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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乱世佳人
第四章
思玉一步闪进大门,随手在背后将门关死了,靠在门板上,呼呼地喘着大气,
高耸的胸脯子一起一伏。
心碧听见动静,迎出去一看,嗔怪道:“十八九岁的大姑娘,疯疯癫癫的!走
路就走路,慌成这个样子干什么?”
思玉喘着气说:“是钱少坤……”
心碧就一惊,追问:“他做了什么?”
思玉说:“他在巷子里拦住我,问我愿不愿意到他的县公署里做事,我说我只
想当个老师。他就上前抓我的手……”
心锦闻声也出来了,这时吓得脸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发白,一只手直拍胸口:“我的天爷爷,那
个老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鬼竟把主意打到我们思玉头上来了!可怎么得了?他是个县长……”
心碧记起有一天钱少坤坐在敞厅里跟她说话,思玉正好在天井里做事,被钱少
坤一眼看了个准。她当时心里就有点发毛,果然姓钱的还是不肯放过思玉。
“该碰到的总是躲不掉。”她参禅似的说了这么一句。
思玉看起来也是留不住了。前些日子思玉说是要到之诚的部队上当女兵,她不
肯,还发狠说了些吓唬思玉的话。如今怎么样?事隔不多久,她竟是要自动地把女
儿送出门去。只怪思玉长得太好,女孩子长得好了就容易惹祸。
心碧不敢耽搁,连夜替思玉收拾了一个包袱,第二天雇了黄包车,亲自把她送
到冒银南家中。她要冒家派人护送思玉到之诚的部队。思玉天生一个快活的性子,
临别前搂住心碧的脖子说:“娘,我怕是要等打完了日本人才回来呢,你在家里千
万别惦记我。”
心碧心里想:这是送她打仗去呢,战场上的gunqiang子儿不长眼睛呢,是的的确确的
生离死别呀,她怎么就没有丁点害怕?心碧多多少少有那么点不快,强忍着没有流
露出来,只一再地叮嘱女儿要当心,要留神,要活到回来见她的一天。
心碧回家的时候,先弯到薛暮紫的诊所里,兴味阑珊地坐了好一阵子。儿女们
都一个个地大了,大了的都接二连三离她去了,她觉得身边空得发慌。她现在越来
越需要薛暮紫的抚慰和温存,哪怕只面对面地坐一会儿,闻一间他诊所里苦丝丝的
药味儿,心里也会平和熨帖许多。
一天夜里,心碧从她睡觉的上房里听到大门被人敲响了,笃笃笃,鸡啄米似的。
她想喊桂子开门,略一转念,还是自己披了衣服起来。
月光如水,院里的一切影影绰绰,闻到一股清凉的夜露的味道。心碧边走边想:
会是什么人深更半夜找上门来呢?她侧身靠在门板上,耳朵贴了门缝,听到外边有
一个人的脚步来回轻轻走动。她问:“是谁?”那人一下子扑到门上,小声而又急
促地说:“是我,王千帆派我来的。”
心碧的心咯噔一跳,千帆无事不会派人进城来冒险,这么说,是绮玉她……心
碧只觉从肩窝到指尖一阵酸麻,差点儿连抽开门闩的力气也没有。外边的人听她在
里面手忙脚乱,就压低了嗓门说:“董太太,你不用费事开门了,千帆让我告诉你,
绮玉病得很重,想请你去看她一看。”一阵翻卒的声响,那人从门缝里塞进一根搓
成香烟样的纸捻儿:“这上面是地址和接头的口令。我不多耽搁了。”话才说完,
心碧趴到门板上听,外边已经没有了一丝声响。
有一瞬间心碧手指哆嗦得厉害,怎么也剥不开那个搓得结结实实的纸捻。后来
她干脆不剥了。她把纸捻握在手中,低垂了头,孤零零地站着。月光惨白,连她脚
上的一双青布鞋也照成白的了,像是死了人才穿的丧鞋。她望着自己的鞋尖,心里
想哭,又有点想吐。她想绮玉怕是不行了,她的第二个女儿也要死了。她身子一阵
阵打颤,发疟疾似的,直想不管不顾地躺下来歇上一歇。
不不,她不能躺,她不住声地对自己说。不能躺,躺下怕就难起得来了,可她
的绮玉还没有咽气,在等着见娘最后一面。她无论如何要赶着去,要让绮玉死在娘
的怀里。
她一手扶着院墙,支撑着走到薛暮紫卧室后窗根下。做医生的睡觉很灵醒,她
轻轻在窗格棂上敲了两下,暮紫已经应了声,并已一下子猜出了是她。心碧把事情
一说,薛暮紫即刻答道:“我陪你去。你先自放宽了心,绮玉只是病重,未必就没
有了救,或者我能够捡回她一条命呢。”
心碧不再说什么。事到此时,她已经稳下心来,把该做的事情一样一样想得清
清楚楚。她穿过天井回到上房,从枕头底下摸到一串钥匙,转到床后,借窗口漏进
房的月光打开一口箱笼,探身进去,摸了好一会儿,摸出锡箔纸包着的一小包东西。
这是家中仅存的几段老山参,还是当年济仁留下来的。她想或许绮玉能用得着它。
她又摸出几块银元,一枚很有点分量的纯金戒指,和山参一并收在贴身口袋里。银
元手头只有这么几块,若临时不够用,戒指能换得到钱。而后她出门到后院心锦房
中,叫醒了她,轻言慢语地把事情说给她听。她不敢说绩玉病重,只说病了,托人
请薛先生去看一看。虽则如此,心锦也慌得不行,一迭声地催心碧快点动身。
与此同时,薛暮紫已经收拾好一个医包,把估量着能用得上的针、药什么的都
带了一点。那个写有地址和接头暗号的纸条,薛暮紫看过之后就烧掉了。两人等到
天亮开城门的时候,头一个就出了城往乡下奔去。
一路上七问八问,赶到绮玉部队的驻地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心碧和薛暮紫
被人带着,在村子里左拐右拐,最后停在一间黑乎乎的茅屋前。茅屋门框极矮,心
碧这样娇小身材的女人也要低了头才能进去。一股潮虫的酸腐和冰凉的气味扑鼻而
来,杂合了陈年稻草的霉乎乎的腥臭,心碧忍不住扭过头去。她先是看到窗台上一
盏用破瓷碗做成的菜油灯,顺了灯光勉强照亮的范围往下看,地铺上有一个破烂棉
絮裹出来的人形。心碧刚想过去,旁边的黑影里忽地耸起一个人来,呐呐地喊她:
“娘……”
心碧冰冷冷地说:“千帆,你喊我什么?”
千帆垂了手,努力解释:“这两天城门口新添了日本人的岗哨,派出去的人好
不容易才混进去,趁黑摸到你门上。”
心碧厉声喝道:“再早干什么了?”
千帆答:“再早不知道她会病成这样。卫生员先说是受凉发热……”
心碧摆摆手,不让他再说下去。她慢慢地跪俯下身,掀开绮玉身上那床破得不
能再破的烂棉花被子。棉被邦硬而又潮湿,触手粘乎乎的,异味冲鼻。心碧心里酸
楚,喉头哽咽。一个漂漂亮亮的大小姐,居然心甘情愿跑到新四军队伍里受这种罪,
她到底是为千帆呢还是为打日本呢?心碧实在弄不清爽。
灯光很暗,依稀看到一团散乱的短发,一个尖削的下巴。薛暮紫伸手从窗台上
拿下那盏灯,蹲下来,举在绮玉脸前。绮玉紧闭的眼皮被骤然亮起来的光线一刺,
下意识地抖颤不停。心碧趴着在她耳边喊:“绮玉,绮玉,娘来看你了。”绮玉就
把眼睛睁了一睁。她缓慢地转动眼珠,茫然盯住心碧。她神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滞呆,像是不认识心
碧似的,脸上不见有任何惊讶或是欣喜。片刻,她重又合上眼皮,昏睡过去。
心碧哇地哭出声来。无论她是个多么要强的女人,此时也不可能把心里的悲苦
绝望隐藏不露了。
绮玉却是昏睡不动,任凭娘哭得伤心,她毫无反应。她面皮焦黑,如同整张脸
上蒙了一层黑浆糊壳子。她的嘴唇上干得泛出一层白霜,唇皮一片片翻翘起来,刺
猬皮一般扎手。从她半张的口中呼出一股灼热腐败的气味,像是五脏六腑都正在燃
烧和发酵。
薛暮紫说:“董太太,先别伤心,待我来看看吧。”
心碧这才想到自己原是带了医生来的,慌忙起身退在旁边。薛暮紫在地铺边上
坐了,抓过绮玉一只枯若干柴的手,闭目凝神地替她诊脉。他诊完了一只胳膊,又
换另一只胳膊,显得迟疑不定。而后他用木片顶开绮玉的牙齿,把油灯举到合适角
度,仔细看她的舌苔。他轻轻解开她领口的衣服,见到她脖颈和胸脯处的粉红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小
疹粒。最后他伸手到被子下面摸她的肝脾。做完这一切,他才站起身来,却有半天
沉吟不语。
心碧的眼泪又流出来,说:“薛先生,你也不必开口,看你这模样,我心里已
经有了数。你只告诉我,她还有多长时间好活?”
薛暮紫叹口气:“董太太,你向来刚强,我告诉你实情,对病人的救治有好处。
绮玉她这是重症伤寒。”
心碧倒吸一口凉气,张开的嘴巴再也不能合拢。伤寒的厉害她是领教过的,董
家的一门远亲,因为家里有人得了这个病,到最后全家大大小小死得绝了门,心碧
想起来心里都要哆嗦。如今薛暮紫在“伤寒”两个字前还加上一个“重”字,可见
绮玉的病势是如何险恶。
薛暮紫对千帆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想把绮玉带回城里去治。治好治不好
是她的命,肯治不肯治是我的心。做医家的,无论如何要尽这份人事。”
千帆眼睛里闪出亮来:“薛先生,你说绮玉能治?”
薛暮紫摇头:“你别指望我打包票,我说了,尽人事而已。”
千帆说:“你肯动手治,总是有希望的。我这就派人给你腾住房。”
薛暮紫拦住他:“这种病就算能治好,也不是十天半个月的事,我想把她带回
城里慢慢调理。”
千帆愣了一愣:“能行?听说最近日本人在城里清户口。”
薛暮紫说:“谋事在人。既是生死当口,说不得大家要冒点险了。”
心碧心乱如麻,坐在绮玉身边,手抓住绮玉的一只手,只知道薛暮紫和千帆两
个在商议绮玉的事,竟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
千帆的意思,请心碧和薛先生两个人住一夜再走。薛暮紫不肯。缚玉现在的情
况,一天是一天的变化,分秒钟也是耽搁不得的。千帆听他这一说,自然不敢再留,
出门忙乎他们上路的一切去了。
此地是海阳的一个穷乡,几年中新四军、国军、日本人拉锯似的来来去去,能
吃能用的早就搜刮一空了,千帆想找两匹马来套辆马车,哪里能找得到!没奈何,
他套来一辆牛车。薛暮紫说牛车太慢,路上怕要走个两三天,不如用人抬。千帆就
在部队上挑了四个壮小伙儿,绑起一副担架,将绮玉安置上去。绮玉病了这几天,
已经瘦成一把骨头,四个人抬着她跟玩儿似的,肩膀上竟觉不出一点分量。
一路飞奔。心碧毕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又拖着一双解放脚,若在平常,哪里
能走得过这些日日行军打仗的小伙子们!此刻在女儿生死关头,她除了心急如焚之
外,别的都顾不得了,那身子、那脚,倒好像不是自已长出来的,怎么走都没感觉。
旁边的千帆和薛暮紫怕她吃累不过,一人架住她一只胳膊,她得了外力借助,越发
跟着他们寸步不拉。
天明的时候走到离城不远。一行人在村外野地里歇了下来。心碧俯身看绮玉,
依然是睡得昏昏沉沉,人事不知。千帆说天已经亮了,再往前走怕是不行了。他想
起附近村里有个新四军的地下交通站,就准备过去找人想想办法。薛暮紫自告奋勇
一同跟着去。
交通员明着的身份却原来是伪村长,事情这就好办了许多。村里还有口很大的
砖窑,时常有人用马车往城里送砖送瓦,交通员说不妨在这上头动动脑筋。商量的
结果,决定用木板钉出一只可容绮玉躺进去的木盒,放在车厢板上,四面码好砖头,
想来城门口的岗哨不至于一块一块卸了砖头检查。
说干就干,交通员临时把自家的几扇门板拆了,三个人七手八脚钉出一个木盒。
交通员亲自到窑上拴了马车,码了一车新出窑的砖,赶着到野外心碧他们的藏身处。
人多手快,马上就卸了车,把一切弄得妥妥当当。
千帆和他带来的人自然是不能再跟着了,大家就此告别。千帆握着交通员的手,
千叮万嘱要他保证安全。他还想对薛暮紫说几句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便
朝他用劲点一点头。
此时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刚刚升了有竹竿那么高,路上陆陆续续有了进城出城的人。
海阳城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北门有水关,又是城里唯一停靠来往轮船的码头重
地,北上南下的商贾乡民大都从此门进出,日本人视为交通咽喉,向来亲自带岗把
守。东街西街是本城的繁华之处,摊档店铺十之八九集中在这条东西大道上,东门
西门也就跟着繁华热闹起来,城门口的岗哨设了两对四个:外城门两个,内城门两
个。心碧他们带绮玉进城,即便混过了外面的岗哨,还得留神里面的会不会犯疑作
难,形势就有点险峻。所以他们选定从南门进城。南城墙根一带都是菜田坟地,平
素不大有人走到那里,内城外城的岗哨并作一处,总共两个人,怎么说也容易对付
得多。
交通员在前面赶着马车,心碧和薛暮紫稍后一步跟着。也是碰巧,两个岗哨中,
一个蹲茅坑拉屎去了,剩下的一个正发烟瘾,gunqiang拄在手里,哈欠打得一个接着一个,
眼泪水流了一串。
交通员“吁”地一声吆喝马车停下,点头哈腰上前,先敬上一支烟。
“老总,怎么就你一个人辛苦啊?”
哨兵认得眼前此人是附近村里的村长,常赶马车进城送砖的,就不在意地接过
烟,先点了火,用劲吸一大口,滋润地喷出烟雾来,回答道:“狗娘养的蹲茅坑蹲
了半个时辰,怕是找菜园子里的小寡妇去了。”
交通员顺嘴逗他:“哎哟,那小寡妇我见过,一身好肉哎,屁股上能拍得出油
来。”
哨兵两口吸掉大半支烟,忿忿地又ma一声:“狗娘养的!”踮脚看看车厢里的
砖块,“谁家要盖房?”
交通员赶紧接口:“财政局长砌大门楼子。”
哨兵没作声。交通员趁势就去赶马。也是心里慌张的缘故,手忙脚乱间把那马
的挽绳扯得紧了点,马往旁边一冲,车厢里码好的砖块稀里哗啦掉下一角,把那木
板盒子露出来了。
刹那间,心碧只觉心里“呼”地一声着了火似的,五脏六腑都在冒烟,滋滋地
作响。她紧走几步上前,两眼死死地盯住哨兵,眼珠子几乎要弹出眶外。
哨兵当然看见了砖块中露出来的木板,他走过去用gunqiang托敲一敲,沉下脸,回头
问交通员:“带了什么?”
交通员急迫中一时不知编什么好,含糊应道:“一点私货。”勉强笑着,将刚
拆封的一盒烟塞到哨兵手里。
哨兵接了烟,却不买帐,喝令他:“卸车!”
交通员急白了脸:“老总,砖头卸来卸去可是容易碎呢!”
哨兵嘿嘿地笑着:“砖头碎了是你的事,要是砖头里面藏了个把新四军混进城,
就是我的祸了!你的砖头要紧还是我的命要紧?”
交通员暗地里已经捏起了拳头。实在无奈时,他想干脆把哨兵打死扔在马车里
算了。
哨兵见交通员迟疑不动,横端起gunqiang来,脸上有了几分警惕几分小心:“叫你卸
车呀!”
就在此刻,忽见心碧款款地走近哨兵:“这位老总,实在是让你费心了,车上
的东西是我的,我不能让赶车大哥替我作难。老总也知道,城里米价贵呀,我和这
位开诊所的薛先生合伙做点小本生意,从乡下贩点新米进城。这里就老总你一个人
在,老总要是认真计较,少不得我们要往宪兵队走一趟;老总若肯高抬贵手呢,神
不知鬼不觉地我们也就过去了,日后还会不把老总的恩德记在心里?”
心碧说着,大大方方从哨兵身边擦了过去,顺手把一个小手绢包儿塞进了哨兵
手中。
哨兵缩了手在袖笼中,隔着手绢包儿一摸,沉甸甸的五块银洋。哨兵心里觉得
一喜。再看那心碧,虽是风尘仆仆走了远路,却头是头脸是脸,眉眼里有说不出的
一股富贵之气,明摆着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太太。哨兵就故作为难:“日本人严禁出
城贩米,你们想必是知道的呢!前儿个有人私带了米从这里过,还不是抓起来送宪
兵队了?我今日若是循私枉法,哪天被人告发,日本人可是翻脸不认人的哟!”
心碧满脸堆笑:“哪里就会有别人知道呢?老总没听人说,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吗?这位薛先生的医道高明,城里人提起来都知道的,日后老总和家人若有个头疼
脑热,来找薛先生看病,还不是一句话?”
心碧对薛暮紫使个眼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薛暮紫心领神会,立刻点头应承:“一句话,一句话,
连诊费都是不用付的。”
哨兵倒也识趣,见好就收:“那就先谢谢罗!”恰好城门口又来了几个进城的
乡民,哨兵拖gunqiang在手,吆五喝六地对付他们去了。
心碧和薛暮紫扑向马车,快手快脚地把砖头码好。那边交通员同时就吆喝着马
儿起动了车子。三个人心里都怕那哨兵反悔,冷不丁地再追上来,脚底下都走得风
快。走过菜园子,拐进一片坟地里,心碧小腿一软,“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在路
边坟堆上。薛暮紫惊讶地扭头去看她,只见冷汗从她额头脸上涔涔不断流出来,一
时间竟在下巴处汇成小河。薛暮紫这才知道刚刚她是实实在在吓得苦了。
马车在坟地的杂树林子里藏妥之后,几个人卸下砖头,把绮玉从那木盒子抬出
来。绮玉身子烧得烫手,昏昏沉沉任凭别人摆布,心碧唤她,她只知道睁眼看看,
别的就没有反应了。心碧原怕她这一路折腾会顶不过去的,此番看来一时还没有大
碍,心里由不得暗自念佛。
交通员怕那木盒被不相干的人发现了起疑,干脆稀里哗啦拆了,平铺在马车上,
让绮玉仍旧睡上去。薛先生也上车在旁边坐着,这样穿街过巷的时候若被熟人看见,
只说是乡里送来的重病人,薛先生要带回诊所医治的。人见了重病人躲还躲不及,
自然不会上前细看。至于心碧,依了交通员的安排,暂且一个人独自回家,只不让
人将她跟马车上的病人联系起来才好。
心碧到家,把一路上有惊无险的经过跟心锦和桂子细说了,三个人又哭又笑的,
末了都说绮玉命大福大,说不定还真能平安度过这一道生死关卡。接下来的事情就
是把绮玉往哪儿安置。商量来商量去,心锦房里的那间佛堂最是妥当,安静不说,
外人轻易也不会进去。佛堂里供菩萨久了,菩萨会保佑绮玉无事。
中午烟玉小玉和克俭下学回来,心碧把他们拢到一块儿,把姐姐绮玉的情况跟
他们照实说了,要求他们的只有一件事:对任何人都不能吐口说绮玉在家养病。
“该干什么,你们照样干什么,只当家里没你姐姐住着。万一有点风声露出去,你
们也知道,日本人都是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不眨眼的魔王,那时不光姐姐,连你们、连娘和大娘娘,
一起都要没命。”心碧说着声音就严厉起来。她轮番去看三个孩子的眼睛:烟玉是
一副“不说也知道”的神气;小玉的柔顺中透着害怕;克俭却是满脸兴奋,眉毛鼻
子都在动弹,大概觉得生活中有这么一件惊险的事情很合他口味。心碧点着他的脑
门说:“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克俭叫道:“娘你说错了,你最能放心的就是我!
全家只有我一个男人,你不靠我还靠谁?”心碧被他说得不由一笑。
绮玉在当天半夜里由薛暮紫背着送到心碧门上。其时几个孩子都已经熟睡,心
碧和心锦在大门口接了人,悄没声地送到了佛堂。心锦烧了一锅温水,心碧就手替
绮玉把衣服脱了,上上下下擦抹一番,里里外外都换上干净的。脱下来的衣服,心
碧当即就扔进灶膛烧成灰烬。
开头的几天,绮玉依然高烧不退。昏迷中她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有一次还
提到了绮风娇,使心碧大为吃惊,疑为绮凤娇在外头死了,此番又回来勾绮玉的魂
儿。偶尔绮玉醒过来,张着两片干裂的唇,两眼无神地盯住天花板,叫她,没有什
么反应,像是听不见,又像是不想听见。薛暮紫说,这是她耳朵暂时的失聪,病好
以后会自然恢复。每天下午绮玉还要发寒,身上盖两床被子,脚下蹬一只黄铜暖炉,
人还是冷得瑟瑟发抖,嘴唇青紫,上下牙咯咯地嗑响,那虚弱不堪的样子让心碧恨
不能抱她在怀中,用体温把她暖回阳气来。又有时候她肚里疼痛,疼得身子弓成个
虾样,冒出满头满脸的汗水,很快地因为体虚而昏死过去。心碧一手掐她的人中,
一手不停歇地替她揉肚,直揉到听见肚里咕嘟嘟发响,肝肝肠肠的顺过气来。这时
候再看绮玉,像是从死神那里精疲力尽跋涉回来了似的,手脚瘫软,面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转为平和,
跟着便再一次陷入昏睡。
心碧的下巴明显尖削下去,原本细长的凤眼深陷进眼窝中,眼珠大而亮,看人
的时候有股毛刺刺的不肯罢休的劲头,目光久久伫立不动,而后眼中就见有火苗慢
慢升起,忽闪忽闪烧出一种异样的光,最后这光亮笼罩全身,竟至于动一动就有火
星子扑簌簌往四下迸溅。克俭他们几个小点的孩子生怕娘的这把无名邪火烧到自己
身上,干脆见了心碧就远远躲开,有话先绕着弯儿跟大娘娘说。有一回克俭偷拿了
心碧的两个铜板买糖人儿,心碧一巴掌把克俭嘴角打得出了血。心锦把克俭拉到厨
房里说:“别怨你娘手重,二姐的病不见好,你娘心里急,火气大。”克俭哭得上
气不接下气,叫道:“送二姐走!不要她回家里来!她死在乡下才好!”心锦一把
捂住克俭的嘴,连声说:“小祖宗,你怎么说这种狠话!天菩萨听见了要打雷的!”
克俭原是个孩子,平素又是被家里人宠惯了的,一急之下说话难免撒野。到得
晚上他自己想想不对,又自动跑到心碧跟前认了错。
第二天晚上恰巧王千帆摸进城里来看绮玉,克俭已经嘻嘻哈哈忘了昨天的事,
烟玉却站出来替他抱不平,说:“王家brothergege,我二姐没病的时候,你们怕是一年到
头也想不起来城里还有个家。现在人病成这样,你图省事往家里一送,害我娘不吃
不睡不说了,连我们都跟着过得心惊肉跳。”
王千帆一时愣在那里,脸上红一下白一下的,竟不知如何应答自己这个厉害的
小姨子。
心碧当时很有点生气,喝斥烟玉说:“没规没矩!娘还没死呢,哪里就轮得到
你这么说话?”
烟玉反驳:“娘,我说得哪点不对吗?”
心碧噎住了,心里气着烟玉为人的尖刻,又觉得她这话多多少少说在实情上,
如若不是绮玉病重,干帆和她是的确不会回家照面的。
然而心碧转念又想,她是被儿女们喊作“娘”的人啊!喊“娘”干什么呢?娘
是树根,儿女是枝叶;娘是案,儿女是案中啾啾待哺的燕子;娘是避风的港,儿女
是收帆落桨歇在港里的船。娘天生是为儿女担惊受怕的,是随时准备着为儿女遮风
挡雨的,儿女有难,不靠娘靠谁?“娘”这个字,分量沉得能砸死人啊!烟玉她还
年轻,说给她听,她怕是还没法品出其中的滋味来呢!
为着绮玉这个病,薛暮紫把家里能翻的医书都翻遍了,把城里能寻的药草都寻
来了。说来说去这病的起因就是肠胃里面湿热互结。对症下药,也不过用些清热化
湿的方子。指望病人一剂药下肚霍然而愈,那是没影儿的事。
他一日两趟来看绮玉,指点心碧在药汤里加一味什么,再不减一味什么。有时
候药刚灌进绮王嘴里,她跟着一阵恶心反胃,或是肚里绞疼难过,喝下去的药哇地
一下子吐出来,他就要帮着心碧忙上半天:收拾吐脏的床铺,重新配了药,叫桂子
去煎煮。心碧不过意,说:“难为你了。”薛暮紫就趁空儿握一握她的手,笑道:
“这话可是该你说的?”心碧把手停着不动,好一会儿才从他手心里抽开。
绮玉的高热持续半个月之后开始有了变化,时而热到极点,人被烧得神志昏迷;
时而又退得干干净净,身子摸上去比死人还凉,口中悠悠地剩下一口游气。薛暮紫
面露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说:“恭喜你心碧,这是病况有了转机呢。我先就担心她热度降不下来。”
心碧趴下身子去听绮玉的微弱呼吸,忧心仲忡:“我怎么觉着一点没底?这气
儿细得像蚕丝,真怕一阵风就吹断了它!”
薛暮紫撂下一句话:“等着看吧。”
有一天绮玉烧退的时候出一身虚汗,心碧绞了热毛巾在她额上轻轻地擦,突然
听见毛巾下面有极细微的声音喊娘。心碧以为是自己睡得太少,脑子里糊里糊涂发
吃症,就用劲甩头。细细的声音又叫一声:“娘!”心碧猛然惊醒,意识到是绮玉
在唤她。低头去看绮玉,干裂的唇皮子还在翕动,眼睛是有气无力睁开着的,眼仁
里分明映着心碧的一个影子。
心碧这一喜,两膝不由自主软软地跪了下来,口中呢喃一声:“天菩萨呀!”
只觉浑身上下没有了一丝力气,整个人慢慢地飘浮起来,往下什么也不知道了。
总是年轻人生命力强盛的缘故吧,绮玉的病一见好,身体就恢复得极快,不几
天已经能被心碧和桂子架扶着到廊上晒晒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这时候,桂子就小心将大门关好,
拿顶门杠闩上,生怕家中不留神闯进个把不相干的人来。
千帆又来过一次。每次来回,他都是藏进在北门水码头卸货的船舱里面,通过
码头地下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的关系上岸脱身。码头上人多眼杂,有communistgcd这边的地下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员,同样也
有国民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特务和日伪暗探。老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你对面站着的熟人背地
里吃的是哪家的饭、信的是哪家的zhuyi呢?
千帆搭了一条景德镇过来的运瓷器的船,瓷器装在几个大木箱中,千帆便在其
中一个箱子里曲身躬坐。船靠了码头,货物上岸,按规定码头上的稽查队长要逐一
开箱检查,偏偏查到千帆藏身的这个箱子时,队长挥手放行,把人带去检查另一条
运布匹的船只去了。
这就使稽查队里的日伪暗探起了疑心,当时就想开溜,找上司去报告。队长倒
也机警,偏将他一步不离紧紧看住。待到暗探好不容易脱身,上司却下了班,一头
扎在窑子里抽大烟寻快活。一来二去,自然耽搁了时间,千帆已经匆匆离开董家,
在城门关闭前的一刻混出了城去。
那几天海阳城里的日军正计划着进行一场秋季大扫荡。四乡八镇的秋粮下来了,
不下乡去抢掠扫荡一回,冬春漫长的季节很难熬过。与此同时,城外的新四军和国
民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保安旅也闻风而动,集结各自的部队,准备大规模的反扫荡。这样,整个形势
显得十分紧张,又因为城内一方的蠢蠢欲动和城外一方的严阵以待而透着究竟鹿死
谁手的微妙。
在这种大战前夕的紧张气氛里,毫无疑问日军对肃清城内“奸细”极其重视。
稽查队员报告了可疑迹象之后,日军立刻全城戒严。其时千帆早已出城,戒严自然
一无所获。日军不敢大意,又开始挨家挨户检查户口,城内划出几个片区,每个片
里由一个日军带两个伪军负责。
烟玉这天放学回家的时候,查户口的三人小组已经到了街口。心碧和心锦因为
没有出门,所以并不知道外面的动静。烟玉小跑着回家,把这事告诉心碧之后,大
家一时都惊慌失措。
“二小姐怎么办?二小姐怎么办?”桂子一迭声地喊,又慌慌地去闩门。
烟玉说:“闩门有什么用?人来了你能不开?”
话音刚落,果真听见急促的敲门声。连烟玉在内,刹那间每个人都青白了面孔。
心锦的身子已经在筛糠似的哆嗦。
门外有声音焦急地喊:“是我,快开门。”
桂子先松出一口气来:“是薛先生。”连忙开了门放他进来。
薛暮紫说:“你们也知道查户口的事了?”又说,“大白天的,把门闩这么紧,
反会让人起疑。”
心碧着急道:“绮玉怎么办?她没有良民证。”
绮玉听见了外面大家说的话,挣扎着下床,站在房门口。“娘,让娃子妈妈扶
我出去,我不能拖累全家。”
心碧说:“出去?你这副风吹能倒的身子,去到哪儿?再说人都已经堵在街口
了,你不能变只虫子飞走。”
绮玉固执道:“我宁可让日本人抓去。”
“不要说这些傻话!”心碧的口气透着坚定,“你以为我们把你救活过来容易?
你回房去,有娘在,娘能想到办法。”
绮玉不知道娘会有什么办法,可是她不敢违拗娘的意思,转身回房去了。
绮玉一走,薛暮紫问心碧:“你真有办法?”
心碧幽幽地说:“要抓就抓我,我跟他们走。”
烟玉一直不说话,这时开了口:“娘,我想出主意来了。二姐的模样跟我差不
到哪儿去,让她用我的良民证。”
心碧摇头:“不好,娘不能救一个坑一个。”
烟玉说:“娘你听好:日本人进了巷子,自然先要从薛先一生的诊所过,总是
先查他的诊所,再转过院墙到我家来。我在诊所后墙窗下等着,日本人前脚从诊所
出去,我这边马上爬窗到诊所躲起来。薛先生跟着把窗子一关,谁想到会有这场好
戏?”
心碧还在沉吟,心锦和薛暮紫都说事不宜迟,只好这样了。薛暮紫立即从大门
出去,抢在日本人前面回到了诊所。这边烟玉、心碧、桂子三个人都立在诊所后墙
下,留神听着前面屋里的动静。心锦到后面去,把克俭和小玉两个小的拢在身边,
自然少不得作一番交待。又照料绮玉起床,帮她草草梳洗装扮了一下,搬把椅子让
她在廊下坐了,权且拿她当烟玉。
薛暮紫的诊所是董家原先的大门堂改成,诊所大门就是董家的老大门,所以进
巷子必先经过诊所。日本人既是来查户口,没有说放过第一家不查,反绕着院墙先
来敲董家现在的大门的,烟玉的估计真是一点不错。
心碧身子贴在诊所后墙上,听着前面诊所里日本人叽哩咕噜的问话,又听见薛
暮紫故意扯得很响的应答。薛暮紫无非要让后面听见动静,好随时掌握机会。心碧
到了此时,也就豁出去了,一点不觉得害怕。烟玉把手伸过去,放在心碧手心里,
小声说:“娘,到时候托我一把。”心碧说:“知道。”
这时候,听得薛暮紫在前面拖长声音喊了句:“太君走好啊!”心碧对桂子做
个眼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两人一边一个抱住了烟玉的腿。墙上的小窗户打开了,薛暮紫探出头来,
催促道:“快!”心碧和桂子猛一提劲,烟玉趁势身子一纵,胳膊已经搭上窗台。
心碧和桂子托了她的脚往上送,烟玉自己又收腹提气,整个人哧溜一下子就从窗户
里滑了进去。里面自然有薛暮紫接着。
心碧和桂子掸去衣服上沾着的灰,门在这时才被砰砰地敲响。桂子要去开门,
心碧拉她一把,自己跑去开了。门口的三个人,一黄二黑。穿黄的是日本兵,上刺
dao的三八大盖背在肩上,板了一张焦黑的苦瓜脸,来者不善的样子。穿黑的是伪军
二狗子,一人手里捧着户籍册之类的东西,另一人胳膊上挂一捆麻绳,不知是准备
绑人还是干什么。
捧户籍册的伪军吆喝道:“查户口了!姓什么?”
心碧答姓董,家里拢共六口人,都是女人和孩子。
日本兵很不耐烦地咕噜了几句,伪军替他翻译,说是叫全家统统到天井里集合,
拿出良民证来。心碧就到廊下搀了绮玉,心锦带着克俭小玉,连同桂子一起,一家
人站在了一处。
心碧站的位置故意在绮玉前面,指望多少能把她遮掩一点。不料日本兵抬眼在
几个人中间一扫,马上就发现了绮玉。发现绮玉的同时,他那张苦瓜脸有了笑意,
大叫一声:“花姑娘的!”伸出gunqiang刺,只轻轻一拨,把心碧拨到了旁边,再一伸手,
揪住绮玉的衣襟,不费事地把她拎到了人前。
空气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心碧的一颗心咕咚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她用劲
咽了口唾沫,不住声地提醒自己:别慌,别慌,别让人看出破绽。她拍了拍克俭的
后背,又拉过小玉,把她的脸贴向自己腰间,意在鼓励他们沉住气。她想这一定是
个偶然,日本人不可能上来就发现有异。
绮玉身子晃了两晃,勉强才算站稳。因为慌乱和愤怒,她苍白的脸上慢慢浮起
两团红晕。此时的绮玉,因为大病初愈,清瘦的脸上眼睛奇大,嘴唇极薄,鼻梁也
显得精雕细刻般格外挺秀,尖尖的下巴两个手指就能捏住,肩、颈和腰肢都细溜溜
的,不胜清风似的,从上到下别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病态之美。
日本兵拿着烟玉的良民证,对照绮玉看了又看。同是姐妹,岁数相差不大,眉
眼鼻子原是有几分相像的,只因绮玉瘦得厉害,日本兵看她就有了一点似是而非的
疑惑。他鼻子里“嗯”了一声,把那张良民证递给旁边的伪军。心碧知道他们有疑,
没等伪军发问,抢先赔了个笑脸:“老总,我女儿刚刚大病一场,人都瘦得脱了形,
是从阎王爷手上抢回来的一条命呢!”
日本兵忽然就抓住小玉,把她从心碧肘弯里扯出来,一迭声通问:“你说,是
不是?”
小玉原就胆小,几时见过这种阵势?浑身一哆嗦,一泡尿哗哗地流下来,地上
眨眼间湿了一片。日本兵脸一沉,抬手打了小玉一个巴掌。小玉站立不稳,跌倒在
地,顷刻间鼻子里流出红殷殷的血。心碧尖叫着:“你不能打我的孩子!”扑上去
抱起小玉,搂住不放。
日本兵恶作剧似的,转而端起gunqiang刺,搁到了心锦的肩上,喝道:“你的,说!”
心锦一双小脚再也支撑不住这么多的恐慌,双膝一软,身子猛然跪伏下去。她
两手撑住膝盖,努力要站起来,日本兵却故意用刺dao压在她的肩上。双方僵持了好
一会儿,日本兵忽然拿开gunqiang刺,哈哈大笑。也就在此时,心锦终于昏晕过去。
日本兵把这老老小小捉弄够了,短胳膊一挥,领着两个伪军到后面各处搜查。
这边心碧丢下小玉来扶心锦,叫克俭帮着掐她的人中和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口,桂子忙不迭到厨房取
了凉水,拍在心锦额上,片刻之后人才悠悠地醒转过来。
一场混乱就这么过去了,总算是有惊无险。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
当晚,心碧一家人正围在厨房里喝粥,那个苦瓜脸的日本人忽然闯进了门来。
他不知在哪儿喝得醉醺醺的,进门带了满身的酒臭,乜斜了一双血红的眼睛,口齿
不清地喊:“花姑娘的,我的,要!”
绮玉身子虚,下午多站了会儿,心里就发慌,手脚也冰凉,早早上床歇着去了,
饭桌边坐着的是烟玉。日本兵冲进来的时候,全家人因为猝不及防,刹那间像被施
了定身法,嘴巴吃惊地张着,筷子在手里捏着,泥雕木塑般不能动弹。
日本兵踉踉跄跄走到烟玉面前,脑袋伸出来,左看右看。他虽说喝得醉了,也
还没有醉到认不出人的地步。他十分惊奇,zhongguo的花姑娘怎么一天之中能变出几副
面孔,下午还是个一弹就破的薄薄的纸人儿,晚上就成了绢制的涂上了美丽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
偶人儿了了
他好奇地伸出手,去托烟玉的下巴。偶人儿更生动,搂在怀里大大的舒服,他
很满意。
在他那只长着浓重汗毛的短而粗胖的手触及到烟玉脸蛋的一刹那,烟玉如同梦
醒,惊叫一声,敏捷地把头甩开了。日本兵抓一个空,探出去的身子猝然间收不回
来,一下子扑倒在烟玉身上。烟玉身下的凳子不堪重压,嘎啦一声散了架,日本兵
连同烟玉重重地跌落在地。此时他酒兴大发,欲火中烧,呼哧呼哧喷着带酒臭的粗
气,两手抱紧了烟玉的脑袋,狗一样地在她脸上胡乱啃咬。烟玉两手用劲扳他的肩
膀,脑袋甩过来又甩过去,含糊不清地哀叫:“娘!娘!”
克俭见姐姐被欺,“嗷”地一声喊,窜上去拼命拖那日本兵的腿,试图将他从
烟玉身上扯下来。桂子手忙脚乱,哆哆嗦嗦帮着克俭拽日本兵的另一条腿。心锦和
小玉经过下午那场惊吓,魂儿魄儿一时片刻还没有回到身上,两人都站着发了傻。
日本兵到底是个成年的男人,又喝了酒,满身的蛮力,克俭和桂子越是拽他的
腿,他越加踢腾得厉害,身子在烟玉身上奋力扭动,把她压得几近窒息。
此时的心碧,血冲头顶,只觉眼睛前面看到的东西一片鲜红,火一般地呼呼燃
烧和弥漫,要把她的孩子统统裹卷进去,变成灰烬。她耳朵里灌满了烟玉一声声唤
娘的哀叫,叫声撕裂了她的五脏六腑,血淋淋的、尖锐的疼痛使她不由自主地弯下
腰去。她看见了烟玉身边的散落的凳腿。她顺手拣起一根,几乎没有考虑,高高举
过头顶,又重重砸落下去。她听见“噗”的一声沉闷的声响,像拳头砸开一只熟透
的西瓜。鲜红的瓜汁飞溅开来,空气中顿时弥漫出腥甜的气味。
日本兵像一只沉甸甸的麻袋,从烟玉身上滚落下去。
第一个发出惊叫的是喘过气来的烟五:“娘,你打死他了!”
叫声一出,全家人立刻都变成了傻子,呆呆地去看地上那个无声无息的日本兵。
都知道闯下大祸了,打死日本人的后果将会如何,连十三岁的小玉都懂。他们一时
无法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巨变,脑子在顷刻间一片空白。
时间在这巨大的恐慌中一分一秒地过去。突然地,所有人都看见那日本兵微微
动弹了一下,先是一只手,再是一条腿,再是浸在血泊中的脑袋。天哪他还没有死!
他刚才仅仅是昏晕了,他脑袋的外壳被砸破了,如此而已。
不死会怎么样呢?不死比死更加可怕,一旦醒来,天知道他的报复是如何疯狂。
这些年中看见的听见的,关于日本人毫无人性的暴行,难道还少?
心碧舔一舔干裂的嘴唇,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全家商量:“弄死他?”
片刻的沉默之后,全家人在同时间动作起来,开始了并非是事先蓄谋的对日本
兵的绞shaa。桂子急中生智地解下自己腰上的裤带,克俭、烟玉、小玉、心锦跪扑在
地,四个人分别死死压住了日本兵的四只手脚,心碧将裤腰带从日本兵脖子下面穿
过去,在他咽喉处打一个活结,一头缠在自己手腕上,另一头递给桂于。桂子心领
神会,照样把裤带在手腕上绕了几绕。一切准备妥当,心碧和桂子同时发力,屁股
和身子使劲往后面坐下去,刹时间绳扣已经深深陷进日本兵的脖颈。眼见得他拼命
挣扎,身子像离水上岸的大鱼一样一挺一挺,慢慢地脸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发紫、发青、发黑,眼珠
暴突出来,可怕地盯着半空,嘴巴大张,滑出一根紫黑粘腻的舌头,从鼻孔和耳朵
里都渗出丝丝缕缕的鲜血。终于,他一动不动了。
所有的人都泥一样地瘫软在地上,烟玉和小王忍不住地干呕。惊魂未定,大家
都下意识地别转了头,不敢往地上的尸体再看一眼。桂子喘了一会儿气,爬起来找
一片破席子,将那张怕人的面孔严严实实盖上。
又过一会儿,心碧感觉自己慢慢平静下来。她坐在地上,轮流扫视几个孩子的
脸,说:“都别怕,人是娘打死的,跟你们不相干。万一日本人追问到头上,只是
娘一个人动的手,听清楚了吗?”
小玉带着哭腔喊:“娘!”
心碧说:“就这样定了。你们去洗洗手脚,都睡吧。烟玉,你替娘做件事,到
前面诊所里把薛先生请来。”
薛暮紫当时正在灯下配制药丸,听烟玉慌慌张张把事情一说,也吃惊不小,立
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赶到董家来。心碧先发制人地说:“事情已经做下了,这会儿再
说什么都没有用,请你来,是想商量商量,看把这尸首怎么办?”
薛暮紫想了一会儿,说:“埋在天井里肯定不妥,多多少少总有痕迹会留下来,
再说日本人还有狼狗,鼻子一嗅能嗅出味道。干脆趁黑夜弄出去,扔到闸桥下面莲
花池里。”
心碧说:“死沉死沉的,怎么弄得过去?万一被人撞见,更是糟得不能再糟。”
薛暮紫胸有成竹:“好办。我这几日恰好跟人借了辆脚踏车在家里,准备下乡
收草药去的。把尸首拿条大麻袋装了,往脚踏车后面一搭,有人看见,只当我们驮
米驮炭,不会疑到是人。”
心碧想想只好如此,遂照着薛暮紫说的办法做了。桂子和烟玉说是人多胆壮,
也要陪着去,心碧断然不肯,只一个人跟在薛暮紫车后。好在当时夜深人静,莲花
池离董家不过一箭之遥,路上连个人影也没碰到。到得池边,卸下麻袋,薛暮紫搬
一块石头拴了上去,跟心碧两个人抬着把尸体扔进池中。
往回走的时候,一路无话。薛暮紫从头到尾尽心尽力,就像为自己的家人做事,
甚至连一句埋怨心碧鲁莽冲动的言语都没有,这使心等自有一番深埋在心的感激。
如若济仁至今在世,怕也不过做得这样吧?
日本兵奇怪失踪,海阳城里免不了同哄哄折腾了一阵子。亏得董家门里一窝子
孤儿寡母,没有人会把她们跟shaa死的日本人联系起来。日本特务班的佐久间最后认
定是新四军潜进城中搞了暗shaa。
几天后,克俭放学路过莲花池,见那儿围了一大堆人。他挤进去一听,才知道
尸体不知怎么浮了上来,烂得不成个样子,被几个伪军打捞走了。克俭飞奔回家告
诉心碧,心碧神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平静地说了一句:“别管那些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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