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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邓一光(作家素描)
□俞 悦

(本文字数:4083) 《北京文学》年第9期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反正是夏末光景的一个傍晚时分,我伙在一群京城的文化人中间,坐在兆龙饭店外的花园栏杆上。召集人说再等最后一个人。我们很焦虑,焦虑的原因是饿了。都是些文化人,谁也不好意思说出来,只是看表。我忍无可忍地大叫道:“谁这么大的谱儿啊?不等他又怎样呢?”我看得出来,包括召集人在内,所有人都赞同,但这样的赞同仅限于目光的表达。这时,召集人眼睛一亮说:“那小子,在那儿呢!”
  那人穿着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T恤,外面是一件浅棕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摄影背心,与电影演员巍子有几分相像。他看也不看川流不息的车辆,撵鹿一般大步从马路对面过来了,走近了,咧开嘴冲我等饥民一笑,连句客气话都没有,坐上桌就饿狼叼食般开吃了。事先龙冬在私下里就告诉我,这个叫邓一光的人,文明和规矩都少点儿,某一次和龙冬、黄宾堂及团zhoongyaang某位从藏区来京新上任的书记吃饭,为了什么事儿,竟一把掀翻了桌子,然后抱歉地对瞠目结舌的小姐说:“碎了的,一块儿算。”激动得那位书记热泪盈眶地上前一把搂住了他。这个故事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不过我还是觉得他谱儿太大了。
  我们再度接触,是因为去西藏的事儿。他心细而且善良,一再恐吓我放弃去西藏的企图。他给我的文件中提到了“海拔”、“仲巴”、“三防”这样几组词,我不甚了解,提出咨询。下面是3月21日他给我的电子邮件。
  关于西藏若干常识问题的扫盲文件
  常识一:海拔3700公尺,是拉萨市的高度。海拔4800公尺,是米拉山的高度。海拔5800公尺,是岗巴的高度。参考高度:北京的平均海拔为200-500公尺。参考指数:在海拔4000公尺左右的地方睡觉,相当于在内地背负15公斤重的东西急行军。
  常识二:仲巴,西藏日喀则地区的一个县名,平均海拔4000-5000公尺,雅鲁藏布江上游马泉河即在此县境内,地处无人区,海拔6200公尺。这是此次冰考队的目的地。
  常识三:高原地区气压高,内地人上去基本都会有急性脑水肿现象,如果得了感冒,容易患急性肺水肿,且不易治好,假使不能尽快送进减压仓,那就只能变成一块玛尼石了。所以,一防感冒。高原地区日照强烈,紫外线厉害,脱皮后风再一吹,人丑点罢了,不能哭不能笑,去美丽的西藏干吗?所以,二防日晒。西藏之圣洁、神圣、苦难、神秘,人神共居之地,到了那里,会爱上那里的一切———蓝天白云、山川湖泊、牛羊飞鸟……故有人一进西藏,便再进西藏,进而三进西藏,其后数进西藏。所以,三防爱情。
  ……
  几乎就要动身了,行程却突然被推迟了,因为一光的眼睛。他的视网膜萎缩,医生禁止他去西藏。其实,医生还禁止他用电脑。
  知道这些,我的心有很痛的感觉。
  一光说,他的novelxiaoshuo是粗糙的,他喜欢这样的粗糙。这里大约包含着两个意思。一是他不相信novelxiaoshuo的警世和教化意义,虽然他是在这样的警世和教化中长大的,他在这样的长大中受困于各种社会文明规范,由此有了强烈的对文明和规范的质疑。他更相信novelxiaoshuo是个体生命的一种自由呼吸,这样的呼吸抵制因技术主宰而导致的任何就范,他认为精致和从容是可笑和可疑的。数年前,他在zhongguo当代文化研究会组织的一次他的作品讨论会上有过一次发言。他说:我不知道该如何爱惜我的翅膀。我只知道,如果我是一只鸟,翅膀对于我的唯一作用就是飞翔。我飞着,有时候会飞得高一点,有时候会飞得低一点,有时候会飞得漂亮,有时候会飞得糟糕,那都是我。这话让与会的批评家们大跌眼镜。另外一点,他固执地认为写作是一种“问题疗救”,他在脸上带着一种让人牙疼的坏笑问:“你见到过没有问题的写作者吗?”自救的感觉来到的时候,他心急似火。他形容说,那就像你从大海里向回游,眼看就要到岸上了,一排排的浪头打过来,把你重新推回深海中———绝望而恐惧。
  说起水,朋友圈子里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武汉有个叫吉庆街的地方,在池莉的《生活秀》中,它被称作是“旧社会”———一个三教九流聚居之地。某年的一个寒冬腊月天,一光伙同一班朋友去吉庆街喝酒,席间一位叫兰世立的实业界朋友挑衅地问,现在去游泳,敢不敢?一光盯着他的眼睛,什么话也没说,推开酒瓶子站了起来。于是一行人开车到了汉口滨江公园。夜正寒,漆黑着不见五指,公园里没有人,只有长江大桥在远处冷冷地坐定。一光在前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边走边脱衣服。走在后面的兰世立和批评家李鲁平开始算了吧算了吧地劝说。只听见咕咚一声,一光就不见了。爬上江间的趸船时,一光感觉身后还有一个人,一看是摄影家郭立。岸上的人开始着急了,正嚷嚷着要找人来救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回到岸上,笑着擦身穿衣了。兰世立一声不响地把他的奔驰车开来,停到了一光的身边,一光却拎着一双大头鞋,一摇一晃地上了马路,自己打车走了。他没有生那些嚷嚷着下水而没下的朋友们的气,甚至有些感激他们。他说他们要真都下去了,要抽了筋什么的,一江水黑着,他摸谁去呀?
  一光出门旅行习惯走路,在城市里他打车。他的太太在一家杂志社做编辑,两个人感情很好。大儿子在日本念书,据说性格刚烈。小儿子是个车迷,对各种车的品牌性能如数家珍。有一段时间,太太和儿子的话题总是最后落到车上面,说得车盲的一光在一旁直发愣。一光以写字为生,没有很多积蓄,于是他背着太太接了电影剧本《聊聊》的活儿,不知道行价的他开口要一辆车的价。活干完,邓一光把支票交给太太,说买辆车吧,也别光说人家的事儿了。太太选了当时最“热”的赛欧,很漂亮的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太太欣喜之余并未忘记承诺,下次你出门,我可以开车送你去机场。一光笑,出门照旧打车。他说,(打车)一个人,好。
  有时一光有点前后矛盾,另一些时候,有无奈和惆怅。但这些都是在一种被称之为“困惑”的原动力之下发生的。一光说,正是困惑让人活下来。困惑让人去置疑什么,挑战什么,征服什么。他最想征服的是他自己。他一直和现代文明保持着警戒的距离,可对都市,他却有着独特的感知。他曾经劝说我,别错过城市里最美好的瞬间。我问,那是什么?他说,日出。我笑,想起他说到过的无数自然界美丽动人的日出。他听出我笑中不屑的成分,并没有生气,很认真地说,城市的早晨很脏,死一般的安静和正在活过来的躁律充满了不协调,然而,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出来的时候,极大的透明度让一切都和谐了,于是城市在不安中醒来。对他来说,真正的精神家园是自然界,因为城市给人的是一颗坚甲累累的心。
  与一光的谈话,题目多半是在自然界徘徊,或者绕来绕去,还是回到原点。当他描述草原上冰冷的泪水的时候,描述挂在枝头由青转红的枣子的时候,描述那木措变化多端的湖水的时候,听的人很难不感动。不是因为他状景的能力,而是因为在他的生命中有值得敬重的部分,何其幸运,他感知并拥有了它们。有一次,话题是生物界。他说,生物界的很多动物植物经常有意将自己弄伤,以激发自己的抵抗力和生命力。我猜想,他那样有朋友缘,多半是因为他的思考方式“怪有意思”。
  一光在家中排行老四,上有brothergege姐姐下有弟弟,作“夹沙”的感觉并不太好。一光的母亲有一次伤感地对他说,你脸上的肉是竖的,你是一个不会笑的孩子。
  70年代,怀着青春的犹豫,一光到川东下乡当知青。和别的同学不大一样,他是抱着一种“与家庭决裂”的想法,所以当别人问起他的家庭的时候,他告诉别人,自己无父无母。当地的老百姓淳朴善良,他们认为这些孩子是“毛主席派来的”,所以格外地重看,一律尊称。一光被称为“孤儿老邓”。
  也许这种孤儿情结使得一光的novelxiaoshuo变得独特而忧郁,他的短篇novelxiaoshuo《狼行成双》讲的是一对狼夫妇的故事。故事的结尾令人伤感。男狼为了保全自己的爱人自己把自己撞死在枯井中。女狼叹息一声,迎着两个孩子的猎gun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走去,毛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妩媚。在短短的故事里,你看到了什么呢?爱情,人与自然,人性和兽性。你会发现他在独特的语言的张力中独自微笑着。
  一光说自己个性极端,不严谨,容易得罪人。他有很多从人群中“中途逃走”的段子。多年以前,他应邀参加《百花洲》杂志社的一次笔会,当时参加会议的还有迟子建、方方、阿成、韩东等人。第一天,安排上庐山,天下雨了。“庐山不欢迎我啊”,在山顶上,一光郁闷地这样想。他突然感到难过。于是,他拿起行李就走。在九江码头上,由于从票贩子那里买的票是假的,一光被拒之船外。船笛长鸣,就要走了,他心里绝望极了。突然,他把行李扔到船上,一个鱼跃就上了船。后来别人告诉我,当时一光的所谓“鱼跃”并不像他自己想像的那样优美———事实上他的裤子被挂在船帮上,裂了一条大口子。一光后来解释说,当时他只想回武汉,而且他觉得自己如果赶不上那条船,就什么也赶不上了。
  还有一回,在西藏,去昌都的路上,他突然不想随行了。他说的要走的话,令一个同行的朋友哭了起来。领队走过来“严肃”地批评他的“极端自私”。一光说,当时他感到很茫然。“难道一只鸟想独自飞就是自私?”后来,就跟着走。就是在那一次,他的眼睛出了问题。
  率性而为,在森林里在大海中在沙滩上都没有多大的问题,但在人群中就不行,这让一光迷惑。他更喜欢独处。他总是为此而忐忑不安地苦恼着。
  一光有口音,话尾总有个“沙”字。电话中,他的声音很好听。有几次,他在路上,一边指挥司机进胡同,一边说“我去救火。”我知道一定是他的朋友出什么事了。一个总在计划着逃离人群的人却拥有着那么多信赖着他的朋友,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
  “北京下雨了?”有一次,一光猛不丁地问我。
  我回头看窗外,阳光灿烂。“你瞎说什么啊?北京现在酷暑难当,没有一点的雨意。你想什么呢?”我说。
  “哦。”一光在电话的另一端若有所思。
  后来他喃喃地说,他从来没有在扎堆时让朋友等待过,也从来没有穿过摄影背心。
  挂上电话的时候,我觉得周围光线暗下来。回头又望,天空阴云密布———雨眼看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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