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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月(中篇novelxiaoshuo)
□邓一光

(本文字数:5395) 《北京文学》年第9期  




  这个夜晚只有两个人出现在月光下,在黑暗中素不相识的孤男寡女之间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风景区刚刚开发,曲曲折折上山的石径已经铺好了,石径上夹杂着闪烁石英颗粒的石粉还没有被山雨洗尽,新得像凯撒王等待启用的圣者大殿,要脱了鞋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走才好。植被不是新种上的,茂盛地生长在那儿,陆陆续续少说几十万年了,远处的看不见,近处的主要是红豆杉、鹅掌楸、松柏和银杏,夹杂着袅娜的薄皮山核桃、华丽的大叶厚朴和挂满深蓝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浆果的流苏。树很安静,要有耐心才能看出是在生长着,不但茂盛,而且结实可靠。
  因为土壤湿润,山上的树木密不透风,人很难钻进去。听守林人说,前些时候省城来了两位专家,专家非要钻进林子里去看看,让人用dao砍出一条逼仄的路,人进去了,三四个小时没出来,再出来,一脸熟透了的猕猴桃汁,神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也不对了。其中一个傻了,怀里抱孩子似的抱了一大堆天麻、桔梗、冬青、山楂,站在那里眼神呆滞。另一个成了口吃,结结巴巴,说林子里遍布宝藏,比如能改善心脏瓣膜损伤的单子山楂、治疗湿疹的金盏花、助进生育的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斑花和用做驱虫的神香草。守林人好笑,丢了一枚浆果在嘴里,告诉专家,那些东西的确不少,还有更新奇的———也许在同一块岩石后面,并肩生长着让人镇定的野西番莲和让人兴奋的月桂仙人掌,那也不至于让人发傻和结巴吧。
  鸟儿随处可以见到。实在没有想到能在一处地方见到那么多鸟儿。厚嘴巴的红腹穴鸟、亮眼睛的野鸽子、油腔滑调的绿脸杜鹃、勾了脸谱的黄眉林莺、笨拙得可爱的啄木鸟、喜欢在空中飞歌的百灵,更多的是成群结伙的家麻雀。它们完全是山里真实的主人,或者把山当成了开除了老师的幼稚园,一群一群,在树林里叽叽喳喳地吵架、追逐、示爱、斜着翅膀在枝间绕了圈子飞、或者笔直地插入云霄。
  蝴蝶也多。白边点弄蝶、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斑玳瑁凤蝶、柑橘凤蝶、黑脉粉蝶、云上端红蝶、背红小灰蝶、黄星绿小灰蝶、锯缘蛱蝶、小紫蛱蝶、银纹豹斑蝶、孔雀蛱蝶,令人眼花缭乱。蝴蝶们不会叫,但不像鸟儿那样急躁得迷眼。蝴蝶从容得很,是一大群舞蹈家,和枯叶为伴,四处飞舞,没风的时候像梦里的画面,有风就乱了,横来竖往,不像画,像扰乱了五线谱的音符。
  山叫天台山,鄂东名山,在红安县境内。早在1400年前的隋唐时代,山上就有佛教徒的踪迹。名声显赫的智颐大师曾在山中的净居寺里潜心习观,创建了天台宗派。《道藏》里记载,道教的红滕老祖也是在这座山上修炼成道的。山上古迹不少,有唐朝内乱时薛刚反朝的兵部遗址、韦氏之乱时李旦携爱妃胡凤姣躲避追兵的藏身石屋、史学家司马光随父亲司马池多次游吟的古柏林、理学家程颐和程颢兄弟俩儿时练飞石的试心台、苏东坡巡游时留下的墨迹。
  我去山上看过。苏东坡的墨迹没见到,见到了明朝兵部达官耿定力的《游天台怀感》和明代大思想家李贽的《天台山感怀》。两首诗被后人凿刻在山崖的石壁上,风腐霜蚀,很难分辨了。耿定力在《游天台怀感》中说:“谁壁层台着此岑,洪蒙天造到如今;盘悬仙掌朝承露,家注瑶池旱作霖。雪立中天成玉柱,凤回石籁振金铃;来到绝顶援琴鼓,万壑千崖得我心。”李贽在《天台山感怀》中说:“piao<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piao<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piao缈高台起暮秋,半心无奈忽同游。水从霄汉分荆楚,山尽中原见豫州。”
  两位古人,都对斯山高处仰止。
  因为有了终日的静谧、茂盛的植被和自由自在的飞禽走兽,怎么都无法想像,这里在历史上是兵家必争的古战场。
  从相继出土的文物中考证,早在公元前648年,天台山一带就有了青剑黑戈的纷争战事。楚灭诸国,这里是战争的中心战场。公元502年,萧衍称帝,齐明帝率部将元英与梁军进行最后一战,在此地击败梁军,梁国灭亡。1238年,南宋大将孟珙攻取信阳襄阳等地,天台山是孟珙统率大军出入作战的主要驻地。1259年,忽必烈南征,自此山南越,连克阳逻和鄂州,直取襄阳。到了元末,农民起义军领袖徐寿辉、邹普胜所率的红巾军长驻山下七里坪,与元军对峙,朱元璋和陈友谅也在此地驻军作战过。明崇祯7年,高迎祥和张献忠先后攻入黄安,多次与明军激战天台山。明末,兵部尚书张缙率军以天台山为最后防线,抗击清军南下,以图恢复大明江山,终于壮志未酬,兵败天台。清咸丰至同治元年,太平天国和捻军在天台山上与清军和地方团练持久交锋,长达14年不间断,直至义军沦落消匿。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天台山地区成为著名的“黄麻起义”策源地和鄂豫皖苏维埃中心。那场令人匪夷所思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在旷无人烟的雪山草地中绝望行走的红军四大主力中,红4方面军和红25军两支主力红军就是从这里启程的。共和国两任红安籍gguuoojiia主席、200多名红安籍元勋,全在这里有过仗剑啸天的经历。
  那场土地革命战争持续了二十多年,一直到上世纪四十年代末,没有一天停止过。按照山下纪念馆解说员小姐的说法,战争场面蔚为大观,几十万人的天台山地区,战死和被shaa戮死亡的竟然达到十几万人。
  我住在山上的招待所里,已经住了十来天了。我每天早睡早起,起来后就往山上爬,随身带了干粮和水,在山上什么地方静静躺着,天荒地老地待上一天,到黄昏日落时分再回到招待所。厨房里有剩饭,选焦黄的锅巴煮一大碗锅巴粥,下饭的是珍珠干菜和香椿炒鸡蛋。珍珠菜旧时是贡菜,香椿在这里叫做“春天”,仅此两样,宫廷和山野之风占全了,这样的饭菜城市里没有,能一连吃三大碗,吃饱了,回房间睡觉。
  我房间的窗户对着天台山的主峰。有雾的时候,看不见山巅,但林间的牛哞声清晰可辨。
  说到牛,就得说到一件有趣的事情。
  我上山的时候,车走走停停,几十里山路走了好几个小时。不是山路曲折,是曲折的山路上常有牛群悠闲地散着步。散步的牛群一副主人的样子,看也不看车子,若不是要拐下路边的山涧去喝水,是不会让开山道的。
  后来听老乡说,山里人家以养牛和采中草药为生,牛不是圈养的,敞养在山上,牛的主人不必管,只是到了冬天,山上下雪了,牛们才回家来避雪。因为上山的人少,上山的那条山道,反而牛走得多,成了牛最好的散步去处。
  有时也会闹出一些麻烦来。麻烦主要是新添的小牛犊们惹出来的。开春的时候,牛们上了山,山上的生活自由自在,少不了会有儿女情长的事情发生,到冬天牛儿回家,牛群后面就会跟上几头撒着欢儿的小牛犊。谁也不知道那些小牛犊是哪头年轻的母牛生下来的。小牛犊饿了就满世界叼奶头,叼到谁就是谁,母牛们安详得很,到哪里去分辨妈妈?
  分配小牛犊的仪式很有意思:先把所有的母牛牵开,藏起来,再让陌生的小牛犊自己走。小牛犊走到哪家,哪家就是小牛犊的家。
  我在山上住了十二天,准备离开,下山回武汉。临下山的头一天夜里,我破例没有早睡,学那些牛的样子,去艾河边散步。
  艾河从天台山上蜿蜒而来,叫河,其实是典型的山间溪流。溪流缠缠绕绕,峰回壑转,穿过峭石壁立的山谷,硬是从原始丛林中流淌出来。那样的溪流,急湍处常跃起肥腴的黑皮鱼儿,到了水流缓和的地方,就有一群群红绿羽毛的鸳鸯在那里游泳嬉水。
  虽说在此之前我每天都往山上去,并没有去过艾河边,但决定离开天台山回武汉后,我在白天已经探过路了,知道河边的灌木丛生长得很好,而且知道怎么走才能穿过灌木丛。灌木是夏枯草、南姜和药用大黄,叶片儿硕大,花瓣儿葳蕤,是泼墨上去的样子。人从墨里通过,到河边去,染成什么样,也不缺水来洗。
  那天夜里云很厚,月亮大约没有心思,所以不太活泼,躲在云层后面。没有了月亮率先垂范,星星乐得全没了影儿。天黑得很,要一脚一脚小心探路,才能顺着河畔灌木丛中的草路走到河边。
  河边有许多大石头,石头还保留着白天阳光留下的温暖。我摸到河边,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在石头上躺了下来,头枕着手,看黑黢黢的天空。
  夜晚的空气凉爽得很,比白天更加新鲜,差不多就是直接洗肺了。灌木丛气息在夜里十分浓烈,如同雾霭,一股股地弥漫开来。只是天很黑,我不太习惯失去了月光的黑夜,什么也看不见,让人有一种失去了与身外世界联系的茫然。渐渐地,我有了一丝睡意。不过,怎么说我是要离开天台山的人了,一个人在河边的石头上睡觉,就算不担心有玩心大的熊呀什么的来同石同眠,到底也有点儿傻吧。那么一想,就打算找点儿事情来做。
  我望着天空中本该出现月亮的地方。我想,也许该和那个本该出现却没有出现的家伙打个招呼才对。
  “喂,月亮。”我招呼厚厚云层中的它。
  云层动也不动,依然那么厚,月亮它没有出现。
  “嗨,月亮。”我提高了声音。
  我的声音顺着艾河狭窄的河道迅速向上游河谷里传去。但这一点用处也没有,月亮它还是没有出现。
  “月———亮!”我生气了,扯着喉咙对漆黑的天空高声吼叫,像一头渴望交配却找不到对象的狼。
  “它听不见你的声音。”黑暗中,身边不远处传来冷静的声音。
  “月亮离地球384400公里,人的发声频率,最高1100赫兹,狗是50000赫兹,蝙蝠是120000赫兹,海豚是150000赫兹,怎么也到不了那么远。”是个女人。
  我没有准备,以为自己一个人在河边,哪里知道不是这样,所以有些意外。欠起身子朝声音的方向看去,离我五六尺远的地方,有一个黑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不清,但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还不至于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再说河水有微弱的反光映照,能分辨出,那是一个人。声音事先传达过了,是个女人无疑,只不过看不清真实面目,所以不能判断女人是否年轻,漂亮还是庸常。
  我有些尴尬。好像被人听了私房话。怎么说,我是一个男人,对月亮连吼带叫,有失体统。赫兹的事情我不太清楚,让人抢白成狗和蝙蝠,说了那么一大通,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可问题是,对方明显比我先来,要说骚扰,月亮的事情不算,是我骚扰了她才对,受一顿教训也是情有可原的。
  “不怕凉么?这么躺在石头上。”她又开口了,这回声音更清晰,是明确冲着我说的。
  “这个,已经入夏了。再说,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晒了一天,不至于凉到哪里吧。”我支支吾吾地说,重新躺回石头上去。
  “上山来疗养?”她问,也没有改变坐在那里的姿势。
  看似她主动和我说话,热情中却分明有一点儿冷漠。好像她明白了我的想法———她先在那里了,我后来,侵入了她的领地,而且一点儿也不懂赫兹一类科学常识,她要居高临下,给我一个释然的借口。
  “算是吧。反正无所谓。”我这样说,口气中有些抵触。
  我在心里想,她是谁呢?按照标准的普通话来分析,肯定不是当地的原住民。这里离七里坪镇倒是不太远,几十公里,但时间已经很晚了,又是山路,要说是七里坪的居民,也不大像。或者是外出读书的学生,学理工科的?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可也应该夹带着口音吧?那么,就是住在招待所里的客人了。
  五一黄金旅游周刚刚过去,天台山又是没开放的风景区,上山的客人不多。我住的招待所是山上唯一的宿客之地,三层楼,设施简易,很干净,被单是用皂角水洗的,透着淡淡的青草和阳光的味道,若是窗户打开,常有山风将新鲜荆棘苦涩的芳菲带进房间里来。不过,客人都是单住的,二十来个套间,空着一大半,平时关不关窗户,有没有山风,都不会有陌生人进房间。
  从吃饭时见到的人来算,招待所里大约住着七八位客人。两位老年人,像是领取养老金的夫妇,在职时担任过某个zheengffuu部门的负责官员,被有关方面安排到山上来度假。三位年轻人,两男一女,大概是采风的作家或记者之类,每天早出晚归,回来就叽叽喳喳,兴奋地说些山里的见闻。一个愁眉不展的中年男人,看样子有债务在山下的七里坪,要拿了钱回去向老板交差,钱没到手,在山上等着债主结账,或者暂时住在山上想办法什么的。
  总之,没有见到单身女人这样的客人。
  “离初一还有几天呢。就算50万年前就停止了地质活动,也不至于这么懒惰吧。”女人又说话了。这回说的不是我,是月亮。
  “说的倒是。”我答道,“习惯了城里的灯火,眼睛不适应也是有的吧。”
  “口音不是这里的人。怎么没见过你?”她问。
  看来,她也和我一样在琢磨和判断黑暗中的对方。这倒没什么,关键是她的声音很好听,有一种蝶扰风铃的穿透力,话音儿收住了,去远了,隐隐能嗅到风过兰圃的淡淡芳香,让人很想看清说话的人是什么模样。只可惜天是太黑了,就算离着只有几尺远,也是藏在黑夜的后面,可触而不可识。
  “我住武汉,第一次来这里。”我这么说,并且在心里默默地想像,她是冰清玉洁的一种,天生丽质的一种,仪态万方的一种,或者竟是让人一见心里发寒的一种?“我也没见过你吧?”我说。
  “没有。”她很肯定,以后就打住,没有下面的话。
  在发生过无数场战争的大山里,又是狭路相逢的暗夜,敢于这么肯定,想必她是一个自信的人。但话似乎又太短了,戛然而止,完全是狙击手点射的干脆风格,不知是习惯,还是根本就没有把我当成一个谈话的对手。

  本来以为可以独自待在流水淙淙的河边,想想心思,或者嚼咀一番城市里不可能的孤独,有没有月亮倒在其次,现在泡了汤,不管对方是哪一种,心里不怎么舒服,想借着什么把对方打发走,是肯定的。
  “听说山里有野猪,还有花面豹。上个月一头小牛犊让豹子给叼走了,后来找回一颗光光的头颅,连眼珠子和脑花都没剩下。”我撑起身子来,看着黑暗中的她。先前让对方瞧不起,伤了男人的自尊心,也是一个潜在的原因,所以发着狠。“好像时候不早了。”
  “不是不早,是很晚了。快十点了。”她低头看了看什么。也许是手表、表式首饰、移动电话或别的什么。口气还是那么肯定,一点儿停顿都没有,没有听出丝毫的窘迫,也没有要起身离开的样子。
  或者她学过空手道,武术高段位也不一定,野猪豹子什么的来了,要叼,是她来叼。这么一想,我更失落,仄过身子躺回石头上,脑袋枕回手臂里,看着暗场的天空,闷闷的,不再接她的话。
   “武汉那种地方,杂而无当,说是一座大城市,不过是一个巨大的乡镇罢了。”她并不知道我心里怎么想,过了一会儿说。想必她的心思,还在我说我住武汉那句话上。
  “这种话,也有人说过了。”我冷冷地说。
  “是吗?不过,有两条江,上百座湖,空气潮湿得很。这个,别的城市没有呢。”她一点儿也不受打击,说过这样的话,好像还朝面前的艾河里投去一瞥。虽说看不清,我还是感觉她在黑夜里嫣然地笑了,甚至略略地歪了歪脑袋。只是不知道笑的是潮湿的空气,还是别的城市。
  “这么说,你不是武汉人?”我问。
  “不是。”两个字后面没有下文,肯定地划上了句号,让人不好追问下去。
  “一个人在山上?”我又问。
  “你不也是吗。”她反问道。
  “怎么可以肯定?”我偏不回答她的问题,一定要把她问倒。
  “夜里一个人出来散步,要不是和同伴吵了嘴,只能是一个人。”她轻松地说。
  我恍然大悟。看来在山上待久了,想问题想得头疼,思路会有一些问题。而智商这种东西,要经过锻炼,比如斗心眼什么的,才能发扬光大。
  “那么,你呢?”
  “什么?”
  “你也是一个人?”
  “现在是。”不知道她说现在是,究竟是什么意思。
  河上有响动声。我欠起身子来看。河水分出黑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和灰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层次。有一道手电筒的光束激光剑似地划过。是摇着竹筏来收渔具的渔民。
  “有狗头鱼没有?”我高声问。
  渔民没有回答我。手电筒又划了两下,竹筏子摇走了,河面回归于寂静。我重新躺回到石头上,感受着白天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留在那里的暖意,百无聊赖。
  “你在猜测我的年龄,还有相貌。这个女人,她多大,好看不好看,身材怎么样?”过了好一会儿,她打破沉寂说。
  果然厉害,就算没有学过空手道,不是武术高段位,这一点也足可以让人刮目相看了。
  有意思的是,隔着几尺远,心静下来,不说话,是能够听见对方凉沁沁的呼吸声的,却融化在空气里似的看不见对方,这种情况要是不改变,是不是永远都不能相认呢?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谁,多大年纪?你不抽烟吧?有没有打火机?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她说,“是不是男人都和公鸡一样,有这个权利,喜欢把自己当成世界的主人?”
  这就不是一般的厉害了。接下来该扒我的眼珠吸我的脑子了吧?也许我碰上了一位由野猪或者花面豹变化而来的女权zhuyi者也不一定。
  “既然同一时间在同一地点遇上了,想必也不是没有缘分吧,不妨告诉你。”她并没有拿我当小牛犊,说了一大通要我找打火机举证自己的话,自己又放弃了。
  我竖起耳朵来听。倒不是我对别人的隐私什么的有兴趣,要在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下面也就算了,我自己会判断,现在是在黑暗中,吓她又吓不走,我又不愿就这么离开了,最好还是知道一点,心里有个底。
  “我嘛,年龄不算大,也不算小,是应该独立生活的那一种吧。相貌嘛,还行。要是不谦逊地说,应该算不错。”她这么说,从口气中听得出倒是在谦逊了。
  我还是忍不住想,她说自己相貌不错,究竟哪部分不错呢?脸蛋儿还是身材?古希腊美人儿式的象牙鼻子?中世纪时代淑女的樱桃小嘴?菩提子般剔透的纤纤十指?全部不错反而没有意思了。要是允许的话,我投票她有一双晶莹澄澈的眸子,像国画中熟透了的葡萄那一种。这样,就算天再黑,我也能在黑暗中捕捉她的眸子了。
  “人对陌生的对方,怎么也会注意的。但要说到缘分,恐怕更想知道对方的经历。”我开始对她有兴趣了。毕竟是同类,和野猪呀花面豹子呀等等不可同日而语,又在离开一个地方的最后一个晚上邂逅了,日后想起来,也是一番经历呢。
  “你指的什么经历?”她问。
  “就是说,你是干什么的,或者想干些什么。”我挑选着字眼说。
  她沉吟良久,想来是在凝眸注视我的表情。幸亏天黑。我比二战时躲藏在钢筋水泥掩体里朝外面扔手雷的士兵还要得意。另外,我看不见的月亮,它躲在云层后面,想必也看不见我吧。
  “我常常弄不明白,自己是谁,想要什么,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或那个地方,做着这种事或那种事……”她显得有些迟疑,“这个,不太好表达,还是不说了吧。”说过这话,住了口,真的不再说了。显然,她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
  “这么说,我们俩是山上唯一的孤男寡女了?”我换了一个话题。既然开始了,总不能让事情就这么结束掉,对方是谁并不重要,在人群中有恐惧感的不只某一个人,何况没有月亮的时候,我们也得活下去吧。
  “也不能这么说。还有那个追债人呢。”她说,“再说,山上人本来就不多。”
  “这倒是。”我点了点头,虽说明知道在黑暗中,对方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你呢,上山来休假?一个人,不像啊。”她问我。
  “是躲警察。”我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说出了自己的秘密。我那么说,她并没有吃惊,保持原有的姿势躺在石头上,一动不动,看着黑黢黢的天空。
  “躲警察?为什么?你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了?”她问,虽说有些吃惊,但听得出来,多少带点儿关心的成分。
  “我要shaa了,你会怎么办?”我突然想来点儿恶作剧,藉此对她进行报复,“一定会报警吧?”
  “那还用说,”她很肯定,想也不想,“你要是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犯,我会对警察说的。”说了又有些犹豫了,“不过,山上没有刑事警察呀,我向谁去报案呢?森林警察大概不会管这种事。你不会借这个机会逃掉吧?”
  我嗬嗬的笑,为自己的恶作剧而得意。石头在身下硌着身子有点儿疼。
  “笑什么?”她不明白地问。
  “哪有你这样报警的,比中学生还不如。你不想想,我要真shaa了人,会和你商量吗?而且还会等你叫来警察?就算你是神父,我要逃命,也会再shaa了你。”我开心得很,觉得这是一个意外的游戏。
  “不会的。”她还是那么肯定,“看得出来,你不会对我下手。”
  “凭什么?天这么黑,你连我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拿什么看?看什么?”
  “反正我看得出来。”她犟得很,而且有些不高兴。
  “差一点儿就让你报成警了。”我不笑了,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没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没shaa成。我是揍了人。”
  “揍谁?”
  “我的老板。”
  “为什么?”听她拔高起来的声音,好像我揍人,比shaa了人还要严重。
  “说来话长。总之是揍了。”
  “说说嘛。说说嘛。”她撒起娇来也有一套,自然得很,像满山开着的那种生着长长花瓣的忘忧草,你不觉得它们长在那里和开得艳丽有什么异样。
  “我踢破了门,把老板从写字间里拖出来,要他向等在外面的全体职员道歉。他不肯,我就出了手。就是这样。”我懒洋洋地说。
  “揍得很厉害吗?”她又开始关心我的老板了。
  “这我没留意。当时人有些失去控制,只管出手就是了,哪里知道轻重。反正鼻血打出来了,脸打肿了,大概牙也打掉了两颗吧。后来我跑掉了,老板被送进医院检查的事情完全不知道。”
  “没有人阻拦你?”听她的意思,她对这个有点儿不满意。
  “公司里倒是有保安,是武警转业兵。当时几个高级职员也在场,常练网球,身子骨也算硬朗。不过,我有dao,他们不敢上前。”
  “你是个野蛮人。”这一回,她真的生气了。
  “大概算是吧。”我承认道。
  “怎么能够这样。”她还在生气。
  “你说得对。”我继续承认。
  “不过,”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道,“你说道歉的话,看来你的老板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不是对不起我,是对不起公司所有的职员。”
  “你说对不起?”
  “是你先说的。”
  “没撒谎吧?”
  “野蛮是有点儿野蛮,撒谎的事情尽可能不干。”
  “要这样,你是替大家做了恶人。我原谅你了。”她释然了,好像她是我的假释官,说罢还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我想笑。我要她原谅什么。而且,我当时真的动了shaa机。要是老板最后不说对不起的话,或者武警转业兵突然从一旁冲过来,我会捅出那一dao的。
  眼前有一个亮光晃动了一下。是一只萤火虫儿。它从河面上飞来,先去灌木丛中巡视了一圈,然后朝我们飞来,闷闷不乐地在我们的头顶上绕了两个8字型的圈儿。
  这只萤火虫儿,看来也是孤独的。或者是闯了什么祸,被同伴驱逐了,独自逃到这里来的?
  “敢不敢下河游泳?”我脑子里突然掠过一个念头,异想天开地说。
  “这么黑,又不知道底细。”她从深思中惊醒过来,有些犹豫。
  “武汉的两条江也好,上百座湖也好,没有这么清亮呢。”
  “不是清亮不清亮的问题。”
  “害怕了?”我激将她。
  “谁害怕?你游我就游。”听声音,她是咬住了嘴唇,不知道是真的害怕,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女人咬住嘴唇是最迷人的。
  “裸泳呢。”我进一步异想天开。
  “一丝不挂?”她笑了,将坐姿换了一下,好像有点儿紧张,在考虑脱光衣裳,还是坚持留下点儿什么。一双手肯定是抠紧了石头沿儿。
  “鱼也没穿泳衣呢。”我强词夺理道,根本不容商量。
  “是你自己想出来的理由吧。”她晃动了一下头发,笑。声音本来就好听,再笑,更加迷人了,让人想到森林里出没无常的树妖———披薜荔带女萝、乘赤豹从文狸那一种。
  “那还用说。这种地方,巴心不得。”我当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输给她。
  “巴心不得什么?”她仍在笑,有些警觉。
  “我说过了,不再说了。”我狡辩道。
  “巴心不得什么?这种地方还是裸泳?”她穷追不舍,好像游不游泳的没什么,脱不脱光衣裳也没什么,弄清楚这件事情才是重要的。
  说到天上去,我们并没有动。没有下河去游泳,并且脱得一丝不挂。我们或坐或躺,谁也没有离开自己身下的那块石头。
  有些事情,想想就好了,未必一定要行动。比如夜晚不露脸的月亮,我叫了,就是继续叫下去,未必就能把它叫出来。我们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真要行动,或者就是另外一种结果,离想像十万八千里。
  有一段时间,我们一直没有说话。她似乎是个喜欢独处而且沉思的女人,和人说话倒在其次。不过我已经知道了,一旦她开口,就是率真的、往纯粹里去,比如这个没有月亮的黑夜。
  我坐了起来,往河里丢了一块石头。石头落在远处的河水里,发出悦耳的水花声。
  她在那边埋下头找了一会儿,也找了一块石头,向河水里丢去。听声音远近,不比我近多少。
  我又丢了一块,这回使了点儿劲,石头往更远处去了,从水花声能听得,是落在了河对岸的浅水处。
  她站了起来,很认真地抡圆了手臂,也丢出了一块。石头落水的声音很清脆,从我那块石头落水处差不多的地方传来。
  “手劲儿不错嘛。”我夸奖道,一边重新躺回到石头上。
  “中学的时候,我得过运动健将证书呢。”她很骄傲,并且一点儿也不肯遮掩自己的骄傲,整理着裙衫坐回石头上,“10年过去了,照样很结实,一点儿赘肉也没有。”
  中学以后10年,就算那个中学是高中,也不到30岁。要这样,我投双票给她晶莹澄澈的眼睛,也不枉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了。
  “小时候,我一直想要一个妹妹。”大约受到了夸奖,她来了情绪。
  “为什么不是姐姐,或者brothergege什么的,不是更好吗?”我说。
  “不知道。总之是妹妹。”她不受我的干扰,回忆道,“我家住在一个研究所的大院里,院子里有两家人,躲过了计划生育,生了两个孩子,很巧,小的都是女孩。我妒忌那两个家庭,老跟他们过不去,冲他们家里人白眼呀什么的,让人家觉得莫名其妙。我父母很奇怪,他们一直弄不明白,本来我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怎么会变得那么没有礼貌?差不多有两年时间,我就是在这种心态中度过的。”
  “你是说,你的性格中有忧郁的倾向?”
  “何止忧郁。初三毕业那年,中考成绩单看错了,数学96分看成了76分,我想,活着有什么意义,就自shaa。妈妈那天下班早,正好撞见了,冲过来一把把我从12楼的窗台上抱下来,又打了电话把爸爸叫回家,于是没死成。没办法,自尊心太强。”
  如果没猜错的话,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双眸朦胧,人是笑意盈盈的。但我听着,怎么都有一种心里疼痛的感觉。
  流萤还在那里。萤火虫好像想看清我和她似的,老是在我们四周绕来绕去。问题就在这里。要是不放弃,一直往前史里追踪下去,我们都是单纯的孩子,想要看清什么,非得看清点儿什么。可大多数时候,我们一生下来就长大了,或者干脆死去了,所以什么也来不及看清。
  起风了。河面有水波声传来,灌木丛更是阵阵喧哗。有一阵,河边显得十分热闹,好像有很多生命在河边集中了似的。
  即使有风,我们都不想回去。这一点,倒是没有和她商量过,可不用问也知道。
  “我有点儿冷。可以靠着你吗?”她说,下意识地护住裸露的双肩。
  “当然。”我说。
  她从她的石头上起来,摸索着过来。我往边上挪了挪,腾出一个位置,把手伸给她。她上到我的石头上来,双膝一折,挨着我坐下,信赖地靠着我的肩头,把我当成一堵遮风墙。透过纯棉衬衫,我们都可以感受到对方宁静的呼吸。
  我突然有一种念头,其实所谓认识,不必用眼睛,前史呀经历呀什么的,也大可不必去知道。要用这样的观点来作指导,看人也好,看世界也好,并非一定要用眼睛,就算盲人,用起心来,也是可以看穿世界的。
  “我上山,本来还想做那种事情。”她突然说。
  “什么?”
  “自shaa呀。”
  “什么意思?”我吓了一跳,“我可做不了你妈妈。”
  “你放心,现在不想了。就算没有妈妈在身边也不会了。”她说。不是安慰我,是说出她的决定。“我这个人,有时候爱钻牛角尖,过了就好了。”她这么说,好像她这个人是属于自己包扎自己伤口的那种人,不用别人操心,一切自己应付。
  “出了什么事?”我问。
  “你不会把我也当成你的妹妹吧?”她笑了,笑一会儿止住,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我说过了,这种心态不好,什么好事也没让我得到。”停了一会儿,把下颏抵在我的肩胛骨上让过一阵风,“其实也没什么,好朋友反目为仇,恋人成了敌人,不过就是这样。”
  看来事情够复杂的,至少比把96分看成76分要复杂得多。报警的事情虽说是玩笑话,我仍然不知道该问还是不该问。不过,并没有等多久,她自己说了。
  “我有一个男朋友,好了几年了。上大学的时候他就追我。他人很好,长得很英俊,看书的时候十分安静,喜欢扎着宝石蓝发带踢球,虽说服过一段时间药丸,但那是在他乐队当键盘手时候的事情,后来戒掉了。皮埃罗你知道吧?他长得跟皮埃罗差不多。当然,他不是金发,眼睛的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也不一样。”
  我在想像那个长得像阳光孩子的年轻人,他在绿茵场上金发飞扬,像只受了惊的羚羊,不断地跳跃着,越过向他扑来的拦截者,拼命地带着球向前奔跑,那该是一幅怎样迷人的画面呀。
  “我还有一个女朋友,小时候我们老在一起玩,发誓一辈子做姐妹。我男朋友也认识她。我和男朋友都要结婚了,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男朋友不再理我,转过头去追我那个女朋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问他,他说他现在不再爱爱情了,他要爱事业。问女朋友,女朋友说,是我自己弄丢了他。我想不通,怎么会是这样?他说过他是为我而生的,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寻找我。事情闹了两个月,结果,他还是离开了我,把我抛弃了。”
  “别说得那么难听,什么抛弃。”
  “有什么,就是抛弃嘛。”
  “怎么会这样呢。你不是长得不错吗,人又这么善良。”
  “看来,你倒不是社会性的人。”她好一会儿才想起我说长得不错的意思,“你不知道,现在心眼儿好脸蛋儿好不管用,要是没有背景,只配做人玩偶。有一个做官员的父亲,或者是富翁父亲做后台,情况就不一样了———好发展嘛。”
  “你是说,你女朋友有个做后台的父亲?”
  “过去没有。后来她父亲在股票上赚了钱,办了不少实业,成了省政协委员。”
  “原来这样。我看,这种势利眼的男朋友,不要也罢。”
  “他一点儿也不势利。”她的肩头离开了我的臂膀,她生气了。
  “这还不叫势利?你猪脑子,有毛病呀?”我也生气了。
  “你才猪脑子。”她在黑暗中瞪我。
  “我猪脑子我能说势利的话?”我把眼睛瞪得比牛眼睛还要大。
  “可我就是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她有一会儿没说话,再说话时仍然犟犟地,不肯回到现实中来,“他真的很好。我是那么地爱他,把什么都给他了。我想,他就是我的未来。如果有来生,来生也是他。我怎么可能把他弄丢呢?”
  她哭了。先是默默地啜泣,后来就哭出声来了,声音越来越大,连河水的流动声也被压住了。头顶的流萤吃了一惊,飞开了。
  我坐在那里没有动。等她哭到要抽搐过去,我挪开肩膀,把她搂进怀里。她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动物,缩在我的胸前,放声地尽情哭着,不断往我怀里的深处钻,好像在那里可以找到她那个金发飘逸的大孩子。她的脸全被泪水浸湿了,泪水很快洇透了我的衣裳。
  这么哭了一会儿,她停了下来,从我怀里抽身出去。我空着手,没有纸巾给她。她不好意思地撩起裙子边来揩拭脸。
  “你不会笑话我吧?”她还在抽嗒,已经在考虑面子问题了,可见她才是个大孩子。
  “怎么会呢,要笑话,我不是先让你笑话过了吗。”
  “看来,我们是同病相怜了。”
  “谁说的,我可没失恋。让我失恋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我说,“不冷了?”
  “哭过了,好像倒不冷了。”
  那倒是,哭泣是幸福的,至少能提供必要的热能。我抬头往天上看,月亮还没有出来。或者这是一种福祉呢?我们伸出手去的时候,总会碰到带刺的东西。生命很短暂,连痛苦都不会延续多久。那么,什么东西是漫长的呢?
  “如果我要你帮我一个忙,”我决定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冒一次险,“你会帮我吗?”
  “会。”她想也没想,干脆地说,说过又笑,“不过,干坏事可不行。”
  “什么是坏事?”我问。
  “这么说,倒是。”她又撩起裙角来揩拭了一下脸,托起腮来想了想,“好像没有什么一定标准吧。但是,究竟是什么忙呢?”
  “没想好。不过随便问问。”
  “不对吧,肯定想过什么。是什么呢?”
  “真的没想,只是随便说。”
  “我不相信。你不是那种随便的人。”她抱住我的胳膊,撒娇地摇晃着,“告诉我嘛。告诉我嘛。”
  “月亮不在,只能对萤火虫发誓———真的没想。想好了再告诉你,行了吧?”不管怎么样,还是为根本不了解甚至说不上认识的人的干脆承诺而感动。
  “那么,你呢?”她歪了脑袋看我,黑暗中看不清,只是习惯动作。
  “我什么?”
  “我要你帮忙,你会帮我吗?”
  “那还用说。”我一点儿犹豫也没有,“就算是坏事,只要在底线内,比如把你男朋友揍一顿,也许一咬牙,也能干。”
  “不许你动他。”她紧张了。
  “当然,得事先经过你的同意。”我说。
  “你承认过你这个人野蛮,要再控制不好怎么办?”她想了想,不放心地说。
  “这就不好办了。”我想了想,实在找不出什么好办法。
  “那就不许动。”她坚决地说。
  “不动就不动。”我放弃了。
  “为什么要咬牙?”过了一会儿,她问。
  “不是坏事吗?”我说。
  她开心地笑了。明知只是一次随心所欲的空想,根本没有兑现的机会,而且已经承诺过不动手了,她还是像真的有过那种事情似的。她实在太爱笑了。刚刚痛哭流涕过一场,马上就开怀地笑,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爱笑的女人。
  有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河边失去了我们的说话声,安静了许多。流萤不在了,是彻底失踪了。风还在那里,来来回回,好像一时找不着目标,有些拿不准该不该离去。我们坐在石头上,听鱼儿在河里泼刺儿地跳跃,还有寻找自己孩子的狐狸从灌木丛中轻轻走过的窸窣声。
  我已经学会了等待她来打破沉寂。要是她不那么做,我就继续等待下去。老实说,这么快就学会了和一个人相处,并且心甘情愿地配合她,对我来说是个备受鼓励的进步。我知道,其实不可能找到一种容器,把自由的生命盛放在里面,不过,我完全可以更有耐心一点儿,至少不必把老板的牙打掉,鼻子打出血。看来人类的进化,真不必花费几百万年那么长的时间。
  我试探着向空中伸出一只手。没有什么刺痛了它。我在黑暗的背景中看我的手。它像一束花,或者一丛荆棘。
  “看什么?”她问道。
  “没什么。”我说,流连不已地把手收回来。
  “我困了。我要去睡了。”她说,一边掩住嘴打了一个哈欠。
  “要我送你回去吗?”我问。
  “不用。”她说。
  “那好吧。”我说。
  “明天见。”她说。
  “明天我回武汉。”我说。
  “什么时候离开?”她问。
  “一大早,大约6点吧。有车上来接。”我说,“路上要是顺利,能赶上公司的班前会。我想,在那个会上向公司的保安自首比较好。”
  “真的打算自首?”她问,口气里明显带着牵挂,就像我是她的一个亲人,她要替我盘点决定,并且向我索要负责的承诺。
  “母亲年龄大了,老让她担心不好。再说,还有半辈子要过呢。”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十二天,该决定了。
  “这样也好。”她在黑暗中点了点头,是赞同我的意思。“总不会判得太重吧?不会判得太重,对吗?”见我肯定地点头,她放心了。“恐怕明天早上不能起来送你了。我有睡懒觉的习惯。”她遗憾地说。
  “没关系。”我也有些遗憾。怎么说,想知道她是什么样子,这种念头是强烈的,甚至比回去自首的念头还要强烈。
  “小时候,我妈说我是猫变的,夜里精神得很,白天睡不醒。”她把下颏搁在我的胳膊肘上,思路很快转开,“我试图改变过,就是改变不了,没办法。人家说,白羊座的人就是这样。”
  她说了这话,轻轻地笑了,没等我回话,下颏先离开我的胳膊,然后是手,移到我的膝头上,用力一撑,站了起来。我伸出一只手去,她带住了,当作保险绳,小心地倒退着下了石头。手分开了。
  “和你说话真愉快。”
  “我也一样。”
  “不错的夜晚。”
  “没有月亮也没有关系。”
  “拜。”
  “再见。”
  她先走了,很快通过灌木丛,脚步轻盈,并没有扰起栖鸟和狐狸什么的。朝河岸上爬的时候,月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渐渐地开朗了,河水有了亮晶晶的反光。可以看见她的背影。她的身材很好,裙子在她身上就像树叶在枝头,树也活了,叶也活了。她上了河岸,没有回头,沿着月光照耀的土路往前走,一点点消失在去招待所的路上。
  我躺在石头上,看着乌云渐渐散开,月亮一点点地现出来,繁星满天。星星的位置大概不会因为先前的黑暗而变化,但一切已是时过境迁。
  这么又躺了一会儿,我从渐凉的石头上起来,跳下大石头,运了运气,朝河对岸用力挥臂。手中的那块石头远远地飞开,这一回,没有石头落水的声音,是落在对岸的灌木丛中了。我满意地冲对岸的灌木丛挥动了一下拳头,离开河边,通过灌木丛中的草路,爬上河岸,朝招待所走去。
  第二天一大早,按照约定,朋友的车在6点10分到了。我拎着背包从招待所里出来,走进院子里,把背包丢进车里,站在车门边,回头看了一眼那栋三层楼的建筑。凌晨时分,天还没大亮,连鸟儿都没有起床,山里的雾一阵阵涌进院子里。我不知道她在哪一扇窗户后面安静地睡着。不过,她一定是蜷着身子睡,脸埋在胳膊下,像一只说什么也不肯在黎明前醒来的小动物,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六缸三菱越野,四轮驱动,虽说因为技术问题受到了召回处罚,性能怎么也比国产车好,尤其是在沿着古战场离去的山路上。车子无声地滑出招待所的院子,驶上了牛群们散步的那条路。
  连名字都不知道,就算日后在大街上遇见了,也未必知道对方是谁,也许两个人看都不会看对方一眼,只是擦肩而过,各自消失在人群之中。甚至有一天考进一家公司,做了同事,在一个写字间里公干,大概也不会知道,自己竟然和对方有过艾河边没有月亮的一夜经历吧?
  这么说……经历过。
   2004年6月6日于汉口花桥
  
  作者简介:
  邓一光,男,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出版长篇novelxiaoshuo《我是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等七部,中篇novelxiaoshuo《远离稼穑》等三十余部,短篇novelxiaoshuo《狼行成双》等若干,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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