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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自传
老舍自传
第二节 父亲①
①父亲舒永寿,属正红旗,皇城护军,月薪三两饷银。
我一点不能自立:是活下去好呢?还是死了好呢?我还不如那么一只小黄绒鸡。它
从蛋壳里一钻出来便会在阳光下抖一抖小翅膀,而后在地上与墙角,寻些可以咽下去的
小颗粒。我什么也不会,我生我死须完全听着别人的;饿了,我只知道啼哭,最具体的
办法不过是流泪!我只求一饱,可是母亲没有奶给我吃。她的乳房软软的贴在胸前,乳
头只是两个不体面而抽抽着的黑葡萄,没有一点浆汁。怎样呢,我饿呀!母亲和小姐姐
只去用个小砂锅熬一点浆糊,加上些糕干面,填在我的小红嘴里。代乳粉与鲜牛乳,在
那不大文明的时代还都不时兴;就是容易找到,家中也没有那么多的钱为我花。浆糊的
力量只足以消极的使我一时不至断气,它不能教我身上那一层红软的皮儿离开骨头。我
连哭都哭不出壮烈的声儿来。
假如我能自主,我一定不愿意长久这么敷衍下去,虽然有点对不起母亲,可是这样
的苟且偷生怎能对得起生命呢?
自然母亲是不亏心的。她想尽了方法使我饱暖。至于我到底还是不饱不暖,她比任
何人,甚至于比我自己,都更关心着急,可是她想不出好的方法来。她只能偎着我的瘦
脸,含着泪向我说:“你不会投生到个好地方去吗?”然后她用力的连连吻我,吻得我
出不来气,母子的瘦脸上都显出一点很难见到的血(se-dangjin)。
“七坐八爬”。但是我到七个月不会坐,八个月也不会爬。我很老实,仿佛是我活
到七八月之间已经领略透了生命的滋味,已经晓得忍耐与敷衍。除了小姐姐把我扯起来
趔趄着的时候,我轻易也不笑一笑。我的青黄的小脸上几乎是带出由隐忍而傲慢的神气,
所以也难怪姑母总说我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小东西”。
我猜想着,我那个时候一定不会很体面。虽然母亲总是说我小时候怎么俊,怎么白
净,可是我始终不敢深信。母亲眼中要是有了丑儿女,人类即使不灭绝,大概也得减少
去好多好多吧。当我七八岁的时候,每逢大姐丈来看我们,他必定要看看我的“小蚕”。
看完了,他仿佛很放心了似的,咬着舌儿说——他是个很漂亮的人,可惜就是有点咬舌
儿——“哼,老二行了;当初,也就是豌豆那么点儿!”我很不爱听这个,就是小一点
吧,也不至于与豌豆为伍啊!可是,恐怕这倒比母亲的夸赞更真实一些,我的瘦弱丑陋
是无可否认的。
一岁半,我把父亲“克”死了。
父亲的模样,我说不上来,因为还没到我能记清楚他的模样的时候,他就逝世了。
这是后话,不用在此多说。我只能说,他是个“面黄无须”的旗兵,因为在我八九岁时,
我偶然发现了他出入皇城的那面腰牌,上面烫着“面黄无须”四个大字。
义和团起义的那一年,我还不满两岁,当然无从记得当时的风狂火烈、shaa声震天的
声势和光景。可是,自从我开始记事,直到老母病逝,我听过多少多少次她的关于八国
联军罪行的含泪追述。对于集合到北京来的各路团民的形象,她述说的不多,因为她,
正像当日的一般妇女那样,是不敢轻易走出街门的。她可是深恨,因而也就牢牢记住洋
兵的罪行——他们找上门来行凶打抢。母亲的述说,深深印在我的心中,难以磨灭。在
我的童年时期,我几乎不需要听什么吞吃孩子的恶魔等等故事。母亲口中的洋兵是比童
话中巨口獠牙的恶魔更为凶暴的。况且,童话只是童话,母亲讲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是直接与我们一家人有关的事实。
我不记得父亲的音容,他是在哪一年与联军巷战时阵亡的。他是每月关三两饷银的
护军,任务是保卫皇城。联军攻入了地安门,父亲死在北长街的一家粮店里。
那时候,母亲与姐姐既不敢出门,brothergege刚九岁,我又大部分时间睡在炕上,我们实
在无从得到父亲的消息——多少团民、士兵,与无辜的人民就那么失了踪!
多亏舅父家的二哥前来报信。二哥也是旗兵,在皇城内当差。败下阵来,他路过那
家粮店,进去找点水喝。那正是热天。店中职工都已逃走,只有我的父亲躺在那里,全
身烧肿,已不能说话。他把一双因脚肿而脱下来的布袜子交给了二哥,一语未发。父亲
到什么时候才受尽苦痛而身亡,没人晓得。
父亲的武器是老式的抬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随放随装huoyao。几杆抬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列在一处,不少的huoyao就撒落
在地上。洋兵的子<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子<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弹把huoyao打燃,而父亲身上又带有huoyao,于是……。
在那大混乱中,二哥自顾不暇,没法儿把半死的姑父背负回来,找车没车,找人没
人,连皇上和太后不是都跑了吗?
进了门,二哥放声大哭,把那双袜子交给了我的母亲。许多年后,二哥每提起此事
就难过,自谴。可是我们全家都没有责难过他一句。我们恨八国联军!
母亲当时的苦痛与困难,不难想象。城里到处火光烛天,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炮齐响,有钱的人纷纷
逃难,穷苦的人民水断粮绝。父亲是一家之主,他活着,我们全家有点老米吃;他死去,
我们须自谋生计。母亲要强,没有因为悲伤而听天由命。她日夜操作,得些微薄的报酬,
使儿女们免于死亡。在精神状态上,我是个抑郁寡欢的孩子,因为我刚一懂得点事便知
道了愁吃愁喝。这点痛苦并不是什么突出的例子。那年月,有多少儿童被卖出去或因饥
寒而夭折了啊!
联军攻入北京,他们究竟shaa了多少人,劫走多少财宝,没法统计。这是一笔永远算
不清的债!以言shaa戮,确是鸡犬不留。北京家家户户的鸡都被洋兵捉走。敢出声的狗,
立被刺死——我家的大黄狗就死于刺dao之下。偷鸡shaa狗表现了占领者的勇敢与威风。以
言劫夺,占领者的确“文明”。他们不像绿林好汉那么粗野,劫获财宝,呼啸而去。不!
他们都有高度的盗窃技巧,他们耐心地,细致地挨家挨户去搜索,剔刮,像姑娘篦发那
么从容、细腻。
我们住的小胡同,连轿车也进不来,一向不见经传。那里的住户都是赤贫的劳动人
民,最贵重的东西不过是张大妈的结婚戒指(也许是白铜的),或李二嫂的一根银头簪,
可是,洋兵以老鼠般的聪明找到这条小胡同,三五成群,一天不知来几批。我们的门户
须终日敞开,妇女们把剪子藏在怀里,默默地坐在墙根,等待着文明强盗——刽子手兼
明火、小偷。他们来到,先去搜鸡,而后到屋中翻箱倒柜,从容不迫地、无孔不入地把
稍有价值的东西都拿走。第一批若有所遗漏,自有第二批、第三批前来加意精选。
我们的炕上有两只年深日久的破木箱。我正睡在箱子附近。文明强盗又来了。我们
的黄狗已被前一批强盗刺死,血还未干。他们把箱底儿朝上,倒出所有的破东西。强盗
走后母亲进来,我还被箱子扣着。我一定是睡得很熟,要不然,他们找不到好东西,而
听到孩子的啼声,十之八九也会给我一刺dao。一个zhongguo人的性命,在那时节,算得了什
么呢!况且,我又是那么瘦小,不体面的一个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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