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五经四库全书道教指南茗香文斋茗香文斋-补遗轩怡文苑
> 文博士

文博士            


    序

    作者书社出版部早就约我写篇较长的文章,有种种原因,使我不敢答应。眼看到寒假
了,出版部先生的信又来到,附着请帖,约定在香港吃饭。赔上几十块路费也得去呀,交情
要紧。继而一想,不赔上路费而也能圆上脸,有没有办法呢?这一想,便中了计。写文章
吧,没有旁的可说。答应了。

    答应了,写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可真难倒了英雄好汉。大体上说,长篇总是小
说喽,我没有写诗史的本领,对戏剧是超等外行。只能写novelxiaoshuo——好坏是另一问题。写什么
呢?想了好久,题目决定为《文博士》。是什么呢?不能说,说破就不灵了。内容?还是不
能说,没想出来呢,再逼我,要上吊去了。我实在想不出答复来。这不是发牢骚,也不是道
歉,这是广告。广告不可骗人过甚,所以我不能说:读完此篇,独得十五万元,也算序。

    一九四○,十二,五,老舍于滇上

                                     一

    每逢路过南门或西门,看见那破烂的城楼与城墙上的炮眼,文博士就觉得一阵恶心,象
由饭菜里吃出个苍蝇来那样。恶心,不是伤心。文博士并不十分热心记着五三惨案。他是觉
得这样的破东西不应该老摆在大街上;能修呢,修;不能修呢,干脆拆去!既不修理,不又
拆去,这就见出zhongguo的没希望。

    zhongguo的所以没希望,第一是因为没有人才,第二是因为有几个人才而gguuoojiia社会不晓得去
拔用。文博士这么想。以他自己说吧,回国已经半年了,还没找到事情作。上海,南京,北
平,都跑过了,空费了些路费与带博士头衔的名片,什么也没弄到手。最后,他跑到济南
来;一看见破城楼便恶心。

    当他初回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不能拿zhongguo与美国比,这不仅是原谅zhongguo,也是警告自己
不要希望得过高。按理说,他一回来便应得到最高的地位与待遇。倘若能这样,他必定有方
法来救救这个落伍的gguuoojiia;即使自己想不出好主意来,至少他有那一套美国办法可以应用。
算算看吧,全国可有多少博士?可有多少在美国住过五年的?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可是,他
早就预备好作退一步想,事情不要操之过切,zhongguo是zhongguo;他只希望每月进四五百块钱,慢
慢的先对付着,等到羽翼已成,再向顶高的地方飞。他深信自己必能打入社会的最上层去,
不过须缓缓的来,由教授或司长之类的地位往上爬,即使爬不上去,也不至于再往下落。志
愿要大,步骤要稳,他不敢希望这个社会真能一下子就认清博士的价值。他不便完全看不起
zhongguo,因为自己到底得在这里施展本事——往不好听里说,是必须在zhongguo挣饭吃。他想好
了,既是得吃zhongguo饭,就得——不管愿意不愿意——同情于这些老人民,承认他们是他的同
胞,可怜他们,体谅他们。即使他们不能事事处处按照美国标准来供养他,他也只好将就
着,忍受着,先弄个四五百元的事混着。

    回来半年了,半年了,竟自没他的事作!他并没因此而稍微怀疑过他自己;他的本事,
他的博士学位,不会有什么错儿,不会。那么,错处是在gguuoojiia与社会,一个瞎了眼的gguuoojiia,
一个不识好歹的社会,他没办法。他,美国博士,不能从下层社会拾个饭碗,抢点饭吃;他
必须一坐就坐在楼上。要是他得从扫地挑水作起,何必去上美国得博士?他开始厌恶这个不
通情理的社会,处处惹他恶心,那俩城楼就是zhongguo办法的象征。假若不为挣钱吃饭,他真不
想再和这个破社会有什么来往!这个社会使他出不来气。

    更可气的是,以能力说,他在留学生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留学生里能露两手儿,
可是容易的事?哼,到了国内,反倒一天到晚皮鞋擦着土路,楞会找不到个事;他真想狂笑
一场了。

    在留学期间,他就时时处处留着神,能多交一个朋友便多交一个,为是给将来预备下帮
手。见着谁,他也不肯轻易放过,总得表示出:“咱们联合起来,将来回到国内,这是个势
力!”对比他钱多,身分高的,他特别的注意,能够于最短期间变成在一块儿嘀咕的朋友。
比他身分低的,他也不肯冷淡。他知道这些苦读书的青年都有个光明的将来,他必须拉拢住
他们,鼓励他们:“咱们联合起来,一群人的势力必定比一个人的大;捧起一个,咱们大家
就都能起来!咱们不愁;想当初,一个寒士中了状元,马上妻财位禄一概俱全。咱们就是当
代的状元,地位,事业,都给咱们留着呢;就是那有女儿的富家也应当连人带钱双手捧送过
来!不是咱们的希望过高,是理应如此!”这个,即使打不动他们的心,到底大家对他亲密
了一些。自然也有几个根本不喜欢听这一套的,可是他也并不和他们红着脸争辩,而心里
说:有那么一天,你们会想起我的话来!

    这样,贫的富的都以他为中心而联合起来——至少是他自己这么觉得——他越来越相信
自己的才力与手腕。有时候宁肯少读些书,他也不肯放弃这种jiaoji与宣传。留学生中彼此有
什么一点小的冲突,他总要下工夫去探听,猜测,而后去设法调解。他觉得他是摸住大家的
脉路,自己是他们的心房,他给大家以消息,思想,灵感,计划。越来越自信,越来越喜爱
这种工作,东边嘀咕嘀咕,西边扫听扫听,有时觉得疲乏,可是心里很痛快。

    他不算个不爱读书的人,可是慢慢的他看出来,专指着读书是危险的。有几个专心读书
的人,总不肯和他亲近,甚至于不愿和他说话。他觉出来,人不可以成个书呆子;有学问而
乖僻,还不如没有多少学问而通达人情世故。人生不应抓住学问,而是应把握住现实,他
说。在他所谓的把握住现实之下,事情并不难作:种种代表,种种讲演,种种集会,种种打
电报发传单,他都作过了,都很容易,而作得不算不漂亮。因为欣喜自己的作事漂亮,进一
步就想到这些事也并不容易,而是自己有本事,在有本事的人手里什么事儿才也不难。

    在美国五年——本来预备住四年,因为jiaoji与别种工作,论文交不上,所以延长了一年
——他的体态相貌蜕去少年时代的天真与活泼,而慢慢都有了定形,不容易再有多大变化。
就是服装也有了一定的风格,至少是在得到博士学位前后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动。中等的身
材,不见得胖,可是骨架很大,显着不甚灵活。方脸:腮,额,都见棱见角,虽然并不瘦。
头发很黑很多很低很硬,发旋处老直立着一小股,象个小翅膀;时常用手拍按,用化学的小
梳子调整,也按不倒。粗眉,圆眼,鼻子横宽,嘴很厚。见棱见角的方脸,配上这些粗重的
口鼻,显着很迟笨。他自己最得意的是脸(se-dangjin),黄白,不暗也不亮,老象刚用热手巾擦完,扑
上了点粉那样。这个脸(se-dangjin)他带出些书气。

    他似乎知道自己不甚体面,所以很注意表情:在听人讲话的时候,他紧紧的拧起那双粗
眉,把厚嘴闭严,嘴角用力下垂,表示出非常的郑重,即使人们不喜欢他,也不好意思不跟
他一问一答的谈,他既是这么郑重诚挚。轮到他自己开口的时候,他的圆眼会很媚的左右撩
动,补充言语所不能传达到的意思或感情。说高了兴,他不是往前凑一凑,便是用那骨胳大
且硬的手拉人家一下。说完一句自以为得意的话,他的鼻上纵起些碎折,微微吐出点舌头,
“啼”!迸出些星沫;赶紧用手遮住口,在手后唧唧的笑。他的话即使不是卑鄙无聊,可也
没有什么高明的地方;不过,有眼,鼻,口等的帮忙,使人不好意思不听着,仿佛他的专长
就是抓住了大家的不好意思。

    唯一得意的地方既是淡黄的脸(se-dangjin),所以他的服装很素净,黑的或是深灰的洋服,黑鞋,
高白硬领;只有领带稍带些鲜明的纹(se-dangjin),以免装束得象个神学的学生。这样打扮,也可以省
些钱,不随着时尚改变风格与(se-dangjin)彩,只求干净整齐;他并不是很有钱的人。

    在美国住了五年,他真认识了不少人。留学生们你来我去,欢迎与欢送的工作总是他
的,他的站台票钱花得比谁都多。他的消息灵通,腿脚勤紧,一得到消息,他就准备上车
站。打扮整齐,走得很有力气,脚掌辗地,一辗,身子跟着一挺。脖子不动,目不旁视的一
路走去,仿佛大家都在注意他,不好意思往左右看似的。他舍不得钱去坐车,可是赶上给女
友送行,就是借点钱,也得买一束鲜花。把人们接来或送走,他又得到许多谈话资料:谁谁
是怎个身分,在美国研究什么,在国内接近某方面,将来的工作是什么,他都有详细的报
告,而且劝告大家对此人如何的注意。工作,方面,关系,发展,这些字眼老在他的嘴边
上,说得纯熟而亲切,仿佛这些留学生的命运都应当由他支配;至少他也象个相士,断定了
大家的利钝成败。

    当他得到学位,离开美国,到了船上的时候,他看着那茫茫的大海,心中有点难过,一
种并非不甜美的难过。无边无际的海水,一浪催着一浪,一直流向天涯,没有一点归宿。他
自己呢,五年的努力,得了博士;五年的jiaoji活动,结识了那么多有起(se-dangjin)的青年;不虚此
行!那在他以前回国的,不啻是为他去开辟道路,只要找到他们,不愁没他的事作;那些还
在美国的呢,将来依次的归国,当然和他互通声气,即使不是受他指导与帮助的话。天水茫
茫,可是他有了身分,有了办法,所以在满意之中,不好意思的不发一些闲愁,一些诗意的
轻叹。

    平日,他很能吃;在船上这几天,他吃得更多;吃完,在甲板上一坐,睡觉或是看海,
心中非常的平静。摸着脸上新添的肉,他觉得只要自己不希望过高,四五百块钱的事,和带
过来几万赔送的夫人,是绝不会落空的。有了事之后,凭他的本事与活动,不久就有些发展
也是必然的。

    在上海与南京,他确是见了不少的朋友,有的显出相当的客气,有的很冷淡;对于事
情,有的乐观,有的悲观,一概没有下落!他的脸又瘦了下去。他可是并不死心,不敢偷
懒。到各处去打听朋友们的工作,关系,与将来的发展,他总以为朋友们是各自有了党派系
属,所以不肯随便的拉拔他一把;他得抄着根儿,先把路子探清,再下手才能准确。果然,
被他打听出不少事儿来,这些事又比在美国读书时所遇到的复杂多了,几乎使他迷乱,不知
所从。事情可是始终没希望。

    他感觉到南边复杂,于是来到北平;北平是个大学城,至不济他还能谋个教授。这次他
是先去打听教育界的党系,关系,联属;打听明白再进行自己的事。跑了不少的路,打听来
不少的事,及至来到谋事上,没希望。

    失败使他更坚定了信仰——虽然他很善于探听消息,很会把二与二加在一处,到底他还
是没打进去;想找到事,他得打进一个团体或党系,死抱住不放,才能成功。博士,学问,
本事,几乎都可以搁在一边不管,得先“打进去”!这个社会,凭他几个月的观察来说,是
个大泥塘,只管往下陷人,不懂得什么人才,哪叫博士;只有明眼的才能一跳,跳到泥塘里
埋藏着的那块石头上;一块一块的找,一步一步的迈,到最后,泥塘的终点有个美的园林。
他不能甘心跳下泥塘去,他得找那些石头。

    最后,他找出点路子来,指示给他:到济南去。

                                    二

    在北平,教授虽无望,文博士总可以拿到几个钟点。他不肯这样零卖。一露面就这么窝
窝囊囊,他不干。哪怕是教授的名义,而少拿点钱,倒能行。新回国的博士不能做倒了名
誉。名片上,头一行是“美国哲学博士”,第二行必须是zhoongyaang什么馆或什么局的主任才能镇
得住;至少也得是某某大学——顶好是国立的——教授;只是“教员”,绝对拿不出手去。

    他硬拒绝了朋友们,决不去教几个钟点。饿死,是社会shaa了他;饿不死,他自有方法打
进一个门路去,非常的坚决。就凭一位博士,大概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饿死吧,虽然社会是这
么瞎眼,他心里这样说。

    对在美国认识的那些人,他根本不想再拉拢了。不行,这群留学生没本事,没有团结
力,甚至于没有义气,他不再指望着他们。他看出来,留学生是学问有余,而办事的能力不
足;所以好的呢作个研究员或教授,不好的还赶不上国内大学毕业生的地位。学问是条死
路,钻进去便出不来,对谁也没有多大好处。留学生既是多数钻死牛犄角,难怪他们不能打
倒老的势力,取而代之。他自己要想有发展的话,得舍弃这群书呆子,而打进老势力圈去;
打进去,再徐图抽梁换柱,自己独树一帜。哪怕先去作私人的秘书,或教个家馆呢,只要人
头儿是那么回事,他必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那一天。既不能马上出人头地,那么去养精
蓄锐先韬晦两年,也是办法;至少比教几个钟点,去赶上堂铃强。

    拿定了这个主意,他投奔了焦委员去。焦委员的名片上没有印着什么官衔,因为专是委
员一项已经够印满两面的,很难匀出地方把一切职衔全印进去,所以根本不印,既省事,又
大气。由他这一堆委员,就可以知道他的势力之大与方面之多了。这在文博士看起来,是个
理想的人物。拿着介绍信,文博士去了三趟,才见着焦委员。

    焦委员没看那封介绍信,只懒洋洋的打量了文博士一番,而后看明白名片上印得是“美
国哲学博士”;这就够了。他简截的把文博士放在“新留学生”的类下。焦委员的心中有许
多小格,每一小格收藏着一些卡片成为一类:旧官僚,新官僚,旧军阀,新军阀,西医,中
医,旧留学生,新留学生……农学工商,三教九流,都各据一格。三眼两眼,把人的“类”
认清,他闭上眼,把心中的小格拉开几个,象电池上接线似的彼此碰一碰,碰合了适,他便
有了主意。对“新留学生”,他现在有很好的办法。这就是说,在zheengffuu里,党部里,慈善团
体里,学术机关里,他已都有了相当的布置。现在,他想吸收农商。他比谁都更清楚:钱在
哪儿,势力也在哪儿。国内最有钱的人,自然不是作官的,就是军阀;对这两类人,他已有
了很深的关系,即使不能全听他指挥,可是总不会和他冲突,或妨碍他的事业。其次有钱的
是商人,商人有许多地方不如作官的与军阀可靠,但是钱会说话,商人近来也懂得张张嘴,
这是值得注意的。商人的钱忽聚忽散,远不如文武大官的势力那么持久稳固,可是每逢大商
人一倒,必有些人发财:公司的老板塌台的时候,就是管事人阔起来的时候,这非常的准
确。他得分派些人去给大商人作顾问,作经理,好等着机会把钱换了手。再说,商与官本来
相通,历来富商都想给子孙在宦途上预备个前程,至少也愿把姑娘们嫁给官宦之家,或读书
的人,以便给家庭一些气派与声势。至于那些老派的商人,财力虽不大,可是较比新兴的商
人可靠:他们历代相传的作一种生意,如药材,茶叶,粮米等行,字号老,手法稳,有的二
三百年,一脉相传,没有突然的猛进,也没有忽然失败到底的危险。这样的商家,在社会上
早已打进绅士的阶级,即使财力欠着雄厚,可是字号声望摆在那里,象商会的会长,各种会
议中的商界代表,总是落在他们身上。他们家的子孙能受高等教育,他们家的女子也嫁给有
些身分的人。他们不但是个势力,而且是个很持久的势力。在公众事业上,他们的姓名几乎
老与官宦军阀名流齐列。焦委员想供给一些青年,备他们的选择,好把他自己的势力与他们
的联成一气。

    富农,在国内本就不多,现在就更少了。一县中,就是在最富庶的省分里,要想找到一
两家衬几十万的就很难了,农已不是发财之道。那在全省里数得着的几家,有的能够上百万
之富,虽然还不能和官宦与军阀们相抗,可是已经算麟角凤毛了。不过,就是这等人家,也
不是专靠着种地发的财;有的是早年流落在初开辟的都市,象上海与青岛等处,几块钱买到
的地皮,慢慢变得值了几千几万,他们便成了财主。有的是用地产作基础,而在都市里另想
了发财的方法,所以农村虽然破产,他们还能保持住相当的财富。这些,在名义上还是乡间
的富豪,事实上已经住在——至少是家族的一部分——都市里,渐渐变成遥领佃租的地主。
“拿”这些人,根本无须到乡间去,而只须在都市抓住他们;即使这些人在都市的事业有了
动摇,他们在乡间的房子地亩还不会连根儿烂;所以,在都市里抓住他们,就可以把血脉通
到乡间去,慢慢也扎住了根,这是种摘瓜而仍留着秧儿的办法,即使没有多大好处,至少在
初秋还能收一拨儿小瓜,腌腌吃也是好的。

    焦委员的办法便是打发新留学生们深入这些商家与农家去。拜盟兄弟,认干儿子,据他
看,都有些落伍了,知识阶级的人们不好意思再玩这一套。而且从实质上说呢,这些远不如
联姻的可靠。只有给他们一位快婿,才能拿稳了他们的金钱与势力。从新留学生这一方面看
起呢,既是新回来的,当然对作事没有多少经验,不能把重大的责任付托给他们。况且zhengzhi
上的势力又是那么四分五裂,各据一方,找个地位好不容易。至于学问,留学生中不是没有
好手,可是中庸的人才总居多数;而且呢,真正的好手,学术机关自会抢先的收罗了去,也
未必到焦宅门口来;来求他的,反之,未必是好手。那么,这些无经验,难于安置,又没多
大学问的新博士与硕士们,顶好是当新姑爷。他们至少是年轻,会穿洋服,有个学位;别的
不容易,当女婿总够格儿了。自然有的人连这点事儿也办不了,焦委员只好放弃了他们,他
没那个精神,也没那个工夫,一天到晚用手领着他们。这一半是为焦委员造势力,一半也是
为他们自己找出路,况且实际上他们的便宜大,因为无论怎样他们先得个有钱的太太,焦委
员总不会享到这个福,他既是六十开外的人了。

    这个办法,在焦委员口中叫作“另辟途径”。被派去联络富商的名为“振兴实业”,联
络都市里的富农的是“到民间去”。他派文博士到济南去,那里的振兴实业与到民间去的工
作都需要人。他给了文博士一张名单,并没有介绍信,意思是这些人都晓得焦委员,只须提
他一声就行了。其余的事,也并没有清楚的指示与说明,只告诉文博士到济南可以住在齐鲁
文化学会。焦委员很懒得说话,这点交派仿佛不是说出来的,而是用较强的呼气徐徐吐给文
博士的。他的安恬冷静的神气可是教文博士理会到:他的话都有分量,可靠,带出来“照办
呢,自有好处;不愿意呢,拉倒,我还有许多人可以差派!”文博士也看出来,他不必再请
示什么,顶好是依着焦委员所指出的路子去作;怎么作,全凭自己的本事与机警;焦委员是
提拔人才,不是在这儿训练护士,非事事都嘱咐好了不可。这点了解,使他更加钦佩这个老
人,他觉得这个老人才真是明白zhongguo的社会情形,真知道怎样把人才安置在适当的地方;他
自己是个生手,所以派他去开辟,去创造,这不仅是爱护后起的人才,而且是敬重人才,使
人有自由运动用才力的机会与胆量。最可佩服的还是焦委员那点关于联姻的暗示,正与自己
在美国时所宣传的相合:当代的状元理应受富人们的供养与信托。他的圆眼发了光,心中这
么想:先来个带着十万的夫人,岂不一切都有了基础?满打自己真是块废物——怎能呢——
大概也不必很为生计发愁了。把这些日子的牢骚一齐扫光,他上了济南。

    齐鲁文化学会很不容易找,可是到底被他找到了,在大明湖岸上一个小巷里。找到了,
他的牢骚登时回来一半。一个小门,影壁上挤着一排宽窄长短不同,颜(se-dangjin)不同,字体不同的
木牌:劳工代笔处,明湖西洋绘画研究社,知音国剧社,齐鲁文化学会……他进去在院中绕
了一圈,没人招呼他一声。一共有十来间屋子,包着一个小院,屋子都很破,院子里很潮很
脏,除了墙角儿长着一棵红鸡冠花,别无任何鲜明的(se-dangjin)彩。又绕了一圈,他找到了“学
会”,是在一进门的三间南房。一个单间作为传达室,两间打通的是会所;都有木牌,可是
白粉写的字早已被雨水冲去多一半了。他敲了敲传达室的门,里面先打了声哈欠,而后很低
很硬的问:“干煞?”文博士不由的挂了气:“出来!”

    屋里的人又打了个哈欠,一种深长忧愁的哈欠。很慢的,门开了,一个瘦长的大汉,敞
着怀,低着头,走出来。出了门,一抬头,一个瘦长的脸,微张着点嘴,向文博士不住的眨
巴眼。

    “会里有人没有?”

    “嗯?”大个子似乎没听懂。

    文博士虽然是四川人,可是很自傲自己的官话讲得漂亮;一个北方人要是听不懂他的
话,他以为是故意的羞辱他。他重了一句:“会里有人没有?”

    “俺说不上!”大个子仿佛还是没听懂而假充懂了的样子,语音里也带出不愿意再伺候
的意思。

    “你是干吗的?”

    “俺也知不道!”

    “这不是齐鲁文化学会,焦委员——”

    “啊,焦老爷?”大个子忽然似乎全明白了。急忙进去,找着会所的钥匙,去开门;嘴
里露出很长的牙,笑着,念道着“焦老爷”,顺手把钮扣扣上。

    屋里顺墙放着一份铺板;中间放着一张方桌,桌上铺着块白布,花纹是茶碗印儿和墨点
子;上面摆着一个五寸见方的铜墨盒,一个铜笔架,四个茶碗,一把小罐子似的白瓷茶壶。
桌旁有两把椅子。铺板的对面有个小书架,放着些信封信纸,印(se-dangjin)盒,与一落儿黄旧的报
纸。东西只有这些,可是潮气十分充足。大个子进去就把茶壶提了起来:“倒壶水喝,焦老
爷?”

    “我不是焦委员,我是焦委员派了来的!”文博士堵着鼻子说。

    “喂,那咱就说不上了!”大个子把茶壶又放下了,很失望来的不是焦老爷。

    文博士看出来,这个大汉除了焦老爷,是一概不晓得。他得另想方法,至少得找到个懂
点事儿的:“除去你,还有别人没有?”他一字一字的说,怕是大汉又听不懂。“俺自己
呀,还吃不饱;鱼子他妈在乡下哪!粮贵,不敢都上来!”大个子的话来得方便一些了,而
且带着一些感情在里边。

    “我问你,‘会’里还有别人没有?”文博士的鼻子上见了点汗。

    “那,说不上呢!”

    “你是干吗的,到底?”

    “俺?”大个子想了会儿:“不能说!”

    文博士也想了会儿,掏出块钱来:“拿去。告诉你,焦委员派我来的,我就住在这儿,
都属我管,明白?”

    大个子嘻嘻了几声,把钱拿起去,说了实话:会里的事归一个姓唐的管;唐老爷名叫什
么?知不道。原先的当差的姓崔,崔三,是大个子的乡亲。崔三每月拿八块钱工钱。前四个
月吧,崔三又在别处找到了事,教大个子来顶替着,他们是乡亲呀。大个子每月到唐老爷那
里去领八块钱工钱,两块钱杂费,一共十块。崔三要五块,大个子拿四块,还有一块为点灯
买水什么的用。崔三说,五块并不能都落在他手里,因为到三节总得给唐老爷送点象样的礼
物去,好堵住他的嘴。崔三嘱咐过大个子,这些事就是别教焦老爷知道了。“俺姓楚哇,四
块钱,还得给家捎点去,够吃的!”大个子结束了他的报告,叹了口气。别的事,他都不知
道;唐老爷也许知道?说不上。

                                      三

    “倒壶水喝?”老楚没的可说了,又想起这句唯一的客气话。看文博士没言语,他提起
大磁壶走出去。

    文博士坐在桌旁,对着那个大而无当的铜墨盒发楞。一股悲酸从心中走到眼上,但是不
好意思落泪。猛然立起来,把门窗全打开,他吐了口气。看看自己,看看屋中,再看看院
里,他低声的冷笑起来。顺着壁纸上一块墨痕,他想起海中的一个小荒岛,没有树木,没有
鸟兽,只是那么一堆顽石孤立在大海中。他自己现在便是个荒岛。四五个月前从美国开船,
自己是何等的心胸与希望,现在……学位,学问,青年,志愿,哼,原来这个社会就这样冷
酷,正象那无情的海洋,终久是把那小岛打没了痕迹!

    但是,怨恨有什么用呢!他拍了拍胸口,干!既然抓住了焦委员,就要作下去,焉知这
不是焦委员故意试探他呢?伟人是由奋斗中熬出来的!一个博士本来应当享现成的荣华富
贵,可是谁教自己这个博士是来到这么个社会中呢,鲜花插在粪堆上;好吧,干干看吧,尽
人事听天命,没有道理可讲,没有!

    掏出袖珍日记来,用钢笔开了几项,一,电焦委员;二,访唐先生;三,筹款。写完
了,他啼笑皆非的点了点头。是的,焦委员派上这儿来,咱就来了;不但来了,还给他个电
报:“托庇安抵济,寓文化学会,工作情形,随时奉闻,文志强叩。”漂亮!

    访唐先生这项,大概不会有什么用,不过,碰碰看,多少也许探听出点消息来,至少唐
先生对济南的情形一定熟悉。不希望在这项中找到什么,不过是一种带手的事,得点什么有
用的知识更好,白跑一趟也算不了什么;虽然博士而可以白跑腿是件说不通的事,又有什么
法儿呢,在这个社会里!

    第三项最难堪。手里没有多少钱了。打电向家里要,即使不算丢人,可是缓不济急。自
己的工作是顶着焦委员的名去和阔人们交往,大概不能坐人力车去吧?总得租部汽车;济南
的汽车当然没有上海那么方便公道。即使汽车没有必要,请客总是免不掉的。要专是吃顿饭
还好办,既是富豪们,说不定还要闹酒,叫条子,这可就没有限制了!低级,瞎闹,这些
事;可是社会是这样的社会,谁能去单人匹马的改造呢?先不问这合理不合理吧,既来之则
安之,干什么说什么。钱在哪儿呢?去借,没有地方;即使打听到此地有熟人,也不能一见
面就开口借钱,不能;被人家传说出去,文博士到处求爷爷告奶奶,那才好听!

    想到这里,他真要转回北平或上海去,教几点钟书,作个洋行的办事员,都好吧,总比
这个罪好受!这完全是扎空qiang,扎不着什么,大概连qiang也得丢了!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
子;置之死地而后生才是英雄啊!

    没法子决定,他很想去占一课,或相相面,自己没法打主意了。可笑,一个美国博士去
算卦相面;可是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决定一切。生命既不按着正轨走,有博士学位的并不能一
帆风顺的有合适的工作与报酬,那么用占课相面来决定去取,也就无所不可了;盲目的社会
才有迷信的博士,哼!

    老楚打来一壶开水,并没擦擦或涮涮碗,给文博文满满的倒了一杯,两个极黑的手指捏
着杯沿,放在博士的面前,水上浮着个很古老的茶叶棍儿。

    “老楚,”文博士不敢再看那杯开水,从袋中掏出张行李票来:“上车站取行李,会不
会?”

    “说不上*牛*

    “好!”文博士猛的立起来。“打扫打扫这两间屋子会不会?说得上说不上?”

    “没笤帚簸箕耶!”

    “嘿!”文博士象忽然被什么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虫叮了一口似的,蹿了出去。跑到门口,他又猛的一收
步,象在体育馆里打篮球那种收步的样式:“老楚!老楚!唐先生在哪儿住?”老楚一点也
没着急,无精打采的走出来:“啥?啊,唐老爷,俺领你去。俺认识那个地方;地名,说不
上!不是给钱的那个唐老爷?是呀,地名说不上呢!”

    文博士一声没再出,一边走一边心中转着这句话:这就是你们zhongguo人!这就是你们zhongguo
人!好象是初学戏的小孩那样翻来覆去的念道一句戏词。出门不远,看见了些水,他不知道
那是大明湖;水挡住去路,他就向南走去;好歹的撞吧,不愿和zhongguo人们打听地方,zhongguo
人!再说,在美国纽约、芝加哥那么大的地方,都没走迷了过,何况这小小的济南,不打
听。果然,不大会儿,被他找到了院西大街。街上没有高楼,没有先施公司那样的大铺户,
没有鲜明惹人注意的广告牌与货物,没有秩序。车挤着车,人挤着人,只见各种的车轮,各
种的鞋,在那窄小的街上乱动乱挤,象些不规则的军队拔营似的,连声响都没有一定的律
动。那些老式的铺户,在大路两旁呆呆的立着,好似专为接受街上的灰尘,别无作用。这种
杂乱而又呆死的气象,使人烦躁,失望,迷乱,文博士没心去看什么,只象逃难似的在车马
行人的间隙里挤,小车子木轮吱吱的响声,教他头疼。只看了西门一眼,他觉得恶心。

    来到西门大街的桥上,看着那道清浅急流的河,他心中稍微安静了一些。河不算窄,清
凉的水活泼泼的往北流,把那些极厚极绿的水藻冲得象一束束的绿带,油汪汪的,尖端随着
水流翻上翻下,有时激起些小的白水花。四面八方全是那么拥挤污浊,中间流着这道清水,
桥上的空气使人忽然觉得凉了许多,心中忽然镇静一下,象嘈杂胡乱的梦中,忽然看见一道
光亮,文博士舍不得再走了。在桥边立了会儿,他感到一种渺茫的悲哀,一种冷静的不平。
他以为这条水似乎不应在这个环境中流荡,正如同自己不应当在这个破桥上立着。立了一会
儿,因为猜想河水的来源,他想起趵突泉来。是的,这或者就是由趵突泉流出来的;也想
起,刚才由会里出来的时候所看见的那片水或者就是大明湖。这两个名胜,他都听人提到
过。刚才没顾得看湖,现在先看看这个名泉吧。

    三绕两绕,他绕到了趵突泉,zhongguo称得起地大物博,泉水太好了!他立在泉池上这样赞
美。三个大泉,有海碗那么粗细,一停也不停的向上翻冒,激动得半池的清水都荡漾波动,
水藻随着上下起伏,散碎的荡成一池绿影。池边还有多少多少小泉,静静的喷吐一串串的小
珠,雪白,直挺,一直挺到水面;有的走到半路,倾斜下去,可也滚到水面,象斜放着一条
水银柱;有的走到半路,徘徊了一下,等着旁边另一串较小的水珠,一同上来,一大一细,
一先一后,都把水珠送至水面,散成无数小泡,寂寂的,委婉的,消散。耳听着大泉的喷吐
震荡,目看着小泉的递送起灭,文博士暂时忘了一切,仿佛不知自己是在哪里了。忽然闻到
一股大葱味,一回头,好几个乡下大汉立在他身后,张着嘴,也在这儿看泉水。文博士刚忘
了一切,马上又想起天大的烦恼。zhongguo人,都是你们zhongguo人!zhongguo够多么富,多么好;看这
个泉,在美国也没有看见过;再看这些人,多么蠢,多么臭;zhongguo都坏在zhongguo人手里!他舍
不得这片水,但是不能再与这群人立在一块儿看。他恨不能用根棍子把他们都打开,他可以
自在的欣赏一会儿。

    离开池畔,他简直不愿再看任何东西。那些贱劣的东洋玩具,磁器,布匹,围具;那些
小脚,汗湿透了蓝布褂子的臭女人们,那些张着嘴放葱味的黄牙男子们,那些鸡鸡嘹嘹的左
嗓子歌女们,那些红着脸乱喊的小贩们!他想一步迈出去,永远不再来,这不是名胜,这是
丢人!

    走过吕祖殿,大树下一个卦桌,坐着位很干净秀气的道士,道袍虽旧,青缎道冠可是很
新,在树阴下还微微的发着点光。文博士并不想注意这个道士,可是在这些脏臭的人们中挤
了这半天,忽然看见这么个干净的人,这么好看的一顶帽子,好象是个极新鲜,极难遇到的
事,他不由的多看了道士一眼。道士微微的对他一笑。文博士想起来算卦。但是不好意思过
去,准知道他要是一立在卦桌前,马上必定被那些大葱国民给围上。他又真想占一卦,这个
道士可爱,迷信不迷信吧,大概占课有相当的灵验。他低下头,决定还是不迷信,打算从卦
桌前没事似的走过去。看见卦桌上垂着的蓝布桌裙,他的心跳得快了一些,由迷信与不迷信
的争战,转而感到这个臭社会不给人半点自由,想占一课——直当是闹着玩——也得被人们
围得风雨不透。正这么想,他听到:“这位先生——”语声很清亮好听,可是他不敢抬头,
这必是道士招呼他呢。“婚姻动,谋事有成。应验了请再来谈!”他听明白了这些,觉得有
点对不起道士,可是脚底下加了速度。

    走出趵突泉,他心中痛快了一些,几乎觉得zhongguo人也并不完全讨厌,那个道士便很可
爱。道士的话就更可爱。即使是江湖上的生意口吧,反正他既吃这一行,当然有些经验,总
有几分可靠。zhongguo的老事儿有许多是合乎科学原理的,不过是没有整本大套的以科学始,以
科学终而已。再说呢,他所需要的也不过是这两句话——婚姻动,谋事有成——居然没花卦
礼而白白的得到,行,这个道士!这两句话是种鼓励,刺激,即使不灵验也没大关系,文博
士需要些鼓励;况且道士的话还有灵验的可能呢!

    他发了两个电报:向焦委员报告,和向家里要钱。

    到车站取了行李,拉回会所,差不多已是六点钟了。吃饭,又成问题。老楚不会作饭,
他每天只在街上买点锅饼,大葱,与咸菜,并不起灶。文博士把行李放在铺板上,没心程去
打开,也打不起精神再出去吃饭,呆呆的坐在椅子上。“老爷,”老楚在门外叫,“买个洋
灯吧?”

    博士没回答。

                                 四

    正是初秋的天气,济南特别的晴美,干爽;半天的晚霞,照红了千佛山。文博士在屋中
生着闷气;一阵阵的微风将窗纸上的小孔当作了笛,院中还有些虫声,他不能再坐下去。出
来,看着天上的晴霞,听着墙角的虫声,脸上觉到那微凉的晚风,心中舒服了一些;下午出
去的时候,还觉得有点热;现在,洋服正合适。是的,zhongguo都好,自己也没错儿,就是那群
zhongguo人没希望,老楚是他们的代表!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大的博士,就会凑在这个破院子
里,有什么法子呢?再看屋里,没有洋式的玻璃窗,没有地板,没有电灯,没有钢丝的床,
怎能度过一夜呢,还不用说要长久住在这里!

    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只好教老楚去买煤油灯,还得买点石灰面洒在墙根去了潮湿。
自己呢,还是得出去吃饭,没有别的方法。嘱咐好了老楚,他又顺着下午所走的路去找饭
馆。路上看见好几个饭馆,不是太大,便是太小;那些小的,根本不能进去,大的,可以进
去,可是钱又不允许。最后,他找到一家小番菜馆,门口竖着个木牌,晚餐才八角大洋。他
觉得这个还合适。馆子里一个饭客也没有,一个穿着灰白大衫的摆台的见他进来仿佛吓了一
跳。桌上的台布与摆台人的衫子同(se-dangjin),铺中一股潮气,绝无人声。文博士的眉又拧在了一
起,准知道要坏;在zhongguo似乎应当根本不必希望什么。没看菜单,他只说了声:一份八角
的。

    dao叉等摆上来:盘子毛边,dao子没刃,叉子拧股着。面包的片儿不小,可是颜(se-dangjin)发灰,
象刚要冻上的豆腐;一摊儿极小的黄油,要化又不好意思化,在碟心上爬着。文博士的心揪
成个小疙疸。等了半天,牛尾汤上来了。真有牛尾,不过有点象风干过的,焦边,锈里儿,
汤上起着一层白沫。文博士尝了一口,咸得shaa口,没有别的好处。勉强又呷了一口,他等着
下面的菜。猪排是头一个菜,文博士用dao切了半天,他越上劲,猪排也越抵抗,dao子是决不
卖力气。切巴了一阵,文博士承认了失败,只检起两个小干核桃似的地蛋吃了。

    下面的菜都和猪排一样的富有抵抗力,文博士的悲观是由肚子起一直达到心中;这就是
zhongguo人作的西餐!末了,上来一杯咖啡,颜(se-dangjin)颇够得上红茶,味道可还赶不上白开水。文博
士一言没发,付了钱,走出去。街上的灯光不少,风更凉了一些,车马行人还和白天一样的
乱挤。他肚中寡寡劳劳,在灯光下,晚风中,几乎忘了自己是谁,只觉得生命是一团委屈与
冤枉。走回大明湖去,他在湖边上立了一会儿。秋星很明,湖上可很黑,游艇静静的挤在一
处,蒲苇与残荷随风放出些清香。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扶着棵老柳往远处看,看不见什么,
只有树影星光含着一片悲意。

    回到学会,他几乎以为是走错了地方:各屋中,连院中,都是人。锣鼓响着,剧社正在
排演;说笑争吵,画社正在研究讨论;还有许多人,不知是干什么的,可是都有说有笑;满
院是人声,到处是烟气;屋子都开着门窗,灯光射到院里,天上很黑,仿佛是夜间海上一个
破旧而很亮的船,船上载着些醉鬼。只有文博士的屋里没有灯光,好象要藏躲开似的。他叫
老楚开门,老楚不知哪儿去了。等了半天,老楚由外面走进来,右手提着两把水壶,左手提
着大小五六个报纸包儿。把水壶与纸包分送到各屋里去,他很抱歉似的忙着来开门。老楚先
进去把灯点上,文博士极不愿进去,而不得不进去。屋里新洒上的石灰面和潮气裹在一处,
闻着很象清洁运动期间内的公众厕所。

    “倒壶水喝?”老楚格外的和气,长瘦脸上还挂了些笑容。见文博士没理他,他搭讪着
说:“见了唐老爷,别说呀!俺给这行子人买东西,”他指了指院中,“他们说,到节下赏
赏,上回五月节,他们都忘记了咱,俺也没说什么。去买东西,俺挡不住赚一个半个的;不
够吃的!给老爷买东西,赚一个板就是OE牛克牵彼种噶酥竿獗撸岸际怯星模
浅的,那画画儿的,五毛一筒的烟,一晚上就是四五筒!俺赚他们一个半个的,不多,
一个半个的;鱼子他妈还捎信来要棉裤呢!”

    文博士没工夫听老楚的话,更没心同情他。指了指行李,他叫老楚帮助打开。只有一条
褥,一床毛毯,他摸了摸,隔着褥子还感觉到铺板的硬棒。衣箱暂放在桌子上,把书架清楚
了一下,预备放洋服裤子,和刮脸的dao与刷子什么的。屋中的味道,院中的吵闹,铺板的硬
棒,心中的委屈,都凑在一处,产生了失眠。他奔跑了半日,已觉得很累,可是只一劲的打
哈欠,眼睛闭不牢。他不愿再想什么,只求硬挺一夜,明天或者便有较好的办法与希望,可
是他睡不着。一直到十二点钟,院中的人才慢慢散去,耳边清静了一些,床板的硬棒便更显
明,他觉得象一条被弃的尸首,还有口气儿,可是一点能力没有,只能对着黑暗自怜自叹。
邻院的钟敲了两点,他还清清楚楚的听到,沈重,缓慢,很严重的一下两下shaa死一段时间,
引起多少烦恼!他把毯子蒙严了头,没有听到打三点。

    第二天一清早,街上卖馓子麻花的把他喊醒。猛一睁眼,屋中的破烂不堪好象一闪似的
都挤入他的眼中,紧跟着他觉到脊背与脖子已联成一气,象块从来不会屈转活动的木板,他
又忍了半天,不能再睡,街上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卖馓子麻花的,也不知道为什么都一个腔
调急里蹦跳的喊,这群zhongguo人!没法子,他只好起来吧。起来又怎样呢?这一天,似乎比昨
天还坏,还渺茫,没有一件事是确定的,有希望的。往最小的事上说,他没法得到一杯热的
咖啡或红茶,一两片焦黄的吐司。他硬把自己曳了起来,仿佛曳起一大块没什么用的木头。

    找出由美国带回来的皮拖鞋与红地黑花的浴衫,他到院中活动活动,满院的梨核苹果
皮,已招来不少勤苦的蚂蚁,他找了块较比干净的地方,行了几下深呼吸,脖子渐渐的活软
过来。他很想洗个热澡。还记得昨天路过一个澡堂。不想去,洗不惯公众浴池。再一想呢,
大概还是非去不可,这个地方决不会忽然有了沐浴的设备。他又冷笑开了,看吧,自己总会
不久就得变成个纯粹zhongguo人,不然便没法儿活下去。适应环境,博士得变成老楚,才有办
法,哈哈!他笑出了声,很响,几乎使自己有点害了怕。

    老楚不知为什么忽然能这样惊醒,居然听见了这个笑声,一翻身爬起来,登上衣裤,走
出来,预备好操作一切:“倒壶水喝?”

    文博士笑得更加了劲。他觉得老楚很象个鸡,或狗,一爬起来便能作事,用不着梳洗沐
浴,也根本没一点迟累;是的,打算在zhongguo活着得不要一点文化,完全反归自然。老楚跟野
人差不多!他得跟老楚学,什么学位,卫生,一切不相干,这是zhongguo,这么一想,他由轻视
zhongguo转而觉得自己太好挑剔了,太文明了,zhongguo用不着他这么文明的人:“好吧,老楚,打
两壶水去,两壶!”

    不洗澡了,权且用两壶水对付着擦擦身上,刮刮脸。脸还是要刮的,到野蛮之路也得慢
慢的走呀,哈哈!

    耗到九点多钟,文博士想教老楚领路,去访唐先生。刚要喊老楚,老楚进来了,举着张
名片:“唐老爷!”他的脸上白了一些:“别向他讲呀,俺给他们买东西!”文博士看了看
那张名片,除了唐孝诚三个较大的字外,还有许许多多小字,一时几乎不能看清。他正了正
领带,迎出来。唐先生似乎早已拱好了手等着呢,一见文博士出来便连连上下左右摆动,显
出十二分虚假而亲热。他有五十多岁,矮矮的身量,长长的脸,眉眼似乎永远包陷在笑纹之
中;光嘴巴,露着很长的门牙,也在发笑。虽是初秋,他的身上可已经很圆满,夹袍马褂成
套,下面穿着很肥阔的夹套裤,裤脚系着很宽的绸带。衣服都是很好的丝织品,可是花样很
老,裁法很旧,全象是为从箱中拿出来晒一晒,而暂时以唐先生作衣裳架子。

    唐先生一定不肯先进屋门,再三再四的伸手,拱手,弯腰,点头,而且声明他是地主,
文博士是客。他已经觉得十分对不起,没能早些过来请安,仿佛文博士的行动他都知道似
的。让了半天。唐先生得到胜利,斜着身随文博士进来。刚到桌旁,唐先生从桌上拿起自己
的名片,从新双手递过去。文博士连忙把自己的名片找出来,递过去。唐先生接过去,举到
鼻子附近,预备看官衔的小字;一目了然,只有美国哲学博士一项,他的脸马上把笑纹都收
回去,随便的把它放在桌上。文博士看了出来这个变化:“唐先生,请坐!”“不客气
吧,”“吧”字显着多余而不好听。

    文博士的心里并没把唐先生放得很高,他看唐先生也不过是比老楚多着一套不合样的衣
裳与不必需的礼貌而已。讲到对付上,或者唐先生还是容易拿住的那一个,因为唐先生到底
有一套玩艺,老楚根本是个光眼子,象刚出水的鱼,什么也没有,只是光出溜的一条。他决
定把唐先生拿下马来。唐先生有一套落伍的衣裳礼貌与思想,文博士有一套新从美国运回的
衣裳礼貌与思想,这是个战争,看谁能战胜。文博士决不退让。他要出奇制胜,用西洋人的
直率勇敢袭击唐先生的礼多人不怪。他猛然的把自己的名片抓起来,随着一声不很好听的
笑:“我全凭着这个博士!美国总统的荣誉还赶不上个博士。博士就是状元,我想你应当知
道这个。有博士在我的片子上,我就有了一切的资格,唐先生!”

    唐先生脸上的笑纹又都回来了,他觉得自己的确有点太猛撞;他决不佩服西洋博士的学
问,可是他深知颜惠庆总长与顾维钧公使就都是博士,这点不假。凭自己的老练与圆滑,今
天会闹个没脸,他心中有点难过;可是他并不慌乱,知道自己一定会把僵局打开,特别是吃
了“博士”的钉子,转过弯来决不算丢人。他又拱了拱手:“文博士,你不能住在这里,这
要教焦委员知道了,我吃不住。舍下还相当的宽绰,那个,那个,老楚!”意思是命令他马
上搬走文博士的东西。

    文博士的脸上照旧很严重,可是心里乐了一下。看,这家伙的弯子转得多么快,多么利
落;这样的zhongguo人虽然没有任何价值,可还倒有趣好玩。

    “不,我这里很好,”文博士拦住了唐先生,“刚由美国回来,我愿意多吸收一些zhongguo
社会情形,多接近民间;也可以说关心民瘼吧!”

    “那么,请签个字,回来兄弟派人送点——”唐先生想供给状元是上算的事,况且钱又
不是他的。

    “不,我已经打电到家中要一点——舍下也还倒过得去!”文博士一点也不示弱。

    “赏个面子,文博士!暂收二百吧!”唐先生紧紧的拱手:“学会里每月有各处的补
助,凑在一处也有三百来的块。月间,由兄弟凑齐汇交焦委员,焦委员可是吩咐过,由他那
儿来的先生们可以支用。我这回不等请示,硬作了主意,老兄,博士赏脸。我们都是前缘,
博士千山万水的回来,会在济南遇到一处,前缘!”

    “那么,我就——”文博士掏出名片,写上暂借二百元。

                                   五

    拿到二百块钱,文博士痛快了些。回国来几个月了,这是第一次胜利。他一点也不感谢
唐先生,唐先生不过是他手下的败将;说不定再玩一两个小手段,也许就把焦委员所托给唐
先生的事全都拿过来:新状元总得战败老秀才,不管唐先生中过秀才没有。

    心中痛快了一些,事事就都有了办法——英雄的所以能从容不迫,都因为处处顺心。文
博士到上海银行开了户活账,先存入一百五,要了本英文的支票,取钱凭签字——在印鉴簿
子上签了个很美而花哨的字,看起库颇象个洋人的名字。

    把支票本放在袋中,身上忽然觉得轻松了些,脚步自然的往高了抬。在街上转了会儿,
他觉得不能再回文化学会去,永远不能再回去,那不是人住的地方。

    他找到了青年会。好吧,就是青年会吧。宿舍里的一间屋子每月才二十多块钱,连住带
吃都有了。再说,还能洗澡,理发,有报纸看,虽然寒伧一点,到底比学会里强过许多倍
了。他不喜欢宗教,可是青年会宿舍是个买卖,管它什么宗教不宗教呢!

    交了一月的租金与饭费,马上把行李搬了来,连正眼看老楚一眼也没顾得;希望永远不
再和老楚见面,就是他将来能把唐先生的事都接过来的话,头一件事是把老楚开了dao,对那
样的zhongguo人用不着什么客气。不要说国内现在只有这么几位博士,就是有朝一日,四万万人
里有两万万位博士,而那两万万都是老楚,也是照样的没办法!老楚这样的人会把博士都活
活的气死!

    文博士把屋中安置好,由箱底上把由美国带回来的紫地白字的“级旗”找出来,钉在墙
上;旗子斜钉着,下面又配上两张在美国照的像片端详了一番,心中觉得稍微宽舒了点。吃
了顿西餐,洗了洗澡,睡了个大觉,睡得很舒服,连个梦都没作。

    睡醒了,穿好了洋服,心中有点怪不得劲。袋中有几十块钱,仿佛不开销一点就对不起
谁似的。想了想,他应当回拜唐先生去。由这件事往开销点钱上想,想到至少得去买条新领
带;作衣裳还得暂缓一缓。很快活的立起来;把该洗的汗衫交给仆人;脚上拿着劲,浑厚稳
重的下了楼。一出门,洋车夫们捏喇叭的捏喇叭,按铃的按铃,都喊着“拉去擘!”说得轻
佻下贱。有的把车拉过来,拦住他;有的上来揪了他一把,黑泥条似的手抓在洋服上。这群
zhongguo人!文博士用他骨胳大且硬的手,冷不防的推了一把,几乎把那个车夫推了个趔趄。车
夫哽了一声。其余的都笑起来,一种蠢陋愚顽的笑。笑完了,几乎大家是一齐的说:“拉去
擘!”这是故意的嘲弄。博士瞪了他们一眼,大家回到原处,零落不齐的叫:“两毛钱擘!
看着办擘!……”他的脑中忽然象空了一小块,什么也想不出,只干辣辣的想去抓过几个
来,shaa了!太讨厌了!正在这个当儿,门内又出来两位,打扮得很平常,嘴里都叼着根牙
签,刚在食堂用过饭。有一两个车夫要往前去迎,别的车夫拦住了他们:“有汽车!有汽
车!”果然,外边汽车响了喇叭。文博士几乎是和他俩并着肩儿出来的,人家慢条厮礼的上
了汽车,往车背上一斜,嘴中还叼着牙签。文博士在汽车卷起来的土中点了点头,大丈夫应
当坐汽车;在zhongguo而不坐汽车,连拉车的都会欺侮人!zhongguo人地道的欺软怕硬,拿汽车楞轧
他们,没错!博士的手不由的动了一动,似乎是扭转机轮,向前硬轧的表示。

    算了吧,不去买领带了。终日在地上走着,没有汽车,带上条新领带又算哪一出呢?刚
才那俩坐汽车的并不怎么打扮,到底……领带……哼!

    唐先生住在南关的一个小巷里。胡同很小,可是很复杂。大门也有,小门也有;有卖水
的小棚,有卖杂货的小铺;具体而微的一条小街,带出济南小巷的特(se-dangjin)。唐宅的门很大,可
是不威武,因为济南没有北平住宅那样的体面的门楼。文博士叫了半天,门内出来位青年
人,个子很大,混身很懈松;脸上有肉,也不瓷实;戴着眼镜,皱着眉;神气象是对某件事
很严重的思索着,而对其他的一切都很马虎。接过文博士的名片,看了看:“啊,啊。”啊
完了,抬头看着天,似乎又想起那某件事,而把眼前的客人忘记了。听到文博士问:“唐先
生在家?”他忽然笑了,笑得很亲热:“在家。”说完,又没有了动作。仿佛是初入秋的
天,他脸上的阴晴不定,一会儿一变。

    文博士正在想不出办法,唐先生由影壁后转过来,一露面就拱起手来:“不敢当,不敢
当!请!请!这是,”他指着那个青年,“二小儿建华。”建华眼看着天,点了点头。

    院里的房子都很高大,可是不起眼。门窗都是一鼻两眼式的,屋中的光线也不充足。客
厅里的陈设很复杂,各式的桌椅,各式的摆设,混杂在一处,硬青硬红的不调和。由这些东
西可以看出唐府三四辈的变迁:那油红油红的一两件竹器代表着南方的文化,那些新旧的木
器表示着北方的精神:唐府本是由南边迁来的,到现在已有六七十年了。由这点东西还可以
看出唐宅人们的文化程度,新旧的东西都混合在一处,老的不肯丢掉,新的也渐次被容纳。
这点调和的精神仿佛显出一点民族的弱点:既不能顽强的自尊,抓住一些老的东西不放手,
又不肯彻底的取纳新的,把老旧的玩艺儿一扫光除尽。

    墙上的字画与书架上的图书也有个特点:都不是名人的杰作,可也不是顶拙劣的作品。
那些作画写字的人都是些小小的名家,宦级在知府知县那溜儿,经唐家的人一给说明便也颇
有些名声事业,但都不见经传。对联与中堂等项之中,夹杂着一两张像片,还有一小张油
画;像照得不佳,画也不见强,表示出应有尽有的苦心,而顺手儿带出一点浮浅的好讲究。

    扫了一眼屋中的东西,文博士觉得呼吸有点不灵利,象海边上似的,空气特别的沈重。
新的旧的摆设,桌椅,艺术作品,对他都没有任何作用,他完全不懂。他只在美国学来一个
评判方法:适用的便好。他的理想客厅是明亮简单,坐的是宽大柔软的沙发,踩的是华丽厚
实的地毯,响的是留声机,看的是电影名星照片。他不认识唐家的这些东西,也不想去批
评,只觉得出不来气。椅子是非常的硬棒,也许是很好的木料,但是肯定的不舒服。倒上茶
来,闻着很香,但是绝没有牛奶红茶那样的浓厚沈重。文博士知道自己在这里决不会讨好,
因为一切都和美国的标准正相反:他要是顺着唐家人的口气往下说,一定说不过他们;他要
是以美国标准为根据,就得开罪于他们。直着腿坐了会儿,他想好了,与其顺着他们说,不
如逆水行舟;这样至少能显出自己心中不空,使他们闻所未闻。

    唐先生只闲谈天气与济南,不肯往深里说任何事情;新事旧事他都知道不少,但是他不
肯发表意见,怕是得罪了人。建华刚在大学毕业,还没找到事作,可是觉得自己很了不得。
他的学识和墙上那些图画一样,虽然不高明,可是愿意悬挂出来。听着父亲与文博士谈了几
句,他想起个问题:“先生看张墨林怎样?”他脸上非常的严重,以为张墨林的问题必是人
人关心的问题,因为他自己正在研究他。

    文博士的眉皱上,也非常的严重,根本不知道张墨林是个诗人,画家,还是银行经理。
他决定不肯被人问倒,而反攻了一句:“哪个张墨林?”

    唐先生赶紧接了过去:“山东黄县的一位词家,学问倒还好,二小儿正在作他的年谱,
将来还求指教。”

    “那很好!”文博士表示出一定能指教唐建华。“他的著作很难找,有两三部我还没见
过!”唐建华看着顶棚,心中似乎非常难过,因为这两三部书还没能找到。“先生看他的作
品,专以词说,怎么样?”

    “书是要慢慢找的!”文博士已被挤到墙角,而想闪过去。“当初我在美国想找一部历
史,由芝加哥找到纽约,由纽约又找到华盛顿,才找到了半部,很难!”

    “啊!”建华摘下眼镜,用手绢擦着,一点不肯注意文博士的话。就是博士再谈到张墨
林,他也没心去听。对张墨林的研究,正如对别件事一样,他的热心原本是很小的一会儿;
不过在这一小会儿里,他把这件事放在眉头上思索着。

    唐先生怕文博士看出建华的不客气,赶紧问了几项美国的事。文博士有枝添叶的发挥了
一阵,就是他所不晓得的事也说得源源本本,反正唐家的人没到过美国,他说什么是什么。

    文博士说完一阵,刚想告辞,建华的弟弟树华下了学。他是在中学读书,个子不小,也
戴着眼镜,长得跟他brothergege差不多,只是脸上的肉瓷实一些。他也很喜爱文学,可是接近新文
学。经他父亲介绍过后,他坐下,两只大手在膝上来回的擦。擦着擦着,他想起来一件事:
“先生看时铃儿怎样?”他习惯的把新文艺作家的名字末尾都加上个“儿”,仿佛是非常亲
密似的。

    “哪个时铃儿?”文博士很想立起来就走,这样的发问简直没法子应付。

    “小孩子爱读novelxiaoshuo,”唐先生又来解围,“文博士出洋多年,哪能注意到这些后起的小
文人们。”

    “也别说,”文博士直着脖子说,“我对新文学也有相当的研究;不过,没有什么好的
作品,没有!”

    树华的手在膝上擦得更快了,脸上也有些发红;刚要开口反驳,被老先生瞪了一眼,不
痛快的没说出来。

    文博士觉得已经唬回两个去,到了该告辞的时候了,虽然有许多事还想问唐先生。正想
往起立,又进来一位,唐先生赶紧给介绍:“小女振华,文博士。”振华比建华小,比树华
大,个子不象她兄弟那样高,可也戴着眼镜。相貌平常,态度很安详,一双脚非常的好看。

    这样的增兵,文博士有点心慌,可是来者既是女子,他不能不客气一些。唐先生这回先
给了女儿个暗示:“文博士由美国回来,学问顶好。”

    “老三不是想学英文吗?”她很严重的看看树华。

    树华有志于文学,很想于课外多学些英文,以便翻译莎士比亚。但是,文博士的轻看新
文学使他仿佛宁可牺牲了莎士比亚,也不便于和文博士讨教。

    文博士一点也不想白教英文,不过既是一位女士的要求,按着美国的办法,是不能不告
奋勇的:“那很好!”“要是文博士肯不弃,”唐先生看出点便宜来,他并不重视英文,不
过有美国留学生肯白教他的子女,机会倒是不便错过,“你们三个都学学吧!那个,文博
士,在这里便饭,改日再正式的拜老师!”

    文博士觉得是掉在圈儿里。

                                     六

    唐家的饭很可吃,文博士的食量也颇惊人。唐家全家已经都变成北方人,所以菜饭作得
很丰满实在;同时,为是不忘了故乡,有几样菜又保持着南边的风味。唐先生不大能吃酒,
可是家中老存着一两坛好的“绍兴”。

    菜既多而适口,文博士吃上了劲。心中有点感激唐先生,所以每逢唐先生让酒就不好意
思不喝些,一来二去可就喝了不少。酒入了肚,他的博士劲儿渐次减少,慢慢儿的吐了些真
话;他的脉算是都被唐先生诊了去。

    唐先生摸清楚了博士的肚子只是食量大,而并没什么别的玩艺,反倒更对他亲密了些。
唐先生以为自己的一辈子是怀才不遇,所以每逢看到没有印着官衔的名片便不愿意接过来。
可是及至他看明白了没有官衔的那个人,虽然还没弄到官职,但是有个好的资格,他便起了
同情心,既都是怀才不遇,总当同病相怜。况且与这路资格好而时运不见佳的人交朋友,是
件吃不了什么亏的事;只要朋友一旦转了运,唐先生多少也得有点好处。

    唐先生自己没有什么资格,所以虽然手笔不错,办事也能干,可是始终没能跳腾起去。
有才而无资格,在他看,就如同有翅膀而被捆绑着,空着急而飞不起来。他混了这么些年
了,交往很广,应酬也周到,可是他到底不曾独当一面的作点大事。是的,他老没有闲着
过,但是他只有事而无职。他的名片上的确印得满满的,连他自己可也晓得那些字凑到一块
儿还没有一个科长或县知事沈重。他不能不印上那一些,不印上就更显着生命象张空白支票
了。印上了,他又觉得难过。

    所以他非常喜欢一张有官有职,实实在在的名片。

    为补正这个缺陷,他对子女的教育都很注意。以他的财力说,他满可以送一个儿子到外
国去读书。但是他不肯这样破釜沈舟的干。一来他不肯把教育儿女们的钱都花在一个人的身
上,二来他怕本钱花得太大,而万一赚不回来呢。所以他教三个儿子都去入大学,次第的起
来,资格既不很低,而又能相继的去挣钱,他觉得这个方法既公平又稳当。现在,他的大儿
子已去作事,事体也还说得下去。二儿子也在大学毕了业,不久当然也能入俩钱。三儿子还
在中学,将来也有入大学的希望。女儿呢,在师范毕业,现在作着小学教员。看着他的子
女,他心中虽不十二分满意,可是觉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总算说得过去,多少他们都能有
个资格,将来的前程至少也得比他自己的强得多。他这辈子,他常常这么想,是专为别人来
忙,空有聪明才干,而唱不了正工戏。这一半是牢骚,一半也是自慰,自己虽然没能一帆风
顺的阔起来,到底儿子们都有学位,都能去正正经经的作点事,也总算不容易。

    他与焦委员的关系,正如同他与别的要人的关系,只能帮忙,而上不了台。谁都晓得他
是把手儿,谁有事都想交给他办,及至到了委派职务的时候,他老“算底”。谁要成立什么
会,组织什么党,办什么选举,都是他筹备奔走一切。到办得有点眉目了,筹备主任或别项
正式职员满落在别人身上。事还是他办,职位归别人。他的名片上总是筹备委员,或事务
员;“主任”,“科长”,“课长”,甚至连“会计”都弄不到他手里,虽然他经手不少的
钱财,他的最大的报酬,就是老不至于闲着,而且有时候也能多少的剩几个私钱而不至于出
毛病。

    当他一见文博士的面时候,“博士就是状元”这句话真打动了他的心。是的,假若他自
己有个博士学位,哼,往小里说,司长,秘书长总可以早就当上了。就拿“文化学会”说
吧,筹备,组织,借房子,都是他办的。等办成了,焦委员来了,整个的拿了过去,唐先生
只落了个事务员。每月,他去到各处领补助费,领来之后留下五十元,而余的都汇交焦委
员。创立这个学会的宗旨,本是在研究山东省的历史地理古物艺术,唐先生虽然没有多大的
学问,对学问可是有相当的尊崇与热心。及至焦委员作了会长,一次会也没开过,会所也逐
渐的被别人分占了去。唐先生说不出什么,他没法子去抗议。也好,他只在会里安了个仆
人,照管着那几间破屋子,由每月的五十元开销里,他剩下四十块;焦委员也装作不知道。

    象这样的事,他干过许许多多了。可也别说,就这么东剩五十,西剩六十,每月他也进
个三百二百的。赶上动工程呢,他就多有些油水。家里的房子是自己的。过日子又仔细,再
加上旧日有点底子,他的气派与讲究满够得上个中等的官僚。每逢去访现任的官儿,而发现
了他们家中的寒伧或土气,他就得着点儿安慰——自己虽然官运不通,论讲究与派头可决不
含忽!

    焦委员确是嘱咐过他,有到“文化学会”来的,或是与焦委员有关系的要人由济南路
过,他可以斟酌着招待或送礼。唐先生把这两项都办得很不错。他的耳朵极灵,永不落空;
谁要到济南来,谁要从济南路过,他都打听得清清楚楚。那些由焦宅出来的,他知道的更
快。他顶愿意替焦委员给过路的要人送礼,一来他可以见识见识大人物,二来在办礼物的时
候也可以施展些自己的才能。送什么礼物全凭送给谁而决定,这需要揣摩与眼光。有一次他
把一筐肥城桃送给一位焦委员的朋友,后来据焦委员的秘书说,那位要人亲笔写给焦委员一
封信,完全是为谢谢那一筐子桃。这种漂亮的工作,在精神上使唐先生快活,在物质上可以
多少剩下点扣头,至少也顺手把他自己送焦委员的礼物赚了出来。

    对于招待到文化学会来的人,唐先生说不上是乐意作,还是不乐意作。由焦委员那儿来
的人,自然多少都有了资格来历,他本应当热心的去招待。可是,因为他们有资格,哪怕是
个露着脚后跟的穷光蛋呢,也不久就能混起来,地位反比他自己强;这使他感到不平。况
且,谁来了都一支就是一二百,而唐先生自己老是靠着那四十块不见明文的津贴——或者更
适当的叫作“剩头”。但是继而一想呢,接济这些穷人到底比白白给焦委员汇去较为多着点
意义,焦委员并不指着这点钱,而到穷人手里便非常的有用,于是他又愿意招待这些人;他
恨焦委员,所以能少给他汇点去,多少可以解解恨。

    所以,他一看见文博士那张无官衔的名片,他心中就老大的不乐意,又是个穷光蛋!及
至博士来了硬的,一点不客气的说出,博士就是状元,他心中又软了,好吧,多给焦委员开
销俩钱,顺水推舟的事,干吗不作个人情呢。

    现在,文博士借着点酒气,说出心中的委屈,唐先生的脑中转开了圈圈。这个有博士学
位的小伙子是吃完了抹抹嘴就走呢,还是有真心交朋友?假若博士而可靠的话,他细细的看
了看女儿,客观的,冷静的看了看:现成的女儿,师范毕业,长得不算顶美,可是规规矩
矩。假若文博士有意的话,那么以唐先生的jiaoji与经验,加上文博士的资格,再加上亲戚的
关系,这倒确是一出有头有尾,美满的好戏!自己的儿子只能在大学毕业,可是女婿是博
士,把一切的缺点都可以弥补过来了!

    不过,这可只是个就景生情的一点希望与理想。唐先生知道世界上任何一件事都不是直
去直来,一说就成的。别的事都可以碰钉子,再说,可不能拿女儿试验着玩。慢慢的看吧,
先把文博士看清楚了再说别的。不错,这件事并不单是唐家的好处,文博士可以得个一清二
白的妻子,还可以得个头等的岳父兼义务的参谋。可是,谁知道人家博士怎么想呢,不能
忙,这宗事是万不能忙的。

    饭后,文博士开始打听焦委员给他的那张名单上的人。唐先生认识,都认识,那些人。
可是,不便于一回都告诉他。唐先生的语气露出来:事情得慢慢的说,文博士须常常的来讨
教;最好是先规定好每星期来教几次英文,常来常往,彼此好交换知识。文博士一点也不想
教英文,可是不便于马上得罪了唐先生。他看得出来,假若他不承认这个互惠条件,唐先生
也许先到各处给他安排下几句坏话,使他到处碰钉子。虎落平川被犬欺,博士也得敷衍人;
他答应下每星期来教两次英文。唐先生答应了每次授课由他给预备饭。文博士开始觉出来中
国人也有相当的厉害,并非人人都是老楚。可是,他也有点愿意他们厉害,因为设若人人都
象老楚,那还有什么味儿呢!他预备着开战,先拿唐先生试试手。他心中说,无论老唐怎么
厉害,反正自己是博士,看谁能把位博士怎样得了!

    由唐家出来,他觉得心中充实了些,仿佛是已经抓到了点什么似的;无论怎说吧,拿到
老唐就得算是事情有了头儿,不忙,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能利用老唐就能在济南立住了
脚,这不会错!

    回到宿舍,青年会的干事过来拜访,请他作一次公开的演讲。他不愿意伺候青年会的干
事,可是这总得算头一次有人表示出敬重博士的价值,似乎又不便严词拒绝。再说呢,开始
在济南活动,而先把名声传出去,也不能算完全没有作用。他答应了给讲一次“留美杂
感”,既省得费工夫预备,又容易听得懂。答应了之后,他不但不讨厌青年会干事了,反倒
觉得痛快了些;那个干事开口博士长,闭口博士短,使他似乎更当信赖自己,更当拿起些架
子,“博士”到底比什么也响亮受听。假如人人能象青年会干事这么敬重他,他岂不马上就
能抖起来;他几乎有点要感激那个干事了。

    为这个讲演,他想应当去裁一套新洋服。头一次露面,他得给人们一个顶好的印象,不
但学问好,人也漂亮。谁晓得由这一个演讲会引出什么好机遇来呢?即使是白受累,什么也
弄不到,那也没什么,新洋服是新洋服,总要裁一身的。刚才要买条新领带而打了退堂鼓,
现在决定了去作新衣裳,到底青年会干事不是完全没用,会帮助自己决定了这件事。决定作
一件事总是使人痛快的,他不再去思索,就这么办了。

    到阅报室去看了会儿报,国事,社会新闻,都似乎与他没什么关系。随便的看完一段,
他就想到洋服的颜(se-dangjin)与式样上去;这身新洋服是新生命的开始,必须作得便宜,体面,合
适。把自己先打扮好了再说,自己是一切。想了会儿,再去看一段报,他觉得那最悲惨的新
闻,与最暗淡的消息,都怪有趣,仿佛是读着本novelxiaoshuo那样可以漠不关心。

    看完报,柜台前面已经放好“文博士主讲”的广告牌。他只看了一眼,大大方方的走出
去,怪不好意思,可是挺快活。

                                      七

    洋服做好,文博士有点后悔,花了七十多块!原本没想花这么多钱,可是选择材料的时
候,西服店的老板看了看博士身上的那件:“呕!先生,这是外国裁的,还敢请你看次等的
材料?!”他只好选了较好的料子——还不是顶好的。到底是站在洋面上的,洋服店的人就
多知多懂一些,知道什么是好坏;多好的西服教老楚看见也是白饶。文博士非花七十多块不
可。

    及至把衣裳取了来,式样手工都很不坏,可是他到底觉得太贵了些。既然在衣裳的作法
上找不出毛病来,他转而怀疑衣料是否地道。济南没有什么可靠的地方,没有!他看出来,
这里只有两类人,老楚是一类的代表,唐先生是另一类的代表;西服店的人和唐先生是同
类,狡猾,虚诈。一位博士而陷落在这两类人中,没办法!

    穿上新洋服,他到唐家去教英文。已教过两次了,建华是眼看顶棚,大概还是想着张墨
林的问题。树华的手搓着膝磕,也许是还恨着文博士的轻视新文学。只有振华很用心;就是
不用心,至少她的态度是那么安详,不至使文博士太难堪了。他不想再白跑腿,可是又不肯
轻易放弃了唐先生的那些可贵的知识。唐先生非常的客气,茶水饭食都给预备得很好,就是
来到真事儿上不愿多说。至少他的打算是这样:即使拴不牢这位博士,反正也得先把他鼓捣
熟了再说;先把文博士弄成唐家的顶熟识的朋友,再放松了点儿手,也总好办一些。对于子
女热心学英文与否,他倒不十分关心,他就是愿意文博士常常的来,只要博士肯勤来便有办
法。

    这天——文博士穿上新洋服这天——建华照了一面,说有点头疼,请假。树华没回来,
因为学校里开运动会。唐老先生也没露面,只有振华独自陪着文博士。文博士有点不好意
思。设若这是在美国,他很有办法对待她;可是她是个zhongguo女子。他知道zhongguo女子都是唧唧
***恋牟淮蠓剑菊腥遣坏谩K匦虢魃饕恍荒芟笤诿拦茄姹悖坏*也不是为振
华设想,而是怕误了自己的大事——他不能随便的交女朋友而弄坏了名誉。多*顾攀
虬送虻那拍艿阃反鹩橐龃笫隆*

    谈了几句,他觉得振华也有点可爱,她的态度是那么安详,简直和美国女子完全不同。
这点安详的态度似乎比西洋女子更多着一些引诱的能力;一个zhongguo人由不的爱看一张山水或
一条好字,zhongguo人也由不的喜爱女性的安详。她的相貌很平常,可是那点安静劲儿给她一些
尊严,尊严之中还有点妩媚,象一朵秋天的花,清秀,自然。说话的时候,她的脸爱偏着一
点,不正面的对人笑,可是嘴角上老挂着点和蔼的笑意。十分安定的坐着,一双极可爱的脚
自然的在长袍下面露着,象大叶子下一对挺美的银瓜似的。

    文博士很愿意吃唐家的饭,但是他敷衍了几句,就告了辞:“下回再学吧,密司唐,还
有点事。”

    她很大方的替她的弟兄道歉,并没十分留他。

    他心中老大的不得劲。

    第二天,他在青年会讲演,老早的就穿好了新洋服,而且买了条新领带。听讲的人有一
坐下就要睡着的老头儿,有穿制服的,鼻子上老出着汗的小学生,有抱着孩子的老太太,人
头很复杂,气味很难闻,秩序很乱,文博士皱上了眉。不能临时打退堂鼓,可是为这群人费
力气真有点合不着。刚要开口,唐振华进来了,规规矩矩坐在最前排,脸上带着点似有若无
的笑意。文博士不知为什么打起点来精神,照着所想到的一层层的说下去。听众们有很注意
听的,也有毫不留心的,也有听了几句就走出去的。文博士不时的瞭唐振华一眼,她始终是
安安静静的听着,他说到有意思的地方,她脸上的笑意便随着扩展,听众们有不守秩序的时
候,她便随着他微微一皱眉。她不仅是来听讲,也仿佛是来同情他,安慰他。等他讲完,大
家正在拍手的当儿,她轻轻的立起来,慢慢的走出去。

    回到宿舍,文博士楞着想了会儿。他已经不能不承认唐振华有些可爱,因此,他必须思
索。不,他必不能上唐家的当。无论振华是多么好的女子,他不能要她。凭一位美国博士,
不能要个师范生,这是一;唐家不能帮助他什么,他不是为他们而来到济南,这是二。有这
两层,唐家的人简直是他的障碍。他得马上进行他的正事,不能再迟延,不能教唐家的人拿
住他。

    难处是一时不能一dao两断和唐家绝缘。手中的二百块钱是一攘儿就完的,自己不是不会
吃苦,而是根本不应当吃苦;既不应当吃苦,钱就出去得很快。那么,他必须和唐家敷衍,
好再借钱。这不是体面的事,可是除此还找不到近便的方法。好吧,不管怎样吧,他不能马
上放弃唐家这伙人。可是他得留点神,必定别教唐家的人给他绑上,特别应当留神唐振华。
女子多半是有野心的,他以为;不过,象唐振华那个模样,那个家当,那个资格,乘早儿别
往博士这边想!他有点可怜她,怎奈博士不是为她预备的。

    把她这么轻轻放下,他决定立刻去拜访那几家阔人,不再等唐先生给帮忙。拿出焦委员
给的那张名单,他打算挨着次序去拜访。头一名是卢平福,商会的副会长。他找到青年会的
干事,问了卢家的住址,干事知道的很详细,因为卢会长也是青年会的董事。

    次日九点多钟,文博士决定出马去看卢会长。他心中有点发跳,虽然不信宗教,可是很
想祷告一下,成败在此一举,倘若开头就碰了钉子,才没法儿办!把领带正了好几次,他下
了楼。

    卢宅的大门,与济南的绅士家的大门一样,门外另加铁栅,白天也上着锁。大门与铁栅
之间,爬着条小驴似的大狗。文博士刚一上台阶,大狗就扑了过来,把铁栅碰得乱响。出来
个仆人。先把狗调了走,而后招呼客人。把名片拿进去——文博士声明是由焦委员那里来的
——又回来,这才开铁栅的锁,非常的严重,好象一座关口似的。

    卢会长是个高胖子,眼睛亮得可爱,象小娃娃的那样黑白分明。脸上都很发展,耳朵厚
实长顺,耳唇象两个小毛钱似的。见了文博士,他的双手都过来握着,手极白净绵软。把文
博士拉到屋中,赶紧递过来炮台烟,然后用水桶大小的茶壶给倒上茶。

    “文博士是从美国回来的?”卢会长的嗓音响亮,带着水音,据说能唱一口很好的二
黄。看文博士谦恭的一笑,承认这件事实,他马上转了转那对极黑极亮的眼珠:“文博士,
美国收买花生——我们济南管叫长果——近来行市很低;眼看新花生就下来,这倒要费些心
思呢!文博士可知道?”“离开美国已经有几个月了,这倒不很清楚。”文博士本来不吃
烟,只好把烟卷拿起来看了看,表示出很安详的样子。“卢会长不是丝业专家吗?”他反攻
了一句。

    卢平福哈哈的笑起来:“文博士,这年月讲不到什么专家喽!横扒搂着,还弄不上嚼
谷!丝业?教人造丝顶死了!没办法!我什么也干,就是赚不出钱来!在周村,我有丝厂,
眼看着得歇业;东洋人整批的收茧,没咱们的份儿;济南咱有门面,替洋货销售,没办法!
咱什么也干,干到归齐,是瞎凑个热闹!我还办报呢,博士信不信?济南《商业时报》是我
的。哎,文博士,等有工夫给写点文章!”

    “那要看什么样的文章了!”文博士笑了笑,心里说:“这个家伙不懂得什么叫专门学
问!”

    “什么文章也是好的,自要博士肯写;不瞒你说,我还写戏评呢,自己唱不好,哼哼两
句!”卢会长的黑亮的眼珠又极快的一转,话又改了辙:“文博士,从上海过的时候,注意
到山东的果子没有,我们今年试办,先运苹果和梨。以前,货一运到,总得伤害多一半,据
周海卿——也是美国留学生,很是把手儿——说,那是果皮上有病菌的缘故。他给我们出的
方法,教我们按他的方法起运。谁知道怎样了呢!事儿多,简直顾不过来,到如今还没听见
下文。”

    “我在上海的时候,才刚交四月;这次是由北平下来的。”文博士觉得只有招架之工,
并无还手之力了。他心中很难过,他看得明明白白,姓卢的这家伙并不是故意为难他,而是
疯着心想多知道一些事儿,为是好去横搂巴钱。即使这家伙的毛病在于不晓得博士的学问是
各有专长,可是自己连一句也回答不出,总怪难以为情。他正这么想,卢会长又抓住了北
平。

    “焦委员答应了我们,给我们运动北平的各机关,一律穿烟台绸的制服,哼,夏天已经
过去,连个信儿也没有!博士可知道?”

    文博士不知道。但是不能直说,他必须在这个人的面前显出和焦委员很熟识,不能一语
回答不出。他又真不知道这件事。他用力的往下镇定,可是到底脸上红了一点:“大概得明
年开始了。”说得非常的不带劲,他自己觉得出来。“谁说不是!”卢会长叹了口气,不知
是不满意焦委员,还是看文博士没用。

    文博士想说出他自己的学问。不能就这么再教卢会长——一个小小的商人!——给叹气
叹了下去!“在美国我学的是教育,对于商业隔膜一些。学问——在现在的世纪——太专门
了!太专门了!”

    他以为这可以挡回卢会长的乱问了,即使这不是联络人的顶好的方法,至少也维持住了
博士的尊严。哪知道,卢会长的眼睛又极快的转了个圈:“文博士,对了!我们正想办个玩
具公司,好极了!你看,博士,维县的机厂,现在什么铁玩艺也能模仿;我们就这么想了,
弄不多的钱,找几个工人来,他们作带机器的小玩艺,小火车,小轮船,会跳的小猴;一本
万利的事!我是混想发财,谁不是如此?作买卖为商,花样越多越好!文博士,给来个计
划,咱们合办!”

    “那行!那行!”文博士只好扯谎了,好能挺着胸走出去。他心里要说的是这个:“那
属于幼稚教育,我学的是专门与中等教育行政!”

    假装是回来作计划,他知道以后很难和卢会长见面了。走出大门来,卢会长还喊着,
“专等博士的计划!”博士极慢极慢的走回宿舍,象好几天没睡好觉那么不精神。

                                      八

    怎办呢?怎办呢?这个钉子碰得多么大,一位新从美国回来的博士会被个小商人问得直
瞪直瞪的!这决不是自己的学问不地道,不是,而是缺乏经验;为什么在未去以前不先详细
打听打听呢?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事业与脾气,博士并不能钻到人人心里去。全是老唐的鬼,
全是!他要看我的笑话:他全知道,而一句不肯说,好可恶!文博士想到这里,忿怒胜过了
羞愧,设若不是老唐闹鬼,他决不会栽这样的跟头!把罪过都推到老唐身上,他觉得自己还
是堂堂的博士,并没有什么毛病,要免去毛病,他得先治服了老唐。

    怎么治服老唐呢?哼,这得全盘合算合算了。到底在这里扎空qiang有好处呢,还是应当根
本放弃,不再多耗费时间与精神?不,不能白白的放弃:到别处还不是得从头儿来?既想往
下继续的作,还是先得解决老唐。和,还是战?不,不能公然的作战,顶好且战且走,说着
好的而揣着坏的,即使还不成功,也教老唐知道知道自己的厉害。好吧,先拿唐振华解气
吧。她一定是红着心想抓到个博士,何不将计就计呢?设若不是老唐那样的可恶,谁肯使这
个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辣的手段;老唐,老唐!你多*挂浅粤丝鳎shaa鹪刮遥∮Φ痹鼓*自己不是东西。

    打定了主意,文博士又打起精神来。卢宅那一幕不过是个小挫,小一半儿是自己没留
神,多一半儿是老唐的闹鬼。过去的事过去了,不必再惦念着。再说,卢平福不过是个商
人,往好里说才能算个资本家——小小的资本家——懂得什么叫学问,哪叫博士。在他面前
无所谓丢脸,不过是会面的时候差点教这家伙给问倒,稍微有点不得劲而已。无论怎样说
吧,这件事根本不成为一件事,不再想它好了。以后再去拜访生人,应当小心一点,先打听
打听,这倒是个经验。是的,经验不能都是甜美的,所以才能这回碰了钉子,下回好懂得留
心。把见卢会长这一场打入“不甜美的经验”里,他又高兴的往前看了。

    他得和唐振华谈一谈,只要引起她的同情,她就会去打听一切。不过,怎能引起她的同
情呢,假若不稍稍露一点相爱的意思?管它呢,她要是喜欢那样呢,赏给她一点爱情好了;
出了毛病是她自找。在战争中不讲什么道德,只能讲手段。

    他打算在振华下学的时候,假装在街上闲逛似的,遇上她,把她约到公园去谈一谈。看
她肯不肯,若是不肯呢,再想别的方法。反正对她多一番亲近,她总会晓得的。就这样办
了,果然遇见了她。

    “密司唐,刚下课吧,我没事,想上公园去看看。密司唐也玩玩去,公园里也许有些菊
花了吧?”他不显着急促,可是开门见山的明说了;对唐振华用不着分外的有礼貌,她不
懂。“家里还有事呢,”振华轻描淡写的推辞了。

    “要不先回去说一声?”文博士爽性把话说到了家:“有话和密司唐谈,关于我自己的
事。”

    振华笑着想了想:“一同家去吧。”

    “也好,”文博士显出很爽直,有些男儿气。

    二人在街上走,行人们多数的都多看他们一眼;由乡下进城买东西的男女们。有的拿着
卷儿东洋布,有的拿着些干粉条或高香,差不多每逢遇到剪发的女子和个男人同行都要立住
了呆呆的看一会儿;他们也这样看着文博士与唐振华。拉车的虽然看惯了这种事儿,可是让
车而遭了拒绝,也便拿出点根本反对这种景象的意思:“拉去擘!两辆擘!”这样喊着,似
乎是为自己,也为孔圣人,出口气。唐女士低着点头,依旧不卑不亢的走着。文博士反倒觉
得怪不得劲,他真恨这群没有文化的zhongguo人!

    到了唐家,家中的主要人物还全没回来。给文博士斟了一碗茶,她规规矩矩的坐下,往
上推了推眼镜,等着他说话。文博士倒呆住了,不知应说什么好。她微微那么一笑,把整个
的脸都增加了一些光彩:“有什么话,文博士?”文博士呆呆的看着面前的茶杯,杯里的茶
是那么清净,光明。象一汪儿金液似的,使他心中也干净了些,平静了些,他说了实话:
“密司唐,我很不得意,令尊能帮忙而不肯帮忙我!”他从来没这样吐过实话,没这样动过
真的感情,所以言语不能——象平时那样——完全凭着脑子的安排;低下头去,忘了下面的
话。

    “文博士,你不怪我嘴直?”她的脚微微动了动,表示着点不好意思直说,而因此稍有
点焦躁。

    “当然不能!”文博士抬起头来,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象条老狗作错了点事而求主人原
谅那样:“我来求你出个主意;令尊不肯……”

    “我晓得!”她说得非常的自然轻快,可是有一些力量,象针尖似的,小而锋锐。她好
象把文博士的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决不肯绕着弯子费话,而要一针见血。这使文博士惊
异,平常。他总以为女人都是唠里唠叨,光动嘴唇,而没有任何识见与意义。况且唐振华又
只是个小小的师范毕业生与小学教员。现在,他仍然不承认自己的观察有什么多大的错误,
可是他觉出她有点例外的智慧,“例外”是最足使人惊异的。“我晓得!这不是第一次
了!”她微微停了一小会儿,为是省得显出太直率不客气;笑将停住,话又跟着出来,象风
儿将把花吹藏在叶下,又闪出来:“焦委员常常往济南送有志的青年,都由父亲招待,这不
是第一次了。我们都很喜欢常有朋友们来,可以多听点事,长点见识。不过,以我自己说,
我总觉得这种来往有点,有点,空虚,甚至于是虚伪。我倒不是说,这是因为我们一家子人
落不着什么,所以觉得空虚。我是看那群青年空虚得有点可怜。”她又微笑了笑,似乎是要
求文博士的原谅。

    他拧着眉点了点头,表示教她说下去,不必客气。为是减轻些正面的攻击,唐振华把话
转了个方向:“你看,我们家里的人,父亲,brothergege,也都有点那个毛病。他们不去努力作自
己的事,而老想借别人的光儿一下子跳起去。父亲,白忙一世,老觉着委屈。大哥二哥,也
是那样,连对于学问都想用很小的劳力,而享极大的荣誉。他们都不大看得起我,因为我认
真的去教小学生,而不肯随着他们的意思去找个阔人,作个太太。假若我看不上家里的人,
我就更替那些由焦委员那里来的青年可惜。他们要顶好的事,要顶有钱的太太,并不看事情
本身对别人有什么好处,并不为找个真能帮助自己的女子而结婚。他们自居为最上等的人,
总想什么力气也不卖,而吃最好的,喝最好的。我并不懂什么,不过要据我看,就觉得这是
讨便宜;人家当兵的,把命全押在那儿,一月才挣几块钱。”

    “密司唐!”文博士有些坐不住了。“原谅我插一句嘴,一个兵可以什么都不晓得,一
个留学生的知识是花了多少年的光阴与多少堆洋钱买来的,这不能放在一块儿讲!”“一点
不错!”她把听音提高了些,“可是一条命是一条命,把命押上,就是把所有的一切全押上
了。押上命的既挣几块钱,我就看不出留学生有什么特权去享受!”

    文博士笑了,笑得很不自然:“密司唐,大概你我永远说不到一处了。也许,也许,原
谅我,你曾经吃过留学生的亏吧,所以看他们还不如一个简单的大兵?”

    振华微笑着摇了摇头,笑意仿佛荡漾到脸外:“我没吃过他们的亏,父亲吃过;我晓得
怎样躲着他们。我知道我长得不体面,资格低;我现在只想教小学生,将来呢,谁知道。无
论怎么说吧,我知道我的价值,不肯高抬自己,也不肯轻看自己。我愿意这样,所以也愿意
别人这样。我若是你,文博士,我就去找点自己能作的事,把力气都拿出来,工作的本身就
是最高的报酬,劳力的平等才是真正的平等。”

    文博士不愿意再往下听。在国内读书的时候,他只得了学分与文凭,并没听过什么关于
生活上的教训。在美国留学,除了上堂与读课本,并没体验过什么品德的修养与生命的认
识。目的在得博士学位,所以对于别的事情用不着关心,正象上市去买一样菜,除了注意所
要买的东西,他不过是顺手儿逛逛市场,只觉得热闹,用不着体验什么,思索什么,听了振
华的一片话,他感觉到她根本不明白博士的价值,用不着再和她讲什么。况且她的话,他以
为,必是因为吃了留学生的亏,因失恋而有了成见。即使她根本没有失恋,而这些话是由她
心中掏出来的,那也适足以证明她的脾气别扭;在他想,一个女子根本不应当说这样的话:
在美国,他见过的女人可多了,人家谁不是说说电影与讲讲爱情?没有这么整本大套教训人
的。况且,她到底不过是个小学教员,怎能有高明的见解呢,怎能呢?一位博士而被个师范
毕业生唬住,笑话!这么一想,他反倒可怜了她,凭她这一套,要能找到个男人才怪;长相
又是那么平凡!因为可怜她,所以不便和她生气;反之,倒须再敷衍她两句,把这一场和和
平平的结束过去。他很宽大的放出点笑容来:“那么密司唐,你看我不应当再留在济南?”

    “地方没关系,全看你想要做什么,与怎么做。”“哼,”他几乎是有意的开玩笑了,
“我想先在这儿结婚,怎样?”

    “那也不错,”振华也有点嘲弄的意思,“杨家正找女婿呢,父亲不肯告诉你,我
肯。”

    “哪个杨家?”还象是说着玩,文博士可是真想探听点消息。

    “大生堂杨家,他家的大女婿是卢平福。”

    文博士记得,焦委员的名单上有这么个杨家。假装着不去关心,而顺口说了声:“卢平
福是怎样的人?”“他,臭虫,一辈子忙的就是吸人血。他也是留学生呢!”振华又推了推
眼镜。

    “他,留学生?”文博士受了一惊似的。

    “老留学生了,剑桥的硕士呢。”

    文博士的心落稳了些,怪不得说不过他呢,原来这家伙也有学位!同时他也想到:既然
同是留学生,那么谁说得过谁也就没大关系了,在卢家那一场满可以一笔勾销了,他心中好
象去了一块病。心中痛快了些,他又客气起来:“谢谢密司唐,改天咱们还得谈谈呢,我最
喜欢讨论,在美国的时候,我还给大家组织过讨论会呢!谢谢!”最后的一句他没说出来:
“谢谢你告诉我大生堂杨家。”

                                    九

    一边儿走,文博士一边儿清算:原想去给唐振华个好脸,她反又臭硬起来;好吧,对唐
家父女和对老楚一样,从此不再搭理。这倒干脆!哼,把他们都捆在一块儿也抵不过一个博
士的一对脚鸭!

    原想跟她说些真话,谁知道她会那么别扭,劝我去作苦工,笑话!一个博士要也去教小
学生——比如说——还要师范生干吗?笑话!女子是得生得美呀;脸子丑,没人待见,象唐
振华,就得越来越自怜,觉得自己的脸子虽丑,可是有点思想;满有胆子去唬人,现在居然
唬到博士头上来了!可笑!好吧,凭她那份相貌,再加上那份老气横秋的神(se-dangjin),吹!一无可
取!连个脸也无须赏给她了。

    可是这一场不能算没点成绩,杨家,杨家,是的,到杨家去。到底姓文的给你们看看,
我要不由此跳腾起来,算白作了博士!

    比如这么说吧,假若刚才她也知趣,顺着我的话,鼓励我一番,把她父亲所知道的告诉
告诉我,给我出个主意,说真的,假若我要是弄不到个阔女子,还真许跟她——唐振华——
多亲近一些呢。这不能不算是她的便宜。哼!跟我耍那一套,在美国大学,那么多的名教
授,也没教训过我!唐振华算是完了,谁娶她也得倒一辈子霉!年轻轻的,没一点志愿,没
一点向上心!好吧,去教一辈子小学生吧。我得教你看看,看看到底博士是怎样的人物!

    自己越这么叨唠,心里越痛快,他决定放弃了唐家父女,用不着这样的废物。

    把他们放下,他想直接的赶快的去拜访杨家。这只许成功,不准失败。这次要是再失败
了,可真得落在唐振华的话底下了:放弃济南。不能,这次非成功不可。也别说,卢平福凭
个硕士而能打进杨家去,那,博士当然更有把握了。成!没错!

    眼看就到中秋节,街上卖着顶出眼的果品,和顶拙劣的兔子王。对于这些果品,文博士
只感到点颜(se-dangjin)的美艳,永想不起去买;他要吃就得是用纸儿包着的美国桔子或东洋梨;这些
zhongguo果子,在他看,颇有些象zhongguo妇女,即使看着好玩,也不大干净。对于兔子王,拙劣与
否先不去管,他根本不去看,他的心里顾不得注意这些可以使个小孩儿喜欢半天的玩艺儿。

    至于那些大而无当的月饼,他更不去注意;即使他真想尝一尝,也不肯去买,穿着洋服
而去买月饼,他觉得是投降了zhongguo社会的表示,他决不干。

    虽然这些东西都引不起他的注意,可是人们的忙乱与高兴,到底使他感到些渺茫的不
安。忽然在灰尘与叫嚣的空气中闻到一些桂花的香味,微微的,酸酸的,到了他的鼻尖就消
散了,再也闻不到。这点香味引起他的乡思,他想起美丽的四川,与自己的漂零。他更厌恶
四围的东西与男女了,zhongguo人过节,似乎是专为引起博士的感慨。他急忙的走回宿舍。

    吃过晚饭,他去找那位请他讲演的干事拉了回呱儿,打听打听杨家的事。这回他不再冒
儿咕冬的去拜访,必须有些准备。据那位干事说,杨家的药铺——大生堂——已是三百来年
的买卖,有专人在东北采参,自造阿胶,自己有鹿园药圃。在济南,就是在华北,也得算药
行的威权者。不过,近些年来,可也显着微索,家里人多,开销太大,又搭上子弟们有在外
埠开设分号的,打着杨家的旗号,可是不往老柜上交账。虽然这样,瘦死的骆驼总比马大,
到底还得算是阔家。当初张宗昌在济南的时候,干事就景生情的说,杨家一送月饼,就是一
打,五百块钱一个的。里面装的馅是钞票和金首饰。杨家的大爷,在节后,就派了参议,很
在官场里活动过一番。虽然多入多花,并没因此而更富起来,可是在张宗昌手里,商家都走
杨家的门子,作省府的买卖。这点官商沟通,到如今还有余威,所以商会的正会长老是杨家
的人,现在连副会长也落在他家的女婿手里。

    这点报告使文博士高兴,又有点害怕。高兴,这正是他愿打进去的人家,有钱有势,官
商两面全能活动;害怕,假若杨家和卢平福一样的考问他呢?就是马上去预备也来不及,谁
能还背诵《本草》去!在知识上几乎无从预备,人家卖药,自己学的是教育行政,怎能打通
一气呢?

    假若在知识上不能有任何准备,那么,对于杨家的人的嗜爱脾气总该当知道一些。这
个,可没法和青年会干事讨教,因为青年会是不肯批评任何人的。想来想去,还是得找唐先
生去,唐先生知道一切。

    怎好意思再找老唐去呢?刚才原本想拉拢住唐振华,教她给作个侦探,谁知道她会那么
不知趣,给脸不兜着。既碰了她的钉子,怎好还再找她的父亲?况且对老唐也不算是不尽力
敷衍了,白去教英文,见面也强打着精神跟他闲谈,可是结果适足以长他人的锐气,灭自己
的威风。怎办呢?还能教博士去给老唐磕头请安吗?

    干脆来硬的好了,拿焦委员拍他!不过,那个老滑头准会假装害怕,表面上帮忙,暗中
破坏,不好。这么着吧,给他点硬的,同时又是软的,看看他,先看看他怎样还手。假若他
也来硬的呢,那就彼此翻脸不认人了,对不起;他要是软下去呢,就更好,省得闹翻了大家
不好意思。想好了这条路儿,他拿出钢笔,想给唐先生写封信。信要硬,告诉他没工夫再去
教英文,语气中带出点不满意,教他自己琢磨去。随着信,送上一筐儿果子,作为节礼,这
是软的。对的,刚柔相济,看他怎办!

    不过,写信倒不是容易的事。用英文写吧,不管好坏,总可以把他们唬住。可是他们读
不明白,还不是白费蜡。用中文写吧,不管好坏,总没有英文来得顺便,有许多用英文可以
说得很委婉的,用中文就弄不上来。再说呢,唐家的人都会之乎者也的能转两下子,自己要
是转不好,岂不被他们耻笑?即使费点心思,编得好好的,自己的zhongguo字又成问题。写外国
字满可以随便一抹叉,zhongguo字得有讲究,而自己一点也不懂这些讲究。对着信纸出了半天的
神,越来越觉得别扭,什么事出在zhongguo都别扭!

    费了好几张信纸,最后决定把用英语想起来的意思一股脑儿勾销,简单的写了几句:
“因事忙,暂停指导英文。果品一筐,祈哂纳!”……好了,这省得出毛病,而且因为简单
反倒能露出点硬劲儿来。至于字法,就用钢笔一滑拉,不必露出用心写的痕迹;美国博士是
不讲究字的。

    第二天,连信带果子都派人送了去。

    果然灵验,当天下午唐先生便来道谢,亲手提着两匣广东月饼,仿佛是瞧看姑奶奶来似
的。文博士皱上眉锁住心中的笑。

    “谢谢,谢谢,谢谢!”唐先生的手在眉心那溜儿拱着,还微闭着点眼,好象心中咂摸
着自己谦恭的味儿。坐下之后,唐先生叹了口气。“文博士,十分的对不起,对不起!小女
的脾气……我跟她好吵了一顿!”唐先生的确和振华吵了一顿。他以为,自己尽到了作父亲
的心,给她造机会,可是她不懂;几次了,都凭空的把有学位的人放过去,他不明白她到底
是怎回事。“三儿一女,对她多少娇惯一些,博士不必对她……她什么也不晓得!”

    “唐先生,请千万别这么想!”文博士很郑重的讲:“我一点也不是为振华女士。实在
是太忙,太忙!”拉着字音,他想说得更充实一些:“一来是朋友慢慢的多起来,总得应酬
应酬;二来是常到图书馆看看书;这里买外文书不方便,只好读些zhongguo旧书,也倒还有趣
味。脑子和dao一样,不常磨一磨就会生锈的,我很喜欢读书,很喜欢!”说完这片假话,他
觉得自己的身分确是很高,总不肯忘记了读书。

    又闲扯了一番,彼此间的感情慢慢又往亲热里转回来:在唐先生看呢,这全是振华的错
儿;不过既失了个博士女婿,就别再丢掉一位朋友。在文博士看呢,既然老唐已经服软,不
好意思再赶尽shaa绝;无论怎说,老唐到底是个有用的人。这种谅解先在心中盘旋着,渐次在
语调言词中流露出来,象开水壶那样先在里面发泡,而后热气顶开了壶盖儿。话既说明,双
方都得到些安慰,越说便越亲热,好象是多年的老友似的。“文博士,有一件事要和你商议
一下。”唐先生乘着热烈的感情还没消散,提出点实际的互助来:“听说,他们要设个什么
委员会,专为调查与消灭过激的思想和人物。委员都是兼职,自然没多少工夫去作事,所以
得请一位专员。事情虽然说不上很甜,可是很自由,不过是出去调查调查,然后作个报告而
已。到处调查呢,自然身分也不低,连县长带一切的地方官吏都得好好的伺候着。这还不
算,最值得一干的地方是在这里:真要是调查出来几案,报上去,专员在省里就露了脸;省
里再报告给zhoongyaang,省里又露了脸;这是个有出息的事,说不定混上一年半载,还许调到zhoongyaang
去呢;zhoongyaang非常,非常注意这件事!小儿建华作这个就很合适,吃亏资格太浅,即使咱们把
委员都托到了,恐怕说到资格这一层还不大能顺利。博士,你要是愿意干的话呢,我保险,
准成。凭你的资格,凭我的奔走,一定能成。成了以后,我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作专员,建
华作你的助手。你省得闲着,建华也去经验创练一下。这是咱们的协定,君子一言!博士你
要愿意,我马上就去办。可是,原谅我的叨里唠叨,你必定得带着建华!怎样?”

    “容我考虑考虑!”文博士异常的郑重,翻着眼珠,头偏着点,象个吃了一惊的鸡:
“考虑考虑!”

    唐先生微笑的等着,心里说:“考虑个OE牛∥腋闳ケ甲撸你还考虑,他妈的装这道
蒜!”他心中真有些不平:假若自己或建华而有个博士资格!没法,为建华的出路,不能不
借用博士这个名位,没法!他只好微笑着,看人家博士在那儿考虑。

    “那个,唐先生,大概的说,专员能拿多少薪俸?”博士声音低重的问。

    “那可说不上,”唐先生对博士的亲热劲儿全又跑了,要不是为栽培自己的儿子,他真
想打博士两个嘴巴,虽然唐先生永远不敢打任何人。“这是条出路,是不是?”“好吧,我
们合作,我们合作!”博士觉得应当把话拉回来,别绷得太过火了。

    “可得真正的合作,有你就必定有建华?”

    “一定!”博士伸出右手来。

    唐先生本来懂得握手的规矩,可是因为心中不平,把这个礼节忘了,所以把双手一拱,
而后又赶紧双手拢住博士的手腕,象要练习国术的短打似的。

                                     十

    彼此答应下合作,心中都安静了一些,象吃下一丸定神的药似的,虽然灵不灵很是问
题,但总得有点信心。为表示这个信心,文博士非请唐先生吃顿西餐不可。唐先生把所有的
谦恭与推辞都说净了,没了法,只好依实的叨扰。在吃饭的时候,文博士充分的拿出西洋绅
士的气派来:低着声说话,时时用布巾轻轻的拭一拭嘴角;不但喝汤没有声响,就是置放dao
叉也极轻巧;本来不渴,可是故意的抿一口凉水;全身的力气仿佛都放在牙上,有力而无声
的嚼动,眼睛看着面前的杯盘,颇象女巫下神似的。他不但时常的看看对面的唐先生,也很
关心别的饭客,看看大家注意到他——模范西餐家——没有。

    唐先生并非没吃过西餐,但是他有他自己的吃法,就是和洋人一块儿用饭,他也不能更
改他独创的规矩。喝汤的声音,在他看,是越响越好;顶好是喝出一头汗来,才算作脸。叉
子可以剔牙,dao子可以进口,唯其运用自由,仿佛显出自然得体。最得意的一招,是把鸡骨
头啐在地上。

    文博士看不上唐先生这一套独门制造的规矩,所以自己越来越拿劲,好象是给大家看
看,文明与野蛮的比较就在这里。他不便于当面劝阻唐先生往地上吐骨头,可是心中坚确的
认明自己的优越,在一切的事情上他应当占上风,有剩汤腊水的赏给唐先生点儿也就够了。
在这一餐的工夫里,他看清唐先生只配作个碎催,简直没法子去抬举,去尊敬。有了这点认
识,他想起一些事儿来。

    饭后,他不放唐先生走,又一同回到宿舍;给了客人一个美国橘子,他开了口:“唐先
生!咱们合作就合作到底!没有合作,没有成功,我由在美国的时候就这么相信。我把实话
告诉你,也知道你必定能帮助我。事情成了之后,用不着说,我的发展也就是你的发展。我
由北平来的时候,焦委员嘱咐我到大生堂杨家去。我一向没对你说,因为你我互相的认识还
浅;今天咱们既是决定合作了,那么就应无话不说了。我打算马上就到杨家去,我需要你的
帮助!”

    唐先生细心的听着,脸上的笑纹越来越增多,可是自己也晓得笑得很没道理。听博士讲
完,他还笑着,假装去剥那个橘子,心中极快的把这件事翻过来掉过来的思索了一番。杨家
的事,他知道。文博士的志愿,他晓得。他要是愿意的话,早就可以把这两下里拉在一处
了。可是,自从文博士来到济南,他对这件事的态度,虽然不想公然的破坏,但也丝毫不想
出力成全;假若文博士早就独自下了手,到杨家去,他还真许给破坏一下。博士始终没去,
所以他只好按兵不动。现在!既然提到这个,他得想想,细细的想想。

    唐先生原来的计划是以振华来拉住文博士,以建华来代替文博士到杨家去。这个计划,
到现在,已经破坏了一半,而且是自家人给破坏的——振华不听话。这一半既已没法补救—
—他没法强迫文博士与振华都听他的支配——其余的那一半是否还值得挣扎不呢?

    杨家托过他作媒,他自然第一便想到建华。想教儿子一步就跳起去,作驸马是最有力的
跳板,这无须再考虑。不过,杨家的姑娘什么样,他晓得。公主来到自己家里,唐家能伺候
不能,他没有十分的把握。志愿是志愿,他的精明可是会到时候把志愿勒住,不能被志愿扯
得满世界乱跑,况且,多少也要对得起儿子,作父亲的不能完全把儿子当作木头人似的耍
弄。

    这点考虑,使他满可以登时答应下文博士。可是,唯其是文博士,所以他仍然恋恋不舍
的不忍得撒手杨家这门子亲事。这与其说是出于考虑,不如说是为争一口气。凭这么个博
士,光杆儿博士,就能把自己所不敢希望的,或光是希望而决得不到手的,都能三言五语的
拿到,他真有些不平!事业,婚姻,都得让博士一头;建华凭哪点弱于姓文的?只是缺少博
士这两个字!

    最使他难过的,还是他自己女儿的不顺从。她不但拒绝了博士,还把杨家的事告诉了博
士,似乎故意的教唐先生既得不到博士女婿,也作不上公主的公公!

    他不想为文博士去出力。文博士作了驸马,决不会有他自己什么好处,至多落一桌谢
席,戴上朵大红花,作作媒人而已。专员已让给他,驸马又被他拿了去,唐先生这口气不好
往下咽!

    心中越不平,脸上的笑纹就更有增加的必要;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是笑,还是哭呢。但是
不能老这样的笑,他已觉出来笑纹已象些粥汁干在了脸上,他必须说点什么。且支应一句再
讲吧:

    “杨家不过是个卖药的。”

    文博士笑起来:“唐先生,何必呢!你知道焦委员的计划,和我们留学生的身分。你管
不管吧?”

    “好的!”唐先生点了头。他知道杨家那位小姐的底细。这点知识教他迟疑不决,不敢
冒冒失失的给建华身上拉她,虽然杨家的金钱与势力是不应当漠视的。现在文博士既然明白
的说出,他心里又把她详细琢磨了一会儿,好吧,干她的去吧,唐家要不起她;假若她将来
糟在博士手里,那决不是他的过错;而且必定得糟,假若这回事儿而能不弄得一塌胡涂,那
么姓文的这小子也就太走运了。只希望它糟,糟得没法撕拉,因为它必糟,所以他答应下给
文博士去办,这是帮忙,也是报仇,一打两用,好吧,给他办就是了:“我愿把丑话说在前
面,文博士,事情呢并不难,事情的好坏可不能由我负责。这是你嘱托我办的,我只管成不
成,不管好不好,是这样不是?”

    “只要能成就好!”文博士非常的坚决。在他想,唐先生的话里所暗示的也许是说杨家
的密司长得差一点。这不成问题,多少多少阔人的太太都并不漂亮。太太并不能使人阔起
来,太太的钱才是真正有用的东西。再说呢,有了钱,想玩漂亮的妇女还不容易。他觉得连
看看都不必,成了这段事便有了一切,太太不过是个饶头,象铺子里买东西赠茶碗一样,根
本谁也不希望那是顶好的磁器。“唐先生给分分心就是了,一切都出于我的情愿!”借题发
挥,他把博士就是状元,应当享受一切的那一大套,又都说给唐先生听。

    “好的!好的!”唐先生说不出别的来,心中的不平,与等着看文博士的笑话的恶意,
把他的话都拦在心里,象一窝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蜂似的围在了一处。好容易等博士发挥完了,他问了句:
“这两件事要一齐办?”

    “当然!当然!”文博士仿佛很赏脸,拿唐先生当了个义仆似的。“还不止两件,第三
件也得分分心——那个。”他用食指与拇指捏成一个圈。“为那件事情,得先预备两套衣
服;到杨家去,也得预备衣服,是不是?”

    “可是事情也许不成?”唐先生的笑纹有点发僵。

    “我的资格准够,准够;况且杨家是必须去的!”“好不好,这次由你给焦委员封信?
他未必回信,可是总算是备了案;我就好交待了。”

    “也好!和焦委员还熟,也不能老为难你,是不是?”“是的,那么我听你的信就是
了。”唐先生随着这句又拱起手来,表示告辞。

    文博士只送到门口,说了声“拜托”。唐先生独自摸索着下了楼。

    回到家里,唐先生心中空空虚虚的,好象没吃饱似的那么不得劲。他不愿再想文博士的
事,可是心里横着一股恶气,恶气当中最黑的那一点是文博士。

    建华与树华都没在家;唐先生想对个人数唠一顿,出出气;只好找振华,虽然心中还恨
着她。气憋得真难过,他到底找了她去。振华正在屋中给树华打毛线的手套,低着头,两手
极快而脸上极安静的在床沿上坐着,见父亲进来,她微一抬头笑了笑。“在哪里吃的饭,
爸?”又低下头去作活。他看了看女儿,心中忽然一阵难过,不是怒,不是恨,不是气,而
是忽然来到的一点没有什么字可以形容的难过。“哼,文博士请的。”

    “他没提我?”她把手套放下,想去给父亲倒碗茶。“不喝!”他摇了一下头。“文博
士决定要到杨家去。”“正好;据我看,咱们不必管他的事。这么大年纪了,你何不多休息
休息,多给他们劳神才合不着。”

    唐先生半天没说出话来,那点难过劲儿碰到她这两句话,仿佛是正碰得合适,把妒恶别
人的怨怒变成一些可以洗手不管的明哲,他似乎看清了一点向来没见到的意思:唯其自己在
种种的限制中勉强扎挣,所以才老为别人修路造桥;别人都走过去,他自己反落在后边。久
而久之,他就变成了公认的修路工人,谁都可以叱呼他,命令他,而且自己就谦卑的,低声
下气的,忍受,服从。假若他不肯这样白受累呢,谁知道,人们许照样的有路可走;不过,
至少也得因为没有他这样的工人而受点别扭。有让路的才能显出打道的威风,假若有个硬立
住不动的人,至少也得教打道的费点事,不是吗?他想到了这一点。这一点使他恨振华的心
思改为佩服她,亲爱她,并且自己也觉到一种刚强的,自爱的,自尊的,精神。

    可是,他只想到了这么一点。

    “爸!”振华微笑着,可是眼睛钉住了他:“你要是能休息休息,心中清楚一些,从新
用对新眼睛看看这些事,你就必能后悔以前作的那些事够多么空虚,文博士们够多么胡涂。
我说空虚与胡涂,还不仅是劝你不再作那样的事,招呼那样的人。我是说,那样的事,那样
的人,根本是这个腐臭社会的事与人都该,都该……”她不愿再说下去,因为唐先生的眼中
已经露出点害怕的样子。

    唐先生能想到他自己的委屈,与自己的不便再为他人作嫁。他可是不能再往深里想,他
根本不能承认这个社会腐臭。他以为女儿是——由拒绝文博士起,到现在这一段话为止——
有点,有点,还不是别扭,是有点,他想不出个恰当的字来。他只觉得可怕。这点惧意教他
又疏远了女儿,不想去劝她,也不想完全了解她。他隐隐的想到,女大当嫁,应当赶快把她
嫁出去。可是她的婚事显然的又不很容易干涉与安排。他感到些腻烦,疲倦:“睡去;节下
不放假呀?”“不放。”她也露出点倦怠,把手套拿起来看了看,又放下了。

                                 十一

    唐先生若是不管点什么闲事,心中就发痒痒;他到底把文博士介绍到杨家去。

    进到杨家,他以为是到了女儿国。

    杨家现在最有身分与势力的女人是五十多岁的一位老太太,她的年纪虽不很老,可是辈
数高,已经有一群孙子。她的大儿子——杨家现在的家长——和她的岁数差不多,因为她是
姨太太而扶了正的。她的丈夫去世的时候,她还不到三十岁。既经扶了正,而又能守节,手
中又有不少财产,所以她的威权越来越高,现在似乎已经没人敢提她原是姨太太,甚至于忘
了她是姨太太。

    杨家现在有五六门都住在一处。在这位老太太之下,还有几位独霸一方的太太们,分别
统辖着姨太太,姑娘,和少奶奶们。此外,各门中还有出了阁而回到娘家来的寡妇,和穷亲
戚家来混三顿饭吃的姑娘与老太太。还有,男人借口出外去发展,而本意专为把不顺眼的太
太扔在家里守活寡;不过这种弃妇可不算很多,除了吃饭的时候也不大爱露面。无论怎说
吧,把这些妇女凑在一块儿,杨家没法儿不显着女多于男,很有些象法国。等到男人们都不
在家,而大一点的男孩再都上了学,这一家子就至少象个女戏班子。

    杨家的男人们虽然也有时候在家中会客,可是他们的jiaoji多数还是在酒馆饭店与班子
里;在这些地方他们更能表现出交友的热诚,和不怕花钱。就是打牌,他们也是到班子里
去。偶尔有些重要的谈话与交涉,既没工夫到班子里去,也不到吃饭的时候,他们宁可上澡
堂子,泡上顶好的“大方”,光着屁股,吸着烟卷,谈那么一会儿,也不肯把友人约到家中
来。到家中来,他们至多能给客人一些茶点,怎样也不如在澡堂子里花钱多,在澡堂子里,
事情说完,友人也顺手儿洗了澡,刮了脸,有湿气的还可以捏了脚,这才显出一点实惠。

    在家中招待的男客,差不多只有常来往的亲戚与文博士一类的人;不过,这种客人统由
杨家的妇女招待,男人们不大管这宗事儿。杨家的男人们晓得文博士这类宾客的来意,所以
知道怎样的疏远着他们,等到妇女们把这样的宾客变成了杨家的亲戚。他们再过来打个招
呼,既省事,又显着给妇女们一些作事的机会。

    在招待这样的客人上,杨老太太当然立在最前面。文博士第一次来到杨家,便朝见了
她。

    杨家一共住着五六十间房,分成五个院子。当中的院落是杨老太太的。院子虽多,可是
各处的消息很灵通,每逢文博士这样的客人来到,各院中的女人马上就都预备来看看与听
听。看,自然是看客人了;听,是听听杨老太太的语气。不错,大家都有自己的一点意见,
可是杨老太太的话才是最有分量的。假若她与客人说得来,她们之中才能有最喜欢的,与次
喜欢的,还有专为将要有点喜酒吃而喜欢的。客人的模样与打扮是她们所要看看的,可不是
她们所最注意的,她们最注意杨老太太的神(se-dangjin)。她要是喜欢,她们才敢细看客人,即使客人
的模样与打扮差点劲儿,她们也将设法去发现他的长处与特(se-dangjin)。反之,她要是不喜欢,根本
不用再看了,完事。她们所望来个漂亮的少年,还不如盼望杨老太太正心平气和那么恳切。
他与她们的关系全凭杨老太太那一会儿的脾气如何。谁也不准知道她什么时候发脾气,所以
客人一到就使她们大家的心跳。

    文博士的确有点好运气。他朝见杨老太太的时候,正赶上她叫来两个“姑娘”给捶腰。
杨家的人都晓得“姑娘”们最会把老太太逗喜欢了,因为“姑娘”们的话能钻到老太太的心
中去,而把心中那些小缝子都逗到发麻。况且,若是用话还逗不笑老太太,她们还会唱些普
通妇女不会,也不肯,唱的小曲儿什么的。杨老太太是姨太太出身,而又很早的便守了寡,
现在虽然已经五十多岁,可是那一肚子委屈并不因为年岁而减少。她爱听班子里的“姑娘”
们说点唱点,使自己神精上痛快一会儿。有许多“姑娘”们是她的干女儿。干女儿们给她轻
轻捶着腰,唧唧咕咕的说些她以为不甚正当而很喜欢听的话儿,她仿佛觉得年轻了一些,闭
着眼微叹,而嘴角挂上点笑意。在这种时候,她最欢迎青年的男客;一点别的意思没有——
她五十多了——只是喜爱他们。好象跟青年男子谈那么一会儿就能弥补上她自己生命中所缺
乏的一些什么。

    杨老太太的脸(se-dangjin)好象秋月的银光。脸上并不胖,可是似乎里面没有什么骨头,那一层象
月(se-dangjin)的光儿仿佛由皮肤上射出,不胖而显着软忽忽的,既不富泰,又不削瘦,似乎透明而不
单薄。脸上连一个雀斑,一道皱纹,也没有。最使人难测的是那两只眼,几乎象三角眼,可
是眼角不吊吊着,没有一点苦相。看人和东西,有时候是那么轻轻的一扫,由这里扫到那
里,不晓得她要看什么,也没人知道她到底看见了什么;有时候她定住眼,定在人的脸上,
直仿佛要打一个苍蝇时那么定住,眼珠极黑极亮,就那么呆呆的定着,把人看得发毛咕,而
她却象忘了看的是什么。而后,她会忽然一笑,使人不知怎样好。一笑的时候,露出些顶白
顶齐的牙来,牙缝儿可是很大,缝隙间的黑影一道一道的与白牙并列,象什么黑白相间的图
案似的,非常的好看。忽然一笑,忽然的止住,赶紧又向四下轻快的扫一眼,或把黑眼珠钉
在一个物件上或一个人的脸上。她的眼神与笑似乎是循环的,互相调剂的。在这个循环运动
里,她仿佛无意中的漏露了一点身世的秘密——她没法完全控制住原先当太太时的轻巧与逢
迎,又要变着法儿把现在的太太身分与稳重拿出来。象马戏场中走绳的,她自己老在那儿平
衡自己的身手,可是看着的人老替她担着心。

    杨老太太刚吃完两口烟,在床上歪歪着,她的干女儿玉红——粗眉大眼胖胖的,有二十
四五岁,北方人——用两个胖拳头轻轻的给她捶着腰和腿;另一个干女儿银香——一个二十
上下岁的南ji——斜跨着床头,手在老太太头上轻碎的捶着。一边捶着,二人东一句西一句
的,南腔北调的,给老太太说些不三不四的故事与笑话。看老太太不大爱答碴儿了,银香的
手更放轻了些,口中哼哼着一支南方的小曲,轻柔宛转的似乎愿把老太太逗睡了。

    正在这时节,文博士到了。

    老太太被两个“姑娘”捶得混身轻松,而心中空空的,正想要干点什么不受累而又较比
新鲜一些的事,那么接见一位向来没见过的青年男子似乎就正合适。她传令接见,赶紧穿上
了件新袍子,脸上还扑上了一点儿粉。扶着玉红和银香,她慢慢的走到堂屋来。

    文博士穿着新洋服,新黑皮鞋,戴着雪白的硬领与新得闪眼的花领带。在等老太太慢慢
走出来的工夫,已经端了几次肩膀,挺了几次胸脯,拉了几次裤缝,正了几次领带;觉得身
上已没有一点缺陷,他设法把最好的神气由心中调到脸上来:似笑非笑,眉毛微向上挑,眼
睛看着鼻尖,自己觉得既庄严,又和蔼,而且老成之中显出英俊。大概一位大使去见一位皇
后,也不过如是,他想。

    见了老太太他把准备好了的礼节忽然的忘了,咚咚的向前迈了两步,右手伸了出去。老
太太没伸手。他的脸轰的一下,红了多半截,赶紧往回shaa步,弯下腰去鞠躬,尺寸没拿匀
妥。头几乎顶住她的胸。玉红和银香转过脸去,唧唧的笑起来。

    “坐!坐!”老太太的眼钉住文博士的鼻子,似乎很喜欢这个楞小子。

    坐下,文博士疑心自己的鼻上也许有个黑点什么的,急忙掏出绸子手绢擦了擦,然后摩
仿着西洋人那种净鼻子的声调与气势,左右放炮,很响的鸣了两炮。两个ji女又笑起来。他
摸不清这两个姑娘是干吗的。她们的态度与打扮使他怀疑,可是他想不到她们——如果是ji
女——会来陪着杨老太太一同会客。她们的笑使他更加怀疑,也更想不出适当的办法。极快
的他决定了,礼多人不怪,不管她们是干什么的,反正多鞠上一躬总不至有多大错儿。他立
起来向她们打了个招呼。她们不敢笑出声来,可是把下巴扎在元宝领儿里去,脸都憋得发了
红。文博士莫名其妙的又坐下了,挣扎着端起架子,仿佛没事儿似的,可是心中非常的不得
劲。杨老太太用黑眼珠由他扫到她们,张着点嘴,好象看见点新奇而有趣的事似的。“把我
的小茶壶拿来!”她告诉玉红而后问文博士:“贵处啊?”

    文博士告诉了她,四川人,新由美国回来。

    里的一桌一椅,都得要‘雅’,万不能大红大绿的俗不可耐!名字,我已想了不少,你
们挑选吧,哪一个都不俗。看,绿芳园,琴馆,迷香雅室,天外楼……都好,都雅!”这些
字号,其实,都是他去过的ji院的招牌。正和开ji院的人一样,他要雅,尽管雅的后面是男
盗女娼。“雅”是zhongguo艺术的生命泉源,也是zhongguo文化上最贱劣的油漆。晓荷是地道的zhongguo
人,他在摸不到艺术的泉源的时候会拿起一小罐儿臭漆。

    在设计这些雅事而外,他还给招弟们想出化装滑冰用的服装。他告诉她们到那天必须和
演话剧似的给脸上抹上油,眼圈涂蓝,脸蛋擦得特别的红。“你们在湖心,人们立在岸上
看,非把眉眼画重了不可!”她们同意这个建议,而把他叫作老狐狸精,他非常的高兴。他
又给她们琢磨出衣服来:招弟代表zhongguo,应当穿鹅黄的绸衫,上边绣绿梅;勾玛丽代表满
洲,穿满清时贵妇人的氅衣,前后的补子都绣东北的地图;朱樱代表日本,穿绣樱花的日本
衫子。三位小姐都不戴帽,而用发辫,大拉翅,与东洋蓬头,分别中日满。三位小姐,因为
自己没有脑子,就照计而行。

    一晃儿过了新年,正月初五下午一点,在北海举行化装滑冰比赛。

    过度爱和平的人没有多少脸皮,而薄薄的脸皮一旦被剥了去,他们便把屈服叫作享受,
忍辱苟安叫作明哲保身。北平人正在享受着屈辱。有钱的,没钱的,都努力的吃过了饺子,
穿上最好的衣裳;实在找不到齐整的衣服,他们会去借一件;而后到北海——今天不收门票
——去看升平的景象。他们忘了南苑的将士,会被bombzhadan炸飞了血肉,忘记了多少关在监狱里
受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刑的亲友,忘记了他们自己脖子上的铁索,而要痛快的,有说有笑的,饱一饱眼福。他
们似乎甘心吞吃日本人给他们预备下的包着糖衣他介绍的那一个;他得使点心路,设法探问
出来,以便决定进退。万一她真长得象个驴似的呢,他应当回去想想再说。这么决定好,他
开始运动眼珠,假装是看屋里的陈设与字画,可是眼角把所有的姑娘都扫了一眼。没有什么
特别好看的,也没有什么特别难看的,他心中很难过,他几乎想看见个丑得出奇的,而且就
是他的将来的太太;娶个奇丑的女子多少也有些浪漫味儿吧?他不喜欢这平凡的一群。

    杨老太太和客人应酬了几句之后,叫玉红和银香出主意,干什么玩?一边跟她俩商量,
她一边用眼扫着文博士,仿佛表示出她哄着客人玩,或是客人哄着她玩,都是最好的办法;
除了玩一会儿,她想不出再好的招待方法与更正当的jiaoji。她就象个老小孩子,一个什么也
知道而专好玩的老小孩子。商议了半天,老太太决定打牌。“来吧,文先生!”老太太并没
征求客人的同意,而且带出决不准驳回的神气。

    文博士没敢表示任何意见,他决定听天由命。钱,他没带着多少;但是不能明说。输
了,就很糟;可是因此就更不能露出自己的弱点。打牌,他认为不是什么正当的娱乐;可是
今天他不能不随和。他决定先把老太太伺候好了再说,不管她怎样,不管这一群女的怎样,
反正她们有钱,他是找到了金矿,不能随便的走开!

                                   十二

    文博士的牌打得很规矩。可是他打不出劲头来:上家是玉红,下家是银香,对门是杨老
太太;六只瞟着瞭着的眼睛,使他安不下心去。是的,由那两位“姑娘”的口中,他知道了
她们是老太太的干女儿;但是他纳闷,为什么老太太单要这样的干女儿呢?他憋闷得慌。由
这点事情上,他怀疑到自己的婚事。他始终还没认出哪位女郎是唐先生所提到的。他急于要
看见她,看看她是否象杨老太太这么随便的和ji女们交往。他的心简直的没法都放在自己的
牌上。假若那位杨女士也是那么随随便便呢,他该当怎办?能够随便的放弃了她吗?不,她
大概不能这样。她一定不是面前这些女子中的任何一个,她是正经地道的小姐,一定是还没
出来。真希望她出来;不出来可也好,小姐是不能轻易出来见个生人的……翻来覆去的这么
乱想,他的牌只能维持住应有的规矩,一点不见精彩。两圈过去,他还没有和一把;手中的
筹码渐渐的少起来。他知道自己的皮夹里是怎样的空虚,不能输,输了就当场出彩;这是头
一次到杨家来!根本就不应当坐下,为什么这样好说话呢?可是,不这样随和,怎能更进一
步的去求婚呢?万一输了呢?乱,乱,他几乎忘了补牌!这点难过,这点迷乱,使他把过去
的苦处都想了起来。他很想哗啦一下子,把牌推开,堂堂的男子汉,谁能哄着三个娘儿们玩
这套把戏呢?可是,不能这样办,决不能!谁知道这里有多少好处呢?况且是只须陪着她们
玩,就能玩出好处呢!忍耐一些吧!他劝告着自己:等把钱拿到手里再说。把这个机会失
掉,只能怨自己性子太急,“文博士,请忍耐一些!”他心中叫着自己。

    眼前似乎亮了一些,随手抓来张好牌,把精神全放在牌上去,心中祷告着:这把要是和
了,事情就一定有希望!转了两轮,果然把牌和出来了!他不由的笑了。不在乎这一把牌,
他笑的是为什么这样巧呢,单单刚一祷告就真和出来!有希望,有希望!洗牌的时候,他的
手碰上了银香的,银香瞭了他一眼。他心里说,哪怕唐先生给介绍的就是银香,他也得要。
钱是一切,太太只是个饶头,管她是谁呢,管她怎样呢!

    不错,按着美国规矩,就凭这个博士学位,他应当去恋爱,由恋爱而结婚,组织起个最
美满的小家庭,客厅里摆着沙发地毯与鲜花。可是,美国的规矩得在美国才能行得通呀,而
这是zhongguo。在zhongguo,博士得牺牲了爱情,那有什么法儿呢,反正毛病是在zhongguo,文博士没错
儿。对的,扣着这张白板!楞吊单,也不撒手它!“白板?单吊!”文博士推了牌,眼睛发
了光。

    又抓好了牌。文博士正在审查这一把的情势,而大概的决定怎样打法,玉红站了起来:
“来吧!”文博士赶紧把眼由牌上移开,顺着玉红的眼线往外看。银香也赶紧立起来:“打
我这一手吧!”文博士似乎还没看清楚这个使她们都立起来的女子,她就仿佛是个猫,不是
走,而是扶一把椅子,又扶一把桌子,那么三晃两晃的已来到玉红的身旁,轻快而柔软,好
象她身上没有骨头似的,在玉红身旁略一喘气儿,她的腰一软,斜坐在椅子上,扫量了文博
士一眼,她极快把眼放到牌上去。

    “这是文博士,”杨老太太打出张牌来,向那个女的说。她抬了抬眼皮,似看见似没看
见的,大概的向他一点头,身儿还斜着,伸手去安插牌。

    “六姑娘,”杨老太太似乎是向文博士介绍,眼睛并没离开牌。

    六姑娘轻快而又懒洋洋的转正了身。

    文博士几乎又忘了他的牌,设法调动自己的眼睛去看这位六姑娘;大概就是她吧?他心
中猜想。由玉红与银香的态度上,他看出来,六姑娘一定有些身分,大概就是她!六姑娘大
概有二十一二岁。脸上的颜(se-dangjin)微微的有点发绿,可是并不算不白。一种没有什么光泽的白,
白中透着点并不难看的绿影。皮肤很细,因为有点发绿,所以并不显着润。耳目口鼻都很
小,很匀调,可是神气很老到。这细而不润,白而微绿,娇小而又老到的神气,使人十分难
猜测她的性格与脾气。她既象是很年轻,又象是很老梆,小鼻子小眼的象个未发育成熟的少
女,同时撇嘴耸鼻的又象个深知世故的妇人。她的举动也是这样,动作都很快,可是又都带
出不起劲的神气,快似个小孩,懒似个老人,她仿佛在生命正发展的时期而厌烦了生命,一
切动作都出于不得已似的。她实在不能算难看。可就是软软的不起劲。她的衣服都是很好的
材料,也很合时样,可是有点不甚齐整,似乎没心程去整理;她的领扣没有系好,露着很好
看的一段细白的脖子。她不大说话,更不大爱笑。打了两三把牌,文博士才看到她笑了一
回,笑得很慢很懒。一笑的时候,她露出一个短小的黑门牙来,黑亮黑亮的极光润。这个黑
牙仿佛定在了文博士的心中,他想由她的相貌与服装断定她的人格,可是心中翻来覆去的只
看到这个黑牙,一个黑的,黑而又光润,不但是不难看,反倒给她一些特别的娇媚,象白蝴
蝶翅上的一个黑点。由这个牙,他似乎看出一点什么来,而又很渺茫不定,她既年轻又老
到,既柔软又轻快,难到她还能既纯洁又有个污点,象那个黑牙似的吗?他不敢这么决定,
可是又不敢完全放心,心中很乱。他想跟她谈一两句话,但是不知道叫她什么好:“杨女
士”似乎很合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肯用这个称呼。“六姑娘”,他又叫不出口。

    六姑娘的牌打得非常的快,非常的严,可是她似乎并没怎样注意与用心。一会儿她把肘
放在桌上,好象要趴着休息一下;一会儿她低头微微闭一闭眼,象是发困,又象是不大耐
烦,嫌大家打得太慢似的。

    文博士觉得已经把她看够,不好意思再用眼钉着,于是又开始把精神都放在牌上去。随
着看一张地上的牌,他无心的看了她一下,她正看着他呢,出着神,极注意而又懒洋洋的看
着他。他与她的眼光碰到一处,她一点也不慌不忙,就那么很老到的,有主意的,还看着
他;他倒先把眼挪开了。文博士觉得非常的不得劲儿。六姑娘这个老到劲儿绝不象个少女所
应有的;或者她缺着点心眼,或是有什么心病?又过了一会儿,她的肘又放在桌子上,好象
写字的时候那么一边思索一边写似的,她歪着点头,出神的看着他。这么楞了一会儿,忽然
她一笑,极快的用手腕把牌都推倒了,她和了牌。她的肘挪开了,好去洗牌,可是她斜过
身,来把脚伸到他这边来:穿着一双白缎子绣花的鞋。

    打完八圈牌,文博士输了九块多钱。大家一点不客气的把钱收下了,连让一让也没有。
他一共带着十块钱,把牌账还清,他的皮夹里只剩下了些名片。可是他并没十分介意这个,
他一心净想把六姑娘认识清楚了。她立起来,身量并不很矮,但是显着矮,她老象得扶着什
么才能立得稳,身子仿佛老蜷着一些,假若她旁边有人的话,她似乎就要倒在那个人身上,
象个嫩藤蔓似的时时要找个依靠。一手扶着桌角,她歪歪着身儿立着,始终没说话。文博士
告辞,杨老太太似乎已经疲倦,并没留他吃饭,虽然已到了吃饭的时候。看他把帽子戴好,
六姑娘轻快而柔软的往前扭了两步,她不是走路,而是用身子与脚心往前揉,非常的轻巧,
可是似乎随时可以跌下去,她把文博士送出来,到了院中,文博士客气的请她留步,她没说
什么,可是眼睛非常的亮了,表示出她还得送他几步。到了二门,她扶住了门,说了句:
“常来玩呀!”她的声音很小很低,可是清楚有力,语声里带出一些希冀,恳求,与真挚,
使人觉出她是非常的寂寞,而真希望常有客人来玩玩。

    文博士的心中乱了营。六姑娘的模样没有什么特别美好的地方,他知道自己不能对她一
见倾心,象电影里那些恋爱故事似的。论她的打扮,虽然很合时样,可是衣服与人多少有点
不相陪衬:假若她是梳着辫子,裹着脚,或者更合适一些。就是衣服的本身,似乎也不完全
调和,看那双白缎子鞋——ji女们穿的;把这都撂在一边,他到底看不清她是怎回事。她寂
寞?那么一大家子人,又是那么阔绰自由,干吗寂寞?缺点心眼?她打牌可打得那么精?他
猜不透。但是,无论怎样猜不透她,他似乎不能随便的放弃了她。这使他由纳闷而改为难
过。以他的身分说,博士;六姑娘呢,至多不过是高中毕业。这太不上算了,他哪里找不到
个大学毕业生呢?把资格且先放在一边,假若真是爱的结合,什么毕业不毕业的,爱是一
切;可是他爱这个六姑娘不爱呢?她使他心中不安,猜疑,绝谈不到爱。怎办呢?

    不过,杨家的确是富!他心中另找到个女子:有学问,年龄相当,而且相爱,可是没有
钱,假若有这么女士,他应当要谁呢?他不能决定。他必须得赶紧决定,不能这么耽搁着。
要谁呢?他闭上了眼。还是得要六姑娘,自己的前途是一切,别的都是假的;有钱才能有前
途!

    这么决定了,他试着步儿想六姑娘的好处。不管她的学问,不管她的志愿,只拿她当个
女人看,看她有什么好处。她长得不出(se-dangjin),可是也看得过眼,决不至于拿不出手去。况且富
家的姑娘,见过阵式,她决不会象小家女儿那样到处露客(切)。她的态度,即使不惹人
爱,也惹人怜:她是那么柔软,仿佛老需要人去扶持着,搂抱着。她必定能疯了似的爱她的
丈夫,象块软皮糖似的,带着点甜味儿粘在他身上。他眼中看到了个将来的她,已经是文博
士夫人的她:胖了一些;脸上的绿(se-dangjin)褪净,而显出白润;穿上高跟鞋,身上也挺脱了好多;
这样的一位太太,老和他手拉手的走着,老热烈的爱他,这也就够了。太太总是太太,还要
怎样呢?况且一句话抄百宗,她必定能给他带来金钱与势力;好,就是这样办了!假若这件
事有个缺点,就是缺少点恋爱的经过,他想。不过,这容易弥补。约她出来玩玩好了;即使
她不肯出来,或是家中不许她出来,他还可以常常找她去;只要能多谈几回话儿,文博士总
会把恋爱的事儿作得很满意的。这么着,他又细细的想了想,就什么也不缺了,既合了美国
的标准,又适应了zhongguo的环境;既得到了人,也得到了金钱与势力。他决定过两天还到杨宅
去。

                                      十三

    是的,文博士急于要找个地位。可是,也不是怎么的,他打不起精神去催唐先生。他的
心似乎都放在杨家了。落在爱情的网中?他自己不信能有这么回事。呕,不错,杨家的钱比
地位还要紧;可是,头一次去拜访就输了九块多!按这么淌下去,淌到那儿才能摸到底儿
呢?他几乎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子事了。寂寞,真的;他愿找个地方去玩玩。但是,这不是
玩的时候;至少他应该一面找地方去玩,一面去帮助唐先生办那回事。打不起精神去找唐先
生;是的,杨家的六姑娘确是象块软皮糖,粘在他的口中,仿佛是。只要他一想动作,就想
找她去。不是恋爱,可又是什么呢?假若真是恋爱,他得多么看不起自己呢?就凭那么个六
姑娘;不,不,绝不能是恋爱。文博士不是这么容易被人捉住的。他有他的计划与心路……
无论怎么说吧:他一心想再到杨家去。为爱情也好,为金钱也好,他觉得他必须再去,至不
济那里也比别处好玩。杨家的人那种生活使他羡慕,使他感到些异样的趣味,仿佛即使他什
么也得不到,而只能作了杨家的女婿,他也甘心。杨家的生活不是他心目中的理想生活,但
是他渺茫的想到,假使把这种生活舒舒服服的交给他,他楞愿意牺牲他的理想也无所不可。
这种生活有种诱惑力,使人软化,甘心的软化。这种生活正是一个洋状元所应当随手拾得
的,不费吹灰之力而得到一切的享受,象忽然得到一床锦绣的被褥,即使穿着洋服躺下也极
舒服,而且洋服与这锦被绝没有什冲突的地方。

    他又上了杨宅。

    这回杨老太太没大招呼他。有钱的寡妇,脾气和夏云似的那么善变,杨老太太的冷淡或
和蔼是无法预测的。她生活在有钱的人中,但是金钱补不上她所缺欠的那点东西!所以她喜
欢招待年轻的男客人,特别是在叫来“姑娘”们伺候着她的时候。“姑娘”们的言语行动使
她微微的感到一些生趣,把心中那块石头稍微提起来一点,她觉到了轻松,几乎近于轻佻。
可是,“姑娘”们走了以后,她心中那块石头又慢慢落下来,她疲倦,苦闷,仿佛生命连一
点点意思也没有,以前是空的,现在是空的,将来还是空的。在这种时候,她特别的厌恶男
人;以前她那个老丈夫给她留下的空虚与郁闷,使她讨厌一切男人。她愿意迷迷忽忽的躺
着,可怜自己,而看谁也讨厌。她的脾气,在这时候,把她拿住,好象被个什么冤鬼给附下
体来似的。

    由唐先生所告诉他的,和他自己所能观察到的,文博士知道他第一须得到杨老太太的欢
心;给她哄喜欢了,他才能有希望作杨家的女婿。这次,她是这么冷淡,他的心不由的凉了
些。走好呢,还是僵不吃的在那儿坐着呢?他不能决定。这么走出去,似乎很难再找个台阶
进这个门;不走,真僵得难过。杨家的男人,显然的没把他放在眼中,遇上他,只点一点头
就走过去,仿佛是说:“对了,你伺候着老太太吧,没我们的事!”那些女人呢,除了杨老
太太,似乎没有一个知道怎样招待他的,她们过来看看他,有的也问他一半句无聊的话,如
是而已。

    杨老太太陪客人坐了一会儿,便回到自己的屋中去,连句谦虚话儿也没说,文博士偷偷
的叹了口气。

    他刚想立起来——实在不能再坐下了——向大家告辞,六姑娘进来了。她今天穿上了高
跟鞋,身上象是挺脱了一些,虽然腰还来回的摆动,可是高跟鞋不允许她东倒西歪的随风
倒。假若她的腰挺脱了些,她的肩膀可是特别的活动,这个往上一端,那个往歪里一抬,很
象电影上那些风流女郎,不正着身往前走,而把肩膀放在前面,斜着身往前企扈。她很精
神:脸上大概擦了胭脂,至少是腮上显着红扑扑的,把那点绿(se-dangjin)掩住;嘴唇抹得很红,可是
依然很小,象个小红花蓇葖;眼放着点光,那点懒软的劲儿似乎都由脸上移到肩膀臂上去,
可是肩膀与胳臂又非活动着不足以表示出这点绵软劲儿来,所以她显着懒软而精神,心中似
乎十分高兴。文博士第一注意到,她今天比上次好看了许多。不错,她的那点红(se-dangjin)是仗着点
化妆品,可是她的姿态是自己的;这点姿态正是他所喜欢的:假若她是由看电影学来的,电
影正是他心中的唯一的良好消遣,不,简直可以说是唯一的艺术。第二,他注意到她的高兴
与精神。她为什么高兴?因为他来了,他可以想象得到。正在这么窘的时候,得到一个喜欢
他的人,而且是女人,他几乎想感激她。冲着她,他不能走。不管这是爱不是,不管她到底
是怎样的人物,他不能走。况且,假若不是为爱情,而是为金钱,他才来到杨家受这份儿
罢,那么就把爱拿出一点来,赏给这个女人,也未必不可。把金钱埋在爱情的下面,不是更
好看些么。更圆满些么?对,他等着看她怎么办了。他心中平静了好多,而且设法燃起一点
儿爱火来。

    她一闪似的就走到他的面前,临近了,她斜着身端起一个肩膀来,好似要请他吃个馒
头,圆圆的肩头已离他的嘴部不很远了。他习惯的,伸出手来,她很大方的接过去握了握。
屋中老一些的女人们把眼都睁圆了,似乎是看着一幕不大正当而很有意思的新戏。

    六姑娘的眼光从文博士的脸上扫过去,经过自己的肩头,象机关qiang似的扫射了一圈;大
家都急忙的低下头去。仿佛爽性为是和她们挑战,她向文博士说了句:“这里来吧!”说
完,她在前引路,文博士紧跟在后边,一齐往外走。她的脊背与脖梗上表示出:这里,除了
杨老太太,谁也大不过她自己去;文博士也看出这个来,所以心中很高兴。

    她一边往东屋走,一边说,“这里清静,我自己的屋子!”

    文博士想——按着美国的规矩——这似乎有点过火;刚见过两面就到她自己的屋中去。
可是,他知道事情是越快越好;他准知道六姑娘是有点爱他,而她又是这么有威风与身分,
好吧,虽然忙中往往有错,可是这回大概不会有什么毛病,既是已看清她的身分与用意。

    一进东屋,文博士就看出来,这三间屋都是六姑娘的,因为桌椅陈设和北屋完全不同,
都是新式的,而且处处有些香粉味。这又让他多认识了些她的身分。看着那些桌椅与摆设,
他也更高兴了些。杨老太太屋中的那些也许可值钱,更讲究,可是他爱这些新式的东西,这
些新式的东西使他感到舒适与亲切。北间的门上挂着个小白帘子,显然是她的卧室。外边的
两间一通联,摆着书橱,写字台,与一套沙发。他极舒适的坐在了沙发上,身下一颤动,使
他恍忽的想起美国来,他叹了口气。

    六姑娘来到自己的屋中,似乎又恢复了故态,通身都懒软起来。刚要扶着椅背坐下,她
仿佛一滚似的,奔到书橱去,拿出本绿皮金字的小册子来:“给写几个字吧!”

    文博士要立起来,到写字台那里去写,她把他拦住了:“就在这里吧!”说完,她一
软,就坐在了他旁边。“写什么呢?”文博士拿下自来水笔,轻轻的敲着膝盖。“写几句英
文的,”她的嘴几乎挨到他的耳朵,“你不是美国的博士吗?”

    文博士从心里发出点笑来:“杨女士有没有个洋名字?”“zhongguo名字叫明贞,多么俗气
呀!外国名字叫丽琳,还倒怪好听。”她的声音很微细,可是很清楚,也许是挨着他很近的
缘故。

    文博士很想给她写两句诗,可是怎想也想不起来,只好不住的夸赞:“丽琳顶好!电影
明星有好几个叫这个名字的!”“你也爱看电影吧?”

    “顶喜欢看!艺术!”

    “等明儿咱们一同去看,我老不知道哪个片子好,哪个片子坏;看完之后,常常失
望。”

    “对了,等有好片子的时候,我来约密司杨,这我很内行!

    这么着吧,我就写一句电影是最好的艺术吧?”“不论什么都行!”

    他翻了翻那小册子,找到一张粉(se-dangjin)纸写上去。

    丽琳拿出匣朱鸪绿糖来,文博士选了一块,觉得好不是劲儿。在美国,在恋爱的追求期
间,是男人给女子买这种糖。现在,礼从外来,他反倒吃起她的糖来,未免太泄气。可是,
她既有钱,而他什么也没有,只好就另讲了。

    有糖在口中,两个人谈的更加亲近甜蜜了许多。文博士看明白,她敢情不是不爱说话,
而是没找到可以交谈的人。在谈话中间,文博士很用了些心思,探听丽琳的一切;她呢,倒
很大方,问一句说一句,非常的直爽简单。自然,她也有不愿意直说的话,可是她的神(se-dangjin)并
没教他看出来她的掩饰。他问她的资格,她直言无隐的说她只在高中毕过业。这倒不是她不
愿意深造,而是杨家不喜欢儿女们有最高的教育与资格,因为有几个得到这样资格的,就一
去不回头,而在外边独自创立了事业,永远不再回来。杨家因此不愿意再多花钱造就这种叛
徒。她很喜欢求学,无奈得不到机会。这个,文博士表示出对她的惋惜,也能十分的原谅
她。同时,他也看得很明白:杨家不是没钱供给子弟们去到外国读书,而是怕子弟们有了高
深的学问与独立的能力,便渐次拆散了这个大家庭。自家的子弟既不便于出洋,那么最方便
的是拉几个留学生作女婿。这点,他由丽琳的神气上就能看得出来;她是否真愿去深造暂且
可以不管,她可是真羡慕个博士或硕士的学位。她有了一切,就缺少这么个资格。把这个看
清,他觉得这真是个巧事,他有资格而没钱,她有钱而没资格;好了,他与她天然的足以相
互补充,天造地设的姻缘。

    他又试看步儿问了她许多事,她所喜欢的也正是他所喜欢的,越说似乎越投缘。在最初
来到杨家的时候,他以为这个大家庭必定是很守旧,即使婚姻能够成功,他也得费许多的事
去改造太太,把她改造成个摩登女子。现在,听了丽琳这些话,他知道可以不用费这个事
了,她是现成的一个摩登女子,象一朵长在古旧的花园中的洋花。他几乎要佩服她了。她既
是这么个女子,就无怪乎她好象饥不择食似的这么急于交个有博士学位的男朋友,不是她太
浪漫,而是因为她不喜欢这个旧式的大家庭。这么一想,他以为就是马上她过来和他接吻,
也无所不可了。他是入了魔道,可是他以为自己很聪明,很有点观察的能力,所以怎么看怎
么觉得这是件最便宜最合适的事。在她屋中坐了一点多钟,吃了四五块朱鸪绿糖,他仿佛已
经承认他与她有了不可分离的关系,由着他的想象把她看成个理想的伴侣,把他最初所看到
的她的缺点都找出相当的理由去原谅。

    杨老太太大概是又忽然高了兴,打发个女仆过来请文博士与六姑娘到上屋去打牌。文博
士有点为难。伺候老太太是,他以为,这场婚事过程中必须尽到的责任,他不能推辞。可
是,手里是真紧,一块钱也是好的,何况一输就没准儿是多少呢。自然,用小虾米钓大鱼,
不能不先赔上几个虾米;怎奈连这几个小虾米都是这么不易凑到呢!他一定是真动了点心,
他的眼微微有点发湿。

    丽琳的眼简直的没离开文博士的脸,连他的眼微微有点发湿也看到了。“哟,你怎么
了?”

    博士晓得须扯个谎:“你看,我……”他叹了口气,“我看你这样的娇生惯养,一大家
子人都另眼看待你;我呢,漂流在外,这么些年了,相形之下,有点,有点感触!”“你就
在这儿玩好了,天天来也不要紧,欢迎!咱们陪老太太玩会儿去;输了,我给你垫着,
来!”她摸出三张十块钱的票子来,塞在他的口袋里。

    “不!不!”文博士明知这点钱极有用,可是也知道假若接收下,他便再也没个退身步
儿,而完全把自己卖出去。“捣什么乱,快来!”她一急,几乎要拉他的手,可是将要碰到
了他的,又收了回去。

    文博士低着头往外走,心里说:“卖了就卖了吧,反正她们有钱,不在乎!”

                                    十四

    秋天的济南,山半黄,水深绿,天晴得闪着白光,树叶红得象些大花。温暖,晴燥,痛
快,使人兴奋,而又微微的发困。已过重阳,天气还是这么美好。

    文博士把对济南的恶感减少了许多,一来是因为天气这样的美好,二来是因为丽琳已成
为他的密友。他一点也不觉得寂寞了。济南一切可玩的地方,她都领着他逛到。许多他以为
是富人们所该享受的,她都设法儿教他尝一尝。他已经无法闲着,因为她老有主意,而且肯
花钱。这样惯了,他反倒有点怕意,假若没有了她,他得怎样的苦闷无聊呢?这样惯了。他
承认了她该花钱,他应白吃白玩,一点也不觉得难堪了。他似乎不愿去再找事谋地位了,眼
前的享受与快乐仿佛已经很够了似的。假若他还有时候想到地位与谋事,那差不多是一种补
充,想由自己的能力与金钱把现在的享受更扩大一些,比如组织起极舒服极讲究的小家庭,
买上汽车什么的。这么一想,他就有时候觉得丽琳还差点事,没有受过高等教育,模样也不
顶美,假如他能买上汽车,仿佛和她一块儿坐着就有点不尽如意。可是,他能否买上汽车还
是个问题;不,简直有点梦想。那么,眼前既是吃她喝她,顶好是将就一下吧。谁知道自己
的将来一定怎样呢,已到手的便宜似乎不便先扔出去吧?况且,丽琳又是那么热烈,几乎一
天不见着他都不行。见着他以后,她没多少可说可道的,可是几乎要缠在他身上——在他俩
第三次会面的时候,她已设法给了他一个吻。她既这样,他似乎没法往后退,没法再冷淡,
只好承认这是恋爱的生活。在他睡不着的时候,他屡屡的要怀疑她,几乎以为她是有点下
贱,或是有点什么毛病。可是一见了她,他便找到很多理由去原谅她,或者没有工夫再思想
而只顾了陪着她玩。在和她玩的时候,他不能不偶尔拿出一点热情来,他不能象握着块木头
似的去握她的手,也不能象喝茶时候拿嘴唇碰茶杯似的去吻她。不,他总得把这些作得象个
样子。惯了,他没法再否认他的热情,良心上不允许他否认已作过的事。他有点迷糊。一心
的想在这件事上成功,而这里又是有那么多几乎近于不可能的事儿,不敢撒手,又似乎觉得
烫得慌,他没了办法。他看的清清楚楚,不久,她一定能和他定婚。拒绝是不可能的,接受
又有点别扭。没法不接受,只能这么往下硬淌了。那天,陪着杨老太太打牌,打到了半夜,
他觉得非常的疲倦;杨老太太劝他吃口烟试试,他居然吸了一口。虽然不甚受用这口烟,可
是招得大家都对他那么亲热,他不能不觉到一点感激;他是谁?会教大家对他这么伺候着,
爱护着。虽然他反对吃烟,可是这到底是一种阔气的享受;他不想再吃。但是吃一口玩玩总
得算领略了高等人的嗜爱与生活。假若这个想法不错,那么他便非要丽琳不可了,她是使他
能跳腾上去的跳板。再说呢,这些日子他已接受了不少他所不习惯的事:济南来了旧戏的名
伶,丽琳便先买好了票而后去约他。他一向轻视旧戏。可是看过几次之后,有丽琳在一旁给
他说明,他也稍微觉出点意思来。丽琳自己很会唱几句,常常用她那小细嗓儿哼唧着。他开
始怀疑自己的反对旧戏也许是一种偏见,这点偏见来自不懂行。这么一怀疑自己,他对一切
向来不甚习惯的事都不敢再开口就批评了,恐怕再露客(切)。富人们的享受不一定都好,
可是大小都有些讲究;他得听着看着,别再信口乱说。这不是投降,而是要虚心的多见多
闻,作为一种预备,预备着将来的高等生活。以学问说,他是博士,已到了最高的地步,不
用再和任何人讨教;以生活说,他不应当这样自足自傲。是的,无论怎么说,自己的身分满
够娶个最有学问的女子,丽琳不是理想的人物;但是她有她的好处,她至少在这些日子中使
他的生活丰富了许多,这样总得算她一功。天下恐怕没有最理想的事吧?那么,她就是她
吧,定婚就定婚吧,没别的办法,没有!

    有一天,文博士和丽琳在街上闲逛。她穿着极高的高跟鞋,只能用脚尖儿那一点找地,
所以她的胳臂紧紧的缠住了他的,免得万一跌下去。街上的人越爱看她,她似乎越得意,每
逢说一个字都把嘴放在他的耳旁,而后探出头去,几乎是嘴对嘴的向他微笑。设法藏着,而
到底露出一点那个黑而发光的牙。

    唐振华从对面走了来。文博士从老远就看见了她。躲开她吧,不合适;跟她打个招呼
吧,也不合适。他不知怎的忽然觉得非常的不得劲。又走近了几步,她也认出来他,并且似
乎看出他的不安与难堪来,很巧妙的她奔了马路那边去。文博士拉着丽琳假装看看一家百货
店的玻璃窗里摆着的货物,立了一会儿,约摸着振华已走过去,才又继续的往前走。他心中
很乱。振华与丽琳在他心中一起一落,仿佛是上了天秤。振华没有可与丽琳比较的资格,凭
哪样她也不行。可是,忽然遇上她,教他开始感觉到丽琳的卑贱。振华的气度与服装好象逼
迫着他承认这个。他若是承认了丽琳卑贱,便无法不也承认自己的没出息。振华的形影在他
心里,他简直连呼吸都不畅快了,他堵得慌。

    可是,他知道他已不能放下丽琳。那么,他只好去恨恶振华。本来没有什么可恨恶她的
理由,但是不这样他就似乎无法再和丽琳亲密。振华的气度与思想教他惭愧,教他轻看丽
琳。他回过头去,把振华的后影指给了丽琳:“那个,唐先生的女儿,别看长得不起眼,劲
儿还真不小呢!”他笑起来。本想这么一笑,就能把刚才那一点难堪都抛除了去,可是笑到
半中腰间,自己泄了气,那点笑声僵在了口中,脸上忽然红起来。同时,丽琳把手由他的胳
臂上挪下来,两个小黑眼珠里发出一点很难看的光儿来。他开始真恨振华了。

    他不敢责备丽琳的心眼太小,更不愿意向她求情,可是她两三天没有搭理他。他吃不住
了劲。为是给自己找一点地步,他认为这是她真爱他的表示,因爱而妒,妒是不大管情理
的。好吧,他是大丈夫,不便和妇女斗气,他得先给她个台阶。经他好说歹说,她才哭了一
阵,哭着哭着就笑了。

    她不能不笑,因为她已经把他拿下马来。她没有理由跟他闹,她也并不怀疑振华,她只
是为抓个机会给他一手儿瞧。她肯陪着他玩,供给他钱花,她也得教他知道些她的厉害。吻
与打两用着,才能训练出个好男人来,她晓得。在闹过这一场之后,她特别的和他亲热,把
他仿佛已经拴在了她的小拇指上随意的耍弄着。他也看出这个来,可是一点办法没有,自己
为的是钱,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反之,他倒常常往宽处想:自己要个有钱的女子,竟自这
么容易的得到,不能不算有点运气,那么,小小的拌两句嘴,又算得了什么呢!要达目的地
便须受行旅的苦处,当然的!

    过了几天,他又在街上遇着了振华。因为他是独自走着,所以跟她打了个招呼。

    “文博士,”她微微一笑,“老些日子没见了。父亲正想找你谈一谈呢。为那个差事,
他忙极了,他要找你去,看看你还有什么门路没有。父亲办事专靠门路!”

    “一半天我就到府上去,我也没闲着,事情当然是!”他忽然截住了下半句。

    “——门路越多越好?”她又笑了一下,“好,改天见!”

    他没还出话来。说不出来的他要怎样恨这个女人,她的话永远带着刺儿;为什么一个女
的会这样讨厌呢!他猛的唾了一口吐沫,象一出门遇上个尼姑似的那么丧气。

    她的讨厌还不止于说话难听,一遇上她,他就马上想用另一种眼光去从新估量丽琳的价
值。在这个时候,他能很冷酷的去评断,而觉得丽琳象条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蛇似的缠上了他身上。自然,过
一会儿,他又去找那条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蛇,而把振华忘掉。可是,他不能完全放心了,他总想找出些丽琳
的毛病来,不为别的,仿佛专为对得起良心。振华使他难堪,不安,惭愧,迷乱。他找不到
丽琳的毛病,因为不敢去找,找到了又怎样呢?莫若随遇而安。可是,可是,振华的形影老
在他心里闹鬼;他没法处置丽琳,只好越来越恨振华了。

    文博士愿意知道而不敢寻问的是这么一点事:丽琳是个又聪明又笨的女孩子。正象个目
不识丁而很会摆棋打牌的人,她的聪明都用在了生命的休息室中。在读书的时候,她就会跳
舞,打扮,演戏!出风头,闹脾气,当皇后。她的钱足以帮助她把这些作到好处。在功课
上,她很笨。在高小,初中,高中,她都极勉强的能毕业;与其说她能毕业,还不如说学校
不好意思不送个人情。她很想入大学,可是考不上。她并不希望上大学去用功,而是给自己
预备个资格,好能嫁个留学生之类的男人。钱,她家里有;富商们,她已看腻了;所以愿意
要个留学生,或是有名的文艺家什么的。她的那点教育仅仅供给了她这么一点虚荣心。

    除了这点教育,她的招数与知识十之八九得自电影与伤感的novelxiaoshuo。她认为端着肩膀向男
人们企扈最合规矩,一见面就互道爱慕最摩登;她的生活是一种游戏,而要从游戏中找到最
动心的最高尚的快乐与荣誉;所作的都顶容易,低级;所要获得的都顶高尚,光荣。象夏天
的一朵草花,她只有颜(se-dangjin)而无香味。

    这些,已足使她作个摩登的林黛玉,穿着高跟鞋一天到晚琢磨着恋爱的好梦。在高小的
时候,她已经有许多同性的爱人,彼此搂抱着吃口香糖。到了中学,她已会暗地里写情书,
信写得很坏,可是信纸顶讲究。富家出情种,这并不能完全怪她。可是,她并不象林黛玉那
样讲情,她所想到的便要实地的尝试,把梦想的都要用手指去摸到。杨老太太时常叫来ji女
给捶腰,丽琳有机会去打听些个实际的问题。所以,她的梦不完全是玫瑰(se-dangjin)的幻想,而是一
种压迫,因压迫而想去冒险。她不是浪漫诗人心中的白衣少女,她要一些真切的快乐。闻着
自己身上的巴黎香水与香粉味儿,她静静的,又急躁的,期待着一些什么粗暴的袭击,象旱
天的草花等着暴雨。

    杨家不断的有留学生来,可是轮不到丽琳,她是“六”姑娘。从虚荣心上说,她只好忍
耐的等着,她必须要个有外国大学学位的青年。可是,她一天到晚无事可作,闲得起急,急
躁使她甚至要把理想抛开,而先去解决那点比较低卑的要求与欲望,她请求杨老太太给她聘
一位教师,补习功课,好准备考大学。来了位大学还没毕业的姓朱的,给她补习英文算学。
这位朱先生长得很平常,年岁可是不大。几乎是他刚一进门,丽琳就捉住了他。不久,她便
有了身孕。

    身孕设法除掉了。她自己并不喜爱朱先生。她既没意思跟他,杨家的人也就马马虎虎把
他辞掉,他们知道自家的姑娘不是为个大学学生预备的。

    文博士来得很是时候。在丽琳的眼中,男子都相差不很多,只须有个学位便能使她自己
与杨家的全家点头。况且,文博士虽然不十分漂亮,可是并不出奇的难看呢。不,他不但是
不难尽,在她眼中他还有点特别可爱的地方。这并不是她爱与不爱,而是她由电影中看出来
的。电影片中那些老实的规矩的丈夫,正象他,全是方方正正的,见棱见角的,中等的身
材,衣裳挺素净,说话行事都特意的讨人喜欢……文博士有这项资格,那么电影上既都是这
样,丽琳便想不出怎能不喜欢他的道理来。再一说呢,即使这个标准不完全可靠,他也不见
得比以前来过的那些留学生难看,丽琳准知道她的二姐丈——留法的生物学家——长得就象
驴似的,不过还没有驴那么体面。博士硕士并不永远和风流英俊并立,她早看清楚了。她不
能放手文博士,即使他再难看一点也得将就着,她不能再等。况且,再等也未必不就等来个
驴或猴子。就是他吧。她的理想,虚荣,急躁,标准,贞纯,污浊,天真,老辣,青春,欲
望,娇贵,轻狂,凝在一处,结成一个极细密的网,文博士一露面就落在网中了。自然文博
士以为这是步好运。

                                   十五

    唐先生几乎把吃奶的力量都使出来了。自中秋后,到重阳,到立冬,他一天也没闲着。
他的耳朵就象电话局,听着各处的响动;听到一点消息,他马上就去奔走。过日子仔细,他
不肯多坐车,有时候累得两腿都懒的上床。不错,他在表面上是为文博士运动差事,可是他
心中老想着建华。他是为儿子,所以才卖这么大的力气;虽然事情成了以后,文博士伸手现
成的拿头一份儿,可是他承认了这是无可如何的事,用不着发什么没用的牢骚。他知道大学
毕业生找事的困难,而且知道许多大学毕业生一闲便是几年,越闲越没机会,因为在家里蹲
久了,自己既打不起精神,别人——连同班毕业的学友——也就慢慢的把他忘掉,象个过了
三十五岁的姑娘似的。唐先生真怕建华变成这样的剩货。哪怕建华只能每月拿五六十块钱
呢,大小总是个事儿;有事才有朋友,有事才能创练,登高自卑,这是个起点。唐先生为儿
子找这个起点,是决不惜力的,这是作父亲应尽的责任。给建华找上事,再赶紧说一房媳
妇,家里就只剩下振华与树华还需要他操心了,可也就好办多了。对杨家的六姑娘,唐先生
已死了心;建华的婚事应当另想办法。这个决定,使他心中反觉出点痛快来。假若他早下
手,六姑娘未必不能变成他的儿媳妇。虽然杨家的希望很高,可是唐家在济南也有个名姓;
虽然建华没留过洋,到底也是大学毕业。唐先生设若肯进行,这件事大概总有八九成的希
望。即使建华的资格差一点儿,可是唐先生的名誉与能力是杨家所深知的,冲着唐先生,婚
事也不至不成功。可是,他没下手,而现在已被文博士拿了去。去她的吧,她的娇贵与那点
历史,唐先生都知道,好吧,教文博士去尝尝吧!想象着文博士将来的累赘,唐先生倒反宽
了心;不但宽心,而且有点高兴,觉得他是对得起儿子。把这件事这么轻轻的,超然的,放
下,他一心一意的去进行那个差事。这个,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成功以后,那就凭个人的
本事了。文博士能跳腾起去呢,好;掉下去呢,也好。唐先生不能再管。建华呢,有唐先生
给作指导,必会一帆风顺的作下去,由小而大,由卑而高,建华的前途是不成问题的。这么
想好,他几乎预料到文博士必定会失败,虽然不是幸灾乐祸,可是觉得只有看到文博士的失
败才公道,才足以解气。好了,为眼前这个事,他得拚命帮文博士的忙,因为帮助文博士,
也就是帮助建华。事情成了以后,那就各走各的了,唐先生反正对得起人,而不能永远给文
博士作保镳的。

    那个将要成立的什么委员会有点象蜗牛,犄角出来得快,而腿走得很慢。委员既都是兼
职,自然大家谁也不十分热心去办事,而且每个委员都把会里的专员拿到自己手中,因为办
事的责任都在专员身上,多少是个势力;即使不为势力,到底能使自己的人得个地位也是好
的。大家彼此都知道手里有人,所以谁也不便开口,于是事情就停顿下去。争权与客气两相
平衡,暂且不提是最好的办法。

    唐先生晓得这个情形,所以他的计划是大包围:直接的向每个委员都用一般大的力量推
荐文博士。然后间接的,还是同样的力量,去找委员们的好朋友,替文博士吹嘘;然后,再
用同等的力量,慢慢的在委员们的耳旁造成一种空气,空气里播散着文博士的资格,学问,
与适宜作这个事。一层包着一层,唐先生造了一座博士阵。这个阵法很厉害:用一般大的力
量向各委员推进,他们自然全不会挑眼。他们自己手里的人既不易由袖中掏出来,而心目中
又都有个非自己的私人的第三者,自然一经提出来,便很容易通过。他们还是非提出来个人
不可,事情不能老这么停顿着,况且四外有种空气,象阵小风似的催着他们顺风而下。在这
阵小风里刮来一位人,比他们所要荐举的私人都高着许多,他们的私人都没有博士学位;为
落个提拔人才的美名,博士当然很有些分量。

    这个大包围已渐次布置完密;用不着说,唐先生是费了五牛二虎的力量。难处不在四面
八方去托人,而是在托得恰好合适,不至于使任何一角落缺着点力量,或是劲头儿太多;力
气一不平匀,准出毛病。所以,每去见一个人,他要先计算好这个人的分量原有多么大,在
这件事情上所需要他的分量又是多么大。这样计算好,他更进一步的要想出好几个这样的人
来,好分头去包围全体委员。好不容易!

    不过,不管多么困难吧,阵式是已经摆好。现在他只缺少一声炮号。他需要个放炮的
人,炮声一响,文博士与建华便可以撒马出阵了。他一想便想到焦委员。假若焦委员能在此
时给委员会的人们每人一封信,或一个电报,都用同样的话语,同样的客气;阵式已经摆
好,再这么从上面砸下件法宝来,事情便算是没法儿跑了。他想跑一趟,去见焦委员。

    可是,他又舍不得走,假若自己离开济南,已摆好的阵式万一出点毛病呢!谨慎小心一
向是他的座右铭。况且,即使事情不能成功,这个阵式也不白摆,单看着它玩也是好的,就
如同自己作的诗,虽然得不到什么报酬,到底自己哼唧着也怪好玩。什么事情都有为艺术而
艺术的那么一面儿,唐先生入了迷。打发建华去吧,又不放心;会办事的人没法儿歇一歇双
肩,聪明有时候累赘住了人,唐先生便是这样。既然不放心建华,他就更不放心文博士。文
博士,在唐先生心中,只是个博士而已,讲办事还差得许多呢!振华是有主意的,可是唐先
生不肯和她商议;近来他觉得女儿有点别扭。她老看不起他的主张与办法,他猜不透她是怎
回子事。大概是闹婆婆家呢,他想。好吧,等把建华的事办完了,再赶紧给她想办法,*悖
∽鞲盖椎模∷玖丝谄*

    恰巧,焦委员赴京,由济南路过。唐先生找了文博士去,商议商议怎样一同去见焦委
员。火车只在济南停半点钟,焦委员——唐先生打听明白——又不预备下车,他们只能到车
上见他一面,所以得商量一下;况且想见焦委员的人绝不止于他俩,他俩必须商议好,怎样
用极简单而极有效的言语,把事情说明,而且得到他的帮助。要不然,唐先生实在不想拉上
文博士一同去。

    见了文博士,唐先生打不起精神报告过去的一切。为这件事的设计他自信是个得意之
作,对个不相干的人他都想谈一谈;唯独见了振华与文博士,他的心与口不能一致,心里想
说,而口懒得张开。他恨文博士这样吃现成饭,他越要述说自己的功绩,越觉得委屈。所
以,他莫若把委屈圈在肚子里。

    也幸而他没悦,因为文博士根本不预备听这一套。文博士已和丽琳打得火热,几乎没心
再管别的事了。在初到杨宅去的时候,他十分怕人家不接受他。及至见着丽琳,而且看出成
功的可能,他又怀疑了她,几乎想往后退一退。赶到丽琳把他完全捉住,他死了心随着她享
受,好象是要以真正的爱去补救与掩饰自己来杨宅求婚的那点动机。丽琳给了他一切,他没
法再管束自己,一切都是白白拾来的,那么遇上什么就拾什么好了,他不能再去选择,甚至
不再去思索,他迷迷糊糊的象作着个好梦。他已经非及早的与她定婚不可了,定婚就得结
婚,因为他似乎已有点受不了这种快乐而又不十分妥当的生活,干脆结了婚,拿过钱来,好
镇定一下,想想自己的将来的计划吧。他相信丽琳必有很多的钱,结婚后他必能利用她的钱
去作些大的事业。这样,丽琳的诱惑与他的甘心追随,把他闹得胡胡涂涂的;那点将来用她
的钱而作些事业的希望,又使他懒得马上去想什么。所以,他差不多把唐先生所进行的事给
撂在了脖子后头,既没工夫去管,也不大看得起它;他现在是度着恋爱的生活,而将来又有
很大的希望,谁还顾得办唐先生这点小事呢!

    唐先生提到去见焦委员。呕,焦委员,文博士倒还记得这位先生,而且觉得应当去见一
见,纵然自己浑身都被爱情包起来,也得抽出点工夫去一趟。事情成不成的没多大关系,焦
委员可是非见不可。焦委员是个人物,去见一见,专为他回来告诉丽琳一声也是好的。他很
大气的,好象是为维持唐先生似的,答应了车站去一趟,至于见了焦委员,应当说什么话,
那还不好办,随机应变,用不着多商议。他觉得唐先生太罗哩罗嗦,不象个成大事的人。

    文博士的神气惹恼了唐先生。唐先生是不大爱生气的人,而且深知过河拆桥并不是奇怪
的事,不过他没想到文博士会变得这么快,仿佛刚得了点杨家的便宜,就马上觉得已经是个
阔人了似的。连唐先生也忍不住气了。唐先生给了他一句:“婚事怎样?”

    文博士笑了,笑得很天真,就象小孩子拾着个破玩具那样:“丽琳对我可真不错!告诉
你!唐先生,我们就要定婚,不久就结婚,真的!一结婚,告诉你,我就行了!我先前不是
说过,留学生就是现代的状元,妻财禄位,没问题!定婚,结婚,还都得请你呢,你是介绍
人呀;你等着看我们的小家庭吧!以我的知识,她的排场,我敢保说,我们的小家庭在济南
得算第一,那没错!你等着吧,我还得求你帮忙呢。那什么,”他看了看表,“就那么办
了,车站上见,我还得到杨家去,到时候了,丽琳等着我看电影去呢!去不去,唐先生?”

    唐先生的鼻子几乎要被气歪了,可是不敢发作,他还假装的笑着,说:“请吧,我没那
个工夫,也没那个造化!”“外国电影,大概你也看不明白!连丽琳先前都有时候去看zhongguo
片,近来我算把她矫正过来了,而且真明白了怎样欣赏好莱坞的高尚的艺术。教育程度的问
题!好,再会了,车站上见!”

    唐先生气得不知道怎样的走到了家。他甚至于想到从此不再管这样的人与这样的事。振
华确是说对了:何不休息休息呢,为这种穿着身洋皮儿的人去费心费力干吗呢?!可是,到
底还是得去费心费力,不为别人,还不为自己的儿子么?有什么办法呢!

    看完了电影,文博士为是没话找话说,把和唐先生会面的事告诉了丽琳。她晓得焦委
员,并且为表示自己的聪明,她还出了个主意:“达灵,你去,要不然我去,找卢平福一
趟,教他去见见焦委员;他去比你去还强,他顶会办事了。你看我的烟土什么都是由他给
买,他什么也会。他结婚的时候还是焦委员给证的婚呢!达灵!咱们结婚请谁证婚呢?”
“至不济也得象焦委员,那没错!”文博士并不认识一位这样的人,可是话不能不这么说;
为是免得她往下钉他,他改了话:“你看,笛耳,这个事值得一作吗?”“焦委员给运动的
事就值得作,卢平福原先走他的门子,现在还走他的门子。咱们不为那个事,还不为多拉拢
拉拢焦委员?是不是?达灵!”

    文博士非常的佩服丽琳这几句话。并不是这几句话怎样出奇的高明,而是他觉得大家闺
秀毕竟不凡:见过大的阵式,听过阔人们的言谈,久而久之,自然出口成章,就有好主意。
这不是丽琳有多么高的聪明,而是她的来派大,眼睛宽。假若看电影他须领导着她,那么这
种关系阔人们的事他还真需要她的帮助。这样,不论她有多少缺点,反正为他自己的前途设
想,她的确是个好的帮手,不信就去问问振华看,她要有半点主意才怪!别的暂且全放在一
边,就凭这一点,你就得去迷恋丽琳。这他才晓得了什么叫作出身,和它的价值。对的,大
家子弟,到底是另一个味儿,这无可否认。状元可以起自白丁,可是作宰相的还得是世家出
身。他自己这个状元,需要个公主给他助威。他不能不庆贺自己的成功。一迈步就居然走上
了正路,得到丽琳。那么,也就没法子不更爱她了;他把“笛耳”改成了“笛耳累死驼!”

    十六

    车站上许多人等着见焦委员。文博士与唐先生的名片递上去,还没等到传见,车已又开
了。

    唐先生脸上的笑纹改成了忧郁的折叠,目随着火车,心中茫然。火车出了站,他无可如
何的叹了口气。他直觉的晓得自己苦心布置的阵式,大概是一点用也没有了。

    文博士心中可是有了老底,他知道卢平福必能替他把话说到,他自己见不见焦委员并没
多大的关系了。他急于回去找丽琳,去吻她,夸奖她。越感激她,他心中越佩服自己——假
若自己没有眼光,怎能会找到她呢?找到她便是找到了出路,一种粉红(se-dangjin)的道路,象是一条
花径似的,两旁都是杜鹃与玫瑰。

    卢平福见着了焦委员。会见的时候,恰巧有位那个什么委员会的筹备委员也在车上,卢
平福也认识他。卢平福一开口推荐文博士,焦委员微微的向那位筹备委员一点头,筹备委员
马上横打了鼻梁,表示出极愿负责。

    卢平福下车,那位筹备委员也跟下来:“卢会长!文博士的事交给我了!可是,有个小
小的要求:族弟方国器——方国器,请记清楚了!——托我给找事不是一天了。文博士若是
专员,他手下必须用个助手,方国器——方国器,请记清楚了!——就很合适。一言为定,
我们彼此分心就是了!”卢平福点了头。

    找到文博士,卢平福把方国器交待过去。

    文博士点了头。

    不多的几天,文博士与方国器的事都发表了。

    文博士的薪俸是每月一百八十元,另有四十块车马费。他不大满意。就凭一位博士,每
月才值二百二十块钱,太少点!可是丽琳似乎很喜欢,他有点莫名其妙:以她的家当而把二
百多块钱看在眼里?能吗?不,不能是为这点钱。她必是,他想,愿意他大小有个地位,既
是博士,又是现任官,在结婚的时候才显着更体面,更容易和杨家要陪送。是的,她一定是
为这个,这么一想,他快活了许多。先混着这个事吧,结婚以后再想别的主意。他想应当早
结婚。明年元旦就很合适。结婚以后,有了钱,有了门路,也许一高兴还把这个专员让给唐
建华呢。他不承认自己有意骗唐先生,因为事情虽然是由唐先生那里得到的消息,可是到底
是由卢平福给运动成功的;那么,把建华一脚踢开,而换上方国器,正是当然的。唐先生自
己应该明白这个,假若他是个明白人的话。不过呢,唐先生未必是个明白人,这倒教文博士
心里稍微有点不大得劲儿。好吧,等着将来自己有了别的事,准把专员的地位让给建华就是
了。

    又到了杨家一趟,他开始觉出自己的身分来。每到杨家来,他总是先招呼杨老太太一
声,而后到丽琳屋中去。遇到杨老太太正睡觉,或是不大喜欢见客,或是出了门,他便一直
找丽琳去,在杨老太太面前,他可以见着杨家许多人,可是谁也不大搭理他,有的是不屑于
招待他,有的是不敢向前巴结。在丽琳屋中呢,永远谁也不过来,丽琳的厉害使大家不敢过
来讨厌。现在可不同了,大家好象都晓得作了官,男的开始跟他过话,女的也都对他拿出笑
脸来,仆人们向他道喜讨赏,小孩们吵嚷着叫他请客。有个新来的女仆居然撅着屁股给他请
了个安:“六姑爷大喜!”招得大家全笑了,他自己不由的红了红脸,可是心中很痛快。

    这他才真明白了丽琳,丽琳的欢喜是有道理的。她懂得博士的价值,也懂得大家怎么重
视个官职,她既是鸡群之鹤,同时又很能明白大家的心理,天赋的聪明!可惜她没留过学,
他想;可是假若她留过学,也许就落不到他手中了。凡事都有天定,而且定得并不离,以他
配她,正好!他怎么想,怎么看,都觉得这件事来得很俏。

    仆人们讨赏,他没法不往外掏。请客,也是该当的,可得稍微迟一迟。对这两样事,他
无论怎样可以独自应付,也应当独自应付,好给丽琳作点脸。

    不过,一动自己的钱,仿佛就应该想一想,是不是从此以后,丽琳就把一切花费都推到
他身上呢?若这是真的,他的心里颤了一阵!大概不能,她哪能是那样的人呢?把这个先放
下,目前应花钱的地方还有许多:杨家的孩子们满可以不去管,就是被他们吵嚷得无可如
何,至多给他们买些玩艺与水果什么的也就过去了。杨家的大人们可不能这么容易敷衍,无
论如何他得送杨老太太一些体面的东西,得请主要的男人们吃一回饭。这些钱是必须花的。
送了礼,请了客,那么婚事自然可以在谈笑中解决了。紧跟着便是定婚,戒指总得买吧,而
且不能买贱的;哼,钻石的,将就能看的,得过千!即使能舍个脸,跟丽琳合股办这个,自
己也得拿五六百吧?哪儿找这些钱去呢?定婚以后,自然就得筹备结婚。办场喜事,起码还
不得一千块钱?即使小家庭的布置统归丽琳担任,办事的钱大概不能不由他出吧?至少他得
去弄一千五百元,才能办得下来这点事。杨家不会许他穷对付,他自己也不肯穷对付。可是
一千五百块钱似乎不会由天上掉下来。他有点后悔了,根本不应当到杨家来找女人,杨家花
得起,而自己陪着都费劲哪!哪能不陪着呢,自己既是有了官职,有了固定的薪俸,他几乎
有点嫌恶这个差事了;这不是出路,而是逼着他往外拿钱!

    退堂鼓是没法打了。他与丽琳的关系已经不是三言两语便可以各奔前程的。再说呢,事
情都刚开了头,哪能就为这点困难而前功尽弃呢。反之,只要一过这个难关,他必能一帆风
顺的阔起来,一定。看人家卢平福!卢平福若是借着杨家的势力而能跳腾起来,文博士——
他叫着自己——怎见得就弱于老卢呢!是的,连老卢现在见了面,也不再提什么制造玩具,
请他作个计划了,可见博士的身分已经被大家认清了许多。那么,让他们等着看吧,文博士
还有更好的玩艺呢,慢慢的一件件的掏给他们大家,教他们见识见识!

    后悔是没用的,也显着太没有勇气。他开始想有效的实际的办法。对于定婚,他可以预
支三个月的薪水。六百多块钱总可以支转住场面了。对于结婚,即使能作到与杨家合办,大
概也得预备个整数;借债似乎是必不能免的。先借了债,等结婚后再拿丽琳的钱去还上,自
己既不吃亏,而又露了脸,这是“思想”,一点也不冒险。就这么办了;不必再思虑,这个
办法没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浪漫,排场,实利,都一网打尽!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聪明!一向
就没怀疑过自己的本事,现在可才真明白了自己是绝顶聪明!

    把这些决定了,他高高兴兴的去办公。心中藏着一团爱火,与无限的希望,而身体又为
gguuoojiia社会操劳服务,他无时无处不觉出点飘飘然要飞起来的意思;脸上的神气很严重,可是
心里老想发笑,自己的庄严似乎已包不住心里那点浮浅的喜气。

    委员会已过了唐先生所谓的“听说”的时期,而开始正式的办公,因为已有了负责办事
的专员。委员会的名称是“明导会”。文博士是明导专员。委员们没有到会办事的必要,所
以会所只暂时将就着借用齐鲁文化学会的地方。文博士恨这个地方,一到这儿来他就想起初
到济南来的狼狈情形。为解点气,他一进门就把老楚开除了。老楚几乎要给文老爷跪下,求
文老爷可怜可怜;他连回家的路费都筹不出来,而且回到家中就得一家大小张着嘴挨饿;文
老爷不可怜老楚,还不可怜可怜小鱼子和小鱼子的妈吗?文博士横了心,为求办事的便利与
效率,他没法可怜老楚,老楚越央告,他的心越硬;心越硬,越显出自己的权威。文博士现
在是专员了。老楚含着泪把铺盖扛了走。

    把老楚赶走,文博士想把文化学会的经费都拿过来,不必再由唐先生管理。可是心中微
微觉得不大好意思,既没把建华拉到会中来,又马上把唐先生这点剩头给断绝了,似乎太不
大方。暂且搁一两个月再说吧,反正这点事早晚逃不出自己的手心去。好吧,就算再等两个
月吧。唐先生应当明白,他想,他是怎样的需要多进一点钱。这不是他厉害,而是被需要所
迫。

    老楚走了,去了文博十一块心病;不久就可以把文化学会的经费拿过来,手中又多少方
便一些。他不再小看这个专员的地位了,同时也更想往上钻营;专员便有这么多好处,何况
比专员更大的官职呢?是的,他得往上去巴结,拿专员的资格往上巴结,不久他——凭着自
己的学位,眼光,与jiaoji的手腕——就会层楼更上,发展,发展,一直发展到焦委员那样!

    他开始去拜见会中那些委员。他的神气表示出来,你们虽是委员,我可是博士,论学
问,论见识,你们差得多了!虽然他是想去巴结他们,可是他无心中的露出这个神气来。他
自己并不晓得,可是他们看得清清楚楚。文博士吃亏在留过学,留学的资格横在他心里,不
知不觉的就发出博士的洋酸味儿来。见了委员们,他不听着他们讲话,而尽量的想发表卖弄
自己的意见与知识。可是他的意见都不高明。头一件他愿意和他们讨论的事是明导会的会所
问题,他主张把那些零七八碎的团体全都逐开,就留下文化学会。然后里里外外都油饰粉刷
一遍,虽然一时不能大加拆改,至少也得换上地板,安上抽水马桶,定打几张写字台与卡片
橱等了。这些都是必要的改革与添置,都有美国的办法与排场为证,再其次,就是仆人的制
服与训练问题。在美国,连旅馆的“不爱”都穿着顶讲究的礼服或制服,有的还胸前挂着徽
章,作事说话,一切都有规矩;美国是民主国,但是规矩必须讲的。规矩与排场的总合便是
文化。

    委员们都见到了,他这片话越说越熟,连手式与面部的表情都有了一定的时间与尺寸。
他自己觉得内容既丰富,说法又动人,既能使他们佩服他的识见,又能看明他的jiaoji的才
能,他非常的高兴。委员们心不在焉的听着,有的笑一笑没加可否,有的微微摇一摇头,提
出点反对的意见:比如说,那个知音国剧社就没法儿办,因为在会的人都是有钱有势力人家
的子弟,便为文博士愿意找钉子碰的话,就去办办试一试。

    文博士以为事都好办,只是委员们缺少办事的能力,与不懂得美国的方法,所以把他的
话作为耳旁风。他和丽琳说,和方国器说,她与他都觉得博士的主张很对。“你看,是不
是?他们没到过外国,”博士热烈的向丽琳与方国器诉说,“根本没有办法,所以我有了办
法也没用!我不灰心,我的方法还多着呢,慢慢的他们总有明白过来的那一天,哼!把委员
们都送到美国去逛,先不谈留学,只逛上一年半载的,见识见识,倒还真是个办法呢!那个
会所,那个会所!好,什么也不用说了,教育的问题!”文博士点着头,赞叹着,心里想
好,而没往外说:幸而他们找到我这么个博士,不然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