的眼光好象要钉入桂
秋的肉里去。

    桂秋冷笑起来:“老实不客气的讲,我实在不愿听同胞这一名词,同志似乎较好一些。
假如同胞们被日本人shaa掉,而同志可以乘机会发挥战斗力量,那也无所不可!”“你们说点
别的好不好?”桂枝皱着眉,纵着肩,极娇弱婉转的说:“说点,比如,戏剧与电影。噢,
牧乾,明天咱们去看电影好不好?”

    牧乾笑了笑,没说什么。

    “这倒是个困难,”桂秋用雪茄指着他的妹妹,“日本要是真到了这里,咱们可就没有
电影看了!”

    “你老是这样吓唬人!”桂枝极敏捷的立了起来,噘起来鲜红的嘴唇。“我已经愁了好
几天!万一日本来到,咱们得逃走,咱们的东西怎么带走呢?”

    “有钱,哪里也有东西,我的小姐!”桂秋真的笑了,似乎他很爱他的妹妹。然后,他
急忙的板起脸来,向大家说:“仇恨是军人与军人之间的,谅解是人与人之间的;把gguuoojiia观
念放在一边,用不着流血呢,心中就非常的静朗;必须流血呢,效用就更大,至少大于为国
报效。”

    “你看,我们几个都应当——”曲时人老老实实的问。“应当把热心放在冰箱里去冷一
冷!”桂秋因为得意,把烟灰落在了地毯上一堆,想低头去吹一吹,又不屑于,心中颇为混
乱。

    “成个冷血动物?!”金山楔进去一句,也很得意。“热血的小国民,冷血的世界革命
者!”桂秋的眼扫射着大家,似乎等待着大家给他鼓掌。

    厉树人忽然立了起来:“对不起,我们若能睡在这里,现在就是睡去的时候了。我们太
疲乏了。”

    “咱们先走,”桂枝扯起牧乾来,而后向大家一扭脖:“Goodnight-”

    “那么就明天再谈,”桂秋有些失望。“明天十一点吃早餐。时人你喊一声赵元,他会
带你们去休息。”他慢慢的立起来:“可千万别走,明天咱们还得畅谈!吃住都不成问题,
家里很有俩糟钱!还有,在我这里说什么激烈话也没有危险;阴城那帮官吏还不敢来捉拿
我!赵元!”那个猫似的仆人已立在门外,“明天预备好各位的牙刷毛巾,牙刷要那种中间
洼下去的,毛巾要先用开水烫好。”

    金山想故意的说,他可以不刷牙洗脸;刚要张嘴,厉树人拐了他一肘。

    6

    曲时人几乎是把衣服还没脱完,就睡着了。

    金山因咖啡与刚才说话的刺激和兴奋,连串的打哈欠,而睡不着。听见厉树人在床上翻
身,他问了句:“树人,刚才你为什么一言不发?”

    “有什么可说的。他什么都有,只欠一点前进的思想,所以就拿思想作个玩艺儿耍耍。
思想,有两本书就够说半天的;卖命,可是得把所有的一切都牺牲了。一个殉国的壮士,哪
怕他一个字不识呢,是和圣人有同等价值的。跟他——桂秋——有什么可说的呢?他要跟咱
们讲理论,理论永远讲不完,而敌人的炮火并不老等着我们。理论永远越讲越分歧,而战争
需要万众一心——军队里只有命令,不许驳辩。”“假如敌兵真来到了,你看他怎么办?”

    “他会上香港去讲立场去!”

    “咱们明天怎办呢?”

    “快睡,明天早早起来,再想办法。”

    “喝了咖啡我就睡不着,这小子真损!”

    厉树人没再言语。

    第五

    1

    他们五个人之中,要算金山的思想最激烈。正象曲时人所说的,他什么也不学,什么也
都会。在学校里,同学们呼他为才子,教师们不敢惹他。他知道自己聪明,所以讲堂上的功
课,他不大去听,不管那些功课对他有用与否。他专念讲堂上不讲的新书;把新书读厌,或
是该不通了,他便去读些冷僻的书,作为消遣。这些冷僻书的阅读差不多是使他成为才子的
主要原因。那些书并不奇,而冷僻没人肯去念;他并不渊博,但能利用这些冷书突击教授
们,使教授们没法开口,惶愧的自认学疏才浅。金山便成了才子。至于他读的那些新书,别
人也曾读过,并且别人读得或者比他还仔细还清楚。因此,他只能在举止行动上表现得更放
荡不羁,比别的同学都多着一股“新气”,假若不能比他们多着些新知识与新思想。

    他并决无意取巧,用最小的劳力取得最大的成功。不,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沿着青
年好胜好奇的心,把自己的聪明老挂在最明显的地方;慢慢的,自己想改变态度也无从转过
弯子来,只好就那么一直的下去,于是不能不自信自负,聪明的上面涂饰上一道狂傲的颜
(se-dangjin)。

    可是,他看见了。他看见了城头的太阳旗,看见了路旁的死尸,看见了学校变成敌人的
军营。他那些新书,经解除了武装的保安警察的劝告,都一把火烧完。图书馆那些冷书,再
也不给他以摸住书皮上的尘土的机会;图书馆已全关了门,而善本的图书已被日本强盗用卡
车拉了走。什么都没有了,他成了亡国奴!新思想么,新姿态么,才子么,革命青年么,都
是废话;要救国,得简单得象个赳赳武夫;血肉是真的,只有牺牲了血肉才能保住江山,别
的都是瞎扯。是的,他一时不能完全改变了他那狂傲的态度;可是,在心里,他不能不把爱
国的热气代替了空洞的自负。

    在平日,他必定会和洗桂秋这样的人红了脖筋的驳辩,或变成顶好的朋友;今天,他简
单的凡庸的问洗桂秋:“假若明天敌人来到这里,你怎么办呢?”因为他看见了亡国的事
实,尝到了亡国奴的滋味。

    他决不想和洗桂秋交朋友,他愿意急快的离开洗家。2

    平牧乾学绘画,都只是因为考不上比艺术学院入学试验更难的学校,她并没有艺术的天
才。她好看,她温和,她的人比她的绘画成绩好的多,她不故意的去浪漫,但是也不完全拒
绝艺术学院里一般的小故事与派头。出自小康之家,她自己承认是位小姐;入了艺术学院,
在小姐上自己又加上“最摩登的”。

    仗着自己的青春与俊秀,她不为将来想什么,今日的美貌与快活直觉的使她预料到来日
的光明与享乐,所以用不着顾虑与思索;春天的鸟是只管在花枝上歌唱的。家在天津东局子
飞机场附近,断了消息,她也不敢回去。一两天的炮火,使她变成个没有家的女郎,没有国
家的国民。一两天的工夫,使她明白了向来没有思虑过的事情。平日,她与gguuoojiia毫无关系;
照镜描眉是世间最有意义的一件事;今天,她知道了gguuoojiia是和她有皮与肉那样的关系。她不
敢回家,不能回家,也不屑回家,她须把“小姐”扔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她须把最摩登的
女郎变成最摩登的女战士;眉可以不描,粉可以不搽,但gunqiang必须扛起。

    洗桂枝的享受自然又比平牧乾丰富的多,但这只是程度上的不同;要在平日,平牧乾是
颇可以与洗小姐心气相通,结成腻友,在一处讲讲服装,谈谈恋爱的。现在,平牧乾可是没
有这个心程;反之,她看洗桂枝有点奇怪。洗桂枝让她搽粉,的确是巴黎的真品,香细柔
润;可是搽在脸上,她觉得极不自然,好似流亡了几天,她已经忘掉搽粉这回事。她,她也
不愿留在洗家。

    3

    易风是个贫家出身,仗着几个朋友的供给,才能在大学读书。接受友人的帮助,他深深
的明白何谓贫寒,与何谓同情。他简单直爽,有一颗纯洁热烈的心。一方面读书,一方面他
留意社会上种种的不平等,想在毕业后献身社会,竭尽心力去减除人与人间的隔阂与等级。
在不知不觉中,他是个社会主见者,至少他比金山更激烈更真诚一些,虽然在理论上他讲不
过金山;金山是从理论上得到信仰,易风是在体验中决定去奋斗。

    在北平西郊,他曾看见洋车夫自动的义务的去拉伤兵,曾看见村间的老太太把家中的末
一块饼子,送给过路的弟兄吃,曾看见卖菜的小伙子拾起伤兵的gunqiang向敌人射击……在这些事
件里,他深信平民是真正爱国的,gguuoojiia的兴亡是由他们决定。他自己也是个穷人,所以他自
傲,并且决定去仿效那些诚朴勇敢的平民,把血肉牺牲在战场上,证明他不是贪生怕死的富
家公子。他看不起洗桂秋,厌恶洗桂秋;假若不是过于疲乏了,他宁可在露天地里睡一夜,
也不愿接受洗桂秋的招待。4

    曲时人不象易风那么穷,可也不很宽绰;在学期初交一切费用的时候,有时候就须转磨
为难。父亲是个老举人,深盼儿子毕业,去作个小官。自幼儿被这种督教希冀包围着,曲时
人几乎没有过青春,老是那么圆头圆脑的,诚诚实实的,不对任何人讲他有什么志愿,而暗
自里常常想毕业后怎样结婚,怎样规规矩矩的去做事。他绝对不浪漫,同时也就不惹人讨
厌。谁都对他不错,谁对他也不重视,在各种集会与团体里,他永远是个无足轻重的基本人
员——他永远担任庶务或会计,事情办得相当的好,而对于会中的计划与大事不十分清楚。

    敌人的飞机与炮火把他吓醒:国破家亡,闭上眼再也想不出他将来的太太,与将来的职
业;这些稳当安全的想象,都被炮声打得粉碎。亡国奴是没有任何希望的。假若他必须达到
那小小的志愿,他得倒退几十年或几百年,活在太平世界里——这不可能。目前要打算生
存,他得放下那个老实的梦,而把青年的血溅在国土上。要不然,他就须低头屈膝去做汉
奸,混两顿饭吃。他还不这么愚蠢。

    他的父亲和洗桂秋的父亲有相当的交情,洗家老人虽已去世,可是曲家老人还愿儿子与
洗桂秋维持着父辈的友谊,以便对儿子的前途有些好处。在平日,曲时人并想不起洗桂秋会
对他有什么帮助,因为自己的志愿既不很大,当然就无须乎格外的拉拢阔人,象洗桂秋那么
阔的人。现在来到洗家,只是为大家的方便,他并没有长久住下去的心意。他心中那些小小
愿望既已破碎,现在是用着些不十分固定的,较比远大的志愿来补充。他说不出来什么漂亮
的话,可是心中象棵老树似的发了新芽。他愿随同着这几个新朋友去挣扎,即使他自己不怎
么高明,他相信这几个朋友是可靠的,必能把他引到一条新的路上去。

    5

    厉树人是天生下来的领袖人才,他知道在什么时候应当动作,在什么时候应当缄默。有
时候,他管束不住自己,那只是因为青春与热血的激动,使他忘了控制:但在这种时候,他
自有一种威严与魄力,使人敬畏。

    在心里,他很愿安静的研究哲学,不多管闲事。可是他的气度与聪明,几乎是他的不
幸;到时候就会有人找他来,求他指导什么工作。同时,这种义不容辞的事务,往往叫一些
愿做首领而不肯受累负责的人们在他背后嘀咕,说他有野心有阴谋,把他的诚实看作虚伪,
精明看作诡诈。因此,他在不去与他们计较的宽大中,更想去多读些书,少做些事,他没有
必成个学者的志愿,可是也不愿把时间都花费在办事上。这种避免无谓的牺牲,与自觉缺乏
任劳任怨的精神,又每每使他苦恼。有时候他甚至于显出抑郁。

    平津的陷落矫正过来他的抑郁。他认清chinazhongguo人——即使是大字不识的——有一种伟大的
哲学作他们举止行动的基础;不识字的只缺欠着些知识,而并非没有深厚的教化。那受过教
育的倒可以去作汉奸,原因是在有哲理而不能在行动上表现出来,他们所知道的不就是所能
作到的。在这一点上,受过教育的倒有临难力图苟全的行动,而没受过教育的却见义勇为,
拼命shaa上前去。他自己是研究哲学的,他当首先矫正这个错误;国难当前,而缺乏在行动上
的壮烈与宏毅,是莫大的耻辱。他必须任劳任怨的去做事,生也好,死也好,伟大的国民必
须敢去死,才足以证明民族的文化有根,才足以自由的雄立于宇宙间。设若空有一套仁义礼
智的讲章,而没有热血去作保证,文化便是虚伪,人民便只是一群只会摹仿的猴子。

    他不屑于和洗桂秋谈什么,洗桂秋不过是个漂亮的猴子而已。

    6

    几天的辛苦,使他们睡得象几块石头;洗家的床铺是那么干净柔软呢。一觉睡到天明,
象要抓早赶路似的,他们都不敢再放心去睡,虽然不大舍得那柔暖的被窝。忍了一会儿,朦
胧之间听到街上一些声音,他们决定起床。再睡下去似乎是可耻的事。连睡得最迟的金山也
不甘落后,楞楞磕磕的坐起来,打着酸长的哈欠。

    他们找不到水,又不愿去喊仆人——洗家的仆人一向是到八点多钟才起床的。好在不洗
脸已算不了什么严重的事,他们开始低声的商议。每个人似乎都已把话预备好,一开口大家
便都表示出不愿在洗家多住。这个,用不着怎样细说,彼此都明白其中的意思。

    可是,到哪里去呢?这是个严重的问题。若是大家要为自己找个安全的去处,或者倒容
易解决;他们是要马上找到工作,救国的工作——假若不是为尽个人一分力量,去参加抗日
的工作,大家何必由北平跑出来呢——这却很难!“不要乱讲!”厉树人象主席似的阻止大
家。“我们须一项一项的讨论。先决定我们是必须在一处呢,还是分散开,各自找各自的工
作呢?”

    谁也不肯发言。静了一会儿,都慢慢低下头去,不敢相看,恐怕落出泪来。

    “是的,”厉树人低声的说,“分头找工作,较比容易。可是谁也舍不得朋友。我们没
有了一切,只有这几个朋友,虽然是新交的。不过呢,我们的才力不同,而同时在一处找到
工作又十分困难,也就只好分头各自奔前程了,虽然这是极难堪的事!”

    “我不愿离开你们!”曲时人含着泪说。“不愿离开你们!”

    “愿不愿可不能代替行不行!”金山勉强的笑着。“假如有什么训练班,我们不是可以
一同加入吗?”易风想给大家一点希望,以减除些马上就要分离的苦痛。“我不能去受
训!”金山坚决的声明。“去卖命倒痛快!”“那可见受训比卖命更难,更重要!”树人方
硬的脸上透出点笑容。“不过,那要看是怎样的受训。假若教我们去读两三个月的历史与地
理什么的,就是白糟蹋工夫,而我一点也不敢保险,主办训练班的人就不把历史地理排进功
课里去,而把一切要紧的东西都放在一边。”

    “我看这样好不好?”曲时人唯恐大家嫌他多说废话,所以语气极客气:“今天咱们先
分头出去打听打听,晚上聚齐,再决定一切。”

    “这就是说,我们至少还可以多在一块儿一天,甚至于两天,是不是,老曲?”金山笑
着问。

    曲时人的脸上红了些,答不出话来。

    “可以,”厉树人很郑重的说:“这也是个办法。不过,附带着就出了好几个问题:晚
上我们上哪里去住?今天一天的饭食上哪里去找?平牧乾是否还随着我们?我们是否一定得
留在阴城?是不是可以一边访工作,一边去进行食住问题,假若必定留在阴城的话?”

    “叫平牧乾留在这里,咱们找得着事与否,都别叫她跟着受苦,”易风干脆的说。

    “近乎污辱女性!”金山插进一句。

    “先教易风说完!”树人向易风点了点头。

    “我们马上出去,不必和洗桂秋告别,省得废话。”易风越说越坚决。“晚上六点钟一
齐到破庙去。有人找到住处呢,大家一同去;谁也没找到呢,便住在破庙里,至于今日的饮
食,那就凭天掉了;我宁在街上要点吃,也不再吃洗先生的饭!在找工作的时候,为自己找
到,便马上决定,不用顾虑大家。为大家找到,须回来商议一下。”

    “我看这办法很好!”曲时人赶着说,恐怕说话的机会被别人抢去。“我还有个小计
划,小计划:我把这件大褂,”他扯着衣襟,叫大家看:“当了去。哪怕是当几毛钱呢,大
家好分一分,省得饿一天。本来可以向桂秋借几块钱,不过大家既都讨厌他,我也不便去开
口。你们在这儿等我,等我把大衫入了当铺,拿回钱来,再动身。”没等别人发言,他已把
大衫脱下来,往外走。走到屋外,他又找补了一句:“当铺开门很早,我很快的就能回
来!”

    7

    曲时人走后,他们三人停止了谈话,虽然还有许多话要说。他们并没为那件大衫发愁,
在这种时节,多或少一件衣服简直没有任何关系。他们的静默无言,似乎是欣赏着由当大衫
这件事而来的一种生活的美丽——新的美丽,象民族史中刚要放开的一朵花那么鲜,那么
美。这花是血红的,枝粗瓣大,象火似的在阳光下吐出奇香。这种美丽绝对不是织巧温腻,
而是浩浩荡荡的使人惊叹兴奋,与大江的奔流,怒海的狂潮,沙漠中的风雪,有同样的粗莽
伟大。他们感到一种新的浪漫——比当大衫这样的牺牲要大到不知多少倍,几乎是要拿生命
的当作炮弹,打出去,肉成了细粉,血成了红雨,显出民族在死里求生的决心与光荣。

    等到快七点半了,曲时人还没有回来,他们有点坐不住了。金山首先发了言:“我不等
了,一两毛钱有什么关系呢!”说着,他就要往外走。

    “听!”易风拉住了金山。

    “空袭警报!”厉树人的眼睁得很大,几乎大得可怕。8

    多年在梦里的阴城,象狼嚎似的啼起来,呜——呜——呜——粗细的声音搀在一起,引
起空前的混乱。阴城的人久已纳过防空捐,而丝毫没有防空的设备与训练。警报一响,没有
一个人知道怎么办才好。街上,车都挤在一处,谁都想跑,谁也跑不开。巡警拣着洋车夫与
小贩们,用gunqiang把打,用鞭子抽,没用。铺户的人们七手八脚的把刚卸下的门板又安上,而后
警惧的,好奇的,立在门外,等着看飞机。行人们,有的见了鬼似的乱跑,有的扬着脸把一
只老鹰误认作飞机,热心的看着。上学的小学生吓得乱哭,公务人员急忙的拨头往家中跑,
卖菜的撞翻菜挑,老妇女惊瘫在路上……战争已到了头上,怎么这样的快呢?日本兵不是在
天津附近打呢吗?阴城,整个的阴城,颤抖着这样问。

    街上混乱,小巷里也挤满了人。大家指手画脚的乱问,眼望着天空乱找。有的想起上学
去的孩子,有的去寻上街买菜的老太太,哭着闹着喊着,还夹着不少声的蠢笑。出来的又进
去,进去的又出来,哪里都不安全,生死全难料想;保佑保佑吧,有灵的菩萨与娘娘!

    这里没有愤慨,没有办法,没有秩序,没有组织;只有一座在阳光下显着阴暗腐臭的
城,等着敌人轰炸。

    紧急警报!只有这几个警笛象是消息很灵通,开着玩笑似的给大家以死亡破灭的警告。
呜——呜,呜!没有任何作用,除了使人惊慌,使人乱跑,使汉奸欢跃。

    洗桂秋一向是十点多起床的,也被惊醒。披着大花的印度绸装梳袍,趿拉着漆皮的拖
鞋,找了厉树人们来;人多,好壮一壮胆。脸上没有一点血(se-dangjin),嘴唇不住的颤动,他坐在一
张床上;手里拿着根香烟,顾不得点着,慢慢的被捏扁。忽,忽,忽,空中有了响动。洗桂
秋全身都哆嗦起来。屋门忽然开开,曲时人满头热汗跑了进来:“敌机到了!”说完,把一
张当票裹着的几毛钱扔给了厉树人。

    “我们唱义勇军进行曲,”金山挺着胸说:“一,二!”“别!别!”洗桂秋的手哆嗦
着,向大家摇摆:“别唱!叫飞机听见还了得!”

    金山哈哈的笑起来。“再有十个人唱,上面也听不见!”可是,他也没再督促大家歌
唱。

    飞机的响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似乎把整个的天空都震动得发颤,使太阳失去光辉,
使蓝天失去晴美,人人的头上顶着危险与死亡,在晴天白日之下无可奈何的等待着生命的破
灭。忽,忽,忽,近了,越来越近了!大家停住了呼吸,整个的阴城把生的希望与死的危险
紧紧的连在一处;机声越响,生的希望越稀薄,死的黑影越深厚,想象的听到爆炸,看到血
肉飞腾,火光四起,人间变成了地狱!机声稍小了,稍远了,生的希望又大了些,惨白的脸
上开始有点表情,象恶梦初醒那样的惊疑不定。

    咚!咚!咚!“投弹了!”在每个人的牙缝中吐出。地动了几下,窗子象被个巨人摇动
着那样乱响,树上的秋叶雨似的往下落。人人晓得了战争,知道了在空中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的是日本,在
生死关头明白了许多的事;这不是梦,这是战争,是残暴,是破坏,是无可逃避的——即使
象兔儿似的藏起去,bombzhadan是会往地下钻的!

    9

    解除。金山催动大家:“还不该走吗?”

    “你们上哪里去!”洗桂秋楞楞磕磕的问。没等他们回答,他接着说:“都别走!我马
上去收拾行李,咱们一同走,上香港,九龙,桂林……随你们的便。我心脏衰弱,受不了这
样的激刺震动!”

    “我们出去找些工作,”厉树人不想揶揄洗桂秋,因为欺侮一块豆腐是没什么意思的。
“敌人的炮火是要我们的血肉挡住的,我们不能去找安全,倒必须迎着gunqiang弹走!我们谢谢你
的招待,再见!”

    “你们不回来了?”洗桂秋惊异的问。

    “不回来了!”还是厉树人回答的。

    “无论怎样,你们今天晚上必须回来,我央求你们!我不再说逃走,行不行;”洗桂秋
往日的骄傲已经丝毫不见了。“你们回来,我跟大家商议商议;按着你们的办法商议些—
—”

    “救国的工作。”金山给他补上。

    “——对,工作!”

    “怎样?”厉树人的大眼扫视着大家。

    “回来就回来,好在——”曲时人既不愿使洗桂秋过于难堪,又不愿自己泄气,想不出
满意的词句来。

    “好啦,晚上还回到这里!”易风痛快老到的说,仿佛还有点赏给洗桂秋好大脸面的意
思。

    第六

    1

    经过空袭,阴城的官吏不便于再稳稳当当的坐着了。地位高的,早已把家眷送走,开始
盘算自己的安全。中级官儿之中还有没把家属安置好的,觉得太粗心大胆,怪对不住父子兄
弟,所以急急的计划,而且要把计划马上实现。低等的官员看到上司们这样对家庭负责,这
样紧张,自然觉得惭愧,假若不热心给家人和自己的安全想一想的话。可是他们无权无钱,
怎能走动呢?于是有的去求签,有的去问卜,算算阴城有无极大的危险;假若没有全家死灭
的灾患,那就暂且不动,也不算对不起一家大小。

    阴城的神仙与卜家几乎一致的断定,阴城绝对没有大险,而且一入冬还要有些好消息。
这种预言使许多人放了心,暂且不用慌急。可是也不妨相机而动,若是能走,总以不十分迷
信为是。

    火车,汽车,马车,电报局,旅行社,转运公司,银行钱号……几乎完全被官员们和官
员们派去的人占领,忙成一团,简直没有人民挤上前去的机会。因此,人民就特别的着慌,
看火车与公众汽车上不去,便雇驴或独轮的小车,往山中或乡下去避难。那实在想不出办法
的,只好看着别人忙乱,而把自己的命无可如何的交予老天。zheengffuu不给他们任何指示,任何
便利,他们只有等着bombzhadan落下来——但求别落在自己的头上。他们既不想向zheengffuu说什么,也
不去想敌人为何这样欺侮他们,因为zheengffuu一向不许他们开口;口闭惯了,心中也就不会活
动;他们认为bombzhadan的投落是劫数,谁也不负责任。

    他们听到一个消息:阴城的zheengffuu一定会抱着保境安民的苦心,不去招惹小日本。就是不
幸而日本兵来到——不,根本就不会来到!即使是非来不可吧,也绝对不会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放火,因为
日本与阴城zheengffuu很有些交情。这次的空袭,据说,是日本飞机看错了地方——也难怪呀,飞
在半天云里,哪能看得那么准呢!以后,飞机是不会再来的,敢保险!这个消息和神签等一
对证,正好天心人心相合,惊恐自然的减去一大半。

    在这种纷乱,关切,恐慌,自慰之中,大家几乎忘了城西刚被炸过的那回事。在那里整
整齐齐的房屋,老老实实的人民,突然几声响,一阵烟,房子塌倒,东西烧毁,吃奶的小儿
忽然失了母亲,新结婚的少妇失掉了丈夫;在二里以外,一只胳臂落在街心,不晓得是谁
的。死的,有的炸成粉末,有的被砸成血饼。活着的,没了家,没了父母或手足,没了衣
服,没了饮食,他们随着那几声巨响,一头便落在地狱中。他们想不出任何方法,只有啼哭
与咒ma。哀痛迷乱了他们的心,没工夫去想这祸患的所由来;冲口就ma出来了,不知道ma的
是什么,ma的是谁。有的呢,抱着半片尸身,或一条炸断的腿,哭得死去活来,哭得不能移
动,四肢冰凉。

    他们叫ma嚎啕,并没有人来安慰;阴城的良民是不敢来到不祥之地看一看的。在轰炸后
两三点钟,来了几个巡警,安详地问他们的姓名,籍贯,性别,职业,年岁,似乎是来调查
户口。

    只有一个人同情于他们,而且想向他们说明:这就是战争,残暴,灭亡。为保全自己的
性命,逃到哪里也没有用,飞机比人腿跑得快,快得多。把眼睛睁开,心放大,从这片血腥
与瓦砾想到全城全国,而迎shaa上去,才是聪明的办法。啼哭没用,要愤怒,要报仇。他想告
诉他们这些好话,可是他知道一个个的泪人儿,决不会听任何人的言语。他必须先给他们做
些什么:不要再哭哇,里边还许有人,一齐动手来挖呀!他首先动了手,拾起一根房椽当作
铁锨。大家止住了泪,找来家伙,拼命的,疯狂的工作。两个小姑娘,一个中年的男人,被
掘了出来,都只受了些微伤,两个小姑娘是在一张八仙桌底下,而几根椽柱恰好在桌面上交
插起来。她俩爬出来就找妈妈,可是她们的妈妈连骨头也碎了。这个,引下大家的新泪。大
家此时是静静的悲泣,已不再疯了似的狂嚎。那个人——就是曲时人——想到,这是可以讲
话的时候了。2

    曲时人不是个善于讲话的人,他不会把大家都集拢来,高声的动人的说得有条有理。
不,他不会。他只是对着两三个人慢条斯理的,亲亲切切的讲他心中临时所想起来的话。与
其说是他的言语,还不如说是他的诚恳的态度,渐渐的把大家都招到一处来。他头上的汗,
是为他们出的;衣上的灰土与血点,是为他们帮忙而弄上的,他们知道,所以他们也相信他
的话。大家把他团团围住,他的话慢慢的把他们的心思由目前的灾患,引到更远大的事情上
去,他们点头,他们怒目,最后,他们喊叫起来。他们把眼泪收起,看着塌倒的房屋,血肉
模糊的尸首,他们恨,恨得把牙咬紧。恨是没用的,他们要想法报复;泪与逃,恨与怨,都
是消极的;他们须挺起胸来,联合到一处,shaa上前去!shaa!打倒日本小鬼!

    曲时人同着他们这样喊叫。他劝大家不要哭,可是听到自己与大家的呼声,他不由的热
泪直流;一些悲愤,痛快,同情,无法管束住的热泪,由脸上一直的落到那肮脏的小褂上。

    这时候,那几个只会调查户口的巡警又回来了。听见大家的呼喊,看见曲时人在那里向
大家说话,他们极快的下了结论,这是煽动民众,扰乱治安——阴城的巡警对于这项罪名记
得最熟,哪怕街上两个洋车夫吵嘴也可以拿这个去定罪。他们马上把大家驱逐开,把曲时人
的胳臂揪住。曲时人莫名其妙;他根本不想抵抗,因为他知道自己是老实人,说的是老实
话;他只问了句:“干什么?”

    这三个字好象有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似的,刚一到他们耳中,两个嘴巴已打在曲时人的脸上。曲时人本能
的移动着脸,胳膊上的手立刻象铁一般箍紧,这是拒捕!不由分说,象扯着条不听话的狗似
的,他们把他扯走了。

    3

    洗桂秋服了一剂补脑汁之类的补品,虽然飞机的声音还在他那骄贵的脑中响动——这些
响声得至少在他脑中存三四天——可是脸(se-dangjin)已不那么惨白了。他决定要破例忙上一天,不等
厉树人们回来,他须拟好个工作大纲;他相信以他的思想与聪明,必能叫他们这群小子们瞠
目结舌而后低首下心的奉他为首领,照着他的工作大纲qucao作。

    已吸过五支香烟,他还没想起来一个字——飞机真可恨,还在他脑子里呼呼的响。换上
一支雪茄,看着那缓缓上升的蓝烟,口中咂摸着那香而微甜的味儿,心中的确安静了一些。
啊,对了!先办个刊物!这就用不着怎样细想了,自己出钱,自己作编辑——苦一点!谁去
管他!他笑了一笑。会计,曲时人。插图封面,平牧乾。厉树人,金山,易风,妹妹桂枝,
分担——不,还得找上几个,基本撰稿员至少得有十几个。匆匆的把这些都写在纸上,字很
大,一会儿就写满了一张纸。名称,宗旨,刊期……他的头有点发晕。立起来,无聊的立了
一会;慢慢的走到院中,背着手来回散步;似乎非常的有意义,这样的散步。

    “brothergege!”桂枝低声的叫了声。

    桂秋心中有许许多多的虚伪,他却千真万确的爱他的妹妹。可是妹妹这样打断他有意义
的散步,使他有点不快,几乎是发怒——或者因为空袭的震惊,他的神经已受不住任何的一
点别扭。他不愿这阵儿有任何人来打扰,连妹妹也不能除外。

    可是平牧乾在桂枝身旁,向他点了点头。他没法发作,也根本不想发作了。平牧乾的美
丽仿佛使他对妹妹有点冷淡,冷淡的宽恕了她。

    “什么事?”他问桂枝;然后把笑脸送给牧乾:“平女士没吓着?”

    牧乾微笑了一笑。

    “你这个人!”桂枝娇声细气的说:“既是不想主意逃走,总得找人挖个防空壕吧?你
什么事都不管!等着吧,等bombzhadan掉在你的脑袋上!”

    桂秋没有说什么,只淡淡的一笑。桂枝生了气:“不理你了!咱们走,我去打电话找瓦
匠来,我不能陪着你叫bombzhadan炸成灰!”蓇葖着嘴,桂枝扯着牧乾,欲忙而更媚的往回走,走
了几步,她又立住,回头向brothergege说:“你爱听不听,反正我尽到我的心告诉你。刚才听说城
西炸坏了一片房,死了不少的人,你怎么不送点钱去,救济救济他们呢?一天到晚老坐在房
里瞎想,一点正事儿不办!没办法,真……得了,我不愿再说什么!”

    桂秋正要用嘲弄的字句反驳,那个猫似的仆人极规矩的走来回话:“祥厂的冯掌柜来
了,见不见?”桂秋本想拒绝,可是不便在平牧乾眼前显出自己的高傲来,很勉强的点了点
头。“你就告诉老冯给挖防空壕好了!”桂枝说完,依旧立在那里,似乎还不放心,而要等
着冯掌柜进来,亲自告诉他。

    冯掌柜是自从一学手艺,直到如今——已有五十多岁了——始终没有和洗家断过来往。
洗家有瓦木活,总是由他承办,洗家有婚丧事,他也象老朋友似的来庆吊。即使没有任何事
情,他一月也要来看一两次。五十多岁,紫脸堂儿,老带着几分醉意,笑得非常的亲热随
便,而心里很有尺寸。“小姐也在这儿哪?好哇?早晨没叫飞机吓着哇?!”老冯对桂枝说
着而不住的向桂秋点头。

    “我说老冯,赶紧派人来作个防空壕;会不会?”桂枝拿冯掌柜当作个老小孩似的对
待,可是神气中多少有点尊敬个老朋友的意思。

    “怎么不会?小姐画好了图,我就做得上来。”向桂枝说着,他走到桂秋的身旁。“我
不耽误先生的工夫,你们念书的人,借给我俩钱用用。你看,今天早晨这一炸,各处都得做
防空壕,洋灰,麻袋,各样材料都缺得很,北边不是打仗哪呢,火车日夜运兵,什么东西也
来不了。我想先找些存货,买过来,好去应工程,赶到工程一下来,叫各家都知道了,存货
可就没人肯撒手了……”冯掌柜知道话已说够,笑了几声,又咳嗽了一阵,眼珠放在眼角,
测量着桂秋的神(se-dangjin)。

    桂枝拉着牧乾又凑了过来,她没等brothergege发言,便对老冯讲:“哼!你要是会做防空壕才
怪!”

    “赚俩钱是真的!”老冯缩了缩脖,恬不为耻的说了实话。

    桂秋没意思和老冯瞎扯,只说了声:“明天再说吧。”“千万帮我这一把儿,两三千块
钱就顶很大的事!”老冯把钱数也顺手交代明白,一边笑着一边往外走:“明天我早半天
来,明天见!”

    4

    老冯刚走,仆人又来回话:“德成药房的桂大夫求见。”

    桂秋把手放在房门上,象要晕过去的样子。他正在摆这个姿态,桂大夫已经走进来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胖西医,脸上象刚出锅的油条那么油汪汪的。老远,他便把肥胖的右手伸
出来:

    “嘿喽,嘿喽,嘿喽,老没见!”右手握住桂秋的手,左手搭在桂秋的肩上:“气(se-dangjin)不
错,真的!喂,总又长了十磅,十磅!”放开桂秋,把手递给桂枝:“嘿喽,嘿喽,你也胖
了!”而后把手递给牧乾:“这位小姐贵姓,啊,平,好,好得很!”

    桂秋似乎已支持不住了,想往屋里走;大夫的胖手把他拦住:

    “就说两句话,我忙得很,在这儿说吧,多见阳光,有益处!啊,桂秋兄,还得帮我一
步,摘给我俩钱。想作些防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面具口罩什么的。投机,不瞒着你,咱们合股也行。一言为
定,今个晚上我来拿钱!拜拜,秋!拜拜,小姐!拜拜,啊,平小姐!晚八点见!”

    桂大夫刚把右手插在裤袋里,往外扭动,由外面又进来一位;桂秋的嘴唇颤动起来。桂
大夫对迎面进来的人点了点头,迎面来的人对他很响的立正,行了个军人的敬礼。而后,这
位军官——三十岁上下,高身量,白净脸,一身极整齐的军服——赶过来,立正,向大家敬
礼。

    “桂秋,我不耽误你的工夫。请你跑一趟,面见文司令,非面见不可!我刚得来的消
息,大概城里城外又得纳防空捐,以前纳过的不算了,从新征收,好造防空壕。你跑一趟,
把造壕这项差事给我弄下来。你看,我在军队十来年了,老作副官;这个机会不能再放过
去,这的确是个好机会。咱们的交情,我用不着说别的了。你现在有功夫没有?司令还在家
呢,正好去找他!”

    “我没工夫!”桂秋要往屋里走。

    “何必呢,桂秋!”军官的脸上皱起许多的纹,象忽然老了好几岁的样子。“你总得帮
帮忙,这是个机会;我不要求升官,还不教我弄俩钱吗?再说,反正把差事派给谁都是一
样,为什么咱们不拾些好处呢?”

    “我没工夫!”

    桂枝见brothergege真急了,说什么不好,不说什么也不好,只好扯了扯牧乾,打算走开。

    军官的脸上十分不好看了:“桂秋,我拿你当个朋友看待,你可别太不懂交情!我们吃
军队饭的,什么手段也使得出来!”桂枝不敢离开brothergege了,她必须说些什么:“待一会儿,
我教他去就是了,何必这么急呢?”

    “哎,不是,桂枝,”军官的脸上有点笑容,虽然是很勉强:“我倒不是闹脾气,我们
是多年的朋友;饱汉不知饿汉子饥,桂秋太不了解我;我真怕失掉了这个机会!好了,好桂
枝妹,你替我催催他!事情下来,我送你一套——啊,你要什么,只管说就是了!”

    “谁稀罕!”桂枝撇了撇嘴。

    军官又向大家行了礼,极威严的告辞。

    桂秋差不多失了常态,一下子坐在了台阶上。

    5

    “桂秋先生为什么不ma那些人一顿呢?”牧乾笑着问桂枝——她们已回到屋中。“敌人
的轰炸,反倒教他们高了兴,他们也不是有人心没有!?”

    “brothergege不想这些实际问题;他生了气,纯粹为大家打断了他的思路。”桂枝想了想:
“八九不离十,他是正计划着点什么不着边际的事儿,可巧就来了那三位客人。假若他们能
猜到他心中的计划,而来说要帮他的忙,他们要多少钱就可以蒙骗多少去。他就是那么个
人!”

    “那么,去见司令不去呢?”

    “怎么不去?他胆子顶小了!”

    “思想可是挺高?”牧乾说完又有点后悔了,急忙改了话。第七

    1

    易风在街上看见一张zhengzhi工作训练班的招生广告。刚看到一半,身后来了好几个青年,
都象高中的学生。他们围上来,他想走开。可是他们的话吸引住了他。他们似乎已经在别处
看过这广告,而要指点着字句从新再讨论一遍。他们都愿去报名,可是有的说只怕训练太
严,不大好受;有的说受训之后,恐怕出路还成问题。易风咽了口气,没敢再看他们,极快
的走开。

    他并不小看那些学生。即使他们显着怯懦,他想,也不过是一时的;到时候,他们必会
鼓起勇气,不顾一切的去舍身报国。这一时的怯懦有他的来源——他们受过“那样”的教
育。

    他自己怎办呢?干脆去当兵。假若他再看布告,那就必是招兵的布告。头一天上阵便丧
了命,也赚个痛快。这未免近乎有勇无谋,但也许正是抗战中应有的“作风”;或者至少可
以叫年轻的朋友们受些感动,把老民族的“出窝老”的气派收起点去,而增多几个初出山的
小虎吧。抗战中的一切须拿勇气为主,而上前线去是“最”勇的。他想回去对那几个青年谈
一谈,可是他并没停住脚。无须去说什么。若能有些个象他自己这样的青年,扛上gunqiang,在街
上走一次,就必能使许多年轻人的心跳动起来。

    转了一天,他没找到任何招兵的消息与地方。回洗家?至少先休息休息去,且不说别
的。但是,既已不怕死,为什么要这样慢条斯理的呢?走!上车站!见了兵车就往上跑,跑
上去再说!连向朋友们说声“再会”也不必。用不着什么客气,在这要把个人消失在神圣战
争里的时节。

    2

    洗桂秋决定不去见文司令。他不能完全任着那个军官随意摆弄。可是,得罪了军官,而
真给自己一些难堪,怎办呢?他后悔了,悔不该为那几个破学生而想办个刊物;假若昨天就
与妹妹搬了走,到香港,或甚至于巴黎,有多么省心;受不着惊,受不着欺侮,够多么好!
决定不办刊物了;军官的事怎办呢?好吧,给文司令写封信再说。信写好,叫仆人送去,他
心中轻快了些;已经尽了力,那军官无论如何也不会来捣蛋吵架了。吵架?洗桂秋一想到这
两个字,眼前就有一片红光,不由的哆嗦了一下。

    老冯与桂大夫的钱必须借给,不然也是麻烦。没办法,这群东西们!先给他们送去吧,
省得再天天来讨厌。支票送了出去。洗桂秋觉得很累得慌,脑中象不新鲜的鸡蛋似的,空了
一块儿。是呀,还有那群流亡鬼呢;晚上准得个个象土人似的回到这里来吃饭喝水,把灰土
都留在地毯上!没办法!不过,自己把他们留住的,大概不好意思再把他们撵出去吧?自己
总是太富于情感,不能象一本说理的书似的那么平淡冷静!

    他想到了厉树人,金山,易风,曲时人;一一的加以批判。他们都不是什么特殊的人
才,思想没有体系,举动更是粗鄙。对于平牧乾,他不敢加以批评,不知为什么。想到她,
似乎就不好意思把易风们赶了出去;她大概不会独自留在这里的。她长得很可爱。可爱,便
似乎决定了她的优越。一切都不便再想。她的学问,思想,性格,都被“可爱”给包住,使
她无懈可击。奇怪,他很想和她谈一谈,那至少可以使他的神经平贴舒服一些,象对着朵鲜
花一样。可是妹妹老不放手她,而有妹妹在一旁,就似乎没话可讲,很别扭!算了吧,他躺
在床上睡去,神魂颠倒的梦见许多不相干的人与事。3

    金山回来的最早,虽然也有五点多钟了。他白跑了一天。不错,他见着几个人,接洽了
一两件事。可是,他所见着的人都表示可怜他的穷困,假如有机会,也都愿帮他的忙;对他
个人似乎很可乐观,慢慢的总会有办法,即使时局不大好,找事不大容易,也总不会走到绝
路的;他们似乎丝毫不晓得平津的失陷,就是“时局不大好”这几个字也是不得已而说出来
的,仿佛说出来有些对不起谁似的。金山说明他的心意,要找点救亡的工作,大家的回答只
是一些惊异的眼光,与一个莫名其妙的“啊”。他所接洽的事比这些人更恶劣。那些事不但
根本与救国无关,而且是利用时局不大好,想占些便宜。在广告上已清楚的说明“征求流亡
的学生”——因为薪资可以少给一些。

    金山的脾气是不能容人的。可是现在已有决心,为得到救国的工作,就是受些委屈也无
所不可。他没想到人们会这样的连国事都一字不提,更没有想到还会有利用流亡的学生的。
他几乎要用极坏的字眼判断这个民族了,可是他又明明知道,在北平与天津那些汉奸中,有
的就是因对自己民族悲观而认敌为友的。不,他一定不能存着这种汉奸的心理。他不能因失
望而精神变态,把一两件坏事认为民族恶劣的证据。这种自警自惕,使他没敢和任何人瞪眼
吵嘴,可也没使他高兴。心中空空洞洞的回到洗家,象个没拉到钱的洋车夫那么丧气而又无
可如何。

    见了桂秋,他不愿陈诉这一天的经过,深恐桂秋对一般人下什么轻视的断定。只有相信
民族优秀,才能相信民族胜利。他得抱定这个信念,而且不许任何人来辩驳。只有抱定这个
信念,他自己才肯卖命,卖命便是最光荣的出路。

    他几乎后悔自己回来的太早,虽然身上已极疲乏不堪是件事实。一面他不愿和桂秋讲什
么,一面他切盼树人们回来。他们回来,他就能自由的谈心,说的对与不对都没多大关系。
在他一生,他没感觉到过这样的切盼;这几个流亡的朋友仿佛比他的父母兄弟还更亲密。平
日的孤傲自负,还在他的脸上神情上,可是另有一股谦诚热烈的气儿在心中流动,使他象个
小弟弟盼候着brothergege回来那样真诚而几乎是焦躁的等待着大家。

    易风还不来?!怎么曲时人也不来呢?!

    4

    好容易,他把平牧乾盼来了。金山与桂秋的脸上都有了笑容。

    “怎么样?”她很郑重的问。

    金山摇了摇头。“没找着任何工作,可是我并不失望!仗必须打下去;只要肯出力,总
会有地方去做事。”“平小姐,”桂秋极客气,好象专为表示自己会客气的样子,轻巧的
叫,“平小姐,金先生要是找不到事,你就更不容易。依我看,大家先在这儿住下去再讲。
事情是这样的,你越想做事,它越不来;你安心等着,可有可无,它会来找你的。以我说,
我本想办个刊物,可是平小姐看见了,那些不知好歹的人成群的来打搅,叫我连个计划也拟
不出。好啦,我便不再去费心,安心的等着,也许会有人来要求我办刊物,到那时再说。反
正我的思想是在我的心中,谁也抢不了去,哪时用,哪时拿出来。”

    “咱们不想打仗,可是日本逼迫着非打不可,而且已经打进来了,还等什么呢?”金山
看着牧乾,而把脸上的轻慢的神气叫桂秋自动的收领。

    “我是劝告平小姐!”桂秋把话说得非常的硬,随着末一个字把香烟——只吸了小一半
——投在痰盂中。“树人们怎都不回来呢?”牧乾看看金山,再看看桂秋,表示出不愿袒护
任何一方面。可是继而一想,到底是金山的话有道理,于是笑了一笑,在酒窝的四外纵起许
多活动柔软的小坑儿来。“假若树人们能找到战地服务一类的事,我想我应当加入。”

    “平小姐!”桂秋笑得有些虚假了。“我还得进忠告,假若我的话粗野一点,请你原
谅。你不晓得兵士们的——”没找到合适的字,他端了端肩。“说不定,见着女的就起恶
意;这不可不虑到。我总是不客气的抓住现实,有时候近乎冷酷;可是,说实话,我们不便
做没有意义的牺牲。”

    “在屋子里想出来的现实,与现实毫无关系。”金山决定把一天的丧气全向桂秋发泄出
来。“我和树人们都在军营中受过军训。我知道军人的实况。不错,他们是简单,可是他们
比你我都忠诚热烈的多!你心目中的军人,还是二十年前的老总,今天的军人正和今天的一
切同样——总而言之吧,今天的chinazhongguo已不是前二十年的chinazhongguo。日本军阀不认识这个,还有许
多chinazhongguo人不认识这个;在北平陷落以前,我自己就不认识这个。城陷的以前以后,逃命的是
你我,卖命的是大兵与老百姓!”

    “慢慢的看吧,”平牧乾不愿深得罪了桂秋,“反正得做点什么。”她往外看了看,一
心的盼望别人回来,好可以把话岔开,她知道洗和金已叫上了劲;她不敢走开,怕他们俩越
说越挂气,打起架来并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她只把桂枝盼来了。桂枝依然不大答理金山,扭晃扭晃的扑过牧乾去,拉住牧乾的
手,紧紧贴住牧乾的身子,她喘了几下,小而不美的鼻子上纵起许多碎纹来。“各屋都找到
了,也找不着你!”桂枝的眼中分明有些泪,仿佛受了很大的委屈。在牧乾没来以前,brothergege
桂秋是她的偶像;牧乾来到,她找到了个新的崇拜的对象,甚至于把brothergege要放在一边。她什
么都有,只缺乏俊美,好象天意如是,叫她必须低首崇拜别人。在崇拜之中,她才能发泄女
性的嫉妒:她不愿任何女人接近brothergege,现在也不愿任何男人接近牧乾。只有这么着,她的女
儿家的热情才有寄托。她若是在她brothergege以外另找男人,她的身分与不幸的面孔便使她难堪;
她若是和别个女人竞争,就必定会失败。所以她以崇拜与独占一个brothergege,或一个女友,代替
了正常的恋爱。“你可千万别走哇!要走,咱们一同走,不用和他们乱跑!”

    “假若我必须上前线服务呢?”牧乾笑着问。

    “我不许你去!”桂枝把女友的手更握紧了些。“咱们可以用金钱代替服务,我叫brothergege
出钱救救难民,买公债;咱们出了钱,自然有人会卖力,是不是?”

    平牧乾笑着,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把下巴在领子角上蹭了两下。

    5

    厉树人自有他的“作风”。在找事之前,他决定去讨教讨教。热心是自己的,主意不妨
是别人的。勇气属于青年,而智慧往往属于长辈。为救国,什么他也肯去做,可是能找到收
效最大的,岂不更好?他决定先找阴城一位名人——孟道邨——去谈谈。并不相识,可是他
去访见,恐怕不至于遭了拒绝,那位名人是素来爱奖掖后进,以青年导师自任的。他常在杂
志上发表文章,曾经参加过革命工作。

    说明来意,果然被让了进去,树人非常的高兴。

    孟先生已经五十多了,胖胖的,挺精神,在和气之中露出一些高傲。

    树人说了几句求教的话。孟先生用眼领略着,脸上浮着些笑意,没有任何明显的表情。
等树人把话说完,他愣了一小会儿,然后低声说了几个“好”。又停了一小会儿,“不过,
我看战事会不久就结束的,chinazhongguo不敢打。要打呢,必败无疑。”他的语气很坚定,虽然声音
不怎么高大。他的脸上带出来不准树人辩驳的神气,而后再用话补足:“我并非悲观的人,
可是我深知道日本的兵力,与我们的缺陷。”

    “那么要是日本非打不可呢?我们难道就屈服?”树人老老实实的问。

    “屈服不是一次了!”孟先生微微一笑。

    “先生看我们青年们不必去做什么,只等着讲和,而后回学校去读书?”

    “恐怕要那样子!”孟先生极冷静的说。“你看,阴城和没事儿一样,想必是时局并不
严重。”

    “不过,就是预备讲和,不是我们也应当把兵往前开一开吗?”

    “阴城当局的心理恐怕不是如此!”

    彼此对愣了一会儿。

    “那么先生看我们应当在这里静待?”树人立了起来。“是的,在这里就非静待不可,
此地不许学生们出声。要不然就往南边去,乘机会多看些地方,也好。”“好吧!”树人把
手掌上的汗擦在大褂上。“先生不送!”“没事,再来谈,我没事!”孟先生往外送。

    已到了门口,树人灵机一动似的,问了句:“先生能分分心,给我介绍个朋友,能给我
找点工作的朋友吗?”孟先生面微扬着点,背着手,脚跟抬了两抬。“好的,你去看看堵西
汀先生,他是很有办法的人。拿我个名片去,”从袋中掏出水笔来,“你叫,啊,厉树人,
好的。”“谢谢先生!”

    孟先生对太阳微笑了笑。

    6

    树人一连找了堵西汀三次,都没见着。越见不着,他越想见;一个有作为的人总会是非
常忙碌的。

    要在平日,他必会详详细细的批评孟先生,而附带着也就不信任孟先生所介绍的人。现
在,他顾不得检讨任何人;孟先生虽然使他失望,可是堵西汀未必不是个很有热诚与能力的
人。即使堵西汀也和孟先生一样有名无实,见一见也至少可以长些阅历;假若老一辈的人是
稀松落伍,那他自己就可以决定这个时代当属于他,与他的朋友们。他须看个水落石出。

    已到六点多钟,他又找了去。堵先生刚进家门。他一见面,便直截了当的说明来意,不
便于多耽误堵先生的工夫。堵先生是个三十多岁的瘦子,两眼极深极亮;假若没有这对眼,
大概没有人会相信他还有任何精力与胆量;他的颧骨象两小块瓦似的那么有棱有角。

    “啊,你要找工作?北平来的?”堵先生只看了树人一眼,而且并没让他坐下。“孟先
生见过了?你看孟先生怎样?”堵先生看着手中的烟卷,而后狂吸了几口;手有些发颤。

    “我看他落伍了。”树人寻思着,顶好是实话实说。“啊!”堵西汀的瘦脸紧缩起来,
象个晒干的木瓜似的,很黑很长,很难看。“你坐下!”

    树人好象受了催眠,遵命坐在一张叽吱乱响的小凳儿上。“啊!”堵先生点了点头。
“告诉你,孟先生是名人,我是歹人。他只剩下一样好处——还肯把青年介绍给我。我在这
里得一天搬三次家,要不然就得搬进牢狱里去。”堵西汀始终看着指间的烟卷。“你要干什
么?是往别处去,还是要留在这里?一共有几个人?我有许多办法,可是哪一个办法也不安
全。我自己的岁数并不大,我还自居为青年,可是阴城的人管我叫作青年的屠户。你有胆
子?”他翻眼看了树人一下,眼神足得可怕。

    树人点了点头。

    “好!要上前线,今晚就可以走。凡是我经手的事,都要急快,因为不晓得我自己几时
就被抓了去;在狱里我还能工作,不过太不方便了。若是想留在此地呢,我就给你工作计
划,非到急难的时候,不必来找我。”

    “到前线和留在此地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前线急于需要工作人员,此地需要铲除汉奸的人员。”堵先生的手颤得更厉害了。
“此地已有人把太阳旗预备好了,所以孟先生悲观;我与他不同之处,就在这里:他看见阴
影就认为是永久的黑暗;我要用火把将黑影赶了跑。你要做哪样?”“到前线去!我们一共
五个人,我不敢替他们决定什么,因为——”

    没等树人说完,堵先生几乎是命令式的说:“快走,问他们谁走,谁不走。九点钟以前
等你的回话,走的今晚——啊,至迟十二点吧——就可以走;不走的,听我的分派。”
“好,我九点以前回来。”树人立起来。

    “不要回到这里,到湖上街九号去!”

    7

    象箭似的,树人跑回洗家。拉开客厅的门,他的大眼扫了一个圈。“时人和易风呢?”

    金山跳了起来。“他们还没回来。怎样?”

    “事情有,得等他们商议;怎么还不回来呢?”“你坐下!”平牧乾高声的说,“看你
这头汗!”“什么时候了?”

    桂秋端好了架式,看手表。“七点半,也许快个一两分;阴城的午炮是随便放的,快慢
很自由。”

    “你可不能走!”桂枝紧紧握住牧乾的手。

    第八

    1

    “老易和老曲怎么还不回来?”厉树人搓着手,一边念道一边来回的走。他失去了平素
的安稳与镇定,几乎是粗暴的叨唠:“他们简直不懂什么是团体生活!不管别人怎么着急,
他们总是慢条斯理的;这不定是在哪里碰见了熟人,瞎扯瞎扯,扯起来没有完;看吧,也许
今天还不回来了呢!急死人!”叨唠了一阵,他失望的焦急的坐下,咬住嘴唇,大眼睛里放
着怒光。

    “不用等他俩了吧?”平牧乾柔和的商问。

    “你可不能走!”洗桂枝握紧了牧乾的手,而后对桂秋说:“你拦拦他们!你给他们出
个主意!劝劝他们!”

    洗桂秋实在也不愿意看牧乾随着他们走。不管她是去做多么有意义的事,只要是随着树
人们去做,他就觉得不舒服。他不承认这是嫉妒,可是他心中此时确实没有什么别的情感。
他很愿意留下牧乾,而把男的们赶了走,但这又不大好开口;他只好泛泛的敷衍一下:“我
看大家不必这么忙吧。至少也得等他俩回来,再商议商议。凡事都须详细的计划一番,这是
一;你们在这里,若找不到别的事,我至少可以出钱教你们办一个刊物,这是二。无须乎
忙!”

    “救国的事要马上作,考虑只足减少了勇气。今天早上我们若都被bombzhadan轰碎,现在我们
还想做什么吗?先下手的为强,别等一事无成,而身子已经粉碎,这是一。办刊物没用,字
不是gunqiang弹。老百姓不识字,城里的小市民识字而没有读刊物的习惯。即使退一步讲,文字有
它的用处,它也不能比得上亲口去对老百姓讲,亲身作给同胞们看。这是二。”厉树人一气
说完。立起来,向金山说:“我们不能再等。”“你们到底上哪里去呢?”桂秋想起立,可
是半中腰又坐下了。

    “到前线去。”厉树人把声音放低,看了牧乾一眼。“几个人去有什么用呢?”桂秋微
摇着头,露出惋惜的意思。

    “凡是不想卖力的,总以为别人卖力是愚蠢。”金山的眼盯住了桂秋的脸。

    桂秋不想反驳,只高傲的一笑。

    “这样好了,”树人对桂秋说:“我和金山先走。等易风和曲时人回来,请告诉他们找
堵西汀去。”

    “那么我呢?”平牧乾的脸板得很紧。“你们以为我不敢去,胆儿小?”她似乎还有许
多话,可是不能畅快的说出来。“你愿意去,当然就一块儿走;小姐请别先生气!”金山幽
默的想把她逗笑。

    “你不能走!”桂枝几乎要哭出来。没等牧乾回出话来,她把脸转向桂秋:“给他们快
开饭!”她想大家吃过饭,也许就不这样急暴了;没有好东西在肚里,男人们是好闹脾气
的。“谢谢,”树人勉强的显出很规矩。“我们到外头买几个烧饼就行,没工夫吃饭了。牧
乾?”

    “走!”牧乾的脸上白了一些。“走!反正没东西可拿。”几乎是粗暴的,她由桂枝手
中抽出自己的手来,她的话可是很温和:“桂枝,我到前方看看去,假若办不了,我回来找
你;我家里老少男女的生死存亡,都不晓得,我就拿你当个亲姐妹!”

    桂枝落了泪,心中可是并非不舒服。牧乾这几句话使她感到异常的亲切,一方面叫她心
中充实了一些,因为这些话不象她所惯听的jiaoji虚套子那么空泛;另一方面她也感到了战争
的迫切,因为假若牧乾肯留在这里,她便想不到远处正有战争,也就不便关心了。现在牧乾
决定要走,桂枝想象到远处的战场,而这战场恰恰又是牧乾所要去的地方。她觉得这是值得
骄傲的事。她不再拦牧乾,而低声的说:“好,你走吧。你若是受不了,就赶紧回来,我等
着你!”她转脸对桂秋说:“给他们点钱!”

    树人见牧乾肯走,心中不由的高兴起来,言语也客气了:“我们用不着钱,这两天的搅
扰——好,不说什么了。”“你替他们拿着!”桂枝塞到牧乾手里几十块钱。“他们男子宁
吃亏不输气。”

    牧乾笑着点了点头,把钱收在口袋中。

    2

    离开洗家,他们三个好象刚出了笼儿的鸟。四外很黑,他们的眼前却是光明。晚风很
凉,他们的头上却有的是汗珠。忘了家庭,忘了顾虑一切。他们并着肩疾走。他们没有话可
讲,肚中的饥火与心中的热气,烧起眼中的光亮。在个小巷里,他们遇见个卖卤煮鸡蛋的。
牧乾借着挑子上的油灯一点昏沉的光儿,拣了十五个蛋。厉树人以为随便的拿几个就好了,
根本不用细细拣送。他急于去找堵西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肯暴躁的命令她,催她快
走。及至牧乾把蛋轻巧的慎重的递给他,他似乎才明白过来,,她是个女的!这叫他忽然
感到一种喜悦,顶纯洁的喜悦。

    金山接过几个蛋去,没说什么,脸上也挂出几丝笑意,先把一个最大的蛋剥开,塞在口
中;没法动转,他才又掏出半个来,没敢叫牧乾看见。

    他们走得慢了,心里都很痛快。把鸡蛋吃完,才又加快了脚步。

    湖上街九号是个不大容易找到的地方,他们又不敢多打听,转了有二十多分钟,才把它
找到——与其说是找到,还不如说偶然碰到的妥当。

    虽然还差几分钟才到九点,堵西汀可是等得已十分不耐烦了。见着他们,他的瘦脸上非
常的难看。可是一听他们说话,他马上没有了气;青年人的语声,对于他,好似有一种魔
力,象音乐似的能使他快活安静。他匆忙的给他们写了介绍信,诚恳的告诉他们做事的方
法,而后神秘的把他们带出城去,送到火车上。假若他们不是那么热心的想到前线去,他们
简直可以想到堵西汀是个骗子,不定把他们拐到什么地方去呢。可是他们没有怀疑他,他的
行动越显着神秘,他们就越佩服他,就越觉得他们的工作有意义。

    在路上,他们告诉他易风和曲时人没有回来。他马上指出来,在阴城随便丢一两个人并
非什么奇怪的事。这使他们忧虑起来。可是堵西汀立刻答应下去探听他二人的消息,而且把
洗宅的地点,借着路灯一点光明,记在小本儿上。看两个朋友的姓名都被堵先生象画符咒似
的画下来,他们的心安定下去——他们是多么信赖他呀!

    在这里,有钱的可以买命,没钱的便很快的什么也没有了,早早拉出去gunqiang决是省事省饭
的办法。

    曲时人莫名其妙的被拿进来,他只觉得脸上发烧疼痛,不晓得他应当干什么,和他们要
叫他干什么。他一点也没有准备,连应当对他们说什么也没有想一想。他以为如若他们问
他,他实话实说就是了;把实话告诉了他们,他们必定会马上释放了他的。白挨巡警的打,
自然是件不公平的事,可是他们若能马上放了他,他也就不便再说什么。傻傻糊糊的,他只
顾想快快的出去,回到洗家;脸上的浮肿或者正好作为谈笑的资料,根本用不着要求赔偿,
辨清了是非。

    可是,刚一进门,脚镣便绊住了他的腿。他的胖脸上立刻改了颜(se-dangjin)。为什么?他不晓
得,也不想问;急,气,惧,使他的脑中旋转开了。他忘了一切,只渺茫的觉得不妙。

    这里过堂很简单,只有两个人审问;曲时人的身后倒有四五个粗壮的汉子。有钱,那两
位审官的话便是赦令;没钱,他俩的神(se-dangjin)便是刑罚——那几个大汉是最会观察神(se-dangjin)的猛犬。

    两个审官都是高个子,一个的头是尖的,另一个的头发平。尖头的有一张白脸,脸上没
有什么威严,可是很爱说话。平头的没有什么话可说,只那么方方正正的坐着,仿佛自己承
认没有发言权,而又不能不拿出相当的身分来。尖头的爱说话,而且很满意自己的话语。他
每说一句稍微俏皮一点的,尖头顶便象教堂的塔尖似的向上指着,细眼睛半闭起来。而后用
手慢慢的擦一擦脑门。

    “!”尖头顶的嗓音很尖锐,没有一点水音。“革命党,你是?你没看准了地方,这
是阴城!”

    “我不是革命党,我是流亡学生。”曲时人绵羊似的哀叫着。

    “革命党都是学生!”白脸上闪了一道笑光,尖头审官极快的看了平头审官一眼。平头
审官稳重的,如有所悟的,点了点头。

    “我是很老实的学生!”曲时人仿佛是对自己说呢,小声的讲。

    “你老实?我是反叛!”尖头的用肘拐了同伴一下。平头的又点了头。尖头的向大汉们
瞟了一眼。

    “干什么?”曲时人随着自己的喊叫,已躺在地上。鞭子落在背上,疼到骨髓。他左右
的摆动,而滚转不了,腿上的锁镣不许他翻身。只有透骨的疼痛,电似的走遍全身,他不能
思想,不能逃避,不能反抗,把口按在土上,只狂暴的呼号,啊!啊!啊!一阵鞭子,背上
失去了知觉,全身的筋肉要抽缩成一团,他的胖脸贴在了地上,昏昏沉沉的只剩了些呼吸气
儿。几大口凉水,由大汉的口中喷在他的脸上,他睁开了眼,从新感到钻心的疼痛。疼痛刺
激起生命最后的挣扎,他咬上牙,凉汗与凉水顺着脸往下流。他在一阵阵疼痛之间,把心横
起,要决定一些什么。可是刚要得到个近乎是心思的东西,疼痛马上把他的心迷住,本能的
要呼号。在一阵较长的迷乱之后,他忽然狂怒起来,怒气挺住了疼痛。把牙咬得更紧,无可
再紧,他把生命所能拿出来的力量都拿了出来,抬起头,睁开眼,把两个审官看得很清楚!
“我说,我是很老实的学生!我说,你们俩该千dao万剐!”

    “再揍!”这回是平头的下了命令,气度非常的宏毅,仿佛是为打一个流亡的学生而得
罪了尖头的同僚也在所不惜。一直到正午,曲时人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4

    堵西汀来见洗桂秋。他是洗宅的奇异的客人。洗桂秋的财产使他脱离不开阴城的老社
会,他的思想使他常有些新人物来拜访。可是,他从来没有招待过象堵西汀这样的人。堵西
汀晓得洗桂秋是个阔公子,洗桂秋知道堵西汀是个好事鬼,彼此这样的知晓,所以不希望见
面。他们俩象猫与狗那样不能相容。堵西汀最讨厌理论挂在口上而逍遥自在的人,洗桂秋不
能明白永远用全力对付一件事的人到底有什么用处。可是为了曲时人,堵西汀低首来求见他
所不喜欢的人。为成全一个人,做起一件事,他不懂得什么叫脸面。他永远以事情的有益与
否判断他的行动,他不为自己的荣辱思索什么。

    见了洗桂秋,他的瘦脸上的神气非常温和,连吸烟也是慢慢的,不那么连三并四的狂吸
了。

    “你的一位朋友,姓曲的,在特务处受了委屈。我来告诉你一声,打得不轻!”堵西汀
慢慢的说。

    “我得去救他?”洗桂秋皱了皱眉。他不是狠心的人,可是他真怕麻烦。动作使他不能
安心,心不安他就容易犯头疼。“非你不可!”堵西汀微微一笑。“我要是能去,我早就把
事办了。你知道,我去了只有陪着受刑。”他笑得更开展了一些,极亮的眼里发出一些和善
而幽默的光来。

    “怎么办呢?”洗桂秋知道这件事是义不容辞,但是决不愿意费心思去为这种事细想。
若是别人给出主意呢,他可以捏着鼻子去跑一趟;要是连办法都得自己筹画,那就真许引起
他的自shaa的念头了。

    “很容易,”堵先生已知道了桂秋有意要管这件事,不由得把语声提高了些,由客气渐
变为诚恳亲切,他觉得桂秋并非完全可厌了。“送过一千块钱去,告诉他们曲君是你的亲
戚;你若是不说他与你是亲戚,一千块大概还办不了事。你不用自己去,写封短而不十分客
气的信,连钱带信一齐送去,立等把人带回来,我想他们不敢再说别的。”

    “把他带到这里来?”

    “随你的便,不到这里来,就到医院去。”

    “我跟妹妹商议商议看。”

    5

    曲时人被抬到洗家。胖,他并不很结实。这次的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打,叫他有四五天昏昏沉沉,爬在床
上,一声也不响。偶尔睁开眼,他只会说:“打!打!打吧!”

    洗桂秋几乎不敢过来看他的朋友,他怕看血。可是他给曲时人请来最好的西医。虽然不
肯独自到病房去,当医生来到的时候,他却老立在门外。听到时人的胡话与呼号,他不由的
哆嗦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止住哆嗦,狂吸着香烟,差不多是失了常态。他不大想什么远大
的问题,在这种时候,却只顾虑到朋友的苦痛与安全。他的心热起来。使他莫名其妙的是当
曲时人搬来的第三天,特务处的那个尖头的官员,提着两包年陈日久的饼干,和两瓶糖精对
井水的葡萄酒,来看他,解释那个小小的误会。洗桂秋把礼物抛在门外,请尖头的人赶快出
去。他平生没有做过这样粗暴失礼的事,可是做过了这一回,他不但不后悔,而且感到未曾
经验过的痛快。

    他本想雇用一名护士,可是被桂枝拦住了。她自己愿意伺候曲时人。说真的,她并不喜
欢时人;但是从牧乾走后,她时时想到:拿自己和牧乾一比,她简直没有任何生命的乐趣。
再说,当曲时人的热度高到口中胡说的时节,他不是喊易风,便是喊牧乾,桂枝想去代表牧
乾,使自己也有个好友,象一般的青年男女一样。她知道伺候病人是件苦事,可是必须勉强
去做;在伺候病人的时候,她感到不能忍受的麻烦,可也体验到蛰伏在心间而没经施用过的
人情与热烈。因为她肯这样服侍别人,她也就觉出别人的可爱。就是曲时人这样的傻头傻脑
的人,也有可爱之处;可爱不可爱吧,至少叫她不再那么空虚——她心中有了人,手上有了
事,精神和身体都有了着落。

    在曲时人睡稳的时候,她轻轻的给他用湿手巾擦脸,有一次,她竟自吻了他的脑门与
口。曲时人昏昏的睡着,什么也不知道,可是她的心跳得极快。大半天,她不知怎样才好,
一直到曲时人醒过来,要水喝,她才安下心去。

    过了一个星期,时人的热度退净,显出极度的软弱。桂枝的手不断帮他的忙,帮他转动
身子,喂他水喝。她非常的高兴,快活。

    曲时人心中清醒过来,咬定牙根,不肯再哎哟一声,虽然身上还很疼痛。他变成另一个
人。还爱叨唠,可是叨唠着另一些事了。这条命是捡来的,以后这条命还须血淋淋的送掉。
他强迫着自己不思念家乡,不想将来的生活问题。要是做事,起码也得做象shaa掉那两个审官
一类的。背不能动,他常常用手轻轻的切着床边,shaa!一切老实和善的念头都离开心中。shaa
敌,或shaa汉奸,成了固定的愿望;身体算什么呢!

    他懒得对桂枝说话,可是桂枝对他的爱护,使他不由的吐了真话:“我什么也不想,只
想快好了,再去流血!”“时人,你可改了脾气。”桂枝低声的说。

    “皮鞭抽在身上,就没法不想把肉变成铁!”

    “恐怕连我也变了一点吧?”她得意的一笑。

    时人细看了她一会儿。她的脸上没有抹胭脂,眼圈没有涂蓝,穿着件布衫,一双薄底
鞋。她大大方方的立在那里,腰并不象平日那么扭股着。

    “你也变了点!”

    第九

    1

    阴城的人真不喜欢“战争”这两个字。假若能避免,不论是用什么法儿避免,他们都情
愿把轰炸阴城的仇恨马上忘得一干二净。战争是gguuoojiia对gguuoojiia的冲突,而阴城的人是一向不准
谈国事的。特别是在这个时候,茶馆酒肆里都重新贴起红红的“莫谈国事”的纸条,而且真
有不少便衣侦探来视查那红纸条儿灵验不灵验。

    阴城的官吏更怕战争。由内战的经验,他们晓得以兵戈相见是最冒险的事。按着他们心
里的zhengzhi生活的意义来说,战争永远有毁灭自己的政权的危险;就是一次打胜,也保不住不
引起将来的失败。现在这不是内战,可是,由他们看,到底有相同之处。主战的,不管他的
地位有多么高,理由有多么正当,总算是孤注一掷;一旦失败,便必会连根烂,势力瓦解。
因此,阴城的最高级官吏对战争几乎是完全没有意见;自己,并且叫阴城的人,闭口不言,
万不能冒失的说出强硬的话,而把自己陷在烂泥里去。小一些的官吏,深信他们的上司的态
度是最聪明妥当的,一方面他们怕战争的来到,危及他们个人的生命财产,一方面他们希望
上司能贯彻反战的主张;即使战争真会起来,而阴城依然能保持中立,永久的中立,阴城好
象是在chinazhongguo日本之间的一个小独立国,极聪明的永不被卷入旋涡!

    芦沟桥的事变,所以,在阴城上下一致的预言中,是可以就地解决的;恐惶,可是决不
悲观。

    敌人攻打平津了!阴城颤了一颤,在颤抖中希望着这不过是加大的芦沟桥事变,早晚还
是可以和平了结的,一定。他们并不为平津着急,倒是为事情还不快快结束而发慌——快快
的结束吧,对谁都有益处,哪怕是将平津用一种什么顾全住面子的方法割给日本呢。因此,
平津的陷落,给阴城的刺激,简直是一种不便说出的喜悦——这可就快结束了,还打个什么
劲儿呢?

    同时,他们也看准了,应当在平津事件结束之前,他们必须抓住时机,活动着点,多进
些钱。在一个小机关里,象捉去曲时人那么小的一件事,也会敲到一千块。别的,那就无须
详细的说了。

    可是谁会想到呢,上海居然也打起来了!天下会真有这样愚蠢的事!阴城的最高官吏在
加紧敛钱的工作中,不免微微有些悲观了。chinazhongguo,就凭chinazhongguo,怎能和日本打呢?白死些人,
白丧失许多财产。阴城的最高官吏因悲观而几乎要爱民如子,决定不肯叫阴城的人受什么损
害,而取着保境安民的态度。

    这时候,在报纸上描写着的炮声,震动了阴城的青年男女们的心。就是那些老实的人民
中,也有的握上了拳头,挺起了胸来的。可是,连老带少都深知道他们的兴奋是容易碰上霉
头的,所以他们只能心中欢喜,而决不敢在实际上有什么表现。他们只能期待着,象海底下
的暖流似的,希望到了时机便会发生作用。

    这时候,另有一批人,比青年们更热烈。他们不但兴奋,而且着手预备该做的事了。这
一批人在雅洁的书斋里,或精美的澡堂单间儿中,或特等的ji班内,或甚至于中学的会议室
中,兴高采烈的开着他们的会议。他们之中,有的头发已白,有的烟灰满面,有的风流自
赏,有的臃肿迟笨,可是脸上都发着一点不常见的光彩,象久在阴暗的地方居处,忽然见到
了阳光。他们不拥护阴城的zheengffuu,不爱他们的gguuoojiia,也不爱日本。他们的判断完全独立,与
憎爱无关。他们的心象镜子那么客观。上海战争一起来,他们看到,战争已不会极快的收
束。他们的好机会到了。机会是万不能失去的。早晚,早晚,他们看准,日本人会来到阴城
的。阴城zheengffuu,他们晓得,是不想用gunqiang炮向太阳旗射击的。这是好是坏,他们不假以思索。
他们只想用什么方法替日本人把太阳旗插在阴城的城头上,而不由阴城zheengffuu手里把城池献出
去。他们不爱阴城zheengffuu,可也说不上反对zheengffuu。不,绝不是反对zheengffuu,因为他们与zheengffuu有来
往,在zheengffuu里有许多亲密的朋友。他们只是要先走一步,走在阴城zheengffuu的前面。自然,他们
若走在前面,不用说,他们就会取zheengffuu而代之了。可是,这绝不是什么革命或斗争,而只是
机不可失。他们该抓住机会,作几天官儿了。既然机会不可失,那么用些不大体面的手段,
也就无所不可。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他们不能因噎废食。正如同他们不愿与阴城zheengffuu为
仇作对,他们也并不想忠于日本,与其说他们要感谢日本人给他们带来好机会,还不如说他
们要感谢自己又来了一步好时运。他们有时候可以想象到,就是阴城被世界上所有的gguuoojiia分
占了,他们也有方法对付一切,也可以从中取得利益,何况这一回只是日本一国呢?在智巧
上,他们并没把日本人放在心里。他们不佩服任何人,只崇拜自己,甚至于崇拜自己给敌人
磕头的美妙姿式。他们都受过相当的教育,可是每逢看到论及世界大势,和zhengzhi动向的文
章,他们就不由的一笑置之。这些文章,据他们看,都是纸上谈兵,迂生的腐谈。真正的文
章,假若他们肯动笔的话,是只论到自己怎样利用机会,是由我及他,是自内而外;什么世
界大势,zhengzhi理论,狗屁!

    在阴城,在chinazhongguo,就是在世界,他们没有什么可怕的人与事。因为他们会把羞耻放在一
边,而向一条狗媚笑,假若那条狗对他们表示强硬。

    可是,他们却怕一个人——堵西汀。假若他们的媚笑可以软化了一条狗,他们便庆祝自
己的成功;在他们的看法,这是他们的胜利。但是,他们没法使堵西汀不拒绝他们的媚笑与
磕头,而且准知道堵西汀是玩惯了handgunqiang与bombzhadan的。设若没有这个怪物在阴城,他们简直可以
在马路上,高声宣传他们的主张,阴城的zheengffuu是不会拦阻他们的,因为大家都是一路人,绝
不肯公开的互相仇视。他们与zheengffuu的共同仇敌不是日本,而是堵西汀。不过,zheengffuu呢有军警
保卫,而他们可没有武力保护自己。因此,他们得在ji院或书斋里开会,而且得时时变动地
方,好使堵西汀的handgunqiang不易瞄准。同时,他们把那些有血性的青年,也都看成堵西汀的党
羽,而随时的向zheengffuu陈说,应当严加防范。在这件事上,他们一方面赞成无情的zheengffuu对青年
们的摧残,一方面还觉得zheengffuu作的不够,非得他们自己得到政权的时候不能扫清了年轻的那
一群叛徒!

    堵西汀,因此,老得象一条老鼠似的躲避着这些卖国的恶猫。

    2

    曲时人慢慢的好起来,有桂枝的帮助,他已能坐起了。只能坐一会儿,因为背上的创痂
与鲜肉不允许他倚靠着;而直挺挺的坐着,背上又时时抽着疼。坐一会儿,他支持不住了,
又得很费事的躺下。躺下,无事可作,他只能乱想,而想着想着便怒恼起来,低声自言自语
的咒ma。咒ma到不耐烦了,他才感觉到自己是变了脾气,变成了另一个人,象铁被打成钢那
样,他的心硬得时时想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

    桂枝很怕他这样低声自语,更怕他叨唠完了而瞪着眼愣起来。他象看着点什么,又象没
有看什么,就那么愣着出神;慢慢的,他的脸来了些血(se-dangjin);有时白眼珠上起了些横的血丝,
非常的可怕。她愿跟他说些话,可是没的可说。对国事,她几乎因服侍病人而完全忘了看
报。对家务,她知道曲时人不是个女人,说出来或者只足以招他讨厌。对娱乐,她由曲时人
来到的那一天,就没出去过,不知城里又到了什么新电影或新的伶人;而且她深知道时人不
喜欢她那种享乐的生活。关于易风,厉树人们,她没得到任何消息,空念道念道,或者更足
以叫时人心中不安。对于平牧乾,说来也更奇怪,她简直始终没想到过。虽然在分别的时
候,是那样的难割难舍。平牧乾在她心中的地位已被时人占去了。假若她愿意说,她真想告
诉时人这一点事,可是又难于开口。她只能多帮时人的忙,扶他坐起来,扶他躺下去,给他
吃药,给他倒水;希望着能在这些小的接触上,引起一些话来。可是,及至说起来,话又是
那么短!“还疼不疼?”“好多了!”时人空空的一笑,闭上眼,腮上乱动着,想必是咬牙
忍痛呢。她不能再多说什么,他是病人哪!

    有时候,他忽然问起树人们来,桂枝没有什么可报告的。时人却在这种时节,细细的述
说他们那些最显然而平凡的举动与一切。他说得很起劲,因为起劲而又恢复了他平日婆婆妈
妈的叨唠。桂枝听着,耐心的听着,她希望时人能详细的述说他自己,作为她耐心听她所不
关心的人与事的报酬。可是,他并不喜欢说他自己,他非常的谦卑,永远觉得陈述他自己是
一种不好意思的事,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向是多么平凡庸碌。这几乎使桂枝有时想不再服侍
他,不再在他身上有什么盼望;他简直的简单得象块圆圆的木头!

    可是,桂枝到底不能放弃他。他是那么简单,可也那么勇敢。一个顶不可爱的孩子,若
是跌倒而不啼哭,总会引起女性的怜悯的。桂枝为看护这个平凡的人,不知不觉的改变了许
多。偶而她对镜子看看自己的时候,她才惭愧而高兴的看出自己的眼比以前明亮了许多,脸
上起了一层凝静坚实的光儿。看完自己,她象忘记了一件什么最重要的事似的,急忙跑去看
看时人。时人依然是那么老实,简单,没有什么可爱的地方,可是桂枝并不失望,并不后
悔,反而幻想起一些陪伴着这样的男人的快乐与可靠。她甚至于有时候责备自己,为什么偶
而的嫌他平凡庸碌!

    慢慢的,她想出个安慰他的办法来——给他念报纸听。这的确是个好办法。听到北方与
东线的战事消息,他的眼亮起来,话也多了。他并不懂军事。听到胜败的消息,他只以常人
所有的欢喜或失望去批评,或完全为表示喜或忧而叨唠着。他的话也许幼稚得可笑,可是他
的感情是真挚的。这种兴奋与话语,使桂枝对国事也逐渐关心起来,也敢随便的发表意见。
她晓得即使说的不对,也不会遭受到什么严重的指摘与驳斥;在这种谈话中,似乎只要表示
出爱国的“心”就行了。他说的平凡,她说的也不高明,可是这种说话使她更了解了他,更
敢与他亲近。她慢慢的觉到他是最真朴可爱的一个青年,什么机巧也没有,只有一片诚心。
认清了这个,她不由的在亲热之中,渐渐的要表示自己的优越了。她敢于去批评或纠正他的
话了。遇到批评与驳辩,曲时人便没了话,他不想反攻。桂枝非常得意。可是,赶到论及中
国胜败的问题,时人却毫不让步。chinazhongguo必胜,必胜!没有理由,没有佐证,他只相信chinazhongguo必
胜!在这时候,他也颇会发怒,毫不客气的嚷叫。桂枝不敢再往下死钉,她感到了男子的威
力,不但不生气,反倒笑着把话岔到别处去。他的怒气消散,她便得意的走开,走得很轻
快,绝不象以前那么七扭八歪的乱晃了;她好象得到些什么真实的力量,使她的身子挺拔起
来。

    他与她的这种小的冲突,引起桂秋的注意。他也加入了这个念报与讨论的小集会。最
初,桂枝很不喜欢brothergege来参加,因为brothergege至少阻减了她自己说话的机会。可是,过了两三
天,她不再反对了。原来桂秋——平日虽然自视甚高——也不懂军事,也是只凭着民族争斗
时的一点普遍的情感,来说长道短;不管说的对不对,而只管说的痛快不痛快。说着说着,
他觉到了自己的愚蠢;有时候甚至于忽然的走出去,到书房中去忏悔,用最高明的思想来洗
涤洗涤脑府,仿佛是。可是,到第二天看报的时候,他又来了。什么思想似乎也不如使心中
跳得紧一些舒服,在这抗战的期间,他那轻易不露血(se-dangjin)的脸上,在这样谈论战事的时候,也
会通红起来。他那善于摆弄闲雅姿态的手也会拳起来,捶着桌子。对于曲时人,他不再象从
前那么淡漠了;提起金山们,他也有了相当的关心。他到刚要后悔这样转变的时节,他似乎
会找到一些自慰的答辩:“一个人总要关心民族的存亡的!不管他是谁!”这样,他不但不
再害那随时袭来的头疼,而且精神健旺起来。3

    对于堵西汀,桂秋也由冷淡而变为亲近。他依然以为堵西汀的思想落后,可是战争根本
是动作,最壮烈勇敢的动作;在其中,只能以动作配备动作,予打击者以打击;而堵西汀恰
好是个以动作表现一切的人。跟这个骨瘦如柴,而浑身是胆的人谈过几次,桂秋渐渐的壮起
一点胆子来。因为胆子大了些,他开始对实际问题感觉兴趣,不再以为一伸手就有被烫伤的
危险了。堵西汀不向他讨论什么问题,而每一见面就几乎是命令式的叫他做些事。桂秋虽然
不能一时完全照计而行,可是至少觉得在救国的事情上自己并不用愁没有份儿;应该做的,
可以做的,正自很多很多;即使自己懒得动手,只要肯出钱,别人就会替他办好。

    洗桂枝可为了难。她不晓得怎样对付堵西汀这个瘦人。因他常来,brothergege的确改变得更温
和更近人情了一些,这是可喜的。可是,堵先生不单单来找brothergege,他也老和曲时人说很长的
时间。她不便坐在一旁,详细的听他们都说些什么;可是她也并不肯太大意了。她是义务护
士,也就利用这个地位,抽冷子便钻进屋去,送点东西,或问一句什么。她的耳与眼都下着
很大的心,去捉到几个字,或看到一点什么可疑的神(se-dangjin)。她晓得堵西汀是个老江湖,不容易
擒住,所以她决定放过他去,而完全注意到曲时人。她几乎始终没听到曲时人说过什么,可
是回回看见他的脸特别的光亮,神气特别的沉着。她晓得其中必有毛病。

    她唯一的盼望是曲时人且别一时就好利落了。直觉的,她感到一些不好的朕兆:只要他
一痊好,他总会被堵西汀拐了走的,去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去放火!因此,独自在屋中的时候,她坐卧不
安的在愁闷与焦躁之中,她要想一些妥当的办法,留住曲时人。可是,思索适足以增加愁
苦,她想不出方法来。于是,赶快的放出笑脸,去找时人。在未走到病室之前,她预备好,
要极勇敢的,几乎是不顾一切的,想一股脑儿把心中的真话真情都告诉他。及至见了他,她
的勇气又消散了,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无聊的,敷衍的,跟他说几句极平常,不着边际
的话。然后心中空空的,懒懒的,走出来,到屋中扯乱了头发,而后再慢慢的梳理好。

    这一面走不通,她想直接的和堵西汀闹一场,把他赶了出去,使他不好意思再来。只要
他不来煽惑,曲时人是不会自己出坏主意的。可是,这个方法也难实现。她是小姐,而堵西
汀是——据她看——土匪,怎能干得过他呢?不,不能这么做;反之,她似乎倒应该敷衍这
个瘦土匪,对他表示亲善,或者倒许更有好处。

    她居然常留堵西汀与她兄妹一同吃饭。有一天,堵西汀听见外面的风声不好,坐到半夜
还不肯走,她就留他住下,给他预备了一张顶舒服的床。

    曲时人已可以自己照管自己,所以桂枝的眼泡红肿得不便见人的时候,便一天不出屋
门,而曲时人似乎并不怎么理会!以冷淡对冷淡,才能保住小姐的尊严,她不能太失了身
分。可是,万一他就这么傻糊糊的被堵西汀拐了走呢?她不能坐视不救。这并非单为她自
己,也是为曲时人。她必须救他,保护他;她伺候好了他的病,就更当保全住他的性命。她
的心热起来,把眼泪擦干;不管眼睛是怎么不好看,鼓起勇气去找他。

    “时人!”她笑得顶不自然,自己觉得出脸上很不得劲:“你是不是要走呢?”

    “我?”时人的胖脸在病后,非常的白润,可是神气难捉摸:“我?可不是!堵先生叫
我去工作,我愿意去!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堵先生说,这里有许多汉奸。你看,桂枝,
树人们上前线去工作,我不必一定非找他们去不可。前方打敌人,后方shaa汉奸,价值是一样
的。桂枝,我感谢你,你知道我的嘴很笨,不会说什么;我感谢你!我看,我必得去shaa汉
奸。你呢,应当去做看护,你可以做个顶好的看护!再劝桂秋做点什么。咱们谁也不应当闲
着,是不是?”桂枝答不出话来。不知是怎么的,她已离时人很近了;低着头,她拉住了他
的胖手。

    第十

    1

    大时代的所以为大时代,正如同《神曲》所以为伟大作品:它有堂<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天<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堂,也有地狱;它有
神乐,也有血池;它有带翅的天使,也有三头的魔鬼。在这光暗相间,忠邪并存,变化错综
的万花洞里,有心胸的要用狮一般的勇气,把自己放在光明的那一边,把火炬投向黑暗处。
到把全民族的心都照亮了的时节,我们才算完成了大时代的伟大工作。大时代的意义并不在
于敌人炮火的猛烈,我们敢去抵抗,而是在于用我们的鲜血洗净了一切卑污,使复生的chinazhongguo
象初生的婴儿那么纯洁。

    一般的说来,人是不容易克服他的兽性的。只有在大时代里的英雄,象神灵附体似的因
民族的意志而忘了自己,他才能把原始的兽性完全抛开,成为与神相近的人物。有了这样的
神人与英雄,我们才能有虹一般光彩的史诗。

    在这种意义之下,先死的必然称“圣”——用个宗教上的名词;因为他的血唤醒了别人
对大时代的注意与投入。

    易风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北平他看见了,从北平他出来了,他决定去干,不再在阴城
等待着甚么。干什么?战争是血肉相拚的事,他去投军。假若他考虑一下,他一定会想到什
么为gguuoojiia保存元气,什么大学生应当继续去求学,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作退避到后方的自
解,正如已经厌世,为家人父子设想而不肯决然出家为僧的人一样。他没有考虑这些足以使
他馁气的问题。他只觉得敌人必须打退,那么他就去打好了。这很简单,豪爽,而且是根本
解决的办法,他看见了侵略,便走上沙场去厮shaa。一切顾忌,一切困难,这时候都不在他的
心中。他的眼亮起来,胸中象纯青的炉火,没有一点烟,没有一个黑点,空灵而热烈。什么
也不想,他已把过去现在及将来完全献给抗战。到了战场便死,或打个十年八载,都好。一
念便决定了永生。他不骄傲,也不谦卑,他只是个战士,充实,坦然,心中有些形容不出的
喜悦。

    他昂然的上了火车。很奇怪,没人拦阻他,车里的军士显然是因过度的疲劳而呼呼的睡
着;可是到底很奇怪,他没有想到跳上火车就象蛙跳到水里那么省事。车没停好久,就又开
动,走得很慢。易风没有顾得去想,军车为什么可以这样慢慢的爬行。他没有去想这个,也
没有去想任何的事情。他只觉得自己是在车中,而车是往前方去,这就对了,够了。象shaa完
人去自首一样,明知前面是死亡,而大步走上前去,把扁脑瓢靠在车板上,左右的晃动着,
不久他就睡着了,把一切都交给了光明的梦。

    2

    在他的车开出不久,厉树人,金山,平牧乾,上了另一列车的一间现在改为装人的货
车,十分不体面,绝对不舒服的一间车。在行李,行军床,铁箱等的下面露出些臭烂的稻
草,草上染过伤兵们的血与尿;在这些东西的空子里有抱着gunqiang打盹的武士,和浑身是油泥烟
灰的火夫,大家的头枕在最不宜于作枕头的物体上,大家的脚伸在最不宜于伸脚的地方。大
家都不出声,只有一个青年的壮士把根洋蜡插在铁壶的嘴上,细细的看着一张地图。厉树人
们上来,他——那个地图的读者——连头也没抬一抬。借着那点烛光与站台上的灯亮,他们
三个看出来,即使他们肯下功夫,精确的测量一番,大概也很难找到坐下的地方。他们也没
有去费那个心,只很留神的把脚放在不至引起咒ma的地方,立着。

    他们可是很快活。平牧乾没有受过这种苦,但是一路流亡使她晓得这种苦必须忍受。这
点苦要是不能受,她知道她就须咒ma时代的不幸,而至少在心理上变成汉奸。还算好,树人
和金山找到了唯一的能有倚靠的地点,让给了她,她可以换着腿立着,不至两腿一齐酸痛。
堵西汀的介绍信,是在她手里,因为厉与金不相信自己的仔细而交给了她。她只好拿出这封
信看着,以便激起自己的勇敢;车内其余的东西实在使她寒心,即便不马上后悔,看久了也
总会觉到无望的。

    树人的方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把手抱在腋下,稳稳的立着。他把命运交给了抗战必
胜的信仰,抱着那信仰,就不便再为自己想什么了。

    金山简直连立也立不稳,可是他东晃西摇的在那样的环境里设法找出一点好玩的事来。
一向自负,现在他可一点也不再想到自己,他的圆眼把车中的一切都看到了,而后觉得都好
玩,都有一些趣味。这些好玩的东西,人物,将陪伴着他去了,去到那更好玩、更趣味的地
方——那以鲜血浇湿了的大地,以死之争取生存的战场。这时候,他不热烈,也不退缩,只
是象为看一部奇书而跑十里路的样子,渴盼着快到那里,看到一切。到那里之后,自然他希
望自己能做些什么,不只是立在一旁看热闹。可是,他不再以为因他来到而一切就顺利起
来;在战争的里面,他觉出自己的渺小,也就是放开了心与眼,认识了渺小的努力才辐成时
代的伟大。

    车慢慢的开了,他们想不到说话,忘了过去,几乎不知道自己是谁。心跳得很快,眼很
明,似乎只是那么一股气,一股香热有力的气,充满了他们的心与肢体。这时候,他们已没
有了个性,而象被卷在波浪中的鱼,顺流而下,狂喜的翻转着鳍与尾。他们是被支配在一股
热潮中,身不由己的往前,往前,往前,去看那光明与开朗的圣地。利与害,平安与危险,
全不在他们心中。他们没有计较,只有奔赴,把骨头投在火中烧完是最大的喜悦。

    3

    抽冷子,那个热心看地图的青年,向树人问了句:“干什么的?”这个青年长着张最阴
郁的脸,头上剃得光光的而显不出一点明朗,嘴唇是那么厚,简直使人怀疑他会有把他们张
开的力量。他的眉是两丛小的黑林,给眼罩上一片黑影。他最好是坐在地窖里写一本恐怖的
novelxiaoshuo,或是去扮演神怪戏剧中一个小魔,绝不适宜于当兵。可是他的确穿着一身军衣,顶
脏,顶松懈,胸前那块标志,几乎是象随便从垃圾堆中拾来,而更随便的贴在那里的。

    厉树人最初是想笑,然后又觉得就是不笑,而告诉他实话,他也绝不会相信;这个青年
既那么认真的看地图,一定不会轻易相信什么。结果,树人极坦然自在的,信不信由你的,
说:“我到前线去服务。”

    似乎很舍不得把眼离开地图,那个青年很慢的把地图放在膝上,然后抬起头来愣了一会
儿,仿佛是在记忆哪一省有多少人口,与多大面积似的,事实上,他并没背诵这些,而是琢
磨树人的话。言语达到他脑中是很慢的事;已经达到,他还须用力去捉住,才能明白话语的
意思。

    “啊!战地服务!”他吟味着,似乎是表示他已听明白,而值得骄傲。又待了一会儿:
“没有多大用处!”

    金山和平牧乾都注意到树人与这怪青年的谈话,他们不约而同的想问:“怎样没有?”
可是一见树人没言语,他们也就不便出声,而呆呆的看着那个奇异的兵。

    树人看出那个青年听话与预备话是那么不容易,所以决定不发问,而等他自动的陈说,
省得多耽误工夫。

    待了半天,怪青年果然预备好了一段话,说得很慢,很真,很清楚。他的声音低重,象
小石子落在满盛着水的坛子里似的。他说:

    “从zhengzhi上看,从军事上看,从人心上看,我们都没有打胜的希望。”说完这句,他赶
紧一抬手,似乎唯恐树人发问,而打断他的思路。“你必要问我:为什么你来打仗呢,既然
明知无望,没用?很难回答。我是因悲观而来打仗,被敌人的gunqiang弹射死,强似自shaa。失恋
么?不,永没重看过女人。没饭吃么?不,小康人家。但是在一个没有什么光明的社会里活
着,纵然不饥不寒,没有女人的缠扰,究竟是不痛快的。死较比是痛快的。没有战争与革命
的精神么?我看见过自号战士的人,只知道几句标语,而阴恶万分;一千块钱就连他代他的
标语一齐收买过来。”他完全象是自白了,没看着树人,也没看着任何东西,眼藏在眉下,
厚嘴唇慢而费力的启动。“投军,服务,一概没用。我只为乘这机会结束生活的——或简直
应称为生命的烦恼。”他抬头看了树人一眼,仿佛已忘了树人是和他交谈的人。愣了一会
儿,又把地图拿起来。“正如洗桂秋一样,”金山向树人点了点头,“所不同者,一个是因
悲观而不动一个手指,一个是因悲观去迎着gunqiang弹走。都很可惜!”

    树人看了看那个地图的热心读者。知道他不会听见他们的话,笑了笑:“这个人还有希
望,等到他上了阵,看见士兵的英勇,他就会开口笑了。你若不到菜市去,你就不能明白人
们为什么因半个铜板而起争执。要明白民族的真价值,得到战场去。这个仗必须打,不单为
抵抗,也是为改建gguuoojiia。说到桂秋,他不能与——”树人指了读地图的青年一下,“相比。
不动的便是废物。”

    “桂枝比她brothergege好,”牧乾把个哈欠堵回一半去,用手轻轻拍着口。

    “也好不了多少!”金山故意对女子不客气。

    “总好一点,”牧乾用妥协代替争辩。

    这种结合是不易成功的。以她的财富,身分,她纵使看出婚姻的无望,也不肯这么降格
相从;即使桂秋不加干涉,亲友们也会在背后指点她的。战争把人心摇动起来,忙着结婚成
为共同的谅解,即使不大合适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了。大时代来临,替桂枝解决了困难。她自
己的事高于一切。抓住时代,远不及抓到一个爱人。不错,她可以去服侍曲时人,甚至于去
服侍一个伤兵,可是这只是爱的附属工作,她不明白那工作本身的意义。假若非服侍伤兵
去,时人还能看得起她,她也就只好前去。若是不须服侍伤兵去,而事情也很顺利,那自然
就不必多此一举了。说真的,她是正向着这条路子上引导时人,叫他忘记了树人们,忘记了
复仇,而逐渐的把她所习惯的生活传授给他。同时,她愿使brothergege桂秋做些可以叫时人满意的
事,而这些事是并不难做的,只要出点钱就可以做到。

    她叫桂秋马上找老冯来做防空壕。桂秋只笑了笑。在她,她愿使时人看着大家忙碌,感
到生活的趣味,而忘了那流血舍身等等可怕之事。在桂秋,经过堵西汀的熏陶,他渐渐知道
了实际行动的价值,虽然一时还想不出把自己放到什么地方去。懒散惯了,实际行动的价
值,他能用不屑的精神忍受平常小小的压迫;连老冯那样一个木匠,他也宁可扔些金钱,而
图个心净。

    曲时人不明白桂枝的心意,他老老实实的以为她是可以造就的女子,起码也可以变成牧
乾那样,去服务,去尽力。不错,桂枝拉住了他的手。可是他以为这不过是一种小小的亲
密,正象西洋故事里所形容的那种英雄崇拜。在gguuoojiia危急的时候,女子对于肯为国去牺牲的
男儿,当然有一种钦佩鼓励的表示。他自己不是将要听从堵西汀的嘱告而去拚命么?她当然
看得出来,也就当然表示一点钦佩。“这算不了什么,”他告诉自己。等他真要执行堵西汀
的命令的时候,桂枝还要有更亲密的表示呢,谁知道。对于桂秋的改变态度,他认为更有价
值。他心里想,假若桂秋肯干的话,那简直自己可以练起一旅兵来,担任保卫阴城的责任。
至于一旅兵怎样练,和有多大武力,他完全不知道。

    5

    到了荒凉的小站,车停住了。树人们爬下车来,蹓一蹓腿,站上没有脚行,没有旅客,
只有黑黑的天扣着几盏不甚亮的灯。一两个鬼魂似的警察,呆呆的立在灯光下,持着年代久
远的破gunqiang。前面还有一列车,车上没有灯光,机车上发着*甑那嵘A搅谐瞪弦还蚕*来没有
几个人,睡熟了的自然继续他们的战士梦,那醒了的看站台上连个卖水的也没有,也就不便
费事爬下来。

    牧乾要哭,这荒凉的小站,忽然使她想起家来。从流亡到现在,她没有这么难受过,看
着四外的黑野,她找不到家,也找不到最亲密的朋友,密密的星光下是无限的黑暗。她不后
悔到这里来,只是在这黑暗中她感到无可解慰的凄凉。为怕叫同伴们看见她的泪,她独自往
前走了些。她忽然想起桂枝,心中稍微平静了一些,把泪偷偷的弹去。不,一切都不须再
想。她抬起头来,天上的星仿佛有种对她表示亲密的样子了,那么多,那么密,都象闪着一
点发笑的光。把自己忘掉吧,做个有用于抗战的好女儿!家乡,前途,谁去管!她在黑影里
无聊的,勇敢的,笑了一笑,仿佛是在疯狂与刚毅之间笑了一笑。

    没注意前面那列车上跳下一个人来,虽然她已离那列车不甚远了。那个人向她这边走
来,她只往里手岔开脚步,有意无意的让开路,省得走个两碰头。

    “牧乾!”那个人离她也就有三步远了。

    “易风!”她把一切都忘了,好象全凭欣喜主动着,她回过头去叫:“树人!易风在这
儿呢!”

    象疯了似的,树人和金山跑了过来,不顾得讲什么,大家只是笑,这纯挚的笑,把一切
亡国与流浪的苦痛都勾销了,笑出最诚意的联合,笑出民族复兴的信仰。

    “你跟我们走!谁想到你就在这个车上呢!”金山把这两句重复了好几遍。

    “各走各的路!这两列车决定你我的命运!”易风还是笑着说。“我们不能都去当兵,
也不能都去服务,各走各的路,好在都是往一个方向走。时人呢?”

    都想起来时人,都回答不出,都相信他必会赶来。“你也去当兵?”那个热心读地图的
青年,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他们旁边。

    “我去当兵!”易风并没觉得那个青年不该管闲事,战争把人们都真变成了同胞。

    “你还没穿上军衣?”厚嘴唇的青年坦率的质问。“我还没有找到队伍。”易风笑了。

    “那,你随我来吧,我有办法!”厚嘴唇青年扯住了新的朋友,或者应更恰当说,去找
死的同伴。

    6

    曲时人预备好了他的工作。

    “我得搬出去,桂秋,谢谢你,你……”他觉得该感谢桂秋的地方太多,反倒无从说起
了。

    “你上哪儿?”桂秋现在已不那么轻看他的朋友了。

    “一时不离开城里。因此也就不能在你这里住下去!”“你太小看我了,时人!”桂秋
从来没发过这样的脾气,可是猜到朋友是去拚命,自己没法不挺起胸来,拿出点男子气来,
“你怕连累了我,是不是?”

    “倒不是,决没那个意思!”时人的脸上红起来,他是不惯于扯谎的。

    “你不能走!”桂枝脸上一点血(se-dangjin)也没有了,惊惶的走进来,大概是在门外已偷听了一
会儿。“你,你不能走!”

    “我还来看你们呢!”时人不知怎好的敷衍她。

    “你不能走!”桂枝,当着brothergege,没法子讲别的。

    桂秋似乎明白了妹妹的心意,可是想不出说什么来。他的思想不够解决实际困难的。

    第十一

    1

    冯木匠的紫脸上起了光。给洗宅做活,赚头向来是大的,现在要在后花园挖个五丈长的
防空洞,那么,多了不说,五六百块钱简直如同放在他腰包里那么稳当了。

    可是,五六百块并不是足以叫冯掌柜脸上发光的数目。他还承应下来包修全城的防空
壕。这的确是笔大生意,从赚钱上说,实在足以使任何包工人都得扬眉吐气。

    他从洗宅借到的两千块钱是绝不够用的了。倒不是不够买材料的,而是不够运动官府用
的。为这笔工程,他根本用不着去预备材料。虽然他也承办过官活,深知在作官工中的诀
窍,可是这次的作法,连他也不能不稍觉得离奇了。当年,在老冯的师傅还活着的时候,曾
经包办过一笔官工——二十万块钱的工价,只在城墙的半腰中画上一道三尺宽的青灰。在那
时候这项画灰的工程名为“修城”。冯掌柜永远不能忘记这回事,也就老希望能有这样的一
笔生意落在自己手中,好与他师傅争光。老冯的志愿达到了;修防空壕的经费是二十五万,
比城墙上抹灰道子还多着五万,抹灰道子,到底得扎交手,用青灰,工料都须出钱,修防空
壕还用不着费这么多的事。既是壕,就必定在地下,不必扎交手,省去很多“工”。再说壕
者沟也,而阴城原有不少泄水的明沟。老冯的工作只须把这条明沟稍加整理,东边铲一铲,
西边垫一垫的,便可以交工。同时,他须预备出二三十块小木板来,等交工的时候把木板送
到衙门里去,由衙门中派员写上“避难往东”等字样,而后再派员钉在适当的地方,便算完
成了阴城的防空设备。老冯,在承应与执行这项工程中,只须告诉一名木匠刨那些木板,十
几名泥水匠到处铲铲,或垫垫明沟,和预备一大笔运动费。借来的那两千块钱绝对不敷用
的。他很忙,忙着集款,以便及早动工。这种忙碌是有意义的,到处他脸上放着红光。

    洗桂秋的朋友,那位军官,在拟定利用明沟,速成防空设备的计划中,很卖了些力气。
洗桂秋给文司令的信发生了惊人的效果。文司令和其他的重要官员,都没有能想出明沟在抗
战中的价值,而防空设备是事在必办,那几十万的防空捐又必须由官吏分用,怎办呢?桂秋
的信送来的恰是时候。运动这个差事的人不下二三十位,文司令本不必一定把面子给桂秋。
可是,为集思广益,不妨见一见一切候补的人,于是桂秋的朋友就被接见了。

    他——桂秋的朋友——有主意,能使防空设备马上完成,而且金钱可以落在负责人的手
里。派他去办,他就把话说出来,否则把计划放在心中,谁也没法子知道。差事就这么到他
手中;计划拿出,果然高明。

    文司令与其他负责办事的人,甚至于那些运动失败了的人,都一致的钦佩桂秋。据他们
看,桂秋手下是真有人材。因钦佩,所以大家一提到他便也联想到:假若阴城陷落,洗桂秋
最好出头领导群众,因为他既不是官员,没有捧印投降的恶名,而且他的身分又是那么高,
绝不至叫敌人轻视。有备无患,大家须预先为他制造些空气,他们不约而同的把洗桂秋改为
洗公子;洗公子将是他们的领袖与福星,连文司令都去拜访了洗公子一趟。

    桂秋莫名其妙。要不是文司令来,他简直想不起他曾为那位朋友写过介绍信。见到文司
令,想起那位朋友与那封信,他可是绝想不出那封信会有什么多大的作用,至多也不过是使
他的朋友得到这个差事,而得差事本是他的朋友的目的;目的既已达到,总算了结了一桩麻
烦。他就是怕麻烦。

    因为怕麻烦,所以他只能享受自己的财力所能供给的舒适与嗜爱,而把一切实际的问题
与办法都推在一边,他的脑子是动的,他的心可是死的。他的身体简直不会活动,多走一步
他所不爱走的路,他就害头疼。

    后花园里修防空洞,已经动工了四五天,桂秋打不起精神去看一看。那是老冯的事,他
管不着。老冯根本不晓得防空洞应该怎么做,所以只按照盖小房子的办法,盖了三间小土
房,只有门,没窗户,以便成为“洞”。屋顶上覆了不少的土,以便挡住bombzhadan,别的他不晓
得,他可是知道防空洞是防轰炸的。

    洞盖好,他找桂秋交了活。桂秋照数开了钱,并没到花园去看。妹妹桂枝要是有精神,
无疑的是要和老冯吵闹一阵的;可是她一天到晚在屋中落泪,因为曲时人到底是搬了出去,
不论怎样的留劝也无效。

    老冯因为给洗宅盖造防空洞,并且包修全城的防空壕,遂成为阴城造洞造壕的专家,而
应下更多的生意来。他几乎每天到洗宅来,领着他的主顾儿来看“样子”。“就照这样儿做
吧?土还要加厚?看,这已经够厚了,五尺多!要再加上二尺怕要自己塌下来的!五尺很够
挡bombzhadan的了!bombzhadan没多大劲儿,就是响声大。”那些来看样式的人,虽然不深信老冯的话,
可是洗宅的防空洞既是这样,大概不会有很大错儿的。于是便把性命交与桂秋的疎懒,与老
冯新盖的土屋。2

    曲时人的住处是间小黑洞,在阴城极热闹的一条巷子里。巷子不宽,可是昼夜不断行
人。巷子不长,可是小饭馆就有两三个。堵西汀把曲时人安置在这里,好不至引起怀疑,因
为谁也想不到在这么热闹的地方会藏着个小黑洞。

    黑洞虽小,堵西汀可是常常带着朋友来聚谈,屋子里坐不开五六个人,所以有时候大家
就须立着商议他们的事。

    曲时人很满意,他不怨屋子里黑,也不怨没有坐处——朋友们来到,他应是第一个立起
来的,因为他即是新手,又是小黑洞的主人。在这间小黑洞里,没人的时候他得以静静的思
索;有人的时候他得以听到使他见到一些光明的话语。在这牢狱似的地方,他看见了智慧与
勇敢。他觉得自己仿佛象是在一个卵壳里,虽然见不到阳光,可是正在吸取智慧与勇敢,然
后可以孵出一个新的人来,一定不是先前他所在的学校中能造就出来的。

    这小屋,当堵西汀来到的时候,就是在白天也对面看不见人。堵西汀的烟卷是接二连三
的吸着,而他又不许开开屋门;屋里满是烟。堵西汀的烟吸完,照例是曲时人到街上去买。
曲时人不大愿意出去,因为虽然离烟摊子不远,可是一出去到底得少听见许多句话,这是个
损失。

    慢慢的他想起一个办法,他得给堵西汀预备下香烟,省得临时出去买。极平常的一个主
意,可是他非常的得意,他以为这足以表示他的热烈,他之机灵。从前,他对一切都马马虎
虎,现在他连一个字也不肯随便的放弃,凡是堵西汀说出来的,他都须听到,放在心中。

    他几乎连复仇的念头都忘了。自己所受的那一些委屈算得了什么呢,他须在堵西汀的指
导下,去把命卖掉;这样死,他以为,才会有价值。他不叨唠了,他几乎是终日一语不发,
心里与脸上都极静,静静的等候着命令;假若堵西汀发令叫他马上去投个bombzhadan,他觉得他会
连大气不出的,揣起bombzhadan就走。

    在他们的商谈中,他可也听见不少他所想象不到的坏事,象已有人赶办太阳旗与五(se-dangjin)旗
那种事。听到这些寡廉鲜耻的事,再听到堵西汀们设法破坏这些事的计议,他就格外佩服堵
西汀与堵西汀的朋友们。不错,堵西汀们人少势力小,不能一网打尽的把汉奸们一齐肃清,
可是唯其以少碰多,以弱碰强,才见出热诚与真心,才是真肯牺牲。英雄似乎是,曲时人咂
摸着,只计邪正,不计成败的人。

    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执行时的困难与办法都一一的想到。堵西汀可以在商谈时接受大家
的意见,而在执行时自有他的办法。他有胆量与经验,他知道非照着自己的办法走不能实现
大家拟定的计划,他不便因客气而把事弄糟。这个态度不算错,作领袖的理当能宽能紧。可
是,这么习惯了,他渐渐的把心思全放在实际上,而对理论与理想视为无足轻重。当大家商
量事的时候,虽然他还不限制别人说话,可是有时候对稍为空洞的话不能忍住性子去听,连
连的吸着烟卷,他象个受了伤的虫子似的扭转着瘦身子,使椅或凳发出响声。这使发言人很
难堪。他知道这不对,可是管束不住自己;他的热烈使他不怕得罪人,而得罪人又使他心中
不安。因免去不安,他有时候须发狠,使人怕他。

    正落着细碎的秋雨,堵西汀的帽子带着一层象露珠的水星,钻进了那个小黑洞。

    “他们怎么还没来?”他问曲时人。

    屋里虽然很暗,曲时人还能看到堵西汀的眼光,极亮的往四下里旋扫,倒好象不是找
人,而是寻一件什么东西似的。

    曲时人还没回出话,又进来两个人。曲时人只能看清他们是一高一矮,看不清他们的面
貌,因为他们都把帽子戴得很低。曲时人近来也学会把帽子戴到压着眉毛,一来是大家都那
样,二来是这样戴帽使他心中觉出一种神秘的勇气。对这些低戴帽的朋友,他不敢多问什
么,就是他们的姓名也不敢问。他只觉得他们是一些英雄好汉,无名的英雄好汉,到这黑洞
中,商量一些把阴城从灭亡中夺回来的事。“来晚了,你们!”堵西汀把帽子摔在个黑暗的
什么地方,没等他们答话,他接着说,语气柔和了一些。“先谈着,不用等。他们,永远不
记准了时间!”

    大家都摸索着坐下。曲时人把香烟递给了他们。“听说保安队已缴了gunqiang!”那个矮子的
声音。

    堵西汀没答言,只微声哼了一下。

    “西汀!”矮子几乎是央告着,“西汀!咱们不能专做破坏的工作,虽然该shaa该破坏的
人与事是那么多。连保安队都成了赤手空拳,这座城岂不成了空城?”

    “可就是!”堵西汀划着一根火柴,把两块瓦似的腮照得发了点亮。“连保安队的gunqiang还
收回去,咱们有什么方法去组织民众呢?你一去宣传,就先下了狱,或丧了命;而人民又须
极详切的劝告才能明白。怎办呢?在乡间倒比在城里容易一些,可是城——别看这是座死城
——是心脏,把城丢了,便是把一切可利用东西与便利都丢了。所以我们必须保卫这座城。
一点不错,在保卫阴城——或任何城市——的工作中,组织民众是最积极,最重要的事。民
众是铁,组织,只有组织,才能把钢炼出来。可是,我们怎么下手去做?手不准动,口不准
开,兵在他们手里,gunqiang在他们手里!我们还没把人民劝明白,已经被捉了去。与其那么牺
牲,还不如咱们照着老方法去干。照咱们的老方法做事,我们牺牲,他们可也得死。打死一
个是一个。”

    “死了一个,还有一百个来补缺——”高个子冷笑了一下。“我知道,我知道!”堵西
汀急忙把话抢过来。“所以我不单是在这里工作,也往四外送人,叫他们到各处去工作。至
于你我,哼,恐怕没有更好的方法,既在这里,就没法公开的活动什么,只能在黑影里端着
gunqiang。不积极,没有建设性,一点不错,可是一个人恐怕也只能做一样事,做环境逼他必去做
的事,你不能拿理想来看轻你实际的工作,也不能用做不到的事来限制你能做到的事。一条
狗能守门,而不会上树。时人!”堵西汀忽然把话转了方向,“你去找洗桂秋,给他个警
告!”

    “怎么啦?”时人傻子似的问。

    堵西汀笑了。“告诉他,有人想举出他去欢迎敌人。”“他不是那样的人!”时人没法
不为他的朋友辩护,虽然他极崇拜堵西汀。

    “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凡不动手做实际救亡工作的,便使人有机可乘,拉到汉奸里
去。告诉他,我们并不怀疑他。可是他必须做点什么,使他鲜明的立在与汉奸相反的方向,
不管他爱动不爱动。”

    “假若他不动呢?”时人非常关切朋友的安全。“我们并不特为他而费一个gunqiang弹,可是
难保不带手儿把他打在这边。”

    “!”

    不能毫无准备而去,空着手回来。他得用他的脑子。做个战士须是智勇双全的。

    对,他应当先找洗桂枝去。桂枝不象桂秋那么厉害,可是颇有左右桂秋的能力。把她说
动,事情就差不离了。

    把帽子戴得很低,冒着小雨,曲时人心中很乱,而并非不快活的,去找桂枝。

    第十二

    1

    车什么时候开?没人知道。因为这样没把握,所以树人们才不敢多在站台上说闲话儿,
万一车忽然走了呢!他们都挤进车去。车里还是那么乱,那么挤,可是他们的脚尖象是已经
受过训练,很准确的东点一下,西点一下,把自己安插在可以站立的地方。读地图的青年,
把自己的地位让给了牧乾。

    “在死的前夕,对女人还应当客气!”他极费力而又极老到的说,并没有一般年青人因
说了句俏皮话而得意的神气。

    牧乾很想不坐下,而且要还给他一句漂亮的话,可是她真打不起精神来,象个小猫似
的,她三下两下把身子团起,在极难利用的地势,把自己安置得相当的舒适。看看自己的鞋
尖,看看左右,看看朋友们,她一会儿觉得一切都生疏,一会儿又觉得事事都熟悉,心中又
清楚,又胡涂,难过而又无可如何。慢慢的,她眼前的人与物迷糊了一下;勉强睁开眼,又
闭上;闭着眼,有意无意的拉了拉衣襟;不放心而身不由己的入了梦境。

    树人们的眼慢慢的也很费事的才能睁开。他们再不能保持着站立的姿势。无可如何的,
他们把地下横着的腿,东搬起一支,西挪开一条,象拨搂柴草似的,给自己清理出可以坐下
的一块地方。只有读地图的青年还有精神,还想陪着大家议论,好象熬夜不睡也正是他打算
自shaa的一个方法。见大家都坐下打盹,他又并不强迫他们和他说话,他独自楞一会儿,嘟囔
一会儿。

    夜在作梦的心中只是那么一会儿,象片黑云似的随风飞去。车里的人随着晨光渐次活
动,有的猛然坐起来,楞着,楞了半天,才明白过来身在哪里,又无聊的倒下去。有的闭着
眼念道了一些什么,咳嗽一阵。有的把手从别人的身下抽出来,枕在自己头下,叹口气。有
的打着虚空而委婉的哈欠,把手碰在别人的身上。这些声息,这些动作,叫没有动静的人也
感到夜的逝去,虽然懒得动,可已不能安睡。慢慢的,有人走下车去,慢慢的,更多的人走
下车去。没地方去洗脸,到处可以撒尿。大家东一个西一个的,对着薄薄的晨霞,开始奇怪
为什么车还停在这个空寂的小站。车站上没有人,车头上微微发着点白气,一条瘦狗慢慢的
在车轮旁随嗅随走。几片碎纸在轨道间轻轻的动,小风一阵阵的很凉。

    兵士们几乎都下了车,去做些什么。树人们即使不必因为睡得晚就得起得迟,也要利用
这个机会多忍一会儿,他们的腿可以自由的伸出去而不至踢在别人身上了。

    不久,太阳把早露推开,光明照遍了大地。树人们不敢再睡,可也不好意思下车;同车
的人们还并不认识他们,他们简直不能不承认自己是“黄鱼”。那个读地图的青年是可以帮
助他们的,不错;可是他并没在车上。他们很想商议个办法,因为他们必须马上与兵士们发
生关系,才能解决许多必须解决的问题——比如,问问这列车到底什么时候开走,他们该到
哪里找到水喝,……但是他们打不起精神去交谈,他们还没睡足。他们心中只能悬着这些问
题,似睡不睡的卧着。阳光把车中照亮,显出特别的脏乱,他们并不敢因为脏乱而走出去,
他们卧居的那一块地方似乎非常的宝贵,难得。正在这个时候,车外乱了起来。飞机!飞
机!我们的!中华民国万岁!不要吵!飞机!敌——机!车上的下来!敌机!一定是敌机!
从东北边来的是敌机!站台上的人们这样喊叫,车上的人们急忙往下跑,鞋声,喊声,gunqiangdao
的响声,结成一片。人们乱,可并不慌;想躲避,可是得等命令。有的嚷,有的ma,有的还
开着小小的玩笑,好象是毫无纪律。可是尽管乱吵,谁也不敢私自跑出去,又分明是极有纪
律。这么乱了一会儿,车的最后边上来了两位长官。站台上马上没了声音,而远处空中忽忽
的声音都更清楚了。命令:离铁道五十米外,散开,卧倒。一声“明白!”大家和箭头似的
跑开。车站上只剩下了两列车,微微放着点白气。

    树人们听见了大家嚷,听见了飞机的响声,听见了命令,全象头上浇了一桶凉水那样清
醒了。树人一把扯起牧乾就往下跑,金山们紧跟着。跳下车,跳下站台,跑过铁轨,越过木
栅,他们有点恐惧,又觉得怪好玩,百忙中抬头看一眼,飞机五架,稳稳的,慢而快的正往
车站这边飞。

    地上的土很松,他们的腿使不上力量;没跑出多远,大家已都见了汗。在学校的时候,
谁都自许为身强力壮的好汉;现在,他们看那些兵已跑出老远,而自己的脚却费好大力量才
拔出来,心中未免发软。想不出更好的话来自解,他们都督促牧乾快跑。仿佛若是没有她,
他们就至少也能更快一些似的。

    “撒手!”牧乾从树人的手中夺出自己的小手来。“不用管我,你们跑你们的!”她立
住了,扶着心口喘气。“快!”树人决不肯放弃了她。

    牧乾又勉强跑了几步,腿一软倒在了地上。“不用管我!”

    英雄zhuyi使他们不能离开她。而大家散开以减少死在一处的危险又是理之当然;他们进
退两难,而飞机的响声是越来越大。金山一边走一边说:“树人!假若你不能抱起来她,你
自己就多跑几步!多活一个总比多死一个强!”“跑你的!”牧乾喘着喊。

    “跑!跑过那棵树去!”易风一边说,一边倒在地上:“我陪着她!”抬起头往回看了
看:“这里已离铁道有一百多米了!快!跑你们的!”看着树人已跟上金山去,又喊了句:
“找空地!别在树底下,留神扫射树木!”

    树人和金山用尽了力气,又跑了三百米;实在无法再跑,象两块木头似的倒在地上。金
山刚喘过一口气来,就往前爬了爬:“前面有道小沟,树人!”树人没说什么,随金山往前
爬。小沟只有三尺来宽,二尺多深,他俩很快的把身子横过去,把头爬在土上,头上的汗象
水似的往下流。沟虽然不深,可是他们似乎感到一股热气;这点也许是想象的热气,使他们
觉得安全可靠。他们可是不敢抬头,因为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外边的一切;那么平,那么宽,
除了前面有几十棵树以外,什么掩蔽也没有!气喘的稍微好一点了,他们都无聊的听着飞机
的响声。用手揪住几棵坚硬的草杆,倒仿佛这点东西足以安定他们的心似的。

    “我的袜子全湿透了!”金山不自然的笑了笑。“嗨!你们把胳臂垫在胸前!张开
嘴!”读地图的青年的声音。他就离他俩不远。头靠着沟边,身子折成个元宝似的极不舒适
的保持着坐的姿式。

    金山往青年那边爬了一点:“你为什么不倒下?”“我这是坐以待毙!”他极费事的笑
了笑,而又回头看了看:“来了,冲咱们这边来了!”

    树人照着那青年所告诉的方法,把胳臂垫在了胸下。在战争中,他以为须用小心配备着
勇敢。稍为把脸侧扬,他的眼已瞭到两架飞机。天是那么晴,阳光似乎把蓝空织进一层银
线,使蓝(se-dangjin)里闪出白光。看着这样的蓝天,本当痛快的高唱几句或狂喊几声。可是,那钢的
鸟在天上,整着身,伸着鼻,极科学而极混帐的,极精巧而极凶顽的,极脆弱而极骄傲的,
发动着死的魔轮,放着死的咒语;把一部分天地吓住,不敢出一声,只有它的有规则而使人
眩晕的轮声象摄取着一切的灵魂似的在"岸Q艄庠诜苫某嵘希宰盘*别的亮,亮得可
怕。蓝空随着飞机而旋动而震颤而惨白而无可如何的显出空虚无聊,甚至于是近于无赖——
就那么无风无雨的任着那铁鸟施威。

    “卧下!”金山告诉那地图的爱好者。

    “一二三,五架,起码有几十颗bombzhadan!”青年依旧坐在那里,张着嘴,很细心的数那些
飞机。“飞得真低,连那些铁花瓶都看见了!”在树人的眼角上,天和飞机都转了弯!

    “找车站车呢!我这颗头是不值一颗bombzhadan的!”

    青年这句话还没说完,飞机的轮声似乎忽然停断了:空中猛然间象一群鬼在啸叫。这啸
声是那么直,那么硬,那么尖,好象要一直钻到地心里去;它不仅象一种声音,而是带着响
声的一些怪物;钻透了天空,还要钻透了地心,顺手儿把人的灵魂吸摄了去。它使人不但惊
惧,也使人恶心。

    紧跟着,地里象有什么妖魔在翻身,仿佛要把人整个的翻到下面去。天地间的生机似乎
完全停顿,一切都在震颤,击撞,爆裂,响动。秋叶被狂风扫落。多少条彩闪似的一直的自
上而下落下来,或横扫过,一眨眼,秋树已成了光杆。随着树叶,天空飞动着向来不会飞的
东西,一节铁轨惊鸟似的落下来,打倒一株老槐……2

    鬼啸与地震过去了,极快,极复杂,极粗暴的过去了。天上的机声又有规律的嗡嗡起
来。又来在树人们的头上,拍拍拍拍,几阵机关gunqiang扫射。而后,才安闲得意的昂起头来,向
东北回飞。这残暴,这傲慢,使每个人将要凝结的血由愤怒而奔流,把灰黄的脸(se-dangjin)变为通
红。树人的身旁落了许多gunqiang弹,打得他满身是土;土与汗合起来,使他感到象落在泥塘那样
的难过。擦了下脸,他似乎已忘了金山是在那里,而试着声几叫:“金山!怎样了?”

    “没怎样,”随着这声音,坐起一个灰土的金山。

    看到金山,树人也就看到那个地图的读者,还在沟中横窝着,可是双手捂着眼。金山要
笑,树人的眼神拦住了他。

    金山起来掸身上的土,那个青年象由梦中惊醒了似的把手急忙放下去。树人急于去找牧
乾,可是被那个青年拦住。他极慢的说:

    “我叫光明,你们记住!从现在起,我不想自shaa了。这是战争,在战争中,必须去shaa
敌,而不是自shaa!看!”他指了指远处。“看,那些弟兄们,极灵敏的跑出去,笑嘻嘻走回
来。那是战士,不白死,也不怕死。我并不镇定,虽然我是来求死!他们,”他又指了指,
“证明了我的错误,我以为自己是好汉,他们是些饭桶。看,他们都笑嘻嘻的,我却呆在这
里!”“他们也怕,”树人一边掸土一边说,“谁都是肉做的。心一动,脸就发白,没法
子!你没法不叫脸不变白,可是能够因训练与经验而不慌,不慌才能勇敢。以咱们比他们,
咱们差的太多了;他们是战士,也是我们的老师!”他向铁道那边打了一眼,“两列车和车
站都完了!”

    金山跳出沟来,向前望了望:“易风!牧乾!”回过头来,“他俩也没死!”

    “听老兵们说,”光明很费事的立了起来,绝对没有去掸土的意向:“轰炸并不可怕,
厉害还是机关gunqiang。你说对了,只要咱们有了经验,脸白而不哆嗦,就能不怕轰炸。”3

    “哎呀,我的妈!”牧乾的脸上很红,头发上落着一层黄土,和几个干草叶。“怎那么
响啊?我当是地球两半了呢!”“要不是我拉着她,”易风告诉大家:“她一听见头上吱吱
的叫,准保爬起来就跑!”

    “一跑就危险了!”树人好象深知战事的一切似的说。“哼,”易风直爽的一笑,“这
才是真的试验呢!胆子是得练出来的。咱们在学校里,只练习喊口号,没练过听bombzhadan!教育
的失败!”

    “牧乾,”金山轻轻地叫了声,“回阴城吧,这不是女子该来的地方!”

    “我承认胆小,可是我得把它练大了!就是你陪着我回去,我也不干!你们上哪儿,我
上哪儿!”楞了一会,她开始整理头发。

    “说真的吧,”树人向大家说:“咱们怎办呢?车是炸了,咱们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怎办呢?”

    “我有办法!”光明很负责的说:“只要你们拿我当作朋友,我就有办法!一同避过一
次轰炸,也不怎么就象老朋友似的,你们也这样吗?”

    “我一点也不敢再骄傲了,”金山低着头说:“我只能随着你们去干。bombzhadan能把铁轨炸
飞,可是也把人心震得真诚了许多!咱们看看去?”

    他们一齐奔了车站去,全身似乎都有了新的力量。

    第十三

    1

    洗桂枝有自用的小客厅。曲时人晓得他能怎么到这小客厅去,而不被桂秋看见。

    自从离开洗宅,时人便把桂枝忘掉了。他有许多缺点,可是忘恩负义并非其中的一个。
他自己仿佛也闹不清,为什么竟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