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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在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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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纽约
——黄碧云
    从德勒斯.德萨斯飞往纽约的行程是三小时零十分。飞行之下都是广阔肥美的土地。到达韦迦地亚机场时,阳光耀眼。计程车在曼克顿四十二街停下,便跨啦跨啦的下了大雨,又闪电,我提著行李,浑身湿透,在人潮中抬起头来,摩天大楼之间,没有天。忽然闪亮了霓虹灯。我想,在这变幻多端的城市,一切都会狠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些。
   
   
    我叫宋怀明,今年十九岁,是纽约理工学院电脑工程系二年级学生,要从德勒斯.德萨斯飞往纽约,原因并不明显。只是觉得日子特别长,成天睡觉,转眼老之将至。深夜我挂电话给克明。他沉吟一会,说:“你来纽约。”我收拾衣服球鞋球拍,便来了。
    克明是我的长兄,三十三岁,美国公民!刚在曼克顿十二街林肯大楼开了一间牙医医务所。克明移民日久,与家里很生疏,我们已经七、八年没有见面。他见著我,还没脱掉白袍,便将我一拥入怀。又说:“小弟长大了好些。”
   
   
    我们住在姬丝度比街,gelin威治村,地牢画室。光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昏暗,窗外永远有鞋子走来走去,深夜不止。地面是绿白相间大瓷砖,冰凉透心,站久了会微微昏旋。梯角有黑人男人拥吻,路旁有染血针管,树影斑驳。我辗转难眠,早上独自在磨咖啡豆,煮特浓的咖啡,加威士忌,辛辣难言,克明看我,只是笑,道:“因为这就是纽约,你慢慢便会习惯。”
   
   
    我慢慢喜欢嘈吵,爵士乐,装,咖啡与笑话。我和克明去gelin威治村的咖啡店,听五元一晚的笑话。克明泡得熟,黑人爵士乐师下来,让他胡乱的上去弹,一位西班牙女子又跳上去讲笑话。她说她日间是一个死人化妆师,每天都在死人前练习讲笑话,观众毫无反应,光在吵,克明又在隔桌逗一对孪生姊妹,请她们喝“处女玛莉”,不知讲什么,逗得她们大笑,番茄汁沿著她们的脸颊流下来,一直到大腿,如一身的血。我独自在笑声与血里喝一杯Perrier,在黑暗光影里打量克明。他穿牛仔裤皮靴,却结了一条
   
   
    森林野玫瑰丝质领带,西装外衣,正在拥着二个女子大笑。看见我,回来,一大杯威士忌倒进我的矿泉水里,泻得我们一身是酒,扬起酒香。讲笑话的是一个韩国人,在表演用筷子捉苍蝇,嘲笑东方人,又要与台下的东方人斗眼小,台上的射灯在搜索,停在我们身上。克明竖起了中指,说,Fuck you。众人大笑,射灯又找到了一对东方男子。一个两鬓飞白,眉高眼深,像zhongguo东北人,另一个异常秀美,留著胡子,如意大利少年。抽小雪茄,戴着一项黑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小帽。中年男子道:“是否过小,要问我太太。”少年向众人敬了一个礼,众人拍掌。克明远远的向少年敬酒,扰攘一会,少年与男子离去,经过我们的时候,少年略一驻足,看看我俩,微微一笑,随手拿过克明的酒杯,一饮而尽。他的左手小指蓄了长甲,涂了红豆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蕙丹,戴若一只闪亮的红宝石戒指。我不禁低低问克明:“到底是男是女?”他只看青少年离去的身影,黑人乐师的钢琴音乐扬起,他便说:“其实并不重要,这是纽约。” 上课下课,日子吵闹而又寂寞。我与满脸雀斑的美国少年,始终格格不入。因此就很喜欢独自游泳、写电脑程式、厨艺:波兰人的酸汤,意大利的粉条,法国人的龙虾,墨西哥人的大豆牛肉,阿富汗人的乳酪茄瓜,韩国人的泡菜,日本的牛肉火锅。时常弄了一桌的食物,等克明回家,克明时常迟归,我便睡著。这天他用龙虾足撩我。我又煮了菠茶汤,绿得不得了。克明坐下,忽然用手盖著菠菜汤。我起来想给他换一罐甚麽罐头汤,他便拉着我,说:“不要费神多弄了。你多麽像一个妻。菠菜汤我吃不下,让我们到外面吃”
   
   
    虽然十分小孩子脾气,我还是十分难过。他带我上希腊人开的小店,点了龙虾汤。我赌气不肯喝。克明便摇头微笑,自顾自的吃。我也委实饿了,只一味的看他。他不管我;在看《纽约时报》。我低下头,觉得十分委屈,拿起他的绒帽,戴著头上,压得低低的,不看他。
    我们走在街上,空气清冽。我饿得十分难受,只是不开口。
   
   
    我们经过华盛顿广场,一泉污水,满地都是红叶,一阵风来,有点冷,让我微微一靠近他。他脱下薄绒大衣,要我披著,我一味摇头。他忽然把我高高抱起,抛在半空,接着我,才用绒褛紧紧的包着我。我让他抛得头昏眼花,不由神经质的大笑起来。
    回到黯黯的姬丝度化街,已经十分静寂。他拉着我到街角的意大利薄饼店子,匆匆进去,回来塞给我一个薄饼。我在一个纽约深秋的晚上在街上吃Pizza,令我起了一种奇怪的心情。
   
   
    他也点了烟,在我身旁,缓缓的道:“怀明。你知道吗?赵眉天天都弄菠菜汤。”
    赵眉是他的前妻,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只知婚姻的时间很短暂,维持了三年,正是老母到纽约来探望克明才知道他离婚的事情。“她精神有病!天天煮菠菜汤,然后呕得满地都是墨绿的菠莱汤。我便打她,怀明,我竟然动手打她。”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克明也会叹气。
    我们一路的走回家,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深蓝而黑暗,冰凉如地极。他不再谈赵眉,只问我学校的生活,钱够不够用,要不要跟我去买衣服等等。我渐渐的高兴起来,叫他陪我去打网球,买我一把手伧。
   
    handgun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是支银白的航空曲尺,重甸甸的,我握着手里,时常把玩,感觉真实。有时瞄着窗外走过的皮鞋与脚。想象着,打个稀烂。这夜月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银亮。我拿著handgun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瞄著,“砰”的一声发了火,然而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没有上膛。我正生奇怪,克明突然扯著我伏下,“砰”的一声,子<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子<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弹飞鞘,从窗前掠过。我们看见了一张女子的脸,异常秀美,如意大利少年,只是没了胡子——伏在窗前,急急的敲著,克明拉高了窗。女子如狐般钻进来,立即贴在墙边,左手原来握着一支点零九小handgun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两只厚重的黑皮鞋从窗前走过,女子的眼睛.黑森森里开看蓝的光;仔细一看,原来是街上的月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她穿着一件雪白的茄士咩毛衣,烂牛仔裤,足踏一双zhongguo丝绢绣花拖鞋,正在微微喘气呢。好一会街上再没有动静。女子方定下神来,微微一笑,道:“有没有吓著你们了?我叫叶细细,我刚搬来,就住在你们楼上。我是越南zhongguo人。”克明与她握了手,我目瞪口呆,一时没了应对。她又笑了:“对不起,小弟弟。”又看看克明,道:“我想我们见过面。”克明笑道:“要来看我们也不用扮女装,又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战,再破窗而人。”
    叶细细轻轻的笑道:“不外要使你们记得我。”此时我才回过神来,道:“自然会记得你的。”声音又尖又抖,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众人都笑了。
   
    而许之行聪明剔透。四方脸,颧骨极高,脸儿时常微仰,彷佛迎著红太阳,身材高挑,动态极俐落。我记得的是她的肩膊,如此平如此直,可以担当很多重担。我们二人去看百老汇的《猫》。克明介绍她:“许之行是北京人,来美已经七年,又是你的同学,电子工程研究生。之行又是我的病人。告诉你一个秘密,之行口里有十只假牙!”许之行只略点头皱眉,也不理睬克明,神情十分倨傲。克明耸耸肩,又不会觉得不好意思。我默默坐在克明旁边,不觉得这音乐剧有何精彩动人之处,只是十分悦耳。我亦不介意许之行,只是和克明一起感觉十分好。离开《冬日花园》的时候,下雨,闪电,我们的车子泊得远,夹在满身污泥的人群中,走动不得,实在十分狼狈。纽约天气狠.才下雨,冷,一转眼又好了,刚要开步走,还没到街口,又逢头大雨。之行停了步,横竖湿了,乾脆在雨中.唱起《猫》里的Memories来,歌声清亮而缠绵,来回於百老汇的夜。唱了好几节,还没散的人零零散散的拍起掌来,夹著有人说,Bravo Signorella,之行仍然如此,仰脸向天,微微一笑,她发都湿了,在灯下闪闪发亮,仿佛就是一个百老汇的女伶,我也想为她唱采。
   
   
    她穿着直身泳衣,“哧”的跳下水时,我便认得她了。校内的东方女子不多,像许之行这样健硕方正的,就更加少了。我随她身後,一直游了二千公尺。攀上池边,我已经微微昏眩,眼前都是蓝光。我说:“嗨。”她笑:“是你。”我这:“果真了得。”她扬起大毛巾,道:“我连黑龙江都可横越呢。”之行的肩膊非常结实美丽,背上却有一条长长的伤痕,如淡紫小蛇。我轻轻一指,问:“还痛不痛?怎麽了?”她站起来,作势要跳进水里,边道:「那时很小,上初中,插队到黑龙江。想过河到苏联,游过了河,一看,景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萧条,又全是红军,只得游回zhongguo。途中让岩石割伤,现在已经不痛了。不要提。”“噗”的一声,又跳进水里,我坐在池边,脸红耳热,我不敢告诉她,我原以为黑龙江在密西西比州。
   
    她穿看着直身泳衣,“吃”的跳下水时,我便认得她了。校内的东方女子不多,像许之行这样健硕方正的,就更加少了。我随她身后,一直游了二千公尺。攀上池边,我已经微微昏眩,眼前都是蓝光。我说:“嗨。”她笑:“是你。”我道:“果直了得。”她扬起大毛巾,道:“我连黑龙江都可横越呢。”之行的肩膊非常结实美丽,背上却有一条长长的伤痕!如淡紫小蛇。我轻轻一指,问:“还痛不痛?怎么了?”她站起来,作势要跳进水里,边道:“那时很小,上初中,插队到黑龙江。想过河到苏联,游过了河,一看,景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萧条,又全是红军,只得游回zhongguo。途中让岩石割伤,现在已经不痛
    了。不要提。”“噗”的一声,又跳进水里,我坐在池边,脸红耳热,我不敢告诉她,我原以为黑龙江在密西西比州。
   
    陈玉面容时常很静,不大有表情。克明去找她的时候,我以为他们互不认识。那是个感恩节的黄昏,下了一场新雪。曼克顿突然非常安静,雪温柔而细密。克明要到唐人街购物,晚上好请客,唐人街口是全城唯一店铺不开门的地方,于是便来了。在小意大利区克明的雪佛抛了锚,二人下车,在雪中冷得直跳。克明心生一计,道:“去找一个修理技工。”竟然来的是个女子,长发束在身后,眉目分明,穿着海蓝连身工衣,厚底皮靴,左耳却戴着一只闪亮的眼泪钻石耳环,步履无声,来到便掀起车盖,转身说:“替你换一只燃点器。”克明就扶着她,有一搭没一搭,“让我们去三藩市。那儿像taiwan,我们到湾区开酒吧。”“前几天唐人街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战呢,你有没有看着,在麦当劳,真好笑,脑浆泻在苹果派上。我在电视上看的。”“离开小阮吧。华青帮没好下场。”“我们结婚吧。我们结婚你便有身份,我给你一个折扣,收二万美元。台付款加二个巴仙。”她不理他,“啪”的拍上了车盖,道:“替你检查一下。”便钻进车底。克明自觉没趣,才跟我说,“她叫做陈玉,taiwan人。以前是我医务所的护士。又当过车衣女工、水喉匠、小贩。”克明又俯下身惹她:“陈玉陈玉,今天晚上来找家吃餐。”又添一句,“我们是亲人嘛。”陈玉没多久就钻出来,脸额揩了油污,如蓝的胭脂,灰的眉,我觉得她真是美丽。她看见我微微一笑,道,“哦,你是宋克明的弟弟。比克明又静多了。我是陈玉。”
   
    晚上我们有三位客人:叶细细、许之行、陈玉。细细秀丽如狐,笑声亮如一城的细钻,之行聪明剔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摸得很清楚。陈玉脸容时常都很静。克明满心欢喜,眼前有三个女子。我弄了一桌的zhongguo菜,伴以八五年的波多红酒,香草及羊奶芝士,大家尝过,都说好的。外面的雪细细密密,克明点了炉火,酒酣耳热,细细倚在沙发上,正在吃吃笑,说着西贡的西贡河,黄昏夕照,她在河边走,美国大兵仓皇撤退,北越的坦克冲入西贡市外,直升机在头上轰轰作响,远处有炮声:“呀,真是乱世。早不知晚,生活只有一时一刻。我第一次有男人,就在河边,那时很小,只有十二岁。”众人哗然。克明追问,“他好不好,好不好?”细细热,毛衣脱了一半,半裸着肩,闪着粉红的光,红酒泻了一身,如血雨。她笑了(笑声亮如一城的细钻)。克明便道:“不如试试我,试试我。”放肆起来,伸手捏着细细地小腿,细细失声笑起来道:“噢,不。”之行却将克明的手轻轻推开,笑道:“我不知道这会是狂欢晚会呢。“克明又涎着脸伏在之行的肩上,道:“最怀念你肩上的伤痕。很刺激。”细细拉克明的衣服,“我妒忌。”陈玉远远的坐着,长发凌乱,喝得满脸通红,笑着低下头来。桌上有花,她脸上有轻微的百合花影子。之行一把挣脱克明起来,弄了克明细细一身的酒。细细舔着脸上的酒,拉我,笑道:“小弟弟,你替我吃掉脸上的酒吧。”把脸凑上来,异常的温暖芳香,我只好一味的退着,籍故去厨房冲咖啡,抽身便走,惹来众人大笑。陈玉便起来帮我,替我弄意大利白咖啡,咖啡机搅动,噗噗在制。我感到一阵昏眩,陈玉便扶着我,紧紧握着我的手,手很暖,温柔而又肯定。我道:“谢谢。“回到众人中,我又感觉与陈玉亲近了好些。陈玉却默默地站在窗前。雪益发大了。
    我们在看苏珊维加的雷射影碟,她的声音脆弱美丽,如末世福音。克明在卷dama,点着满室生香。细细接过吸一口,道:“不够劲道呢。”之行接过来,道:“不如到云南大理吸鸦片。”陈玉无声地吸了几口,坐在幽暗的一角,靠着自己的膝。卷烟递过来,已快烧完。我不好接,正犹疑。克明笑道:“凡事都可作,但不尽都有益。”便把卷烟接过去,一口一口的吸着,烟雾弥漫,我感到了疲倦和软弱,而且突然想到了死的温柔与静默。将卷烟接过来深深地吸了一口。
    大家意兴阑珊。雪就在沉默中停了,什么时候停的讲不出来,只知夜之将尽。细细已经睡了,手里紧紧执着克明衬衣的一颗钮扣,不知什么时候扯下的。克明在微蓝的电视光影里呆坐,像看着叶细细,又像不是。音乐不知谁换上了贝多芬的《庄严弥撒曲》。陈玉又在幽黯的角落,许之行站在窗前,忽然做了一个arabasque的姿势。我道:
    “许之行,你为何不是一个女伶,舞者,而是一个电脑工程学生。”她索性在做jeter,窗外的景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是一张沉黑的大垂幕,偶然有夜归汽车的灯光,或流星。外面有人响了鞍,之行往外张望,叹了一口气,道:“这是我自觉的选择。”此时克明与细细盖着一张薄毡,挨挨凑凑,似睡并睡的,半闭着眼,之行看着,道:“我想我还是走了。我丈夫来找我了。”边说边穿上黑呢长大衣,黯紫围巾,紫黑圆明帽,一双鲜血红的鹿皮手套。我低低的说:“我多么渴望看见你跳舞。”她微笑,捏捏我的下巴,道:“我母亲是一个芭蕾舞员。文革时人们逼她在尖砖石上做arabasque,她满脚是血,我在人丛中看她。所以……”她摇摇头,便走了。
   
    之行离开的时候,惊动了克明。克明来不及细说,便追了出去,隔了街,依稀看见克明光穿着羊毛袜在雪地一袅与之行说若话。细细翻过身来,随手玩弄她的小handgun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退膛,上膛,子<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子<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弹跌在桌上,啪啪作响,黎明的光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白蓝而白,慢慢的透进来。窗外克明和之行的脚都铺满了雪。我到门外看他们,打开门,冷得直想流眼泪。远处停着一架丰田,依稀看见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东方男子,在驾驶座上抱着一个小女孩,贴着窗,在看之行呢,之行转身便走了。克明回来看见我,不发一语,径自回到屋利,让我一人在雪里呆呆的站着。
    回到屋里,叶细细已经走了。克明正拥抱着陈玉,细细的吻她的后颈。她紧紧的咬着下唇,一脸都是无声的眼泪。见得我便推开克明,低声说:“我走了。”然后来紧紧捏了我一下。克明问她:”小阮今夜在不在?“陈玉摇头。克明又道:“这样我送你回去。”她只道”“他知道shaa死你。”克明又一把将她抱起,大力捏她:“不许拒绝我。”陈玉竟也带泪笑了。
   
    他们走后我独自坐在床边,脑里很空白,什么也没有,日子漫长无边。人是黯的,灰的,但毕竟是白天。我却不认识白日了,靠着街,睡了。
    醒来下身腻湿而微腥。浴室哗啦哗啦传来了水声。腻湿的感觉清晰至近乎痛苦,让我轻轻的抱着自己。克明湿淋淋的出来,围了一条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毛巾,肩上全是细细的新生齿痕—微微渗血,是偶然成熟的蓝草莓。他抹干身子,坐在我身旁、静默良久。床上有微腥的气味,他身体温暖干净的气息—痒痒的呼吸,丰蜜的嘴唇的诱惑,我倚在他的肩上,他慢慢的抚着我的发:“你年纪还小。我不知道如何向你解释,只是不希望你像我们。”街上有人活动了,远远的,人的声音传来,隔了时间,与我们无关。我只是呆呆的,听他一直的说下去:“我不知何时开始……是否因为来到了美国……我还在医学院的时候……赵眉和我都很穷……她去餐厅打十四小时的工……她养我,我却打她……”
   
    渐渐我不大看得着克明,我在电脑中心工作至夜深,而他索性连牙刷睡衣都搬到楼上去。深夜我一人在煮意粉,他们却在楼上搬家私,偶尔夹点愉快的尖叫。我渐渐非常寂寞。
    非常寂寞,午夜久久不能成眠,人点了亮光亮光的灯,朴朴的燃点了烟丝。下雪天气,打开窗,深深地吸一口气:我期待的是绚烂的日子,并非系一夜难熬的寂寞。
   
   
    细细在行人路蹲下,脸孔贴着雪地,向我笑。我的心如气球升空。
    细细冷得满脸通红,进来便呼热,脱了大衣手套,腰下一件蔷薇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茄士咩毛衣,仍然一条破牛仔裤,见我便捏我的下巴,道:“见到灯光知你未睡,想来冷落了你。”克明却在打开银包,给我钱。我为克明细细煮咖啡,又弄点意大利粗面。回身见得细细克明窗前拥吻,细细精致如蛇,一味的缠在克明身上,克明是强壮的树。粗面在啪啪的煮着。我非常的忧愁,缓缓的坐在厨房的餐桌前,粗面慢慢成了焦。
    是细细扑过来熄的火,厨房已经非常污浊:空气刺鼻,我“呀”的忽然流了泪,为了烟还是为了甚么,自己也谈不清楚。克明用湿毛巾捂看我的脸,把我抱回房去,细细在厨房里呼呼碰碰的,一会就静了。我还是一味的流着泪。细细出来,见得如此,便道:“我们带你出去玩吧!”克明道:“我们不是刚喝酒跳舞吗?已经午夜三时,怎么玩?”细细笑道:“玩我最在行。我们到zhoongyaang公园去,去打劫。”
   
   
    细细驶的是一辆红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小高富。风驰电掣,在深夜曼克顿,冲完了一盏红灯又一盏,速度令我愉快而晕眩。“噗。”的一声,夜里爆了红的花。“噗”的又爆了一朵绿的,我以为是幻觉,原来细细在烧烟花。边驾车还用香烟点烟花,又抛了好些给我。我噗噗噗噗的烧烟花,却记挂着克明。他坐在细细身旁,一直很沉默。
    到了zhoongyaang公园,细细下车道:“等我一下”。便掀起了行李箱盖。我看克明,原来已经睡看了。在黯蓝的灯光下看得他非常瘦削而憔悴。我轻轻碰下他的脸。他略一抬眼,又闭上眼睛,道:“叶细细令人很疲倦。我很渴望休息。”那边细细好了,赫然长高了一尺,又长了獠牙长发。克明不禁接起头来。细细一左一右的牵着我们,“走,我们打劫去。我动手,你们接赃。”
   
   
    我的心不禁怦怦的跳起来。细细踏了伤残人用的高脚,戴了假发,正在张望,找寻目标呢。克明半陲半醒,显得意兴阑珊,深夜的zhoongyaang公园非常冷而寂静,不知怎的在这个世界大城市的zhoongyaang竟也荒凉野蛮至此。我不禁又打了一个冷噤,便拉着细细道,“还是不要玩了,回家去吧。”细细侧脸笑道:“怎么呢,我们怕你寂寞才想点玩意儿呀。”我只是一味的摇头。远处迎面走来一双男女,黑漆漆,只见衣服不见人,想来是一对黑人。细细又笑道:“我去。你们看。”只见她一步一步的迎上去,靠近黑人时忽然觉捏着其中一个的头。另一个竟然飞奔去了。细细亦不纠缠,随即放手中的人走了。很得意的走回来手里有一个银包。打开是空的。她便道,“钱都给他了。拿一个
    银包,好玩。”克明接过银包随手扔在草丛里,道:“回去吧,大家都累了。”我们三人在zhoongyaang公园急步而走,细细却一拐一拐边走边笑。
    回得家来。三人在门口挨挨凑凑。克明低低的对细细说:“我想搬回家睡。怀明一个人也不好。”楼梯灯很幽黯,细细凑上来,几乎在克明与我的怀抱中间了。黑眼睛一闪一闪(秀丽如狐),微笑道:“宋克明。你回去住不要让我知道你有刖的人。你是我的。”克明轻轻推她,又显得十分难堪,道:“怎么会呢。”细细又凑近些,道:“让我知道了我shaa死你。”克明又在解释,“我想照顾怀明——”细细接住了克明的嘴,道:“你们回去吧。我明儿去阿姆斯特丹。”
   
    我却撞见了许之行。不是在学校,街上,而在克明的诊所,我和克明约好去看刚上演《歌剧魔鬼》,是我买的票子,我在电脑中心工作,一看时间已经近晚上八时。电话老半天不能接通,我便到克明的诊所去找他,原来约好的。门没上锁,里面却有人的声音。找轻轻转动门柄,听到了克明咬牙切齿的声音:“或许这会令你忘记你丈夫。”在门缝里看去,牙医射灯正亮着,之行躺在病人椅上,上身还穿着衣服,而克明正在扯她的发,在吻她,一拉一撞,小dao小钳震得格格作响。我觉得那盏牙医射灯亮得不得了,犹如大日光,灼灼地照到我身上来。而我不过是个影子。我浑身发热掩上了门。
   
   
    在家门却见到了陈玉。立在冷空气中,不停地呵气,没戴帽子束着发,颈后是一朵黑纱玫瑰,正在低头在写一个便条留言甚么的。看见我,低了头,道:“今夜我想在此留夜。”我也不问,只道:“好。”她便道,“我的身份让人告发了。移民局的官员会找我。我明儿到洛杉矶去。”
   
    我们后来到法拉盛的taiwan馆子吃清粥,泡菜,黄鱼,喝点taiwan啤酒。陈玉很渴望离开前吃点家乡菜,我便跟她来了。她很少话,只默默的吃,垂下头来,发后一朵黑玫瑰就在我眼前生长。我忽然明白玫瑰的诱惑性质。馆子里播着闽南小调。陈玉喝了酒,忽然细细的和唱起来,声音渺远而哀伤。她接着说起她家的事惰来。她家原在鹿港,打渔为生。小镇烟雾弥漫,下雨点灯笼,晴天出殡,棺材在阳光下闪闪作亮,她洒着冥钱,哭爹娘,说着便咽在喉头,说不下去,但她的脸容仍然很静,不觉其忧伤。我也不会安慰,只陪着吃吃喝喝。大家便就此沉默下来。
   
    我们坐地车回家,地车里陈玉睡了,靠着我的肩。好一会,她醒来,我笑道,“你时常都很累。”她说:“是。来到美国以后,时常很累。在taiwan千方百计要来美国,来到以后……原来自身难保。成天都很累。”她又闭上眼,双目如蝶。对面一个黑人戴着黑眼镜,用左手拿着大荧光笔在嚓嚓的写字。地车是快车,一站又一站的飞过。我想,原来我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情欲的纠缠,一个人离开原来的地方来到美国,纽约,流放之土,一站又一站的飞过。她眉心略蹙,一脸都是软弱的疲惫,微贴着我,干冰似的冰凉而又灼热。我轻轻的碰了她的脸。
   
    上得地面来,下了雪。我们在雪里默默移动,而她只是静静的靠近我,如花之照水,在街头的一个转角,绿灯闪亮的时刻,我抱着她轻轻搜索她的唇,她的牙齿非常小,蛇也似的,咬着我的唇。雪花跌下来,冰凉灼热,烧成小火。她推开了我。道:“小弟不。”
   
    我们又在雪里沉默地移动,中间隔了段小距离。快到家门,家里亮了灯。陈玉伸手来握我,低声道:“对不起。你和你长兄多么相似,让我意乱情迷。”然而她的眼睛已经在搜索克明的影子了。我低下头来。她忽然在我的手背上,狠狠的咬了一口,很痛很痛,登下流了血(偶然成熟的盛草菌),她也不管我,连奔带跑的去敲克明的门去了。
   
    我独自在街头溜达甚久。雪停了,我的双脚已经麻透。回到家里,已经黑漆漆,暗里犹有二人湿淋淋的呼吸声。我一夜没睡好,总觉得从高处堕下,死亡如百合花,一瓣一瓣的承接我。一张眼!已是天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昏暗的中午。空气有微腥的气息,摸一下克明陈玉的床被已是冷的。
   
    这天阳光很好。阳光照在身上却不暖,隔了千年,我在电脑中心的楼梯晒太阳,闭上眼,却感到了身上有影子。张眼便看见了许之行,黑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毛裙子,发用血红的丝巾束起,戴着黑眼镜,嘴唇饱满,脸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却十分苍白。我起来,与她吻脸道安,却撇见她颈上有浅浅的,手指的淤痕,她看见我的目光,只微微一笑,轻轻用手遮住了伤痕,道:“没事儿。”我道:“可以有帮忙的地方吗?”她答:“陪我走走。”
   
    我们在空气清冽的校园里走动,脚下是已经腐烂的,索索的枫叶。她走着走着,愈走愈慢,忽然停下来,仰脸向着阳光有点吃力的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在这些无声的姿态里,我忽然明白沉默的凝重与哀伤。一会她又好了,继续走着,在手里褪下一只钻石戒指来,塞入我手中,“请你还给宋克明。”
   
    我只道,“哦。”便将戒指放在裤袋里,硬梆梆的一颗石头。她随手扯散了红丝巾束着的发,道,“我要离婚了。”又冷笑道:“总算拿到了房子和绿卡。”我不禁道:“这不就可以和克明结婚吗?”之巧笑道:“宋克明是个怎样的人。”她抚着颈上的伤痕,“我怎会由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呢。”
   
    她兴致又好像高了点,要我陪她去大都会博物馆看David Hockney的画展。我还是满心疑惑问她:“这怎办呢?你的女儿呢?你丈夫还喜欢你吧!你怎会跟他离婚呢?”她忍不住笑了,双手捧着我的脸道:“多可爱的小弟。我丈夫应该娶的是你。我最最冷酷的了。”
   
    早上的博物馆很宁静。之行看得很专注,我却静静的看她。她的专注和宁静如新古典时期的少年石像。我时常觉得之行应该是个艺术学生。
   
    她笑,“我也觉得应该如此。但看纽约的艺术家一块钱一打。”
   
    我们又到意大利餐馆吃了午餐。她老说我像她北京的小弟,我总是觉得不高兴,下午又有课,匆匆吃完餐我便要走了。我们在阳光充盈的午后分手。之行立在街头,大衣领高高竖立,血红丝巾在她身后扬起,她仰着脸,显得十分倨傲。她要看着我走,我走了没几步,心里突然长了平寂的欲望,走近了她,飞快的吻了她的唇,转身便跑,风景如鸽子飞翔,充满喜悦。
   
    是夜月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如银。回得家里,家里一片黑漆,却弥漫着dama的薰香。我将之行的戒指放到克明的床上,脚下踏得一只半跟皮靴,沙发上闪着乌银的微光,是叶细细的handgun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黑暗里看不见她的脸,只见她伏着那果,发上束了一朵黑玫瑰,她道:“勿要开灯。我等克明回来。”她登的立起来,一甩发,手里便多了一朵黑玫瑰,道:“这不是你的吧?”我嗫儒著,“是陈玉。”叶细细双眼溜转,手里把玩着handgun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我急道,“他们是旧相识,叶细细。”她笑道:“你以为我会怎么办。”她点了火,暖着承着dama的锡纸,“要不?我从阿姆斯特丹带回来的,是好东西。”我深深的吸了几口气,感到了缓慢的温柔,如是月下湖水。叶细细凑过来,在我耳边咻咻的道:“宋怀明。”她在身样的大皮袋掏出了针管:“试试。”又从牛仔裤管里掏出一小包粉末来。我摇头,道,“不。我不敢。”她便伸出淡红的舌来,舐我的后颈,发脚,眉,眼。我光是缩。缩到火炉旁边去,让火烫了一下,身子一震,叶细细方笑了(笑声亮如一城的细钻),道:“宋怀明,逗着你玩呢!”我忽然很挂念陈玉。细细亦不理我,自顾自在结扎注射。手内肘都布满了针孔,注射的是手背。我大着胆子,道:“我帮你。”替她一点一点的将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液体推进去。细细长叹一声,道:“就像你在我体内。”我手尖不由轻轻颤动起来。她松了手,呼吸极细极微极短促。我一点一点的碰她的指尖。她转过身,伏在沙发上,褪掉了贸易,那还是一件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丝织小衣。我轻轻的抚她的背。她自己断断续续的讲话:“我家在西贡河边,我伏在槐树下睡觉……一个美国士兵经过,他给我十美元……后来一次又一次有男人……很多很多的美金……解放后我们去了经济区……一次又一次的逃跑……肛门塞满了黄金,跑也跑不动……到了曼谷……遇到了男人……来到美国……什么都可以……”声音渐渐地微弱,熄灭,想来她睡了,手里还紧紧的握着handgun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我静静地拥着她。 克明回来犹带着女子的芬芳气息,气味甚浓,应该是西洋女子。细细在黑暗里开了火。“嚓”的亮了,空气立时有huoyao与鲜血的刺激气息。我忙去开灯。克明推开了我,一手按着叶细细的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然后一巴掌一巴掌的掴她。她也不甘示弱,用膝头撞他的下身。克明受了痛,就踢他的胸部。我听得叶细细的肋骨,清脆轻微的折裂。细细伏在地上,脸上浮沉了很恍惚的神情,满脸通红,吐了黯蔷薇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细细泡沫,只看着他,久久才流了一滴泪。克明长叹一声,一脚踢碎了落地灯。在黑暗里,细细空空洞洞的道:“而我真是爱你。宋克明。” “到了医院千万不要提这件事。”克明在后座不知跟我说还是跟叶细细说。我没执照,照样驾车,经过时代广场,霓虹报告板跳出的气温是华氏二十度。深夜头上有直升机飞过,一闪一闪。我飞快的驭经中城曼克顿,甚么也没有想,细细最后道:“你别再见陈玉。别再见许之行。”克明淡然道:“你知道不可能。”细细长叹一声,没了话。车子到了纽约大学医学院,医院灯火通明,夜如白昼。我停下车来,他们坐着不动。细细开腔道:“有一刹那,我如此渴望跟你结婚,在我游移的生命里,有一点安定与长久。”我回头看她,只见她神情十分平淡而落寞。克明只答:“在这世代从没有安定与长久。这原来是你的幻觉。”细细忽然笑起来:“原来是一个大幻觉。”掩着肋骨,道:“多么奇怪,笑起来都痛。”她自顾自下车去了,拐个一个弯,,在冷冷的夜里不过是冰凉的一点,微佝着,因为她微小的痛楚。克明和我目送她离去,对望一眼,大家都说不出话来。他的肩汩汩的流着血,也令他非常痛楚。他咬牙,看着我,在齿间道:“或许你应该离开纽约。” 我们去看叶细细时买了两打黄玫瑰,整个纽约城都交通挤塞。花朵在计程车里萎谢。我第一次生了生离死别的感觉。
   
   
    我们还是见着了叶细细。她的房间扑鼻都是花香,原来有一束百合堂<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天<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堂鸟,大得不得了,像在森林里盛放。阳光幽暗,细细倚在床边,瘦削了很多,见着我们,神情十分木然。克明停下来,叫她:“叶细细。”她方回过神来,有一闪的惊喜,随之又平淡下来,道:“谢谢你们了。对不起,认不比你们来。”十分之有礼而冷淡。此时大束百合旁起来了一个人,十分眼熟,克明已把他认出来了,与他招呼:“我们在笑话咖啡见过面。”细细介绍:“这是我爸爸。加维先生。”白发男子不会中文,操英语,中南部夹点泰越口音,我们客客气气的握了手。男子道:“细细脾气不好,宋先生对不起。”细细显得十分疲乏而不耐,向男子道:“热。”男子便殷殷勤勤的替他解了领上的扣,细细也就闭目,眉心紧蹙,不再说话,不知是否睡了。 男子说,“我送两位走吧。她要休息了。”
   
   
    我们在医院的长廊,咯咯的走动。男子穿着大衣,戴着一顶墨绿的绒帽,两鬓飞白,时常微笑。克明随口道:“麻烦相送了,叶先生。”男子笑道:“不,我不姓叶。我姓加维。”见得克明神情迷惑,便道:“我认识叶细细时她才十五岁,在曼谷难民营,脏猫似的,我一看便喜欢她。”我们已经到了医院大堂,有病人推过,盐水一晃一晃。加维先生拍拍我,又跟克明握手,道:“细细很是个帮手。我跟她……不比常人。发生这事以后,请你不要再找她。”克明沉下了脸,道:“你似乎还以为她十五岁。”加维笑道:“如果当然我要跟她有一个孩子,我们的孩子已差不多有十五岁。”他还紧紧的握着克明的手:“听说你是一个牙医。我相信你应该是个有教养的人,不必要我把事情说的太清楚吧。”此时忽然两名男子在我们身边出现一左一右,一个黑人一个白人,都穿着大衣,绒帽结了领带。加维又道:“如果你要选择不文明的方式解决这事,都可以。你可以跟他们打打交道。再见了,两位宋先生。”加维仍然十分亲切有礼,再拍拍我的肩。走了几步,想起了什么,回身说:“这原是叶细细的意愿。宋先生,爱一个人,先要尊重她的意愿,然后要爱护她。当然,叶钿细她自己也不懂得。” 克血十分沉默及沮丧。他伤口发痛,回到家吃了止痛药,又急急喝点威士忌,仍痛得辗转低声呻吟,扯起了床单。渐渐我怀疑这并非肉体的痛楚。他痛得满头大汗,我在他身旁,紧紧的将他抱在怀里,在他耳边轻轻说:“都好了。都好了。克明。我在。”他只是极剧烈的颤抖,好一会才平复下来。
   
   
    午后,宁静暗幽,我此刻却感到温柔,如丝之无声坠地。我不知道这是否便是爱情。
   
   
   
    细细离开那个早晨,阳光十分稀少,但是难得的好天气。克明刚痊愈便要回到医务所。他老喊亏本兼失业。叶细细居然有钥匙,推门闪进来,说:“对不起。”她剪了发,穿一件紫貂短衣,嘴唇是饱满的粉红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看见我,只是笑道:“我要回一下曼谷。”我问:“干吗?”她不答,只掏出小包粉末:“剩下了好几克。暂时保管。你要用亦可,不过提防鼻窦炎。”我眼睛眨得老响。她见得我如此,不由笑了,道:“小事惰。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手在我家门口等我,我还睡大觉呢。”在我显额上吻了一下,道:“我走了。东西以后有人会来搬。期间也帮我看看。”她走到门前,又想起了,从短衣口袋里“啪”掏出一朵黑玫瑰头花来:“有空还给克明或陈玉吧。其实我想想,真的犯不着。”侧起头来,仿佛跟自己告解:“单我曾经真的想过跟他结婚。我以为大家都会有诚意。”我起来拉她:“你还回来不?”她笑着没答,转身便走了。窗外停着一架黑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林毛仙,一会便开车走了。
    她走后我怔然良久。总觉得她还在,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仔细一看,在绿白相间大磁瓦上,原来她遗下了传呼机。 我告诉克明:“叶细细已经走了。”克明却没有表情,只是坐下来,“啪”的开了一罐啤酒。手里还握着细细留下的黑玫瑰。对着电视,电视正演着黑白的《星空奇遇记》。半晌,他忽然掩着了眼,低低的道:“很亮很亮,很刺眼很刺眼。”我去关了灯。黑暗里有沉静的安慰舒适。他在黑暗里忽然扔过来一张撕下海报,海报有警局的印鉴,上面是两张照片,“通缉:涉嫌贩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罪犯”,正是细细与加维先生。细细站在高度板前,神情很是奇怪,仿佛有点惊愕。加维先生的照片就比较像他自己,我感到了发尖的寒冷,咬着唇,忽然响了传呼机。
    我说:“细细。”克明彷佛就明白了,按着传呼机,跳出了字:“十一时在曼克顿桥底,小心。”我们对望一眼,来不及说话,立刻便走。
   
    已经多次深夜在曼克顿的街道上驶过。我脑里极为空洞,身后纽约城的灯,犹如细细的燃烧着火。我伸手紧紧的捉着克明的肩。在这不稳定的城市,我眼前只有这个人。我已经无法离开他。
   
    已是凌晨过后。东河漆黑的流过,河边堆满垃圾。桥底还泊着几辆车子,黑人在高声说话,那边却一双白人男女在zuoai,还见女子的乳房异常丰满,让男子压在车门上,尽情呻吟。我与克明在桥下走。不见有其他人的影子,我们来来回回数次,男女已zuoai完毕,驾车走了,克明愈走愈快,彷佛心焦如焚。我想问,叶细细呢?头顶就来了一列地车,轰隆轰隆的輾过,我全身都震动,再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克明张着喉咙叫:“叶——细——细——。声音都没在一列驶在曼克顿桥上的深底地车里了。我不禁一阵一阵的发抖,又冷又热既痛苦又愉快,分不清楚是什么,到底如何存在,而又如此绝对。突然。“砰”“砰”的爆炸声,噗落噗落的跌下来.地车隆隆的远去,更分不清楚,是否有人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shaa女子,还是只是我的幻觉。我便头痛欲裂,方发觉,没了克明的影踪。
   
    我发狂般在黑夜的河边奔跑找他,速度令我看不清眼前的景物,只是知道,不得了,我失去我爱的了,叶细细,宋克明,甚至我自己。
    我在河边找到克明,正在默默吸烟,我只是紧紧的抱着他。
   
    克明送我回家,“砰”的一声又出去了。我坐在床上.窗外透着暗蓝的街灯,影子重重。我但觉浑身发热,开了水喉,喝了一杯冷水,就此异常清醒,头上来来回回都是砰砰的脚步,远处有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声,东河沉寂,头顶有一列地车驶过。细细秀丽如狐,笑声亮如一城的细钻,在明媚的西贡河边,还处有地对空飞弹……掩着肋骨,静静的道:“多么奇怪,笑起来都痛。”我掩着耳,克明就在我眼前,强壮而又美好,道:“我以为我爱她,我却打她。”隐隐却听到之行的歌声,她仰着脸,在湿湿漉漉的百老汇大道,唱《猫》里的Memories,低下头来,道:“我母亲是一个芭蕾舞员,在文革……所以……”而陈玉面容时常都很静,温柔如蝶,此时却不知流落何方。我摸摸索索的坐下来,突然长了年纪,便在枕旁掏出了细细留下的古柯碱,倒一列在桌上.慢慢的吸着,静静躺下,心里满是暖暖的惆怅。
   
    我醒来已是翌日黄昏,窗外透了蓝白的闪灯,窗打开了,风一阵吹来,扬了一地的烟灰。我轻轻的起来,却听到了楼上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打开门了,在细细的屋子门口,见到了克明,和两个穿制服的警察。警察见我,便问:“他有叶细细家里的锁匙吗?”克明答:“他不认识她。”警察又道:“宋先生,谢谢了。”和克明握手便离去。克明走到我面前,站着,低低的道:“叶细细已经死了”他脸上有蓝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影子,伸过手来,紧紧握着我的,此时我才得知,死亡原来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令我们很静默。我却升起了一种欲呕吐的感觉,在夜里亦如大白中午,一个盛夏,我汩汩的流了汗,昏眩而又作呕……。克明抱着了我,我说:“克明,我……”他便轻轻的吻我后颈,愉快而又痛楚,昏眩而又作呕。寒的是星,热的是大白正午。我紧紧的咬着下唇,抵受情欲的诱惑,克明在我耳边低低道:“离开我。离开纽约,离开我。”我的下唇麻木而微微出血,呵,这怎可以,克明是我的长兄,三十三岁.美国公民,刚在曼克顿四十二街开了一间牙医医务所,见着我,还没脱掉白袍,便一拥入怀,道:“长大了好些”在寂寂的黎明裸着上身,身上是细细的新生齿痕,坐在我身旁,说:“我只是不希望你像我们。”在火炉旁边,细细精致如蛇,缠在克明身上……一盏明亮的牙医照灯底下,之行和克明,让小dao小钳格格晃动……陈玉在克明怀里,流着无声的眼泪,克明在幽黯的梯间,抱我吻我,叶细细已死了。我掩住了颊。 他踭地放开了我,一拳头打在墙壁上。
    我转身以背向他。
    我们离开了家,克明一语不发,只是驶过皇后大桥。我亦不敢招他,怕他打我。克明驶过了“森林高地”,一带都是南方美国的房子,,门明前有花径,在夜里犹见路旁枫叶都长了芽。春天还是毫无遣憾的来了。 房子极幽黯。之行来开门,脸孔煞是苍白,鼻尖泛红 ,双目仍然很清澈明亮。她看着我们,也不惊奇也不欢喜, 只道“哦。是你们。”便招呼我们入屋。
    窗里只亮着一盏吊灯,地毯都卷起,沙发倒放,钢琴用麻细扎着,客厅都是杂物,地上搁着一架灰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电话,薄薄的铺了一层灰尘。之行正在空荡荡的客厅zhoongyaang,在喝一杯暖的洋葱汤,地上搁着一瓶大雅菊,她此时站在这一盏寂寂的吊灯之下,腿上有淡淡的月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似的影痕。克明也不开腔,只坐在暖管上,默默的吸烟,窗外沉沉黑黑。之行才说:“房子已经卖掉,我……”忽然电话响,之行便顿了下来,铃声晃勤,灰尘一层一层的揭起,之行没有接听,由它响着。我才知道文明世界,也可以荒凉寂静。电话铃声停了,克明道:“叶细细死了,之行。”之行忽然笑起来:“多么奇怪。我弟弟在北京大学失了踪。他有问题。被留查期间失踪了。”克明便起来,紧紧的拥着她,一不小心,野雏菊塌翻了一地,闪闪发亮,都是玻璃与水。吊灯正微微晃动。克明忽然跪下,膝盖紧紧的压着玻璃碎,拾起了地上的野菊,道:“之行,让我们结婚。”之行苦笑,道:“为什么呢?我已级有了绿卡。”克明接着道:“我会令你幸福,之行,让我们结婚。”之行只一味的摇头,道:“不,不,不。”克明道:“为什么不,让我们在纽约安定下来,我在长岛买一间房子 我们养一个孩子,他会是土生美国人。让我们桔婚,之行。”之行只道:“不。因为在纽约,没有一件长久的事情。因为你对我的爱情也不长久。因为你跪下的时候,还没有起来,你已经不爱我了。”之行掩脸不看克明。克明一直跪着,牛仔裤慢慢渗了血,空氧里有腥甜的气味。之行便抬起头来 迎着光,一顿足,竟然转身走了。克明缓慢而痛楚的起来,慢慢拔掉膝前的玻璃。我只是十分疲倦,在吊灯下坐着,喝着之行遗下的一杯冰凉的洋葱汤。 洋葱令我流泪,我想离开纽约。
   
   
    第二次的古柯碱不再令我歉疚。它只是缓缓的进入我体内,生长着,一种透明的宁静。我难以解释。伏在窗前,夜归人的皮鞋一只一只的走过。纽约的春天,极不稳定,哇的下了雨。电话铃响,我爬爬跌跌,“砰”的撞到了门牙,不知有否碎了。满口仿佛都是沙粒。
   
    来电的是圣地亚哥海关,一个来自墨西哥的女子,叫做陈玉,被怀疑在美非法工作。在她的行李箱里找到了宋克明的名片。宋克明不在,你们认识她吗?认识,她住在你家吗?哦,是。她如何生活呢?我们照顾她。你是她男友吗?哦,是,我们情同姐弟。
    放下了电话,脸上无限痛楚,湿湿粘粘,原来我流了一身的鼻血。人便醒了一大半。方才的电话不知是否幻觉,一摸电话听筒,还是暖的,陈玉是谁,到底存在不存在。存在又有甚磨依据。我怀疑我自己瞬间也会烟消雪散。
   
   
    我们在一队游行的队伍里再次碰到之行。细细死后,克明变得很喜欢看电视。午夜在沙发上看电视,喝啤酒,半张着眼,小指却把玩着他买给之行的戒指,半睡半醒间,流下了唾沫。有时挂电话给陈玉,她的家里永远无人,她真的离开了。他便愈来愈像一个老人。之行搬走以后,显然不愿意再见克明,甚至没有给他留下电话地址,我们的生活便登时空洞了许多,永远应像住在一间灰尘布满的房子,地上有一束大雏菊,午夜铃声不绝,无人应听,只有电视永远开着。 我们在电视节目里看见了火光熊熊的天安门广场,我和克明都在香港出生,长于美国,天安门离我们很遥远,甚至完全无关。zhongguo这一场戏剧真是精采,我们在电视离看一场又一场的示威场面,克明忽然醒过来,拉着我。
    在这一个星期天下午的现场转播,新闻片离我们看见了许之行。旁白员说:“一群zhongguo学生在zhongguo大使馆面前抗议zhongguozheengffuu使用武力对付学生。”之行在人群中,戴着黑眼镜,神情很是茫然,举着“抗议纽约与北京继续成为姊妹城市”的牌子,才一个镜头,便没有了。克明却不觉站起身来,紧紧的握着我的手。拉着我便走。
   
   
    我们在示威人群离找到了许之行,人们在唱zhongguo国歌,有人迎着初夏的大日头,吹了小号。她单起了示威牌子,想遮一下阳光,影子凌乱而修长。克明叫她:“许之行。是我们。”她还没说上话来,克明已经紧紧的拥着她,低低在她耳边道:“时常挂念你,许之行。”之行低下头来。她瘦削了很多,脸目和克明一样憔悴。远处有十几个zhongguo学生围殴几个在队伍中喊支持zhongguocommunistgcd的白人,人群起了哄,喊声震天。我俩在人群中不发一语。良久,之行方道:“谢谢”。那几个年轻学生,已把几个白人踢倒在地上,白人辗转呻吟,浑身是血。人们更疯狂了,谁又吹起了小号。之行皱眉,一会冷笑道:“多么像文革。”她徐徐的伸过手来,紧紧的握住我们的:“如今我只有你们了。”她侧着头,想笑,又道:“我是多么的软弱,一定是眼前这些事令我软弱了。”克明抱着她的脸,轻轻解开她的黑头巾,笑道:“噢,不,是因为你爱我,所以令你软弱了。”之行摇头道:“不,不,不。”有人跳上台演说了,在谈三民zhuyi统一zhongguo,又有人跳上台去抢麦克风,另一些人在台下喝倒彩。      
   
   
   
   
    有人唱国际歌,真是吵,克明在人丛中,缓缓的跪下来,紧紧的抱着之行的一只手,道:“之行……”再说已经听不清楚。我站在人丛中 非常的分神,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有人闹革命,有人吵架,有人在求婚,但求一己的安定与长久。正在闹得不可开交,忽然又下了雨,果真是夏日纽约。游行集会的人四处奔逃,扩音器材漏了电,正在烧着火花,啪啪作响。之行拉着我,另一边拉着克明。她的手,温暖而有力,手指上坚硬的石头压得我隐隐作痛。我举起她的手一看,原来她已经戴上克明原来买给她的戒指。克明见着,便笑道:“我随身携带十只这样的戒指,是我今天送出的第七套。七是幸运号码。”之行正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道:“你敢。”克明便在那里低声陪不是。人群此时开始散了,留下了一地的传单。来也快,散也决,原来所谓爱情,亦不过如是。不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因焉事情一件一件的突生,令我时常感到了寂寞。盛夏正午,我下了所有的窗帘,在幽暗裹感觉古柯碱的舒缓。我又多时不见克明了,他和之行在长岛置了房子,正在忙于装修。我时常独自一人。下午伏在沙发上,吸了一列古柯碱,在意识与意识之间,见到了克明,紧紧的握着我的手,道:“你为何会如此。怀明,请你醒来。”张眼见他站在床前 ,不知是因为快乐还是焦灼,脸孔非常蓝非常苍白, 静静地在看着我。我一惊,站起来 在镜子里看到我们俩的:脸孔非常蓝非常苍白,看来就像一对鬼。我不禁楼住了他:“克明。你回来了。”他抱着我道:“你有什么事,你这样瘦。”他的身体仍然温暖,他放开了我慢慢坐在床沿。原来他带了行李箱,正打开了衣柜,收拾衣物。我缓缓的说:“你要走了。你真的要和之行结婚了。”他便说:“对不起。我不能照顾你更多。”我便问:“你爱她吗?”他苦笑,道:“我不知道。”我默默地为他折叠衣物。他忽然摇头道:“夫妻是什么呢?日间打架,晚上zuoai。”我便问:“你们打架吗?”他笑道:“噢,不,她打我。”我们便失神的相对笑起来,也不知道他说真的还是在说笑。外面警起了尖声的汽车响号。克明却按着了电视机,坐下来。
   
    阳光令我昏眩,我的皮肤苍白而冰凉,走到街上,坟墓里爬出来似的:这个世界跟我非常敌对而陌生。之行依在一架簇新的银灰开蓬宝马之上,穿一件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棉衬衣,衣领仍是高高的竖起,她仰起头来.正在看阳光呢,阳光令她眯了眼。我昏昏沉沉,大白天也是黑夜,抬头是日蚀。我招她:“之行。请等一等!克明在收拾东西。”她没有答我,只是微微一笑。车厢堆满了大包小包,还有健身单车、电炉等。我问:“哦,买新车了。”她笑:“克明买的。”接着便绕着跑车转了一圈。我便问:“你快乐吗?之行。”她忽然停下来,随手在车厢后座拿了一个礼物包,抱着怀里,道:“快乐是双方的事情。物质的快乐,比较实在,而且丰盈。”忽然又浮起了一个奇怪的微笑:“你一定会以为我是一个贪恋物质的女子。”我便道:“你实在是。”她紧紧的抱着礼物包,道:“宋怀明,我能够把握的,只是这些。”我问:“克明呢?”之行便埋着了脸,默然不语。
   
    我接到之行的电话,不知是日间还是晚上,一失神以为是陈玉,房子里总是是孤独的阴影幢幢。她的声音断续而沙哑,道:“怀明。”便停了下来。我半睡半醒,听得电话的沙—沙—沙的,寂寞而干燥的杂音。她半晌才问:“克明有没有来?”我答:“没有。”想想不对,便问:“怎么了?”她只答:“没什么。再见。”便挂上了。我拿着电话,呜呜作响。我脑里吵得不得了,我以为全纽约城都发生了谋shaa案。
   
    我还是到长岛找她。公车在无人的夜里奔驰,只得我一个乘客。我在窗外那一片宁静而无边的黑暗里,看见了叶细细。她看著我,微微笑著,手里还握著一把银handgun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车子摇动,她的影像光亮而微抖,我说:“细细。”她只微笑著,影像却愈来愈小而渐渐含糊。我说:“细细。”她便消失在黑暗里面了。我却见到了许之行。她独自一人坐在
    厨房里,头顶顶著一盏昏黄的吊灯,桌上有一大束雏菊,面前搁著两杯洋葱汤。她在喝洋葱汤,喝著喝著,满口是血。克明却穿了大衣戴著绒帽手套,正在那里寂寂的看著呢。我急得大叫:“之行。”有男子用英语在叫:“已经到终站了。”我一定神,发觉我又流了血。我不能再吸古柯硷了,我知道再如此下去,我很快便会死去——没在一辆无人的公车里面了,在无尽的黑夜飞驰,只有我一个乘客。连司机也离开了。
   
    之行果然在喝洋葱汤,克明已经回来,二人在灯下相对,喝著洋葱汤,也是一双平凡幸福的夫妻。之行见得我在窗外,有点惊愕欢喜道:“真是我们的好弟弟。但克明已经回来了。”克明立刻给我开了门,在门口轻轻搂我一下,道:“对不起,怀明,让你担心了。”
   
    我们三人便坐着吃晚餐,之行吃得少,放下dao叉,在那里卡啦卡啦的夹胡桃。我的心仿佛也就不明不白的碎了,说不清楚为甚么。之行只在解释:“吵起来不为甚么。克明嫌汤太凉。我嫌汤太热。”克明又解释:“我们已经有十套碟,二十双dao叉。之行有恋物狂。”之行不甘示弱:“你自己也野性难驯。”克明又道:“你吓人的时候像红小兵。”之行接道:“你对爱情没有诚意。”克明笑道:“你斤斤计较 一个二角五分硬比你的眼睛大。”之行“啪”的夹碎了一只大胡桃,道“到此为止。”她那胡桃分了,递给我与克明,又道“吃吧”便要收拾胡桃壳。克明拉着她,道:“虽然我们有这许多缺点,有一千个理由打十年的架,但我真是爱你。”之行正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道:“这个晚上你去了那里?”克明也一本正经的答:“去告解,今天晚上神父加班。”之行也不禁笑了。突然又站起来,道“要去接我弟弟了。快走。”
   
   
    zhoongyaang车站满是醉酒汉与乞丐,深夜一时,来自波士顿的火车徐徐进站。车站的醉酒汉与乞丐,摇摇摆摆,在月台口上撞来撞去,互相问对方拿一块钱还是甚么的。之行紧紧倚着克明,克明戴着绒帽 穿了大衣,手套,和我方才在车外看见的影像一摸一样。我心头猛然一震,醉酒汉却向着克明呕吐,吓得克明拉着之行跳开。醉酒汉不怀好意的笑了。纽约也有讨厌可惜的时候。
   
   
    疲倦的乘客一个一个的经过。我们站在那里, 直至乘客都几乎散光,最后自火车下来是一个约三十多岁的东方男子,头发很凌乱而肮脏,下得车来便浓浓的吐一口痰。之行迎上去问他:“还有人下来没有?”他摇摇头,腿有一点伤一拐一拐的去了。我们三人默默的回大堂再我,忽然听得有人大叫“许之行,许之行。”之行追索着声音找过去,竟然是方才那个肮脏的东方男子。 之行大吃一惊,道:“你就是我的小弟许方?我完全认不出来了。”
   
   
    他便迎上去抱着之行,道:“你在美国一定享福了,看来比我年轻十岁。”之行便问:“家里有事吗,我有寄钱回去的呀。”许方又狠狠的吐一口浓痰,“见鬼。那鬼地方住下去会发疯,钱有甚么用。他们把我关进看守所,乌天黑地,手脚都扣着,现在手脚都坏掉了,整个人会抖。出来的时候在船舱藏了二十多天,呕吐和大小便一地都是……”之行和克明不禁皱起眉来。之行道:“你辛苦了, 还是不要说这些,安顿下来再说。”许方边走边狠狠的ma道:“你应该早点接我移民来美国呀,大姊,美国真是堂<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天<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堂。”之行一气,顿足道:“我也是自身难保,我才拿绿卡的呀。我也是天天六时起床,给人洗地板带孩子捱过来的呀。我也是凑合著结的婚才拿的绿卡呀,好容易才离掉。在美国,那个新移民不是咬着牙捱过来的,你这——”
   
   
    许方第三次要吐痰,克明便一把揪着他,道:“在美国首先要学会不吐痰,小弟。”之行一扬手,显得很不耐与疲乏,向许方道:“这是我未婚夫宋克明。这是他弟弟宋怀明。”又向克明道,“你放开他。你令我相疲倦。今天晚上够了 我不要跟你吵架。”克明放开许方,狠狠的向之行道:“是你令我疲倦呢,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更顽固的女子。”之行扬眉道,“我顽固,你恶劣而又自私。”克明接道:“你最伟大,你最爱国。口口声声提着文革,文革是你的展览品,之行,你已经离开zhongguo了,你的zhongguo化令我感到耻辱。你和你吐痰的弟弟都令我感到羞耻。”之行狠道:“好。美国人,你最自由,你可以一晚有三个女人,然后带着女人的香水气息回来见我。”克明道:“你也不是好东西。你要嫁我不过为我的钱。”之行扬起手来,道:“你敢——”手掌还未刮到克明脸上,大堂“砰”“砰”的响了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声,醉酒汉四散奔逃,有人应声倒地。
   
   
    我拉着许方便走,之行与克明已经奔往另一个出口。我和许方乱跑乱撞,卒之跑到了街外。四十二街肮脏而寂静,偶然有车辆冲红灯而过。我们倚在墙边喘气,一个西班牙妇摇摇摆摆的迎上来,不知是否吃了药还是甚么,道:“真可怜呀。死掉了。为一块美金,给人开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shaa了——一块美金一条人命呀。纽约住不下去了,年轻人。你会西班牙语吗?你去过马德里吗?”我摇头说不。西班牙妇忽然啼哭起来“我也没去过呀。无家可归呀”我拉开许方,道:“他们吵架,我们不要等你姊和我brothergege了。 到我家过一夜吧。”许方背着一个破背囊,显得十分闪缩恐惧。我苦笑,道:“这就是你说的堂<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天<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堂了。”
   
   
    安顿好许方,我非常疲乏,仿佛已经睡在泥土里,浑身都长了蛆虫,开了一朵一朵蓝的白的花,我要把古柯碱戒掉,倒了一列粉末来,静静的吸着,如此伏在沙发上,半睡半醒.时间呈飞跃状,再醒来恐怕已近中午时分,有点热,我十分口渴。打开雪柜,全是空的。皮包书本散见床上,皮包里的二百多元已不翼而飞。许方已经走了。我坐在床沿,想到了离开纽约。
   
   
    秋日非常急速。 叶如瘟疫,一下子整个纽约的枫树都染了红,细细落下如记忆中的雨,天气急速转冷,我穿了大衣,整个纽约忽然静下来。许方去了克明之行的家,不知如何,大概是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我已多时不曾见着克明跟之行了,克明开始不大给我钱用,我便到餐馆打工,因此时常很疲累,便不多想,天气冷了,我穿着克明留下的厚棉睡衣。他的身体的气味渐渐因时间与秋日而消失。我便打开衣柜 坐进去,陷在他留下的冬天衣服里,紧紧的呼吸着。他隐隐的气味令我非常非常想念他。
   
   
    我收拾了克明的几件大衣,手袜,头巾,厚羊毛袜,到中城克明的医务所找他。黑人护士来开门,正在看电视。克明坐在病人的靠椅上一拍道:“见鬼,没生意。”小dao小钳便跳到半空中,又纷纷的落下。在诊所的另一角,却开了一张折叠病床,床边有克明的睡衣 病人用的洗漱盥上有牙膏牙刷。克明见我,苦笑道:“你怎知道我搬到诊所来住呢?”我骇然,道“之行呢?”克明狠道:“不要提他们,不知所谓。那许方,用我的须刨,穿我的睡衣。晚上还跟我争电视看。”我便道:“要不要搬回来住呢?”此时黑人护士在哇啦哇啦的洗于,预备离去。克明看一看腕表,道:“我跟你去喝一杯咖啡吧。”
   
   
    曼克顿下班的人潮吵闹不堪。克明拖着我的手,红灯亮起,还有行人在冲,警察拿起麦克风便ma 远处有救护车呼啸。绿灯亮起,我在马路的另一边的人潮里,看到了陈玉。我拉着克明,与陈玉在马路中心相认。她剪了发,小男孩似的。左耳仍戴着一颗眼泪钻石,穿着一件毛毛草绿军褛,足踏一双步行靴,清减了些,眼目却十分清亮有神。
   
   
    克明见着她,非常高兴。大家就互吻道安,“嗨。”“真的。”“是我。”“等我们吗?”“不是,不,我想,是的,想见见你们,可好。”“你没事吗?海关让你进来吗?”“黑的,黑的,我还是黑的。”整条街的车子都响起号来,救护车又呜呜作响警察提起麦克风便ma。克明竖起中指道:“X你——”大家都笑了,拉拉扯扯,便往行人路去。
   
   
    不期而遇,我们真是快乐。
   
   
    我们到上城的zhongguo馆子吃饺子,牛肉火锅,又叫了伏特加酒。时间尚早,馆子空空荡荡。老板是克明以前的一个病人,刚回去北京探亲一趟,乱ma一轮zhongguozheengffuu,ma得兴起,给我们打了半斤香醇扑鼻的绍兴酒,他平日珍藏不卖的。陈玉神通广大,在海关被扣留,递解出境,竟又让她潜了进来。现在唐人街警局做传译,用他人的保险号码过关。
   
   
    黑市工打到联邦zheengffuu头上了。克明喝了香浓的绍兴酒,又在那里ma许方,“甚么民运份子,都是骗子。介绍他到餐馆打工,叫价三千元一个月,做两天便走了。”此时人客渐多了,愈来愈吵,克明的声音愈来愈大:“害得我神经紧张,双手发抖,都不敢拿dao子钳子,病人都转介给人了。”陈玉静静地听着,问我,“谁是许方呢?”我老实的答:“是许之行的弟弟。”克明ma得兴起,道:“我原来想跟之行结婚,现在还是不要了。”我拉拉克明,示意他勿要说下去。但陈玉已经放下筷子,她的脸容仍然很静,看不出难过欢喜,只低头看自己的指甲,也不理克明,幽幽的道,“我的指甲长了,要剪了。”
   
   
    离开饭馆,克明已经喝得摇摇摆摆,我和陈玉左右夹着他,在幽暗的街道上,克明抱着陈玉,就在陈玉身上呕吐起来。陈玉也不闪避,摇头道,“你还想我怎样待你,我还可以怎样呢,宋克明。我逃到墨西哥还一心指望要见你,你还想我怎样待你呢。”克明伏在陈玉身上,道,“对不起,陈玉,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补偿我对你的亏欠。请你给我一个机会。”陈玉没答话,只轻轻的抚他的发,眼里却幽幽的看我。因为其中的忍耐,宽容,我便知道,她是爱他的。
   
   
    克明坚持要到陈玉的家,陈王便显得有点为难。她住在伊莉沙白街的一幢旧房子里,屋内很幽黯,房中间搁着一只浴缸,浴缸旁边却插着一束大红玫瑰,但已经谢了。窗旁插看堂<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天<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堂鸟与兰。人门种了槐,如细细的森林,墙上挂了男子的旧皮带,书桌上有zhongguo男子在警局前微笑的照片,陈玉十分不好意思,将照片翻下来,道,“这是小阮上次假释时摄的。”我问:“他呢?”她便答:“又羁留了,等上庭”陈玉在房zhoongyaang放了一缸热水,浮了干花,让克明脱衣浸浴。我便说“这不就跟克明扯平了吗?”她低低的道:“跟克明的感觉——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克明在床上呼呼大睡。陈玉把椅子挪过来,她坐在床沿,让我坐旁边,她开了小床头灯,玫瑰木灯座闪闪发亮,淡淡的光晕便散开如黄雾的小手小脚。她低下头来,拿了小剪dao在绞指甲。她涂了淡紫的蔻丹,瓣一瓣的淡紫指甲落下来 像山茶花。我伸手承看她的指甲,如承接着她的存在。她看着我,微微一笑,又低下头来,继续绞,她总令我特别的宁静,仿佛已经是老年夫妇了,心如止水 不动如山 而山水又无限明媚柳暗花明。
   
   
    克明翻了一个身,在叫“之行,几点了?”陈玉便放下剪dao,跟克明耳语去了。我拿起剪dao,在空气里胡乱剪动。我的心也由此剪个稀烂,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纸,随风而逝。
   
   
    陈玉送我走,在门口叮嘱我,“给许之行打一个电话,告诉她克明在你处。”她轻轻的接我的手。“之行会记挂他。谢谢你了”然后她又匆匆的回到克明身边。我才走到街上,抬头一望,他们已经关了灯。
   
   
    我内心也就一片黑暗.走到小意大利区,想喝一杯咖啡,所有的咖啡都关了门。深夜的唐人街空空荡荡,满街都是垃圾老鼠。我觉得有点冷,翻起大衣领子,在路旁打一个电话给之行 。她却要来我处看克明。我抵死不肯,约了她在十四街的咖啡见面。
   
   
    午夜的咖啡每一个人都极苍白而疲乏,不明白为何还搁在咖啡里。我也极度疲乏,伏在桌上等之行,朦胧睡去。醒来所有的人都走了,咖啡亮了灯,侍应过来要付账。之行并没有来。我独自走在寒冷的月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里步行回家 连走一步也十分艰难。
   
   
    之行坐在床沿等我,穿着黯紫毛衣,一条牛仔裤十分挺直,披着黯蓝大玫瑰围巾,黑长靴,脸目却十分苍白而疲乏,正在那里抽烟。我默默的坐在她身旁。她也一直抽烟,没作响,看着我,从我胸前的毛衣上捏出一瓣一瓣的淡紫蔻丹指甲,搁在掌心,像山茶花,她便问,“克明到底在那里呢?”我只得答,“在陈玉家。”她也十分平淡,道:“哦。”我很累很累,伏在她的肩上。她的肩膊仍然十分平直强壮,可以肩负很多重担。月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温柔。她紧紧握着陈玉的指甲,半晌没有话,一会才道,“许方已经走了。我把他送到了三藩市。”我便答,“这好了。你可跟克明单独一起了。”她笑了笑道“你真是个孩子——”仿佛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感恩节晚上,她戴上血红的鹿皮手套,摇摇头,道,“我还是要走了。”仿佛她又站在一盏吊灯下,凄然道:“因为你跪下的时候,还没有起来,你已经不爱我了。”仿佛她还倚在一架簇新的银灰开篷跑车之上,快乐地转了一个圈,道:“我能够把握的,不过是这些。”而她只是一顿足,要走了。又轻轻的抚我的脸,道:“宋怀明,你长大了 不要相信爱情。”
   
   
    翌日我还照常回校上Pascal语言的课,心里却记挂着克明和之行,读课老听不进去,下课挂电给陈玉,总是无人应听。克明诊所的黑人护士正急,道病人在等克明呢。之行和克明的家电话老不通。我心一沉,课也不去上了,便巴巴的去找克明 长岛真是远,我怕我到达时,世界已经不一样了。
   
   
    这天天气幽暗而寒冷,长岛一带的一列列房子,整齐光洁,街道宽敞宁静 。偶然有穿红衣小孩踏单车而过,果然是一个最接近堂<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天<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堂的地方。克明跟之行的家,正亮着灯,半掩着门 车房里却只停了克明的老车。天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开始黯了。我推门进去,偌大的客厅中间,满地散满水晶玻璃,纸张,杯碟的碎片,裂了的电话机,犹有羽毛在空中飘扬,枕头被褥散了一地。克明抱着头,就伏在客厅zhoongyaang,呼吸一起一伏。我叫他,“克明。克明。”他半晌方抬起头来,脸上深深的划着八条爪痕,血已经干了,结着像葡萄,他看着我,喃喃的道:“之行已经走了。”我突然觉得很厌倦,便道,“克明,你还是搬回来跟我住吧。够了。”我扶他坐在沙发上,去厨房煮一杯咖啡,再为他收抬简单的行李。抬头在一块破裂的银框镜子里看见我自己 裂成一小块一小块,眼目深陷而泛青,非常的非常的疲弱,头发黯哑,而神情哀伤,嘴唇不由自主的抽动.镜子也由此一抖一抖“啪”的一声碎了,影像跌了一地。我认不得我自己了。我就坐在克明身边,心平气和的道,“克明,我想离开你了。我想离开纽约。”克明闭目,也显得十分疲乏而苍老,低声说“好。 你的便了。”此时暮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渐拢。我站在窗前,天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无尽,有一只飞蛾,停在窗前,稍一拍翼,便跌在窗沿,碎成灰。原来飞蛾是死的。
   
   
    外间缓缓的下了雪,这么轻这样细,不存在如幻觉。我侧着头想了想,原来今天又是感恩节。去年感恩节的情景,亦已灰飞烟灭,不存在如幻觉。我便对克明说,“感恩节了。”克明呆呆的,答:“叶细细已经死了。”他便缓缓的捉着我的手。此时我突然有祷告的冲动,跪下来,对谁说:“请饶恕我,上帝因为我们都犯了错。因为我们都自私而软弱。”我便轻轻的抱着克明,在人的自私而软弱的亲近里,寻求一点卑微的安慰。
   
   
    冬日明媚,间或有阳光,或有小雪,克明搬了些许衣服回来,又到陈玉家流连不去。陈玉的社会险号码给人拆穿了,传译工作没了,她又在唐人街一间装修公司当装修工人。回得家来会做衣柜书架,她又喜欢煮zhongguo菜,时常要我去吃晚饭。离开之行之后,克明慢慢变得很沉默。三人在餐桌上相对无言。 克明会嫌汤太凉,菜太咸,肉类又太淡。陈玉愈发像一个妻,默默无言,去把汤菜再调一调味。吃完晚饭她又会备以汤圆、糖水、水果。克明把桌面的东西一推,便去看电视,愈发一个徒得躯壳的人。陈玉跟我,对着一桌剩下的食物,默默的相看 我想劝她离开,却无法说得出口。她委屈的时候只是微微的笑,笑得非常惨然。我感到残酷,渐渐便不去走动。
   
   
    陈玉却来找我。一个宁静而寒冷的晚上,她只穿一件毛衣,还踏着一双拖鞋,穿着羊毛袜,脸孔都冷得发紧了,在门前蹲着,像一只小猫。我骇然,急急忙忙的搂着她,她不停的发抖。我一时亦说不上话。细细碎碎的回忆,亲密的宁静的感觉,静静的围上来,我只轻轻的叫她,“陈玉。陈玉。”她只是一味的点头,双眼紧闭,眼泪一滴一滴的流下来,我拉着她,关了灯,在床上抱着她,心里并没有诱惑与情欲,只在温暖的静默的黑暗里,静默的接近她。她哭得累了,就在我怀中睡了。
   
   
    夜里我感到寒冷,阵的醒来,身旁是空的。陈玉大概已经走了,空气犹存她的气息,我轻轻的倒了一列古柯碱。生命种种的欠缺总令我若有所失。深深的吸一口,抬起头来,却看到了陈玉幽幽的坐在一个角落,发静地看我,双眼一眨一眨。我只走近了她,静静地握着她的手。
   
   
    我益发的疲倦。这天下大雪。陈玉来电要我到六十二街一个单位三楼的诊所去接她。她的声音颤抖而微弱,让我极其不安。到了诊所,推门全是女的。看清楚,原来是一间堕胎诊所。我的心怦怦的跳起来。我等了一会,陈玉便从休息病房出来,已经穿好一件军绿大衣,涂了很深的口红,脸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却很苍白,成了奇异的对比。我迎上来扶她紧紧握着她的手,道,“你……”她摇摇头,轻轻说,“老早已经决定了的。请不要……”我也不多言语,只扶她一步一步的下楼梯,雪益发的大了,我们在雪中叫车子,眼前一片迷茫,我感到非常虚弱,疲惫像恶疾一样袭来,竟然就眼前一黑。梦一样的光亮,这一切就完了。然一定神,我还是我,握着陈玉的手,在一架计程车里面,温暖而宁静,收音机沙沙的摇着爵土乐,陈玉别过脸去看大雪,胸前却承了她一滴又一滴的泪。我如此疲倦软弱,并不能承接她的孤独与难堪。我感到了十分歉疚,便轻轻的抱着她的手,道,“对不起,陈玉。”她只一味的摇头,道:“不,不。是我错了”我只会重复,“呀,对不起。”她愈发的在抽泣,道,“不,是我错了。错在甚么地方 我却不晓得。”我头昏脑涨,只会伸手给她抹眼泪,整个人意识虚脱,比死更难过。此时我真宁愿死去。
   
   
    我们在陈玉的床上因极度疲惫而相拥入睡。忽然有人亮了灯“噗”的扯开我们的毛毡。我不禁“哇”的叫出来。陈玉冷得浑身发抖,脸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苍白而紫黑。克明气冲冲的一脚一脚的踢我们的床。陈玉非常软弱,靠着枕头道,“宋克明。够了。我非常的疲倦而虚弱。”我支撑着起来,拉着克明,在他耳边道:“克明,陈玉堕胎了。”克明还在一脚一脚的踢陈玉的床。陈玉震得紧闭双眼一字一字的道,“我要离开你了,宋克明。我无法再爱你。”克明停下来,手脚都停在半空中,道:“这怎可能?”陈玉也没了话,只是紧紧的咬着下唇 以致下唇都出了血。克明再问 “怎可能?陈玉。难道你不相信我爱你么?”陈玉蹙着眉,静静的道:“再说也没有用。你亦无法爱我。”克明跪在陈玉身旁,紧紧握着她的手“你要怎样才相信我爱你呢。 怎可以shaa死我们的孩子呢。难道要我从这里跳下去,你才相信吗?”陈玉只摇头,脸容很静,再也不答话。
   
   
    克明突然拉起了窗,爬出了消防梯,远远的喊,“陈玉,难道你不相信么?”陈玉睁开了眼,克明便“碰”的跳了下去。我但觉沉重得无法负担,身子一轻,也就失了知觉。
   
   
    我出院那天是一个早晨,有点微弱的阳光。克明撑着拐杖过来接我。大家都清瘦了很多。 不大习惯阳光,冰凉的空气,因此戴上眼镜,又圈了两条围巾。他却动作迟缓,脚上还打着石膏,没大碍。我们站在路旁等车。地底升起白烟,汽车响号,有人嫌我们阻路,将我一推。纽约还这样野性而热闹,只有我们非常的静默而犹疑。我们只是急速地衰老,大家在医院过的一个星期恍如千年。车子来了,克明说:“ 我想去看看陈玉”我只说:“去看也没有用。”克明也不答话。车子驶进了唐人街。此情此景,何等熟悉。
   
   
    陈玉在近小意大利区一间装修公司工作。远远我们便见到了她,头发长了些,左耳还戴着一只闪闪发亮的眼泪钻石耳环,穿着蓝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工人服,工人厚底皮靴,正在锯木。看见我们来,客客气气的微笑,又与我们握手,问候着病况。克明反而没了话,低低的唤“陈玉。”陈玉微笑道,“宋克明。你爱的只是你自己。所以……”她耸耸肩,拿起小电锯又预备锯木,想起甚么似的,又道:“我忘记告诉你,小阮保释出来了。你的东西我收拾好,交给你住楼上的房东了。你回去问问他。”伸手来跟克明一握。又吻了我的额,道:“再见。有空找我。有事要帮忙我一定去”我也回吻了她的脸,道“谢谢。”有人叫她,她便走进店里了。
   
   
    克明立在薄薄的春天空气里 怔忡良久,接着又一拐一拐,要去找车子,又道:“我要去看之行。”我也不答腔,由他。进人长岛的路途很长,阳光遥远,我睡了一觉.心里空空荡荡,甚么也没有,克明也一样,木无表情。
   
   
    我们在他们从前的家碰到了搬运工人,正在搬一只大钢琴。克明摇头道,“已经供了五万元的房子,还有一辆宝马……血本无归。”我只是挂念之行。房子已经差不多搬空了。克明撑着拐杖,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咯咯的撑来撑去。房子里寒冷而阴凉。远远传来熟悉的歌声,是百老汇的《猫》,歌声清亮而缠绵,盛夏的百老汇大道就在眼前,忽然下了雨,之行仰着睑,发丝都闪闪发亮 在唱《猫》的“Memories”,仔细侧耳一听,音乐又没有了。只有微细的风声。克明立在大厅里,低下头来,说“我们还是回去吧。”我走近轻轻的扶着他,方发觉原来这一年间,他长了半头的白发,但我亦要离开他了。
   
   
    从纽约拿迦地亚飞到洛杉矶,飞行时间是三小时零十分。 待起飞时,我在机舱困着了觉。克明临别前塞我一叠厚厚的美元,还在我口袋里辛苦的坠着。分别的时候,我不敢看克明,怕看见他我会流泪。他为我做好行李检查,登机证,我一直低着头。乘客要上机之前,他忽然扳起我的睑,看到我的眼睛里面去。这是我见过最哀伤的眼睛了,然而又这样宁静,没有要求与渴望。我想我看到了爱情,透彻的,苍凉的,死亡一般无边无尽。我难过得无法呼吸,喉咙都咽着,也就猛然推开了他,在候机室狂奔起来,在飞奔的速度与炽热里,流下了明白的眼泪。我失去我的少年岁月了,我又失去了纽约。原来细细秀丽如狐,笑声亮如一城的细钻 之行聪明剔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摸得很清楚,陈玉脸容时常都很静,克明满心欢喜。然而风尘阅历,到头来,甚么也没有。纽约已经消失在晴朗的空气之中。洛杉矶又怎样呢,又会有怎样的历险与爱情呢 怎样的痛楚,伤害,软弱,疲乏呢?生命在我面前无穷的开展。我只是嫌它太长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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